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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女婿拜见中国丈母娘
——薇弗莱龚的故事
一
我陪妈去一家我很中意的中国餐馆午餐,希望可以使她散散心,但常常却成为一种折磨,以不快而告终。
我们约在“四方”餐馆。妈见到我,劈头就是一句:“哎呀,你的头发怎么搞的?”她不满地看看我头发,用汉语说。
“什么‘怎么搞’的?”我说“我刚刚剪了个头。”那是罗雷先生特地为我设计的一个新发型,那种笔直的,前边是一列浓浓刘海的,两边不对称的发式,是很时髦的,然而决不新潮。
“那边似给砍掉了一截,”妈说“你该向他们要回你的理发钱,让他们赔你呀!”
我叹了口气。“妈,我们就太太平平吃一顿午饭吧。”
她便不做声了,紧紧抿着嘴巴,眼睛贴着菜单细细琢磨着,然后咕噜了一句:“这张菜单上,也没什么好吃的。”然后,她抬手拍拍服务员的手臂,用手指抹抹筷子,啧啧摇摇头,说:“瞧这油腻腻的,你要我用这来夹菜?”然后,她便用热茶重新烫过自己的碗筷,一边劝说我们的邻座,务必也要学她的样。然后,又叮嘱服务员,汤一定要滚烫的,当然,这个烫,得由她自个的舌头来做鉴定。
“你不该这样唠叨。”我制止着她。这时,她正在为多付掉的两元钱与服务员纠缠不清,因为她点的只是菊花茶,而不是绿茶。“再说,如此激动,对你的心脏也不好。”
“我的心脏根本没病!”她怒气冲冲地否定。
这话不假,医生们早就声称,现年六十九岁的老母亲,血压却像十六岁的人那样正常,有如她的生肖马一样的强壮有力。她生于1918年,命中注定,她也像她的生肖马一样的固执和忠实勤恳。我是属兔的,1951年生。兔子嘛,顾名思义,自然是不安分的,好动和敏感的,脸皮薄,动作快。因此,我和妈,似命定就是互相冲克的。
勉强应付过那顿午餐后,我终于硬着头皮告诉妈:我打算和里奇谢尔顿结婚了。我已经准备好,她听了这消息后,不会给我好脸色看的。
我的朋友玛琳曾不解地问过我:“为什么你要这样紧张?里奇并不是什么端不上台面之辈,要知道,他好歹也是一个税务经纪人,与你一样的税务经纪人。天呀,她凭什么那样挑剔?”
“你不了解我的母亲,”我说“她反正对谁都看不顺眼,对谁都能挑出一大堆的不是。”
“那你就干脆私奔。”玛琳说。
“我和马文就是这样的。”我说。马文是我的第一个丈夫,我高中时就与他相爱了。
“哦,所以你们出走了。”
“就是呀。当我妈发现我和他好上了,当下就将鞋脱下劈脸扔上来。正好,这一扔,就把我俩扔跑了。”
妈其实并没见过里奇。事实上,每每只需我一提及里奇——比如说,里奇约我去听交响乐啦,里奇带我四岁的女儿苏珊娜去动物园啦,反正只要我一提及他,妈总要急忙用话把它岔开。
就我们刚才在餐馆等结账那工夫,我还得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引到里奇身上:“哦,妈,我跟你说过吗?苏珊娜和里奇俩,可玩得真开心呢。他呀,就”
“对了,”妈立时插嘴道“我还没跟你说呢,就是你爸,医生们说,可能要先做个造影手术。不过,现在没事了,他们说不必了,那只是因为肠道秘结的缘故。”看吧,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我甘拜下风。
我付了账,一张十元票面和三张一元的,妈一抬手,将那一元的三张钞票嗖一下持下,然后摸出十三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将它们放在盘里,随后干干脆脆地说:“没有小账!”完了,便回头对我得意地一笑。但趁着她去洗手间的当儿,我还是悄悄地塞给那个服务员一张伍元钞票,他会意地对我点点头表示感谢。
“臭死了,臭死了!”妈皱着鼻子出来了,一边轻轻推推我,塞给我一包面巾纸“要吗?”她从不用外边的手巾纸。
“我们分手以前,去我那边转一转吧,很快的,我只是给你看些东西。”
妈已有好几个月没上我家了。还在我上一次结婚时,她常常随便来访而不事先给个电话或打个招呼什么的,直到有一次,我实在忍受不了,就向她提议,如果她什么时候想上我家,至少应该事先打个招呼。从那以后她再不上我家了,除非我向她作正式的邀请。
因此打她一进门,我就留心看着她的反应——离婚后,我还是住在原来的公寓。
那时,一度有太多的空余时间,可以将居室收拾得井井有条。直到今天,我的家又充满了生活和爱的气息,因此,又重复现出一片凌乱:过道上乱丢着苏珊娜的玩具;起居室里,养着一条四须淡水鱼,那是里奇的宠物;咖啡桌上,两只用过的脏酒杯还来不及洗;还有一架内脏被掏空了的电话机,那是苏珊娜和里奇有一天为着要研究声音是从哪发出而拆下来的。
“去后边看看,”我说着,继续把她往里边引,直到后间卧室。我的床都没有铺好,梳妆台的抽斗半开半合着,露出男人的短袜和吊带。妈的脚,不是踏到了运动鞋,就是踢着了苏珊娜的玩具,或者是里奇的便鞋
妈的脸铁青,痛苦地扭歪着。
现在,她不得不正视这么个现实:我和里奇已经同居了,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她再也不能装聋作哑了。她一定要说一点什么的。
我从壁橱里取出一件貂皮大衣,那是里奇送我的圣诞礼物,这是我收到的礼物中最最奢华的。
我披上皮大衣自我欣赏着,一边讪讪地说:“可是,这件礼物多少显得有点傻乎乎的,旧金山,无需貂皮大衣。但这似乎也是一种时髦,送妻子或女友皮大衣。”
妈一声不出,探头往壁橱里瞟了一眼,那里里奇的领带和西装,和我的衣服挂在一起。她伸手摸了摸貂皮大衣,说:
“这算不上是上好的。那是用碎皮拼起来的。再说,毛头也太短了一点。”
我觉得深深地受了伤害。“你怎么可以这样来批评一件礼物!”我抗议道“他这是表示一种心意。”
“那正是我所担心的。”她说。
经她这么一批评,那件皮大衣似一下子黯然了,失却了原先的光彩和华贵,看上去蔫塌塌、旧兮兮的,俗不可耐。
“你还要说些什么吗?”我有气无力地问。
“你要我说什么?”
“喏,这一切。”我扬手划了个大孤,指着里奇留下的一切痕迹。
妈环顾一下卧室四周,再看看客厅,最后说:“你有你的事业,终日忙忙碌碌,你将家里弄得这样一塌糊涂,我还能说什么呢?”
妈就是这样厉害,她永远知道如何击中要害。摊上这么个母亲,想象得出,我有多痛苦。她对我所作的每一次出其不意的袭击,都深深地嵌入我的记忆中。
二
十岁那年,虽说尚且年幼无知,倒也十分确切知道,自己在棋艺上有一种天赋,我竟可以毫不费力地在棋盘上制胜我的敌手。这大大增强了我的自信心,而且也养成我的好胜和逞强。
妈就喜欢将我本人,也作为奖品一样向众人炫耀卖弄。她常常还要插进来大谈特谈我的棋艺,好像是要以我的参谋长而自居。
“是我提醒女儿,将马抄到对方后边去的。这不,她不是赢了!”她会这样大咧咧地对人家如此吹嘘着。当然,这话她说是说过的,但这样的话就是说上一百遍,与我的得胜也毫不相干。
她还会对上我们家的那些朋友大言不惭地说:“这下棋,就是讲窍门,只要窍门把住了,哪怕你闭着眼睛走,也会赢的。”
我就讨厌她这种卖弄和瞎吹牛。一次,就在斯德克顿大街上,我当场就与她吵起来,当着一大簇路人的面,我对她大嚷大叫,我说她压根儿什么都不懂,为什么还非要充内行?她应该沉默,少开口。不料这一来,倒生效了。
当晚,直到第二天,她都不睬我,好像根本家里没我这个人似的。
我知道她在使激将法,我才不上她的圈套呢。因此我也不理她,等着她先来开口。
就这样,我们互不答理地过了几天。那天,我坐在自己房内,呆呆望着床头那个绘着六十四个方格的大棋盘出神。突地我生出一个主意了:我决定不再下棋了。
当然,这只是个计策,并不真的我就此放弃下棋了。于是晚上,我不再似往常那样躲在房里钻研棋艺,却大摇大摆地去起居室,挤在哥哥们中间看起电视了,而且还故意将指关节扳得咯咯响,存心惹得哥哥们大声抱怨着:
“妈,你看薇弗莱呀,你快叫她别捣乱,让她出去。”
然而妈却只作没听见。
我虽说不怎么着急,却意识到,我必得再有个更激烈的举动,让妈不得不首先向我开口。我暗暗决定,再牺牲一次下周的大比赛。这一来,妈总得开口了。因为这次棋赛的发起人是教会的慈善团体,如果我表示拒绝参加这次比赛,那召集方面一定会给她打电话,然后她必会连哄带逼地要我去参加。
不料,她那边还是毫无动静。比赛时间到来了,又过去了,她依旧按兵不动,连问都不问我一下:“为什么你不下棋了?”可我却关在房里哭了一个晚上。因为我得知,这次比赛的优胜者,竟是那个我接着两次轻而易举地赢了他的男孩子。
我终于领尝到,姜还是老的辣,我拗不过我妈。但现在,我对这套“斗智”游戏也厌倦了,因此,我决定假装让她赢算了,就我先开口吧,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我打算再准备下棋。”我向她表示,想象着她会笑逐颜开,还会询问我要她做些什么吃的。
然而,她只是皱着眉盯着我眼睛看了半天,然后尖着嗓子说:“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个?你以为这很简单是吗?今天高兴下棋就下棋,明天不高兴了,就不下,再过一天兴致来了,又下了你对每件事都是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一天都要变上好几遍。”
“我说了,我这就要下棋了。”我喃喃地说。
“不行啦!”她猛地一叫,我头皮也随之一炸。“没那么容易啦!”
我愣住了,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我回到自己房里,默默对着棋盘上的六十四个方格发呆,计算不出自己下一步棋子究竟该如何走,直到那黑白格子在我视野中重叠混淆起来了,而我也相信,事情终会好起来的。
天助我也!那晚我突然发起高烧了,妈整日坐在我床边照料着我,喋喋不休地责备我不该不穿外套就上学去,还喂我她自己滤过的鸡粥真高兴,妈又跟往常一样了。
可待我热度退了,我发现,妈真的完完全全变了。在我练习棋艺时,她再不跟着我兜圈子了,她也不再擦拭我的奖品,也不留心报上有无我的名字,更不再剪报加以保存我与她之间,似生出一堵无形的大墙,每天,我都在悄悄伸手摸索着这堵墙,忖思着它有多高,有多宽
就在接下来的另一次比赛中,尽管我已做了很充分的准备,可还是输了。更令我难堪的是,妈对此还是一言不发,而且好像还带着一股沾沾自喜的神情,似这一切,都是她一手策划的成绩。
我恨死自己了。当然,这不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比赛,以后有的是机会。我又开始对棋艺冥思苦想,奇怪的是,那个六十四个方格棋盘对我,一下子陌生了,它们曾有过的对我的默契、感应,那份操纵全局的自信和感觉,荡然无存,好像我失却了那根指挥它的魔棍。一下子,面对棋盘,我觉得是那般的无把握,那般的生分疏远,且人人都看出了我这致命之处!
以后我虽然还是继续下棋,再没那种十二分的自信和极度的良好感觉了。我认真思索掂量每一步棋路,战战兢兢地拼着命坐在棋盘前。每胜了一局,我便觉得侥幸和安慰,可每输了一次,便觉得有一种无际的恐怖把我淹没了;我已不再是个神童了,我的天才已离开了我,我正在逐渐变成那种十分平庸普通的人。
直到后来,我连两次败在同一个男孩手里——可几年前,我常轻而易举地击败过他,这时,我完全停止下棋了,当时也没有谁对此持异议,那年我正好十四岁。
三
当晚,我被妈就那件貂皮大衣挖苦了一通后,便打电话给玛琳诉苦,玛琳当即在电话里说:“我真不明白,你可以叫国家财政收入监视处的人滚开,可你却不敢对自己的母亲说一个‘不’字”
“我好几次是要开口的,话都涌到喉咙口了,可给她那么几句轻飘飘的,刀子样割人的话一搅动,我”
“那你就干脆叫她闭嘴!”玛琳说“叫她不要再管你的闲事,让她闭嘴!”
“你是开玩笑还是怎么着?”我苦笑着“叫我母亲闻嘴?!”
“当然叫她闭嘴!”
“唉,我不知道,在中国的法律里究竟有无这样明显的条例,可是反正,你不能对一个中国母亲说闭嘴,那几乎与谋杀案一样被视为大逆不道!”
不过,令我更害怕的是,我不知妈将会如何对待我的里奇。她将会如何数落他,评价他,让他难堪最初她会保持缄默的,然后,会就一件小事讲开了,一句又一句,阴阴地,颠来倒去地数着它的种种不是,不时,过一阵,又拿出来温习一遍,再从头数落一次,直到他的长相、个性、灵魂都给描绘得面目全非为止。即使我对她的伎俩是早就领教过了,可我还是害怕,害怕一些看不见的真理,会随着她的话语飞入我的眼睛,改变我自己的视觉,将里奇从我心目中的出类拔革形象,变得平庸俗气,令人不快。
在我的第一次婚姻中,陈马文,我丈夫,在我与他私奔时,我才十八岁,他也不过十九岁。在我与他恋爱时,他几近是完美无缺的。他毕业于罗厄尔,成绩一直是班里的前三名,然后进入赫赫有名的斯坦福大学,并得到奖学金。他打得一手好网球,有着突出的小牛腱一样的肌肉,在胸前还有一百四十六根象征阳刚之气的黑毛。他可以逗得人人大笑,自己则笑得最响最长,他的笑声极有魅力,色迷迷的。
他一周七天,天天都过得快活热闹。那时只需他一句“星期三下午”就足以让我神魂颠倒。
就这时,妈警告我了:我看这个家伙的脑袋瓜里,已钻出懒虫了。他如此热衷高尔夫和网球,只是为了逃避该尽的家庭责职。他可以趁这工夫,在穿短裙的女孩子大腿上瞄来瞄去,他摆阔地扔出十块钱给陌生人做小费,然而对家庭,他的荷包却显得特别小气。他宁可花上一整个下午摆弄自己那辆红色的赛车,却不愿开车陪妻子去兜风。
平心而论,对陈马文,我从未恨过,直到现在。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反而更糟糕,说明我对他的感情,根本已冷漠到无所谓了,连失望和蔑视都产生不了。还未分手时,在夜深人静苏珊娜入睡时,我便觉得透心的孤独。由此我会怀疑,或许是我妈破坏了我的婚姻?
谢谢上帝,妈的破坏,尚未伤害我的女儿苏珊娜。虽然当时我差点做人工流产。
那时当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真的恨死了。我立时把陈马文揪到浴室里,狠狠地对他发作了一通。当即我们准备把胎儿打掉。岂料阴差阳错,我们找到一家反对人们流产打胎,希望给孩子以生的权力的一家诊疗所。他们当场给我们放了一场电影,就像洗脑子样来劝说我们。电影里,我看见即使只是七个星期的胎儿,也已经长着小小的手指。它们的半透明的手指居然还会蠕动。旁白说:它们是在攀附着生命的门框,它们要到人世上来——谢谢他们的电影,我才保下了苏珊娜!苏珊娜真正是十分可爱,特别当她弯曲起手指捏成一个拳头,塞进嘴巴恸哭时,那纤巧的手指,总让我想起那胎儿的纤纤手指。
我还是为里奇担心。我明白,自己是那般脆弱,我生怕自己心目中的里奇的形象,会被妈那番信口开河的议论和夹枪带棒的言语冲毁。因为里奇深爱着我和苏珊娜。他的爱是那么的坦诚和毫不含糊。他对我并无他求,只需我存在,就足够了。
他对我说过,因为有了我,他自身变得更完美了,他说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让他产生这么一种感觉。这样的自白,令他作出的种种表示爱情的小把戏,也显得隽味无穷。
比如在上班时,他的职责,是把我所需的资料用钉书机钉好传给我。通常,资料前总别着一张写着fyi1的便条。可他则在fyi底部注上他自己的含义——foreveryouandi2。公司不知道我俩的关系,因此他得以经常玩这种爱情小游戏,他这样,令我十分感动和幸福。
1foryourinformation,你的资料。——译者注
2你我永不分离。——译者注
性,真是最最捉摸不透,最最变化多端的了。我想,他属于那种温存型的男子。
确实,在这方面,他真的是温和却又笨拙。他常要絮絮问我:“这样好吗?我没伤你吧?”他对我的动作那样温存,那样注意与我配合默契,我想,他是在潜心维护我的自尊。可他一点也不抑制自己,只是小心翼翼地唤起我的激情,那样的体贴细致,就像在发掘一件小小的珍宝。我完完全全向他袒露了自己,赤裸裸的,我这不仅是指我的肉体,也指我个性中最最隐蔽的、不可告人的私处——我完完全全向他袒露了自己。他坚持、唯有在这个时刻,才是人的真正本性的袒露。他容不得我对自己有所遮盖掩饰,每逢他对此有所觉察时,就会强把我的双手从眼睛上拉下,然后眼睛对着我的眼睛,喃喃地向我诉着不尽的情话。
我从没想到,世上会有这样真挚的爱情,我对此是很珍视很看重的,我真怕,妈会把它玷污了。我不愿意。
动足了脑筋后,终于生出一个妙计。我为里奇设计了个计策,以让他把我妈争取过来。说穿了,就是让我妈给里奇烧一桌好菜,而里奇,肯定会赞不绝口的,这样,一切就好办了。这方面,亏得了素云姨帮了我大忙。素姨是妈的多年老朋友了,她们形影不离,来往频繁——我这意思就是,她们暗自一直在不断攀比和自夸,我,则供给了素云姨一个自夸的机会。
那个周日从北部海滩回来,我就向里奇建议,去素云姨和坎宁叔家坐坐。素云姨家与我妈那里,相隔没几条马路。那已是傍晚时分了,正是素云姨要准备晚餐的时候。
“留下吃饭,留下!”她竭力挽留着我们。
“我们只是走过进来坐坐而已”我还客套着。
“都为你们准备好了。看,四菜一汤,你们如果不留下来,吃不了,可浪费了!”
当然不能浪费。三天后,素云姨收到了我们的一封感谢信,我写道:“里奇说,这是他尝到过的、最好的中国菜!”
一天,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请我吃饭,为了补偿爸爸的被延误的生日。哥哥文森特将把他女朋友丽莎带去,因此,我也可以带个朋友去。
我就猜着她会有这一举,因为,烧菜是她最拿手的一招,是她的全部才能、力量、智慧的凝聚点和总表现。她一定要竭力证明,她要比素云姨行得多。因此,赴宴前,我反复叮咛里奇,就像教三岁小孩似的:“饭后你一定要对她说,她烧的菜,是你尝过的最好的中国菜,要远远好过素云姨的手艺。千万千万!”
那晚,我一直在厨房里陪着妈烧菜,一边等着瞅准机会,把我们准备在明年七月结婚的计划告诉她,大约还有七个月的光景吧。妈则一边忙活着,一边不忘记数落着素云姨:“她只会看着菜谱烧菜。我的菜谱,就都在我的手指间。”
我希望她会谈谈里奇。当里奇按响门铃时,她强挤出几分笑容把他迎进来,一边一双眼睛将他从头到脚睃了一通,一定在暗自核实着素云姨事先对她讲过的对里奇的评价。我等着听她的评价。
里奇非但不是中国人,而且还要比我小好几岁,更麻烦的是,他长着一头鬈曲的红头发,鼻子上还布满了橘红色的斑斑点点。他个头偏矮,结实敦厚,穿着深色的公司制服,看上去彬彬有礼却不起眼,很容易让人忽视,就像葬礼上的死者的远房侄子。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虽在同一公司共事,可在第一年里,我竟一点也没注意他。但妈却注意他的每一处。
我终于鼓起勇气,在厨房里轻声问她:“妈,你对里奇印象怎样?”
她只顾热锅快炒她的茄子。伴着阵阵剧烈的油爆声,传来她冷冷的话语:“他脸上的斑斑点点可真热闹。”
瞬时,我只觉得芒刺在背。“那是雀斑,妈。雀斑代表福气呢,这你知道的”我太激动了,声音也响了起来。
“是吗?”妈天真地问。
“是的。雀斑越多,福气越好,大家都这么说的。”
她想了想,笑呵呵地用汉语说:“怕有点道理。记得吗?你小时候出过一次水痘,斑斑点点地出了一身,瞧,你福气不是就来了?在家里足足躺了十天,多福气!”
同样的,就像在厨房里我解救不了里奇一样,在餐桌上,我也解救不了他。
他特地买了瓶法国酒。他一点不了解,我父母根本不欣赏此类酒,我父母家甚至都没有酒杯。然后他又犯了个大错,就是竟连饮了满满两大杯冰镇酒。
我递给里奇一把叉,他却坚持要用象牙筷,并且将它操成八字形,就像鸵鸟的两只又蠢又笨的八字脚。一次,当他笨拙地夹起一块浓油涮酱的茄子往嘴里送时,这块汁水浓浓的可口之物,竟滑落到他两腿的岔开处。
他还拒绝吃绿叶蔬菜。他不以为,在中国餐桌上,拒绝第二筷,是十分失礼的。
最糟糕的是,他竟批评了我妈的菜,他不明白,这向来是中国式的谦虚。比如,妈端上了她拿手的清蒸排骨和腌菜,这从来是她的精心之作。尝了一小口后,她便故意抱怨着:
“哎呀,这菜不够咸,淡而无味。”她不满地摇摇头“简直无法入口。”
这从来是我们家的惯例:先吃上一口,然后称赞一番妈的手艺,但这次未及我们开始,里奇便说道:“它所需要的,就是加点酱油。”然后便顺手从调味盆里拣出酱油瓶,于是,在妈的恐怖的注视下,一注黑色液体倒进了排骨。
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妈能发现一点里奇的善良和随和,他的幽默和可爱的孩子气。
只是里奇对这一切,却是浑然不觉。那晚回家后,他还甜嗲嗲地凑上来:“嗯!我与你父母挺合得来的。一切都很好。”完了,便开始像只卷毛狗似地,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心等着得到爱抚。
我套上睡袍,暗示今晚我没那份情绪。我又想到刚才里奇是如何紧紧抓着我爸妈的手摇晃不已,一边在他们肩头拍拍就如他平时对待客户似的,口里还要没大没小地说:“再见,琳达,龚丁,我们会再来看你们的。”竟然对我父母分别叫琳达和龚丁,但除了少数老亲,从来很少有人对他们直呼其名。那场景令我回想起来,依旧心惊肉跳。
“呃,你妈说什么了?”里奇问。他这是指我们的婚事。早几天我曾跟里奇说过,我要先跟妈提这事,再让妈转告我爸。
“我没有捞到机会跟她说这事。”我说。那是真话。真的没有合适的机会。反正妈一会议论着里奇不会打算着过日子,饮那么贵的酒,一会又说他脸色不好,显得太苍白了,还说苏珊娜看着很悲凄。
里奇却笑了。“那要花多少时间?只消一句,爸爸妈妈,我要结婚了,不就行了!”
“你不懂。你不了解我妈。”
四
那晚,我躺在床上,久久未能入眠。里奇把一切都搅浑了,糟糕的是,里奇自己还蒙在鼓里不知个所以然,可怜的里奇!我永远只能是妈手中的一只棋子。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迟,两侧太阳穴还在作疼。里奇早已起身,淋浴过后在看报纸了。“早,宝贝!”他向我打了招呼,一边把玉米花嚼得咯嘣咯嘣的。我匆匆穿扮好,径自驾车去妈家。
玛琳说得对,我真的必须与妈开诚布公,她不要再对我使手段了,这令我痛苦极了。一路上我越想越生气,待我刹好车上楼时,简直有点兴师问罪的架势了。
是爸开的门,看到我,他颇感意外。“妈呢?”调整好呼吸,我力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爸指指后面起居室。
妈躺在沙发上,睡得很熟,头枕着白色的绣花垫巾,嘴唇不再是严厉地抿得紧紧的,她的入睡的脸面,显得十分安宁,似连皱纹都隐去了,看着就像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孱弱、天真无邪。她一只手臂软软地耷拉在沙发边,所有平时我觉得的那股威严和强悍,一下子都消遁了。现在的妈,显得那样孱弱、单薄、无助。
一阵突发的恐怖淹没了我,她看上去似一个没有生命的躯体,她死了!我曾一再祈求,她别进入我的生活之中,希望她就在我的生活以外生活,现在她默从了,扔下她的躯体走了。
“妈!”我尖声叫了起来,哀衷地哭了。
她慢慢睁开双眼,眼皮一抖,她一切力量又都回来了。“什么事?呵,妹妹来了。”
我一下子哽住了。“妹妹”是我童年时的小名,已有好久,妈没叫我小名了。
妈从沙发上坐起来,那一脸皱纹又回来了,只是现在瞧着已不再是那样强硬的粗线条,而多了几分忧柔善感的韵味。“怎么了?你为什么哭?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仅仅就这么一会儿,我对她的那股兴师问罪之劲,早已消失,而为她显示出的那另一面:孱弱、天真,我为这些我颇陌生的品格而惊异、迷惑,这种太快的感情转换,令我就像突然给拔去电插头的灯,一下子麻木黯然,脑中只是一片空白。
“没事,什么事也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故意以一种无所谓的声调说:“我不过只是要与你说一声里奇和我,要结婚了。”
说毕,我认命地闭上双目,等着她的铺天盖地的辱骂、反对、数落
“我早知道了。”她只是很平静地说,好像很奇怪为什么我还要再跟她说一声。
“你已经知道了?”
“当然。即使你不跟我说,我也知道了。”她依旧很平静地说。
哎呀,这可更糟了。原来她早知道了,就在她奚落我的貂皮大衣,数落着他的嗜酒和讥诮他的雀斑时,她已知道我们要结婚了。她不喜欢他,看不中他。“我知道你看不中他,”我以颤抖的声音说“我知道你恨他,认为他不够好。可我”
“恨他?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恨你的未婚夫?”
“你从来就提都不要提他。那次,我一提及他和苏珊娜俩玩得很开心,你你就立时把话岔到别处去了开始谈什么爸爸要做个外科造影手术后来你又”
“可你认为什么更重要?是爸的手术还是里奇和苏珊娜的游戏?”
这次,我可不愿再让妈溜过去。“后来,你又讥消他脸上的麻子。”
她看看我,有点弄糊涂了。“真的,我这样了?”
“是的,是的。你总是要刺痛我,要让我不痛快,你这是在使小心眼”
“哎呀,你为什么要把我想得这样坏!”她骤然一下,显得衰老且痛苦不堪。
“你真认为你妈是这样的坏?你以为我在使什么心机?那恰恰只是你这样想的。哎,把我想得这样的坏!”她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又紧紧抿着双唇,气得眼泪都出来了。
唉,她是那么强,又那么软弱!我在沙发上挨着她坐下。
我觉得很疲倦。我又败了一局,却不知道,这一局的对手,究竟是谁。“我要回去了,”最后我说“我觉得不太舒服。”
“你病了?”她轻声说着,按按我额头。
“没有。”我起身说“我脑子里乱极了。”
“那末,听我说,”她缓缓地开口“你的一半,得之你父亲,他们是广东的龚家。龚家都是好人,正直,诚实。虽然有时脾气不大好,而且气量太小。这你从你爸身上,就能看出了。要不是我常在边上提醒他,他脾气还要大。”
我正在纳闷,妈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个,妈又接下去说:“你还有一半,自然是来自我了,太原孙家。”她抄起一只旧信封,写了个中国字,而忘记我根本不识中文。
“我们这个家族可是强大又聪明的,以善战而闻名。你知道孙逸仙吗?哈!”
我点点头。
“他也是孙家的。但他们这个家族,早就迁至南边了,因此与我们的孙姓,不属同宗。我的家一直在太原,甚至在孙文以前,就在了。”
我摇摇头,虽然我对这次谈话内容一窍不通,然而令我安慰的是,这似乎是我们母女俩多年未有的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
“他与成吉思汗作过战。哎,他发明一种盔甲,刀枪不入。令蒙古兵的箭射上去,就像射到石头上一样,连成吉思汗都大为钦佩!”
“是吗?那成吉思汗一定也发明一种无孔不入的箭了,”我不露声色地插话“否则,他最后怎么征服中国的?”
妈只当作没听见。“所以,你看,太原孙家真是十分了不起的。因此你大脑构成的材料,也是太原货呢。”
“不过我想而今,太原的种种优点,已发展到玩具市场和电子市场上了。”我说。
“这话怎么说?”
“你没发现?这每一件玩具上面都刻着,台湾制造!”
“呵,不,”她高声叫道“我不是台湾人。”
那好容易建立起来的默契,又破裂了。
“我是中国太原人。”她说。
“哦,我一直以为你这是在说台湾1。”
1台湾与太原的发音在英语上很接近。——译者注
“根本发音完全不同,而且地方也完全不同。”她怒气冲冲地说“只要你是中国人,那你一辈子也放不开中国这两个字。”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无言的僵局。顷刻,她眼睛一亮,又开口说:“听好,太原还有一个称谓,就是‘并’,太原城的人都这样称自己的城市。你发起这个音很容易的。”
她又工工整整地写下这个字,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然后妈又用英语接下去说:“这好比你把纽约称为大苹果,把旧金山称作弗里斯可一样的道理。”
我笑了。“没有人这样称旧金山的。有人这样称它,只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发好这个音。”
“现在懂了吗?”妈得意洋洋地说。
我笑了。
说实在,我还是没有懂。不只是她说的那一套,而是对发生过的一切。
我一直在苦苦抗争的,究竟是什么?好久好久以前,在我还是一个孩子时,我就想躲到一道更安全的屏障后边,我要躲避的,就是妈的闲言碎语,妈对我的不足之处的寻觅和挑剔曾几何时,那个我所躲避的,时时搅得我心烦意乱的,竟成了一个坏脾气的老妇人。多年来,她只是以她的绒线披肩为盾,编结针为剑,貌似张牙舞爪地,却在耐心等着自己的女儿,将她请进她的生活中。
五
里奇和我,已经决定把婚期推延一阵。因妈说过,七月份不是去中国度蜜月的好季节。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和我爸刚从北京、太原观光回来。
“那边的夏天太热,你只会长出更多的斑点,然后,你的脸会晒得通红通红!”她对里奇说。里奇则高兴地哈哈大笑,一边朝我妈伸出大拇指,一边回头对我说:“你看你妈多会讲话,多体贴人。现在我可明白了,你那套甜甜的善解人意的小伎俩,是从哪来的了。”
“你们得在十月份去。那是最好的时光,气候不冷也不热。我也想再回去看看。”她颇带权威性地说了一通后,又忙忙加了一句:“当然,我不会跟你们一起去的。”
我进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里奇则说着笑话:“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可真太妙了,你可以为我们翻译菜单,使我们不会稀里糊涂地吞下蛇肉和狗肉。”我几乎要狠狠踹他几脚。
“不,不,我没这个意思要跟你们去。”妈一再表示“真的没这个意思。”
我知道她其实喜欢和我们一起结伴去。我讨厌她跟着去。这一去,整整三个礼拜就得听她抱怨一日三餐的肮脏,半冷不热的汤——得了,那三个星期的蜜月会给她搅掉的。
但从另一方面想想,我们三个各不相同的人,登上同一架飞机,并排坐着,从西方飞向东方,倒也挺有点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