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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古义人出院回到家中,书斋兼寝室却变了模样,是阿动此前帮助整理的。眼下,阿动正前往医院去取遗留在那里的随身行李。为了在窗子对面搁置台架,以便架放包裹着石膏的那条伤腿,床铺的朝向被倒了过来。将头枕放在此前一直是搁脚的处所躺卧下来,却见隔着山谷的南侧群山的棱线焕然一新,宛若用软质铅笔在厚画纸上勾出的线条。沿着那棱线,常绿阔叶树的自然林由东往西连接成一片。天际则犹如木版印制的蓝色平面一般,向周围漾展开去。
密密丛丛的常绿阔叶树那繁茂之中,也显出浓淡不匀的绿色条纹,古义人凝视着那里,却不知缘由地泛起了原本并不清晰的记忆。下方,人工种植的杉树和日本扁柏的混成林漫无边际,被采伐后的处所则由青草铺成翠绿的平面;再下方,面向山谷展延开去的陡坡上,根本无法造林,依然只见绽放着白花的日本厚朴与其他树木一起,显眼的高大树身形成了丛林。
常绿阔叶树群落零散分布在较低的地方,其中一片树丛正痛苦地扭动着树身。接着,相同景况又发生在相隔开来的其他群落里,古义人这才明白,是阵阵山风吹刮在不同树丛的缘故。山棱高处相互连接的浓淡不匀的绿色,一直在沉寂着。
门铃该是正常的呀!古义人却听见从关闭着的大门外侧传来直接叫门的声音。不大工夫,此前还听得到的淋浴声响停了下来,听脚步声,像是罗兹正大步往大门走去。
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那男子却不可思议地让话语的音节极为清晰,在转弯抹角地进行着说明。在反复听那说明的过程中,古义人渐次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我们此次前来并没有预约,只是您应当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那就是我们想要面会长江古义人先生。我们是特意从松山赶来的。虽说已经收到回函,说是拒绝接受我们通过信函提出的采访请求,但今天在医院听说他已经出院,就直接赶来,再度提出采访请求
每当对方提出这种要求时,罗兹便以“事先没有预约,长江又是病人,还不能会见记者”为答。不过对方不为所动,又开始进行说明。在这反反复复的过程中,罗兹原先一直将大门只开一条小缝,本人则站在门内应答,这时似乎因为对方毫无反应而感到不耐烦,想要重新调整自己站立的姿势。看来,她决定要在对方眼前暴露自己的全身。
“如同你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刚才我正在淋浴,因而失礼了。(”不,不!不用客气!“与其声音相符的年轻人口吻,是那个年轻男子在应答。)为了正确表达我的话语,我就到外面来了。可以吗?我负责收发和处理古义人的所有电子邮件、传真,还有电话,所以我知道。古义人拒绝你们的采访要求了吧?!”
“是的。可那已经是这次受伤以前的事了。情况也发生了变化,因此就来到这里,想要直接请求接受采访。”
“怎么发生了变化?如果受了伤,不是更难以接受采访吗?”
“话是这么说。”对方说道。
沉默在持续着。看样子,罗兹似乎再也忍不住了,她要亲自说出口来了:
“贵报社不是把古义人受伤之事写得滑稽可笑吗?!”
“那是社会部。”中年男子的声音取代年轻男子回答“我们是文化部,今年要搞一个”正冈子规再发现“的特别策划。子规,你知道吧,俳句诗人。
“长江先生因为以往那些微不足道之事而难以释怀,作为我们来说嘛,可并没有对他抱着批判的姿态。不过呀,这不是子规逝世百年的策划吗?!希望大家都以更开阔的视野来看待问题,因此就由我们出面,郑重其事地前来提出请求。如果拒绝我们的采访,那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呀。虽然如此,我们还是特意从松山赶来,希望能够促请重作考虑。
“假如因为受伤而躺倒的话,不是无法进行写作工作了吗?我认为还是可以稍微对我们说上几句的。是这样的吧?”
“’是这样的吧?‘我是美国人,全然不了解日语的复杂之处,也不了解日本媒体的风习。尽管如此,比如说,你不是说子规的新文本被发现了吗?关于子规,古义人以前就曾写过,反复去说同样的话不是毫无意义吗?!在这种前提下,即便你们见了古义人,也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听门口的动静,这一次,中年男子也沉默不语了。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响起了罗兹的声音,清晰地显示出她终于忍耐不住而越过了界限。
“我再说一遍。虽然已经予以拒绝,你们还是突然闯来,强行要求面见负伤在身的古义人。尽管我没有这个义务,却还是耐着性子向你们解释。但是,你们反复提出相同的要求,而且,在没有可说之事以后,你们也不回去,只是嗤笑着打量我的全身。你们想要干什么?!你们在对我进行性骚扰,我要告发你们!”
“你是说性骚扰?你不也已经这么一把年纪了吗?我们怎么会对你干那种事?我们怎么性骚扰你了?”
“你们已经长时间地询问着中断淋浴、卷着毛巾跑来的女性。你们还嗤笑着打量已经这么一把年岁的女性的身体。
“你们没有阅读过堂吉诃德中那个姑娘为了名誉而女扮男装进行战斗的故事吧?你们认为美国女性来到如此野蛮的国度里的野蛮的地方面对野蛮的记者,为了保护自己,她就不会使用手枪吗?”
古义人从床上撑起上半身,在床边摸索着丁字拐杖,手掌却一如字面所表述的那样因为愤怒而哆嗦不已,将拐杖掉落在地面上。如此一来,由于包裹着石膏的那条腿正搁放在台架上,因而无法将手臂伸到地面上。一味痛苦地扭动着身子的古义人的耳边,传来了大门被用力关上的声响。不大工夫,那两人转到古义人床铺对面的窗子外侧,只听他们说道:
“长江嘛,也真是好福气呀!大白天的,就弄来一个全裸的浅黑型大美人陪伴着。这也算是受伤后的休养吗?”
“不是有’子规是童贞‘这一说法吗?”年轻的声音像是义愤填膺地应声回答。
罗兹依然卷着浴巾,她站在怒不可遏的古义人身旁,将手搭放在包裹着石膏的伤腿上。在她那业已洗去妆红、上翘的鼻头和油亮发光的额头间,惟有双目眼看着染为赤红。她喊叫道:
“我很遗憾!由于我的日语能力不好,就连那样的人都说服不了!”
接着,任由眼泪从她的眼中喷涌而出。
古义人住院期间一直寄宿在阿纱家的阿亮回来了。不过,刚回到家里时,不用说父亲的面庞,即便身体中心部位的任何一处也都根本不去看上一眼。过了一段时间,也只是频频看着伸到床边来的那条包裹着石膏的伤腿而已。再过上一些时候,他轻轻敲叩着石膏,当发现古义人疼痛——事实上也真的疼痛——时,这才终于露出笑脸,并开口说道:
“有了、最、了不起的事!”随后,虽说是在微笑,却又闷不作声。于是,为了维持这种刚刚活跃起来的氛围,护送他回来的阿纱便询问道:
“阿亮,你所说的最了不起的事,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是同其他什么事物相比较的呢?”
“我认为,其他了不起的事物,根本就没有!”阿亮回答道。
“是呀,阿亮!麻儿在大学图书馆得到休假了。为了让爸爸惊喜,她一直没说出来。不过,这种了不起的事,其他可没有呀,这可是最了不起的事啊!”“我也这么认为!”
“是这样的,因此,罗兹我也要再次请求给予关照呢。阿亮,让我们欢迎麻儿吧。”
“欢迎!麻儿,在这里吃什么呀?”
“吃什么呢?对于年轻女性来说,吃可是非常重要的。真木町的超市里品种并不多,而且大多是盐分太重的食品。”罗兹认真盘算起来。
三天后的晌午,响起了刚刚抵达的麻儿的声音,她正在大门处对前往机场迎候自己的阿动致谢。古义人伸展着包裹石膏的伤腿正在看书,而在葱茏的绿色掩隐下略显郁暗的房间北侧,阿亮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露出脚背外侧淡红色的坐茧,正在查对fmfan,他们都为麻儿的到来而大吃一惊。虽说都是千篇一律的老套话,麻儿却在这寒暄中融进了异常真切的情感,向正在餐厅兼起居室等候着的阿纱和罗兹表示了自己的问候。古义人觉得,紧张而竭力微笑着——尤其是面对第一次见面的外国女性——的麻儿那涨红着的面庞,好像已经映入了自己的眼帘之中。在那之后很久,麻儿也不曾出现在古义人的书斋兼寝室里。她平日里便胆小谨慎,此时已为自己的登台亮相做了相应准备,首先要去看望阔别已久的阿亮,那时,阿纱和罗兹就将失去跟随自己同往的理由。
终于,麻儿结束了与阿纱她们的寒暄。住在这里期间,她将在阿亮的房间里临时起居。在阿亮床铺旁的地板上铺开被褥并收拾好行李后,她终于走了出来。推开蒙着篷布、高及天花顶棚的房门后,麻儿从背面将其紧紧关闭,这才将好不容易红润起来的圆圆面庞转向这边。她麻利地察看了父亲包裹着的石膏的状态,却没有特地上前问候,就提着大纸袋在哥哥身旁面对相同方向坐了下来,接着便询问道:
“阿亮,在fmfan的节目单里,发现排错的字了吗?”麻儿的话语中带有受母亲影响的关西语调,与此前听到的口气和语调全然不同。
阿亮撇腿偏身,仍然看着放在膝头的杂志,并不回答妹妹的询问,也没有向妹妹这边转过头来。尽管如此,在绿色光亮的反映下,眼睛周围皮肤的色泽略显浓重,面颊的轮廓似乎很快也柔和起来。
“我把音乐之友出版社的标准音乐辞典给带来了。阿亮,补遗的卷也麻儿为什么不通过邮局寄来?成城邮局的男职员呀,把受理了的小包裹扑通一声就扔在地上。书角假如被砸坏不就讨厌了吗?!”
从那只像是与皮箱分别提来的纸袋中,麻儿取出厚薄各一的两册大开本书放在地板上。于是,阿亮依然将身体笔直向着前方,从套盒里取出书来并翻开页码。
“不过,这书又大又重,所以还买了袖珍乐典。阿亮现在正学习乐理嘛。”
麻儿平日里总是慢悠悠地预留下回答的时间,今天却自顾自地对阿亮说个不停,这是因为和实在说不出话来的阿亮一样,她也感到了一种慌怯。不大工夫,阿亮一只手仍拿着那本正翻看着的小开本乐典,另一只手则将此前一直看着的那本杂志推到妹妹膝前,开口说道:
“把门德尔松1的名字mendelssohn排成mendeslsohn了!”
1门德尔松(felixmendelssohnbartholdy,1809-1847),德国作曲家、指挥家——译注。
2塔雷加(franciscotarrega,1852-1909),西班牙吉他演奏家——译注。
3tare,日语古语中“谁”的读音——译注。他这是在回答妹妹的第一个问题。麻儿把她那比阿亮瘦小许多的膝头依然挨靠在原处,仔细看了一眼,然后说道:
“真是的。这个杂志经常出现误排现象。”
“还把塔雷加2的名字tarrega排成tareruga了。有疑问的时候,就读成tare3。不过,tareruga是tare吗?”
“是那样的吧,谁(tare)也不知道呀,阿亮!”
春末以来一直不曾见面——在那期间,每天只是通过电话交谈,毋宁说,阿亮的会话倒是更见长进了——的这两人所感受到的拘谨似乎正在消融。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索性利用更显得亲近和轻松的礼品开始玩起了游戏,从卡通画册贵族小子阿丸中挑选出与内容吻合的角色,然后将那些人物和小动物贴片粘贴在画册上。阿亮沉默不语,全神贯注,麻儿则灵活运用着与极为专注并不矛盾的机敏声调,适时地启示着阿亮。她模仿劳动小精灵萤火虫那仆人的口吻,促使视力不好的哥哥引起注意:
“小鬼们和胖脸小口的丑公主们是藏在岩石的阴影中吗?”
古义人正阅读纳博科夫的堂吉诃德讲义,那好像是罗兹上前夫课程时的教科书,后来,她将这本书作为礼品送给了古义人。大大的铅字被印刷在质量上乘的纸页上。面对极为凝练的词汇和文章结构,古义人的英语能力使得他在查阅辞书的同时,还必须认真进行思考。半躺在特制的床铺上,将书搁放在腹部周围有利于长时间阅读。
麻儿像是在身边工作已久的秘书一样,看准了古义人从书中移开眼睛,一面查阅辞书一面在卡片上做记录时,不失时机地传递上母亲的信息:
“听说,源太君(吾良那位正在柏林自由大学读着博士课程的年少女友所产婴儿的名字。孩子与吾良没有血缘关系,他的德语名字为gunter,标上谐音的日语汉字则是源太。)生长得非常顺利。实际照顾起来才发现,即便多照看几个,也没有根本性差异。因此,妈妈又把阿浦的朋友生养的两个婴儿接了过去。在柏林,独自抚养婴儿同时还上着学的女性,可不在少数呀。”
这时,涌起的尿意使得古义人感到为难。住院期间,白日里是护士,夜晚则由陪床的真木彦帮助递拿便器。回到十铺席宅地的家里后,虽说一直是罗兹在照料,可眼下却难以吩咐麻儿,让她“去叫那个美国女子把溲瓶拿来”
然而,正当古义人因顾虑重重而周章狼狈之时,麻儿却在他身边突然站起:
“我去把溲瓶拿来,已经清洗过了。”说完,如同小马一般快步离开,不见了身影。
以前,当麻儿还在公立小学读四五年级时,尽管遭受了与古义人年龄相仿的男教师的恶意对待,并因此而畏首畏尾,可她仍然不失为一个性格开朗的女孩儿,在北轻井泽的山中小屋生活时,还引领着尚有运动能力的阿亮在周围到处跑动。
不一会儿,麻儿一面勤快地料理着溲瓶的事,一面说道:
“阿纱姑妈对我说了:让那个和爸爸没有肉体关系的女朋友这样照顾爸爸可不合适。这么说来,虽说你与爸爸也没有肉体关系,却有血缘关系呀,所以这是麻儿的工作”
照这情景看来,古义人意识到在这以后的几天里要忍耐生理上的尴尬,而且他还察觉到,对于女儿,要向远在柏林的母亲报告父亲在森林中生活情况的女儿,阿纱已经通报了必要的信息。
另一方面,罗兹毫不犹豫地向麻儿表示出好意,每天都准备好特别晚餐,同时也款待了阿纱。于是,每当黄昏之际,古义人都能听到从开始热闹起来的餐厅兼起居室那里传来的罗兹与阿纱她们说话的声音,自己则独自在总领事安装在床铺上的那个兼作餐桌的装置上进餐。有时,由于怜悯孤独的古义人,罗兹也会来到床铺旁同他说上一阵话。当然,谈话的主题通常围绕着阿亮和麻儿展开,而且,罗兹全然不在意这里的谈论会传到餐厅那边。
“当阿亮他们兄妹俩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房间里时,阿亮就如同桑丘结束海岛总督的工作,回来后再度看到自己那头灰色毛驴时一样。而麻儿呢,就连那双陷入沉思的眼睛也同多雷的插图一模一样”
“把阿亮比作喜极而泣的桑丘,倒也很好。不过,把未婚的女儿比作驴子,这却是为什么?”
“古义人,我认为那幅画作是多雷的杰作。对于因麻儿的到来而显得幸福的阿亮和古义人,我感到嫉妒。我为自己预想那种不太愉快的事而感到羞愧。
“看上去,麻儿显得非常质朴。在这个国家或者韩国,有些喜欢打扮的少女甚至身着迪奥尔或香奈儿等女式高档成服,可麻儿无论在哪里都只穿朴素的圆领套装不过呀,那倒显得非常纯净。
“我呀,虽然没有直接见过千,不过,由于她是吾良的妹妹我认为,在麻儿身上,也有她从母亲那里承继来的感觉。这样的麻儿,果真没有男朋友吗?我在想,假如是因为阿亮的存在,使得她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排除了男朋友的话,就不好了。”
古义人吃的是用美国口味的香料烹饪的小羊肉,那羊肉据说是特地请阿动前往松山的三越商场买来的。色拉做得也很讲究,在这天的菜肴中,甚至还配有纽约风格的百吉面包圈。罗兹已经不再抱有希望,意识到不可能从沉默无语地用餐的古义人那里引出有价值的意见来,反倒兴冲冲地往餐厅去了。在她离开后,古义人想起了千临去柏林前留下的嘱咐:
“只要麻儿还在,我就不担心你和阿亮。不过,你可不要忘记,我们所要依仗的这个麻儿呀,经常处于心理不稳定状态。为了不让你担心,以前我没有对你过多地说起这件事,可是
“这孩子呀,就像她在中学毕业的作文里写的那样,是一个’普通人‘。我在想,那些自认为’普通人‘的年轻人当心理上感到痛苦时,那就是真的很痛苦了。大家都在责问我:真要撇下阿亮而去柏林吗?而且还是为了照顾别人生产的婴儿而去干活?不过,只要麻儿还在,我对你和阿亮就放心了。我所担心的是麻儿本人。因为你和阿亮嘛,无论从好的或是相反的意义上来说,都不是’普通人‘”
三
古义人回家几天以后,似乎能够拄着丁字拐杖前往厕所了。这时,他发现此前用来隔开餐厅与起居室的高背沙发,被放置在面朝山谷的玻璃窗近前,并留出一个尽管狭小、却是独立的空间。摆放在那里的一张低矮小桌上排列着电话机、传真机和文件夹,被安排为处理事务的场所。住在这里期间,为了给罗兹腾出时间,麻儿基本上都坐在这里。当妹妹在山谷中的家里住下后,尽管也确实存在罗兹此前所看到的情景,但阿亮还是回复到平静的生活之中,或在自己房间里收听fm广播,或集中精力学习乐理知识。
这也得益于麻儿带来的简明乐理的说明以及画有轮廓清晰的乐谱图版的袖珍乐典。阿亮在重新理解早已听熟了的各种曲调的相互关系。在早餐的餐桌上,阿亮显示着那本书,以表示感谢妹妹为自己买来了这本非常必要的——也是非常便利的——书。他一面吃饭一面收听fm广播,甚至还围绕收听到的曲子,以那本袖珍乐典中的某一段乐谱为依据,来说明曲子中c大调与d小调、或与e小调之间的关系。
“是呀,从这里开始就要转为f小调了。不过,那可是下属调的同名调!”
就这样,即便在十铺席宅地那与东京生活相同的家里,阿亮和麻儿的生活也呈现出罗兹所感叹的“理想的不即不离”形态。千曾将这种形态称之为妹妹遥控1。
1妹妹遥控,在日语中“妹妹”的发音为i摸oto,与表示“遥控”的英语re摸tecontrol里的re摸te发音相近。读者不妨将此视为带有幽默意味的文字游戏——译注。在罗兹充当秘书角色期间,电话基本被置换为留言录音状态。下午五时以后的一个小时内,再对那些发来的电话信息进行整理,如果有必要的话,则回电联系。麻儿从东京打来电话与阿亮聊天,也是在这个时间段。在解除电话留言状态期间,每当意想不到的电话挂进来——全都是那些不知使用什么手段弄来电话号码,且没有任何个人交往的人挂来的电话——罗兹便用在曼哈顿地区培养成的快语速英语将其挡了回去。
然而,把事务大致委托给麻儿后的某一天,她一面回答着电话中的问题,一面显出困惑的神情:
“不,我不是樱子。”躺在床上的古义人听到麻儿几度予以纠正。
古义人觉得这个电话比较可疑,却又无法向麻儿查证是一个怎样的电话。又过了一会儿,古义人起身到厨房去取冰箱里的矿泉水。麻儿正在处理事务的那个狭小场所整理着文件资料,罗兹和阿动出远门做野外调查,阿亮的房间里则寂静无声——这种时候,他大多是在阅读总谱。古义人从冰箱中取出了矿泉水瓶和制冰盒。拄着丁字拐杖干这活计可真是麻烦,不过成功之后,古义人便泛起一个念头,想要为冰箱再做一件事情。每当去真木町的超市,罗兹都会买下大量冷冻食品,因而冰箱现在被塞得满满当当。塑料薄膜包装的牛肉、猪排骨、鱼段、塑料盒包装的咖喱,还有作为原任中学校长狩猎的猎获物而得到的一条野猪腿、几条分别用塑料薄膜包装着的香鱼、肢解了的甲鱼等等,确实装进了大量食品。
站立着喝完矿泉水后,古义人随即将冷冻着的东西一个个放入不锈钢水槽之中,打算等冰团解冻之后,就分别放入垃圾箱,再请阿动用汽车拉到河沿大街去。
古义人并不想炫耀刚才的劳动,从餐厅兼起居室前径直回到寝室的床上,开始阅读堂吉诃德讲义。随着时间的流逝,窗外黑暗下来。厨房里的麻儿的嗓音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她在用很快的语速说着什么:
“啊!怎么办?怎么办?今天晚饭该轮到我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怎么办?怎么办?!”
麻儿用纤弱而紧张的声音不停叙说着相同的内容。在那话语之间,确实传来比金属和石块要柔和一些的沉重撞击声,是那种断断续续的扑咚扑咚的撞击声。
古义人将大开本书搁在腹部,只欠起上半身,侧耳倾听那边的动静,只听那边的声响——包括不寻常的气氛——仍在继续。终于,古义人取过丁字拐杖下了床,走向仍不断发出声响的厨房。站立在那里的麻儿正面对着堆放在水槽中的大量冷冻食品。半透明的大塑料袋就放在脚边,已经开始溶解的浅红色肉团隐约可见。古义人在想,倘若是把那些小包装冷冻食品一个个地扔到地面上那个大口袋里的声响就好了但是,随即传来了麻儿的声音:
“怎么办?怎么办?!”麻儿扭动着身体,开始将额头撞击在碗柜的边框上。扑咚、扑咚。虽说麻儿比较老实、温顺,现在却也陷入与此相适应的暴力性内火攻心的恐慌之中
古义人原打算从背后紧紧抱住麻儿那纤细的上半身,不料她却扭过身子,从古义人的手臂中挣脱出来,竭力后仰的侧头部依然不停地撞击着。略显黑色的面庞上,意外显出浓艳色泽的、肉感并鼓胀、而且正挺起的下唇刻着黑红色的皱纹。
“他不相信我的话由真木町经营的游泳池的那人,一直在说着’樱子、樱子‘,无论我怎么解释说我不是,他仍然不相信我的话报社的人也来割我的耳朵梦中那个人形服装模特儿拿着裁纸刀怎么办?怎么办?!”
古义人感觉到阿亮正在自己房间里侧耳倾听。他一定是被可怕而又悲惨的想像严重打击了吧。不仅如此,罗兹好像也回来了。但是,她知道在这种时刻除了亲属以外,其他人发挥不了任何作用——或许,这是从她在日本的那段婚后生活的悲惨之中铭刻在内心的经验——因而屏气静息,一声不响。古义人紧紧抱住还在挣扎的麻儿的上半身,尽管麻儿头部因痉挛引发摆动数度撞击在下颚上,古义人还是将她引往起居室的沙发处。麻儿的口中一直唠叨不休,同时,除了摇摆不停、似乎失控了的头部外,身体顺从地跟随古义人走了过来。在沙发上刚一坐下,她那获得自由的右手就抓起玻璃镇纸,咚、咚地往头上砸去。古义人设法夺下镇纸,然后便查看女儿头部和脸上的伤情。
“如果用菜刀这么干,可不行啊!”古义人说道。
“菜刀太可怕了,不用菜刀!”认真回答了父亲的问题后,又随即变换为刚才的语调“他不相信我的话问’你是樱子吗?‘用发怒的声音问’是樱子吧?‘假如去了真木町经营的游泳池,会沉下去吧他不相信我的话我一点儿用处都没有连打电话来的那个人名字都记不住”
阿亮鼓起勇气,刚一走出房间,就隔着沙发靠背抚摩着麻儿奇奇怪怪地伸展开来的那只手。不过,他大概不知道发生的事态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老老实实地抚摩着。
“由真木町经营的游泳池的那个人虽然说了名字,我却没有听清楚阿亮只能游上两米,所以会沉下去吧报社的人就藏在衣帽间里,是来割我耳朵的梦中那个人形服装模特儿拿着裁纸刀怎么办?怎么办?我还是不在这个世界为好因为我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事情不是那样的!麻儿,阿亮现在多么依靠你呀。”古义人说着,可麻儿根本听不进去。
经过很长时间后,麻儿的脸上依然带有些许灰黑色,却也相应恢复了正常表情。口唇也撅了起来,色泽开始转浅。古义人突然发现,被紧紧拥抱的麻儿的面庞正显露出肉感的诱惑。他感到一阵紧张,觉察到自己很可能也陷入到了危机里。在这种紧张感之中,古义人希望能够一直与被紧紧抱住的麻儿就这样一直说下去
四
麻儿回东京那一天,阿纱把阿亮也带上,将麻儿一直送到松山机场。晌午时分,罗兹来到正在书斋兼寝室的床上看书的古义人身边:
“最近,由于麻儿帮忙,我得了一些空闲,在读去年获奖的高行健写的灵山。这本书中也出现了类似’童子‘的人物,我因此而感到惊讶。那是道家学说的东西。在古义人村里的口头传承故事中,也有道教的影响吗?”
“祖母和母亲一直守护着的青面金刚那里,阿亮我们三人不是去过吗?那其中既有佛教也有神道。不过,那是一座原本由道教缘起的小祠。或许,童子也是从与其相近的源头发祥的。”
“高笔下的’小人儿‘,是寄生在人的喉咙深处的,靠啃食那里的黏膜为生。我在想,关于古义人的’童子‘,我在翻译时也必须加上脚注,说明’童子‘在森林里靠吃什么维持生计,即便他们利用山寨作为居住之所。据说,’小人儿‘会在宿主睡眠期间,前往上帝那里告发主人的恶行。
“高的小说中的主人公在农村旅行时,曾去会见那个肥胖的女人——女巫,并被告知’你身上附有小人儿‘。我到达东京后,随即参加了你与法国人的公开讨论会,曾读过古义人许多作品的文化参事官也出席了讨论会。他在会上指出,在你的小说中,肥胖人在此侧与彼侧之间发挥着女巫的作用。或许,东洋的女巫一般都比较肥胖高的小说中的主人公当被那个起初并没有认真对待的肥胖女人告知’每逢大灾难与厄运降临之际,你都会被小人儿所包围‘时,不禁毛骨悚然。”
对于罗兹非常罕见地谈论既不是堂吉诃德也不是自己作品的其他小说,古义人觉察到其实她有别的考虑——如果确实有的话,就是有关麻儿的事吧——并正在摸索着说出口来的方式。就古义人来说,除了等待之外没有其他方法,只是送走麻儿后返回的阿纱和阿亮刚巧回到家里,于是谈话只好就此告一段落。然而,阿亮自不待说,就连阿纱也显出平日里少见的郁闷神情,不久后便回去了。
三人无精打采地吃完晚餐,阿亮回到自己房间上床休息,而照顾他就寝的工作则从麻儿那里回到了罗兹手中。极为细致地照料好阿亮之后,罗兹再度出现在古义人那间书斋兼寝室的房间里。
“还是高的小说中那个’小人儿‘的话题。”挑起话头的罗兹带来了那本约莫半斤面包厚度的平装书。
古义人此时还沉溺在悲伤的思虑中,他从不曾在肉体上如此贴近过发作之中的麻儿,也不曾感受过那具有古风意味的怜爱之情。这时,窗帘尚未拉上,他抬眼向窗外望去,只见对岸的杉树林黑漆漆地犹如墙壁。在这堵墙壁的上方,没有月亮的天际本身带有些微光亮,构成了淡墨色的背景。
“高的小说中的主人公被’小人儿‘纠缠附体,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他是一个陷入困境的知识分子。明明是这样一种类型的人,我在白天里也说了,可他面对灵媒,却还是不认真,不真诚。即便当他看到女人因此而烦躁不安、陷入歇斯底里,并开始痛苦地扭动着身子时,他却在考虑着这样的问题。”
话音未落,罗兹戴上那副红色镜框的眼镜,翻开其中一页便朗读起来:
事实上,人们都是动物,在受伤之时,他们经常变得极为野蛮。而且,他们那可怜的人格之所以允许自己的残酷行径,那是因为疯狂。当人们发疯之时便会感觉到,他们是因为自己的疯狂而使得自己痛苦。
“我呀,不认为麻儿是在发疯。不过对于我们来说,即使被小小的疯狂缠身附体,也经常会安于接受自己的残酷行为,允许自己被terrorize。我是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知道这一点的。我不是对你说起过自己曾受到丈夫怎样的对待吗?
“麻儿在厨房开始发出不同寻常的响动时,我惊吓得躲在房间里发抖,可古义人你却像平常一样,仍在床上接着读你的书。你没想到已经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情了吗?”
古义人觉察到,自己的深度疲劳始于纳骨堂事件,从发红了的手掌直到全身的每一寸皮肤,只要意识到麻儿的这起突发风波,便好像有些发热。现在也是如此,感觉到正被罗兹直愣愣注视着的自己的眼睛周围似乎肿胀起来,因而对于回答罗兹的话语没有信心。
“我感受到一个信号,那就是发生了某个非同寻常的事情。埃科在符号学那本书的开首部分举了一个例子,说的是发生故障的水力发电装置重新运转,点亮了各家的电灯。那就是符号作用被输送当时的情景就是如此,似乎无需语言而直接点亮了我头脑中的一部分电灯。”
“但是,你没有站起来并走过去。”
“我的眼睛依然阅读着文章,在那过程中对自己说道:你必须努力面对这个局面!”
“虽然从一开始就感受到了信号,你却不敢进行解读。你的解读大概是:家里的电灯之所以亮着,是因为停电已经结束了。请你试着设想一下,假如开关处于关闭状态的话,即便来了电也是不可能发生任何事的。”
古义人只能沉默不语。罗兹那双浅蓝带绿的眼睛反映出他的身影。
“小说家古义人难道认为麻儿只是在小声叹息,而没有想像到其后在她身上将要发生的事情?”
“没有用语言的形式将形象组合起来。就这么回事”
罗兹眼中的柔和消失了,看上去,她已经不想再听古义人的这番解释,而要将一直思考着的问题用明确的语言表述出来。
“你的女儿温和、幽默并具有观察力,与大家在一起时,总是在不显眼的地方微笑着长期以来,似乎一直独自处于苦恼之中。而了解这一切,确实是一件痛苦的事。
“不过,由于麻儿不允许其他人进入自己的内心世界,所以我对她要回东京一事没有提出异议我确实相信,只要她能够做到这一点,就一定能够恢复
“说实话,我在古义人身上发现了精神病质。你一直在用意志的力量控制着这种精神病质。麻儿则与你不同,她没有精神病质。正因为她没有越过界限一步,所以才会如此苦恼,是那种vulnerability1的人。
1vulnerability,意为”易于受到伤害“——译注。”她是作为名人古义人的女儿被抚育成人的,因此在学校等处所遭受到了各种麻烦且易于受到伤害,也就没有什么不可思议了。通过千,她还与已自杀的吾良有着内在联系。千万不要轻视血缘关系。因此,我在想,麻儿总是以自己的力量一次次地重新站立起来。
“我不把麻儿的发作视为发疯。就像不把驱使堂吉诃德进行诸多悲惨冒险的力量视为发疯一样
“那天晚上,在麻儿服用了你为不时之需而备下的镇静药沉沉睡去之后,我来到古义人的房间听你说明情况。你只叙述了麻儿将头撞击在碗橱上、用镇纸敲打自己的脑袋、她的脸部如同淤血一般发暗而且嘴唇也肿胀起来等事实。我听着这些叙述,非常同情麻儿和古义人。
“当高提及madness1时,我将其理解为’小小的疯狂‘。即便用日语予以引述,我认为也只能使用小写字母m。那个m使得麻儿对自己采取了恐怖行为。倘若那个m变为真正的疯狂大写字母m,并将毫无抗拒能力的麻儿引向自我毁灭,古义人,你绝对不可能再度站立起来。而且,阿亮通往现实世界的道路也将随之一同被封闭。千万不要出现这种局面呀!”
1madness,意为“疯狂”——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