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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隔着纱,看着那一片跪在地上的众人,疏疏淡淡,冷漠入骨。
然后,裴若尘微微弯了弯腰,在盘子里洗净手,弹了弹水痕,继而越过所有人的头顶,款步朝那雅座走去。
“都起来吧。”待坐定,他淡淡道。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垂首恭敬地站在旁侧囡。
裴若尘也不理他们,兀自坐于桌边,端起一杯清茶,细抿。
而侍于一旁的人,则连大气都不敢出,客栈安静得落针可闻。
伊人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似想出去相认,却又被贺兰雪拉住了,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怔怔地看着楼下的裴若尘。
又等了一会,在那片足可逼死人的沉寂中,终于响起了一个脚步声鲺。
所有人都在心底松了口气,虽然也不知到底为何松气。
一个身影出现在客栈门口,缓缓地踱进屋来:他走得极缓慢,却不觉突兀,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意态悠闲,只觉得,世界合该为他而慢了节奏一般。
他一直走到裴若尘的面前,略略欠了欠身,见了礼,然后自发地坐了下去。
伊人睁大眼睛,见到那人,更觉吃惊。
这慢悠悠走进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贺兰雪此刻要寻找的凤九。
凤九慢条斯理地坐在裴若尘的对面,见面前有壶有杯,也不客气,自顾自地斟了一杯,仰头轻啜了一口,品了品,然后欣然道:“果然好茶,是君山初雪后收集的新茶吧?”
“凤先生果然雅人。”裴若尘轻笑道:“先生如果喜欢,等会我派人送几两到先生的住处。”
只因此茶极其珍贵,几两已抵千金。
凤九也不客气,淡淡地道了一声“多谢”便算应了。
裴若尘这才回到重点,也不拐弯抹角,很直接地问道:“先生来函说,可以治好当今太后的顽疾,却不知先生到底有何妙方?”
“凤庄的秘药,裴大人总应该有所耳闻吧?”凤九神秘兮兮道。
凤庄在江湖上,其神秘深远,一直与流园并驾齐驱,说凤庄有秘药能治好太后,裴若尘却也是信的。
“不过在此之前,还请裴大人将太后的病状详细地说一遍,我也好对症下药,到时候进了宫,不至于辜负了裴大人的推荐之意。”凤九又慢条斯理地要求到。
裴若尘沉吟片刻,忽而敛眸,目光略显冰寒,他话音一转,悠然问:“据说,凤先生一直为天朝叛徒贺兰雪效命,这次先生毛遂自荐,我又怎知先生是不是真心要救治太后?”
凤九依旧一脸从容,他淡淡道:“你可以选择不信,我也并不是非救不可。”
裴若尘又是一番沉思,却怎么也想不出:凤九这样做,到底有什么阴谋?
相反,他这样毛遂自荐地入了宫,如果不能治好太后,陛下震怒之下,也许还会性命不保——这实在是一件极冒险的差事。
念及此,裴若尘的神色缓和起来,他回答道:“太后的病是从一月前的风寒开始的,初时只是咳嗽、发烧,到后来,便是滴水不进,昏迷不醒。如今太后已经有三日未喝过一口水了,恐已到油尽灯枯之际。先生还是有把握救太后吗?”
“没有把握。”凤九笑笑“没有见到病人,我不会有丝毫把握。”
裴若尘怔了怔,脸上有了怒意。
“不过,我会尽力。”凤九又说。
裴若尘忍了忍,面上依旧一派谦和,他拱拱手,尊声道:“如此,今晚就请先生与在下一道入宫,救人如救火,耽误不起。”
“今晚不行。”凤九慢条斯理地回绝道:“今晚,我必须去找药引。”
“什么药引?”
“此乃凤庄秘方,不便奉告。”凤九又满条斯理地回绝道。
裴若尘涵养甚好,也不生气,依旧淡淡地坐在那里,端杯,饮茶,一派淡漠深沉。
“请问先生如今住在何处?明日,我再亲自延请先生。”等了一会,裴若尘又极有礼节地邀请到。
“不敢劳烦大人。”凤九惶恐,力辞。
裴若尘现在在天朝可是一言九鼎的大人物,跺一跺脚,朝野皆惊。
他如果亲自去请一个人,那个人要么极其尊贵,要么就是活不长了。
凤九亦知这个理。
裴若尘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起身,微微一笑,道了一句‘凤先生,明天见。’
声音那样谦和,却有种不容人抗拒的跋扈在里面。
凤九抬眸,看着身前面如冠玉的裴若尘,明明是谦谦公子,却有股属于官场的腐朽在里面灼灼发酵,那双温润柔和的眼睛,不知怎么深邃下去,幽冥难测,看不到底。
然而瞳仁却是晶亮的,亮得出奇,仿佛最深最深的地方,有什么在灼烧着他,耀出火来
,却是黑色的火焰。
“有劳了。”凤九也懒得推辞,拱拱手,便算应了。
裴若尘微微一笑,踌躇满志的一笑。
高高在上。
然后,他转袖挥袍,言罢即走。
风九起身相送,目视着裴若尘的背影消失在客栈门口,方重新坐下,继续品着自己手中的茶。
易剑正要冲下楼,却被贺兰雪伸臂拦住,贺兰雪低声道:“外面有人监视。”
裴若尘固然走了,却留下了两个裴府死士守在门外,随时监视凤九的动向,此刻显然不便相认。
“再等等,晚上再说。”贺兰雪说着,拉着伊人,与易剑一道退回房里。
他们的房子是临街的,窗户正对着大街。
贺兰雪将窗户推开一个缝隙,远远地俯视下方。
裴若尘还没离去,他正站在轿子前,还有一个裴府死士跪在他面前,似乎在急速地禀报什么。
声音压得很低,而且断断续续,贺兰雪凝聚真气,屏息细听,终于听到了一丝端倪。
“大人,公主又在大发脾气了。”来人道。
“这样的小事,至于跑到这里禀告吗?”裴若尘的声音很沉,有点怒意。
来人顿时惶恐,连忙解释道:“可是,公主将皇后娘娘带了回来,而且将皇上派来的人骂了一通,宫里传来的消息说,公主在带皇后娘娘回来的时候,还打了兰妃一巴掌,兰妃当场倒地,好像动了胎气,现在御医正在抢救呢。”
裴若尘的脸色这才变了变“若兰没事吧?”
“小的不知。”那人为难地回答。
裴若尘冷哼了一声,转身钻回轿子,轿里传来一个沉闷的吩咐“进宫!”
裴若兰被贺兰悠打了一巴掌,动了胎气。
如此大的事件,裴若尘也没办法保持镇静了。
而楼上,将这段话听进耳里的贺兰雪,却是另外一番心境。
容秀被贺兰悠带到了丞相府,为什么呢?
贺兰悠又为什么要打裴若兰?
容秀再怎么说,也是天朝的皇后娘娘,难道堂堂一个皇后,需要一名已经嫁出去的公主来保护吗?
贺兰雪想不通,也无法可想。
然而,他这样聪明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容秀此刻的处境有多么艰难。
——而且,她现在不在宫里。
她在宰相府。
出入宫禁,也许很难,然而出入宰相府,对贺兰雪来说,却是驾轻就熟的一件事。
他沉默着,倚着窗台,望着裴若尘的轿子渐渐消失在人声鼎沸的长街尽头。
易剑同样那一番话听进耳里,他有点犹疑地看了看自家王爷,又回头看了看一脸懵懂的伊人。
难道王爷又打算左右摇摆不成?易剑一脸黑线。
果不其然,贺兰雪回头望了一眼伊人,然后叮嘱道:“易剑,你照顾一下伊人,我去去就回。”
“可是王爷”易剑下意识地想阻止他,话到唇边,一时又不知说点什么。
他只是一个下人,似乎不何时干涉王爷的私事吧,何况,还是私-情。
伊人则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只是站在那里,闻言盈盈地看了他一下。
只一眼。
她的目光随即转开。
似懂非懂的一眼。
贺兰雪却极其坦然,他微微一笑,走过去,捋起伊人垂在肩膀上的发丝,轻声道:“我要先离开一会,去一趟宰相府。”
“哦。”伊人看左看右,就是不看他,漠不关心的样子。
“我必须见一见容秀。”贺兰雪继续道:“可是,我见她,不是你想的那样,因为放不下或者其它什么。而是,有些事情,我必须向她求证,那很重要。”
“我没有想什么。”伊人的视线终于停到了贺兰雪身上,她轻声道:“你决定的事情,不用对我说的。”
贺兰雪听着,却不觉高兴。
——难道她就一点也不在意吗?
“反正我信你。”伊人又很自然地加了一句。
贺兰雪怔了怔,随即莞尔一笑。
“那你等我,我晚上就回。”他用指尖弹了弹她的鼻子,莫名地兴高采烈起来。
伊人转过头去,重新看向那漫漫长街。
而裴
若尘的轿子,已经杳不可寻了。
昔日的驸马府,今日的丞相府。
刚刚入春,却已萧条了。
贺兰雪闪过墙角,避过又一群巡逻的死士,熟门熟路地潜到了后花园。
——这座宅子敕造之时,他也参与了监督,因此熟悉里面的格局。
想贺兰悠与裴若尘新婚那一会,整座园子披红戴绿,灯火璀璨,一池龙蛇舞。
却不料事隔不过半年,却已落败若此:满地碎叶,散于池面,无人打理,兀自腐烂着,风吹来,掀起一阵腥臭。
贺兰雪暗自感叹了一会,然后悄声向贺兰悠最喜欢的阁楼闪去。
之所以确定她在那里,只因为,除了贺兰悠外,容秀也是喜欢那个地方。
那是一个木头搭建的高楼,四面临窗,站在阁楼之上,清风朗月,整个花园的风景尽收眼底。
抚一盏瑶琴,看一池春水,那曾是容秀最喜欢做的事。
她一向雅静。
忆起心底那已然模糊的靓影,贺兰雪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或喜或涩,然而那些感觉,都有种久远的意味,像从亘古之远,飘来的、听不清的呢喃。
果然,贺兰雪几纵几落后,终于停到了阁楼前一株大树上,透过稀疏的树桠,他毫无意外地看到了里面的两个人影。
雕花木窗是敞开的,离窗户近一些的女子穿着鹅黄色的衫裙,外面则披着一件淡紫色的披风,云鬓高耸,正是贺兰悠。
而站在她对面的女子,只看到一尾衣袂,衣色极其素淡,头发也未梳髻,只是闲闲地散落在削瘦的肩膀上,贺兰雪看不清她的面容,然而,只是看一个侧影,甚至只是看投射在窗纸上的一个影子,他也能知道她是谁。
曾几何时,多少次午夜梦回,她就是他全部的梦境。
美梦,或者噩梦。
贺兰雪匍匐在树上,左手小心地抓着树干,没有恢复气力的右手则疏疏地垂在身侧。
屏息,静听。
“皇帝哥哥太过分了!”贺兰悠的手猛地朝案几上捶下,几上摆着一尾焦琴,掌心落处,铿然出声。
叮咚一下,惊飞一只水鹄。
“悠儿,”容秀轻声抚慰道:“其实我没什么的。”
她的声音依旧如往昔般温柔,似能掐得出水来。
“怎么没什么!”贺兰悠愤愤道:“裴若兰不就是怀孕了吗?怀孕就了不起吗?你才是皇后!你才是天朝的国母,她的东西丢了,凭什么要怀疑你?那个什么布娃娃,谁的啊,写上一个名字就是诅咒了?简直胡闹嘛!还有,她凭什么说上面的字是你写的!”
容秀默默不语,只是低头。
贺兰悠气愤地来回走了几步,容秀的身影,也从窗口处清晰地映了出来。
贺兰雪呼吸一窒。
很奇怪,明明已经确信放下来,可是乍一见到她,他的身体,依旧清晰地记忆着从前的悸动。
容秀此刻的样子极其柔弱。
柔弱且无助。
她低着头,脸色平静,平静里蕴着哀愁——瘦了许久,脸颊凹了下去,却不减她临池照水的美貌,只是更增添了那份楚楚动人的气质。
——但凡为男子,见到此情此景,都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豪情来,愿意为她分担所有的愁闷。
可是贺兰雪依旧留在原处。
在最初的悸动后,他重新平静下来,比开始还要彻底的平静。只是在远处静静地审视着,静静地思忖着。
必须尽快找到合适的机会进去才行。
——他不能耽搁太久,客栈里还有人等他回去。
“最可恶的是,你这样被裴若兰欺负,皇帝哥哥也不维护你,还帮着她责问你,简直过分!”贺兰悠还是一脸的抑郁,说着说着,不禁也自伤自怜起来:“可见男人都没一个好东西。”
“不是的。”容秀终于抬头,神色依旧平静,她清清淡淡地回答道:“陛下没有做错什么,我也没有什么资格让他去维护我。”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丝毫怨恨。
贺兰悠叹为观止地瞧着她,嘴巴嗫嚅了一下,终究忍不住问道:“阿秀,我一直以为你是喜欢三哥的,你嫁
给大哥,一定觉得很委屈。是不是是不是被大哥发现你的心意了,所以—所以,他才会故意宠幸伊琳那个狐狸精,还纵容裴若兰欺负你,他想报复你,对不对?”
贺兰悠对容秀与贺兰雪的事情,一直似懂非懂。
然,几乎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容秀与贺兰雪的一段情,当年金童玉女、鲜衣怒马,是多少人记忆里最美的画面。
容秀听着,忽而失笑。
笑容苦涩里,带着浓浓的讥诮。
“他要报复我?”容秀反问:“他为什么要报复我?”
应该报复的人,是她吧。
他哄骗她、利用她,舍弃她,为什么到头来,所有人都以为是她罪有应得,是他在报复她?
“因为”贺兰悠哽了哽,然后说出了自己的感觉:“皇帝哥哥,其实最喜欢的就是阿秀你了。”
容秀低头,苦笑,摇头不已。
“他谁也不喜欢。”良久,容秀才轻声道:“他根本就不会喜欢任何人。”
贺兰悠并不懂容秀的话,只是,方才的事情,如果连容秀都不介意,她也不适合再多说什么了。
方才她进宫觐见重病的太后,在回宫的途中,瞧见裴若兰正拿着一个布娃娃,当着所有宫人的面质问她:为什么要用巫蛊去中伤她腹中的孩子。
容秀已经回答说:不是我。
可是裴若兰依旧不肯罢休,命人拿来椅子,就地坐了,然后继续逼问容秀: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裴若兰已经身怀六甲了,腆着大肚子,站一会便觉得累,贺兰淳体贴她,给了她随时入座的特权,所以,当时的情况是:妃子正襟危坐,所有的宫女太监们都站在裴若兰背后,盛气凌人的样子。
而贵为皇后娘娘的容秀,则形单影只立在这群人的虎视眈眈中,面色苍白,憔悴而无力。
她只辩解了两句,见裴若兰始终不肯善罢甘休,因而保持了沉默。
裴若兰却变本加厉,着人请来了贺兰淳。
贺兰悠到那边不久,贺兰淳便来了。
见到贺兰淳,贺兰悠还指望着自己的皇帝哥哥会为容秀说两句公道话,哪知贺兰淳接过布娃娃看了半响,然后转过身,双目含威地看着容秀,沉声,一字一句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容秀的脸色刹那惨白。
贺兰悠再也看不过眼,走上去,二话不说地拉过容秀,愤然道:“这里呆不了了,阿秀。你跟我回去!”
贺兰悠虽然是裴若兰的嫂子,只是,对这个小姑子,贺兰悠却一直没有太多好感。
“悠儿!”贺兰淳当时只是叱喝了一声,却并没有阻止。
裴若兰却不依不饶起来,从椅子上腾得站了起来,走到贺兰淳身边,缠住贺兰淳的胳膊,低低地饮泣道:“陛下,你就任由皇后谋害我们的孩儿吗?陛下说,要待我们母子好,原来都是骗人的吗?”
贺兰淳面无表情,不推却,也不应话。
贺兰悠却看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本就是骄纵长大的天朝公主,又一向与贺兰淳没大没小,当时,也顾不上什么皇权帝威了,贺兰悠径直走上前,一把拉开裴若兰,‘啪’地一下打了过去,警告道:“你适可而止吧!不是还没当皇后吗!”
贺兰悠其实没有用多大的力气,本来只是想让她闭嘴,哪知裴若兰这么不经打,顺势踉跄了一下,竟倒在了椅子上,又顺着椅子滑了下来,当即捂着肚子,疼得直叫唤。
一时间,场面乱得一发不可收拾。
请御医的,抬椅子的,摇扇子的,大呼小叫的。
贺兰淳也皱了皱眉,弯腰握则裴若兰的手,低声抚慰着。
贺兰悠亦知道自己惹祸了,可她不是那种会自己认错的人,在旁边呆了呆,然后拽着容秀,一言不发地回府。
自然也没有人敢拦她。
这便是方才的全部经过。
现在,贺兰悠还在为容秀叫不平,容秀却似根本未放在心上,平平静静的,只是有点萧索。
两人沉默下来,容秀向前走了一步,堪堪走到了窗户边。
她朝贺兰雪的方向望了过去。
入眼的,是一片参差零落的枯木,即使开始吐芽了,却依旧枯败。
而在贺兰雪眼里,却是容秀的一张特写。
她眼波弥漫的眸底,深深的哀愁。
贺兰雪有点黯然:贺兰淳不曾珍惜她,她这样为贺兰淳,甚至为了贺兰淳舍弃了他们十多年的情感,到头来,贺兰淳却不曾珍惜她。
贺兰雪为容秀感到难过。
只是那难过,再也不能深入他的心底了,那是浅浅的划迹,波过无痕。
“听说,三哥回京了。”贺兰悠在容秀身后,突然说了一句。
容秀的神色一震,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是吗?”
“我不小心听二哥说的,好像二哥的一个亲信是三哥从前的故交,那亲信向二哥报道说:三哥回京了,就在今晨。”贺兰悠顿了顿,欲言又止了许久,终于吐出口:“阿秀,你还爱着三哥吗?如果你爱他,就跟他走吧,别在这个宫里呆着了,这个宫,这个京城,越发不是人呆的地方了。”
容秀的肩膀颤了颤,她始终没有回答,她的声音,也没有丝毫改变。
只是,那张面对虚空,被贺兰雪尽收眼底的脸,却突然泪流满面。
“我还能拿什么去爱阿雪呢?”容秀轻声呢喃道:“我还能如何去面对他?”
贺兰悠没有听出她声音的异状,兀自回答:“三哥不会介意的。”贺兰悠说:“三哥就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从前我做错事,三哥也会责我骂我,可是事后,照样对我很好。三哥和大哥可不同了,这一点,你和三哥认识这么久,难道还不知道他的脾气?”
“知道。”容秀幽幽道:“我又怎会不知?”
只因为知道贺兰雪的脾气,知道他的不舍不弃,才可以,才可以如此对待他,才敢这样肆无忌惮!
她以为,贺兰雪是永远不会抛却她的,无论她做任何事情。
也因此,她不曾花心思去迎合他,久而久之,甚至无法去关注他。
直到贺兰淳出现,直到贺兰淳出现。
她的劫。
她已经做了选择,而如今,她失去了所有。
贺兰淳对她的坏,他对她的冷漠与猜疑,容秀不是不介意的,可是心底,却又希望贺兰淳对自己再差一点,那是惩罚,是她背叛阿雪的惩罚,这样的境遇,才是她应得的。
那一日,贺兰雪悲痛欲绝的眼神,成为了容秀永远的梦靥。
“也正因为懂得阿雪,所以此生此世,我们最好不要再见面得好。”
贺兰雪必然不会恨她,而她宁愿贺兰雪是恨着她的。
贺兰悠站在容秀身后,有点不明所以,怔忪了半日,贺兰悠忽而笑:“其实,我多多少少了解你的心情。”
容秀回头,诧异地看着她。
贺兰悠的目光幽幽地投向远处的天空,轻声道:“我也爱过一个人,如果可以,此生此世,我都不希望再见到他了。”
“你不是爱若尘吗?”容秀还是第一次听贺兰悠提起这个话题,不免惊异。
“从前,我也以为自己是爱若尘的,没有理由不爱他啊,他那么优秀,又那么温柔,我们又常常在一处,可是,直到我遇到那个人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不爱若尘,我爱另一个男人,爱得恨不得毁掉他。”贺兰悠苦笑一下,道:“为了那份爱,我还做了一件极傻的事情,我故意在自己身上制造伤痕,然后污蔑他轻薄我——我想,他一定已经把我当成一个蛮不讲理、没有节操的女子了。”
“那个人是谁?”容秀听得无比震惊,顿了顿,问。
“他是炎国的皇帝,是和皇帝哥哥一样尊贵的人。”贺兰悠抬头,骄傲地说:“我爱的这个男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英俊、魁梧、敢作敢为,他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容秀静静地看着贺兰悠,忽而一笑“无论如何,能遇见一个你真心爱慕的,便是幸事。”
贺兰悠同情地看了看容秀,感同身受道:“我们都一样,你爱三哥,我爱炎寒,我们都是爱而不得的。”
“不,我不爱你三哥。”容秀坦然地望着贺兰悠,轻声道。
这也是她第一次亲口承认:自己并不爱贺兰雪。
不知道为何,在这句话冲口而出后,容秀突然觉得全身都轻松了,好像它是一个魔咒,在身上压了太久太久,如今,她终于能将它放了下来。
贺兰悠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容秀。
容秀的表情依旧平静,她微笑着,幽幽道:“从前,我也同你一样,并不知道。你以为你自己爱着若尘,其实不是。同样,我以为自己爱着阿雪,其实不是,我对阿雪,只是一种依赖,一种对兄长般的依赖,他太夺目太聪明,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所有人都会成为陪衬,所有人都会围绕着他转。我也不例外,然后,那并不是爱,只是被吸引了,被他的光彩他的感情所吸引了,那种吸引,不足以让我付出所有,也不足以让我忘却自己。”
“那,到底是谁,能让你付出所有呢?”贺兰悠迟疑问。
容秀的眼泪已经干涸,她仰起头,露出一轮无比梦幻的笑容,淡定而认命“是陛下。”
“大哥?”
“是,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深爱着陛下了,以至于,他忽视我利用我蹂
躏我,我都没办法去恨他,只是心痛,痛进骨里,而现在,渐渐的,连痛都没有了。”
“阿秀”贺兰悠怔怔,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
“而现在,我心已死,谁也不爱了。”容秀展颜一笑,淡淡道:“所以这些话,已多说无益。”
“为什么又”
“你知道什么叫做心如死灰吗?”容秀伸出玉葱般的手指,指着自己的心脏,一字一句地重复着那个冰冷的词语:“心,如,死,灰。”
爱至深处,竟成了灰。
也许,在贺兰淳遣容秀去葬送贺兰雪的时候,他同时,也葬送了容秀对他的爱。
有了这一层又一层的背叛,还有什么感情,可以保持最初的炙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