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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住院不到半个月就撒手归去，这让我很久以后都无法释怀，最后那些日子的记忆成了永远挥不去的伤痛。
记得那是去年正月初四的夜晚，大哥打来电话说父亲腿脚肿得厉害，让我劝他去住院治疗，我赶去时只见他虚弱地躺在床边，一条小腿已经肿得变了形，见我生气他便有些不安地解释说，我原想等好些去住院，怎知一下严重了呢明天我一定去，一定去。
明天，又是明天！父亲对自己的承诺永远都悬挂在遥遥无期的明天，我无法设想这半个月父亲是如何捱过来的？
早在半个月前就听母亲说父亲的身体每况日下，经常感冒咳嗽，腿脚时有疼痛，上个楼也气喘嘘嘘。那时我们兄妹就极力劝说一直犯有心脏病的父亲早些住院治疗，可固执的父亲却说没几天就过年了，大伙都挺忙的，等过完春节再去吧。向来直拗的父亲总是让我们对他无可奈何。那晚我们请来社区诊所的医生为他打点滴，在医生的一再忠告下父亲终于答应第二天去住院。
那时父亲七十三岁，从机关退休不过十余年时间，然而由于心脏病的折磨，他却消瘦衰老得让周围的人难以置信。父亲年幼丧父，年少的艰辛养成了他一生吃苦耐劳，勤俭节约的习惯。早年在乡村工作和居住时，父亲微薄的工资远远不足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外出求学开支，于是工作之余，父亲携着母亲凭借着年轻力盛每日披星戴月地开山挖地、耕田种菜、养猪育苗，靠着这些来贴补家用，培养我们兄妹几个完成学业，父亲的身体大概也就是那时透支过度了吧。后来虽说进城工作，生活条件大大改善了，但父亲也没有落下那些劳作的习惯，时常下乡帮助大哥承包的果园挖地锄草干些农活。五十五岁那年，他为了上班方便甚至学会了骑摩托车，每天不辞辛苦地往返于城乡之间。自从查出高血压心脏病后他依然难得清闲，每每病到了非住院不可方罢休。我知道，好强又自尊的父亲总有太多顾虑，他担心住院影响我们正常工作和生活，也不愿意我们为他负担医疗费，但他会收下我们给他的零用钱，并一点点地攒起来存到银行里。
前些年，在外打拼多年的小弟为了在省城买房一筹莫展地回家求助时，平日不舍花一分钱的父亲居然慷慨地拿出了8万元支助他，我们都明白，那是他几十年来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血汗钱。父亲担心小弟贪图享乐，他常对小弟说，赚钱不算什么，攒钱才是本事。
在县医院，医生给父亲做了全面检查后告诉我们，父亲同时犯有心脏病、脚血栓、肺炎和糖尿病等多种病症，医生责问我们，父亲既为退休干部又享有医保何以拖延如此严重才住院！医生善意的责备让我心酸愧疚得泪水直流是我们太粗心了啊！
想起今年冬天南方少有的寒冷，想起自己每天上班呆在暖和的空调房里时何曾想过日渐衰老的父亲呢？他该有多畏惧寒冷啊！如今，父亲已不再是我儿时眼里那个健硕如牛的父亲了，好强的父亲向来不知怜惜自已不肯向病痛低头，这一切我早该明白的。
我早该从父亲急促不平的喘气声中听出他虚弱的心脏在求救，从他断断续续的咳嗽里听出感冒肺炎的警报，我无论如何也该从他瑟瑟索索的背影中看出他渴望温暖，哪怕为他添置一件新棉衣购买一台取暖器，可是，在那场连热水袋都断了货源的严寒里，我却什么也没有做，纵容病魔一点点吞噬父亲软弱无力的躯体，任由死神一步步向父亲逼进从何时起我的心竟然变得如此冷漠？我在内心无法原谅自己对父亲的疏远和冷淡。
住院后父亲的病情不仅未见好转，反而时常处于昏迷状态。有一天父亲突然显得特别清醒想聊天，他对着我从早到晚不停地叙说着那些陈年旧事，叙说着自己一生的坎坷，甚至还谈论到了死亡，父亲说他这辈子能如此走过死而无憾了。我欣喜地以为他开始恢复好转了，可第二天他又昏昏然不知所以，焦急的小弟从福州打电话来对我们怒吼着，别再指望那小医院的庸医了，早点送到省城来吧，要是父亲有什么不测我们将来都会后悔的！
于是转院到了省立医院，经过一系列的全面检查后主治医生毫不隐瞒地坦言，父亲身上各器官功能已经严重受损，生还的机会仅百分之五十，让我们要有心理准备。满怀希望的我开始怀疑那些所谓专家和医师的水平，我甚至忿恨那些医护人员在死亡面前表现出来的麻木和冷漠。和父亲一样，我一直坚信这世上没有尽了力而办不到的事，父亲在我眼里一直尤如大山一样，他一直都傲然挺立在那儿，藐视着那些暗暗破坏他身体的病疽，我始终相信，过不了多久，父亲又会和以往一样健康硬朗地走出医院。
元宵节那天夜晚，省城上空的烟花一直在灿烂夺目地绽放着，医院里却显得格外安静。全身插满输液管的父亲已经没有了意识，他就象婴儿沉睡般无声无息地躺着，我偎在父亲床边，深怕在疲倦中睡去，我把父亲的一只大手紧紧地握在自己两只手心里，希望父亲一旦醒来自己能立刻察觉。忧伤的母亲在和邻床病人的家属絮絮叨叨地谈着父亲，当母亲叹了口气，说至今也不知老头子这辈子究竟存下多少钱时，父亲的双手突然抖动起来，他象是从噩梦中突然醒来般瞪大眼坐起来，一边用手掌翻来覆去比划着，一边张着嘴坚难地喊着：“我我有十万给你！”话刚说完又原样倒下，惊喜交加的我疑心是幻觉，回头看母亲，只见母亲也怔怔地望着我。
后来证实父亲确实给不识大字的母亲留下了近十万元的定期存折，操劳一生的父亲临终也没有忘记安排好母亲的未来。
第二天早上，父亲的心脏就停止了呼吸。哭干泪水的我们决定把父亲的遗体运回家乡，几天来没有睡过一回囫囵觉的小弟坚持自己开车。为了让父亲的遗体能完好地保留着挺立的姿势，大哥抱着父亲的肩头，母亲揽着父亲的身子，我把父亲的双脚并拢搂着，父亲就这样如睡去般安详地躺在我们的身边。
不知为何，时常开车的小弟居然找不到上高速公路的入口，我们在省城的三环路上绕了近半个小时又回到原地，一家人心急如焚，一直沉着脸默不作声的小弟突然趴在方向盘上放声恸哭：“爸，对不起！是我不好！我知道你还想看看省城，就让我们再陪你多逛几圈吧，逛完了我们一起回家！”
看着号啕大哭的小弟我也禁不住泪雨滂沱，我知道此刻父亲的魂魄就在车窗的上空，他是多么不舍离我们而去啊！想起去年父亲从省城看望小弟回来后我曾问他，省城好玩吗？小弟的新家漂亮吧？父亲无奈地浅笑着说，他现在提拔为公司的财务总监了，周末也忙得一塌糊涂，哪有空陪我逛街哟不过我偷偷到过他公司了，嘿嘿，在他办公室外面看见他坐在那儿说话，不错！还挺象那么回事的
小弟一直是父亲眼里的骄傲，父亲心里多么希望小弟还能象过去那样陪他下棋聊天侃大山啊！小弟也曾对父亲许诺说过两年要接父亲去省城长住，可如今一切都已成空，这又怎能不让小弟痛心呢！
又到了细雨纷飞的时节，公墓前，我们兄妹几个默默地为父亲烧着纸钱，看着那些纸片化为灰烬在料峭的寒风中飘散而去，我在心底念着：父亲，你在天堂还好吗？你收到这些钱了吗？收到的话就别再存银行了，都花了吧，母亲我们会照料好的你放心吧。冬天来的时候记得为自己添置一件新棉衣，也别忘了去买个取暖器保暖哦。
唉！但愿天堂里不再有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