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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年间,在淮南如皋县丰掘盐场北部,有一个灶区叫苴镇。古时候原是海滨沼泽中一个水草丰茂的去处,后来人丁生聚,就拿“苴镇”二字来做了镇名。灶区有一道西北、东南走向的拦海大堤,因为初始兴筑的动议起于宋代一个名叫范仲淹的淮南盐官,后来他又贵为宰相,因此,大家为了纪念他的功劳,就称由他倡筑的堤岸叫“范公堤”这一叫开了头,以后也就一直这样叫下来了。当地灶民多不识字,也不细晓个中原委,因见每次修筑都得由大臣奉到皇上下达的圣旨才能动工,所以一般老百姓只把范公堤叫做“皇岸”
这皇岸高约1丈5尺,顶宽1丈,基厚3丈,东南连接启东县的吕四盐场,西北抵达阜宁县的庙湾盐场,全长800余华里,宛如一条捍海长龙偃卧海滨,将农区与盐区截然分隔。岸内绿柳似烟,禾苗如茵;岸外,一望无垠的都是沙滩,非逢大汛,潮汐不到岸脚。点缀其间的座座高阜之处,名曰避潮墩。盐民们在潮墩周围开辟亭场,用于晒灰淋卤;在潮墩上面起几间茅屋,里面砌灶支锅,用于煮卤煎盐;所以盐民都把避潮墩称做灶墩儿或者盐墩儿。
苴镇北边有个乡叫憨亢乡,乡里有个庄子叫杨家畈。庄里住着一户姓丁的盐民,父亲叫丁士开,儿子叫丁维勇。丁家世代居住在皇岸里边。家里有3间茅草屋,草屋左近种几亩碱地。地力薄,长不起庄稼,十年倒有九年荒。所以主要依靠在皇岸外边的盐墩上烧盐为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习以为常。只因官定的收购价十分低贱,如将所烧的盐货全部交售给垣商,一家人非喝西北风不可;要是私下里卖点盐给私盐贩子呢,让缉私营盐兵碰见,即使不送命也得脱层皮;所以一家人虽然终年辛劳,生活还是十分寒苦。
1936年农历七月十六日,丁维勇在皇岸外边自家的盐墩儿上劳作了一天。到了傍晚时分,想到家里有两缸等待腌制的菜瓜,——那可是全家半年的咸菜啊!估摸着巡缉“私盐”的盐兵们差不多已经回到苴镇老窠里去了,便放心大胆地从自家的卤池里挑起一担子白卤,大步流星地从灶区往范公堤上走来。
俗话说:“月半十六两头红。”这时正是夕阳西下、明月东升的当儿。远远近近的牧童,一个个横躺在晚归的牛背上,用笛子信口吹奏着他们自编的曲调,悠闲地顺着堤岸向家里走去。维勇挑着卤担,走在堤岸顶上,扁担“咯吱咯吱”有节奏地叫着,一前一后两个木桶擦着堤边丛生的江芦,发出“沙—沙—”的声响。眼看离家越来越近了。维勇望着西天如血的夕阳、东天如水的明月,想到一年到头烧盐劳动的艰辛,心里一阵发酸,不由得亮开嗓子哼唱起来。歌声唱道:
“烧盐的苦楚世上少,世人哪里能知晓?三伏的太阳如火烧,晒得烧盐的背脊焦。东天发白上盐场,亮月儿当头收工跑。杨树扁担两头翘,灰担压弯我的腰。烧出的盐花白如银,灶头见了嘻嘻笑。装了一包又一包,烧盐的哥哥眼泪抛。种田的还能够吃顿新米饭,这盐又不能去当饱。”
突然,维勇的歌声停在了嗓子眼儿里,脚步也僵住了。原来,从皇岸的草丛里刚刚钻出来两个缉私营盐兵,正勒眼挺腰地堵在前边不远处的路心,挡住了维勇的去路。
“站住!贩私盐,还想逃得出老子的手心儿?”一个瘦高个儿的盐兵挥动着手中的短枪,大声吆喝道。“他妈的,今天总算没白钻这草棵子!”另一个手拿长枪的矮胖子盐兵知道又等到了敲诈的机会,庆幸地骂道。两人边说边向丁维勇这边走过来。
“老总,我不是贩私盐的。我只挑了点卤水,回去腌咸瓜子用的。请二位老总行个方便,放我过去吧。”维勇眼见遇上了凶神,只得停下脚步,低三下四地求情。
“不是贩私盐的?你把老子当三岁的小孩子哄哪?这白卤就是私盐!”瘦高子大声叫道。“我们是盐民,自己烧盐,总不能为了腌点儿咸瓜子,还要去买你们摊派的官盐吧?”维勇把卤担子转了个肩,争辩说“天下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你的眼睛长了是干啥的,没看见墙上贴的告示吗?烧盐的也得摊买官盐,这就是道理!”短胖子在一旁帮腔说。
“我不识字,弄不懂你们的那些邪门歪理!”维勇冷冷地说道。
“他妈的,你还敢狡辩!”瘦高子不耐烦地咆哮起来“你说!今天这事到底怎么办?你究竟认罚多少钱?”
“我们家里穷得叮当响,要钱没有,要命倒是有一条!”维勇放下卤担子,心知今天是在劫难逃了。
“好你个小子!”两个家伙见敲诈不成,恼羞成怒“那就跟我们到苴镇街上走一趟!”说着,瘦高子用短枪逼住维勇,矮胖子掏出麻绳就要捆绑。
“狗强盗!我丁维勇今天同你们拼了!抓强盗啊!”丁维勇牙一咬,心一横,一边高叫,一边伸手就去夺瘦高子的短枪。
“砰!”瘦高子扣动了扳机。子弹洞穿了丁维勇的左肩胛,殷红的鲜血立刻涌流出来,一滴一滴地滴在范公堤岸上的沙土里。维勇忍住剧痛,狠劲一拳,正砸在瘦高子的鼻梁上。只听“哎哟”一声,瘦高子一个趔趄,仰面向后跌倒在地,手不由得一松劲,维勇乘势夺过短枪,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里。
枪声惊动了附近的群众。盐民唐长宽等人闻声蜂拥而至。大家用铁叉戳伤了矮胖子盐兵。又将两个盐兵都捆捆扎扎,扔在皇岸边坡的芦草丛里。
驻在苴镇的税警中队周队长闻报大叫:“他妈的,盐花子要造反啦!”连忙集合盐兵飞速驰援。一到范公堤,就将在场的盐民团团包围。接着寻出了被捆的盐兵,又不由分说,当场将丁维勇、唐长宽等十几个盐民捆绑起来,带往苴镇税警中队部。到了苴镇,瘦高子和矮胖子领头,众盐兵一拥而上,大打出手。你一拳我一脚,打得丁维勇等人皮开肉绽,死去活来,然后关押起来。
入夜,苴镇附近的灶区锣声四起,此起彼伏。盐兵为给自己壮胆,也向灶区方向频频放枪。火热的子弹曳着通红的弹道划过夜空,弹头在空气中的急速穿行,磨擦出一阵阵刺耳的呼啸。
周队长自知盐民们决不会善罢甘休,慌忙致电税警大队长马之奇,要求急调驻在掘港大王庙、北坎和南通县二爻等处的税警中队紧急驰援。
盐兵肆虐的消息,当夜传遍了相互毗邻的杨家畈、金家灶、何家灶等灶民聚居的区域。自从缉私营盐兵进驻苴镇灶区以来,方圆头二十里以内,有几家盐民没有受过他们的敲诈勒索?有几家盐民没有受过他们的栽赃陷害?人们恨得咬牙切齿,纷纷议论着惩治缉私营盐兵的办法。
杨家畈有个中年盐民叫冯万富,是个敢作敢为的人。他对寻到他家里找他拿主意的一群人说:“我们盐民自己烧盐,带点儿盐卤都不能够,难道烧盐的还要买官盐吃吗?这世道还讲理不讲理?”“这世道就是不讲理!”有人联想起官府贴在墙上的告示,忿忿地说。“盐民吃自己烧的盐,竟说成是走私盐,抓住了,又是吊打,又是罚钱,难不成我们就永远这么认了吗?”一番话激起大家的愤怒,有几个性急的小伙子气得嗷嗷直叫,恨不能立即大干一场。临了,冯万富提议:明天就以“要人”为名义,大家一齐上苴镇街,找缉私营理论一番。
早有乡人把消息告知了憨亢乡乡长季建桥。季是个难得的古道热肠的人,虽当着国民党的乡官,却从不欺负穷人。曾手书楹联一副以自警,说是:“古今行正道终有好果,中外施邪术必无下场。”故平时办事公正,扶危念贫,常周济穷苦人。现在听说缉私营与盐民之间矛盾激化,自己又无法劝阻,感到事态严重。事关一乡安宁,不敢懈怠,连夜赶往丰利区公所报告情况,敦请区长出面交涉,制止事端。
第二日,各处税警队赶到苴镇,扬言要对盐民的反抗行动进行严厉的镇压。盐民群众听说,更是火上浇油,群情激愤,怒不可遏。冯万富看看火候已到,振臂一呼:“大家走啊,同他们讲理去!向他们要人去啊!”群众心里早有反抗之意,看见有人出来领头,真是一呼百应,个个来劲。杨家畈的盐民首先聚集起一二百人,大家一式拿着棍棒,口里高呼“上苴镇扒缉私营去!”直往苴镇进发。何家灶、金家灶的盐民平时也受够了缉私营盐兵的欺压,听说杨家畈的盐民要上街去惩治缉私营,也聚集起一二百人的群众队伍。两路队伍一前一后,总计约有四五百人的光景。杨家畈的队伍由西向东,何家灶、金家灶的队伍由东向西,决心合力大闹苴镇街,灭灭那些盐兵痞子的威风。
镇上商民见状,来不及地关门闭市。东路队伍被盐兵拦截在苴镇东门外一里多路的地方,不得进街。冯万富带着西路队伍勇往直前。守在苴镇西门外的盐兵见盐民队伍势不可挡,队伍还没有进街,盐兵已经撤回到税警中队部。人们急步直追。盐民冯万富、陈少安,农民冯如连、刘克富等人,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眼看只要冲过堂子桥,就来到税警中队部的门前了。不料,早就埋伏在河东桥堍下面的几个盐兵,这时突然站起来,朝着人群开了枪。一阵排子枪过后,当场打伤3人,冯万富的手腕被打伤,刘克富的膝盖被打穿;陈少安腹部中弹,肠子流了出来,顿时倒在血泊里。众人因手中无枪“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得不退下来。
大家把受伤者抬到香亭寺。第二天,陈少安不治而死,丢下了妻子和4个孤儿。陈死后6天,盐兵还不准他的妻子瞟一瞟尸体。血案发生后,盐兵遭到苴镇一带广大民众的强烈谴责,群情激愤,全镇闭市。人们纷纷要求国民党如皋县政府为民伸冤。丰利区区长应季建桥乡长的请求,也带领一个排的常备队来到苴镇。两军相对,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国民党如皋县政府接到群众请愿,立即派员到苴镇验尸,调查事件经过。税警队自知触犯众怒,在区公所和县政府的干预下,不得不先将被捕盐民唐长宽等十余人立即释放,但仍把丁维勇继续无理关押。在调查过程中,税警队非但不承认自己敲诈勒索激起民变,又开枪打死打伤无辜民众的罪恶行径,反而诬控盐民走私违法、殴伤官兵、强夺枪械、聚众暴乱,诡称开枪出于自卫,伤人与他们无干,等等。县政府、区公所均把他们奈何不得。
为了伸张正义,为死者伸冤,也为了盐民大众今后不再受缉私营盐兵的欺压,在冯万富的发动下,广大盐民纷纷解囊捐款,凑钱商请地方开明士绅出面告状。季建桥乡长当仁不让,亲自出面联络河北乡乡长杨给轩、苴缜乡乡长刘慎修,共同商量具体办法。结果商定,由丁维勇的父亲丁士开和死者陈少安的妻子出面充当原告,季、杨、刘3位乡长及目击者十余人为证人,向国民党如皋县政府正式具状呈控苴镇税警队。官司旷日持久,历经十几次开庭审理,结果县府无法公断,又将案卷移送上海地方高等法院。嗣经上海高等法院判决:税警队中队长周某撤职,大队长马之奇出面向盐民群众赔礼道歉,并赔偿死伤者损失,丁维勇判处有期徒刑6个月。
至此,官司虽然打赢,但丁家已经倾家荡产,还带累出庭作证的人每人用去银元十几块。陈少安的沉冤仍然无从昭雪。
从此,苴镇税警队的气焰稍稍有所收敛,缉私营的盐兵在苴镇一带再也不敢横行。杨家畈、金家灶、何家灶的广大盐民群众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