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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很大。李向南推着车出了县委大院,迎面碰见穿着雨衣的小莉。小莉看见他,一下高兴地笑了,问:“你去哪儿?”
“我去陈村。”
不知为什么,小莉那样打量了他一眼:“去干什么?”
“去看看干休所。”李向南答道。
“我陪你一起去吧?”
“这么大雨,你去干什么?”李向南说。
小莉又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李向南笑笑,一抬手:“那我走了。”他一迈腿上了车,骑着走了。
大雨中的县城街道空荡荡的,河一般地流着水。风夹着雨猛烈扑扫着水面,激起一片片白茫茫的水气。
一出县城便觉豁然开朗。一条林荫道一路下坡弯转着伸向前方,远远的在一片片村庄的团影上,西山像云一样若有若无,南边北边的山影也隐隐约约。大雨很有气势地笼罩着几十里川地。沙石路面在车轮下滑软地沙沙响着。风卷着雨迎面鞭打到脸上,麻麻地疼。路边的杨树一棵棵掠过,两边一块块梯形的麦田也飞快闪过。下了一个坡,过了一座石桥,混沌的河水在桥下喧响着,一个拐弯就扭过来和道路并肩往前奔着。往常铺满鹅卵石的河滩现在是满荡荡的急流。雨雾中,那片灰蒙蒙的村子就是陈村了。远远地,他看见那棵老槐树的影子了,像个手搭凉棚的老人。他心中涌起一种异常亲切的情感。他出生在古陵,一直住在陈村,六岁才去了北京。那棵老槐树是他童年记忆里的一个鲜明形象。
现在,陈村中学就在那里,林虹就在陈村中学。
这一切,又很有些复杂地冲击着他。
周末的黄昏,北京公园湖畔的林荫道上,李向南和林虹散着步,谈着那个时代年轻人最愿意谈的理想。
他们谈到马克思对女儿提问的回答。
你对幸福的理解是什么?
马克思:斗争。
你最喜欢的格言是什么?
马克思: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
“那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林虹问。
“红色。”李向南答道,又问“你呢?”
“我喜欢红色和白色。”
他奇怪地皱了一下眉:“为什么?”
“我从小就喜欢这两种颜色。白色纯洁,红色燃烧,是吗?”他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着红色的裙子,白色的衬衣,对比鲜明,又很协调。他还想到了她画的一幅国画:红装素裹,分外妖娆,茫茫雪原上悬着一轮红日。
“你的理想是什么?”林虹问。
“改造社会。”
“那你最喜欢的座右铭是什么?”
“百折不挠。”
她沉思着不说话了。
“你不喜欢?”他问。
“不,我非常感动。”
他站住了,看着她;她也站住了,转过来迎着他的目光。
被晚霞染红的湖水在她身旁波粼粼地闪闪发光。
路边几棵榆树下,闪过一间白灰墙的小房子,敞开的窗户里一个年轻人正带着一个小男孩在缝纫机上做活。这是兄弟俩开的小裁缝铺。他们抬头看见李向南,认出是县委书记,朝他热情地招招手。
到了陈村,雨小了,天上还阴霾密布,几股流云像烟一样在头顶弥漫着,还飘曳着极细的雨丝。路很泥泞。他推着车子来到陈村中学。走过一排排教室,在靠近操场的最后面有一排灰砖平房。问了问,最边上一间就是林虹的宿舍。车在屋檐下靠住了,雨衣也脱下来搭在了上头。他掏出手绢擦去满脸的雨水,在台阶上蹭掉脚上的泥泞,走上台阶去敲门。不知为什么,他居然有些紧张。
屋里没有声音。门虚掩着,他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空旷的操场,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很干净。单人床上挂着白纱帐,靠窗的二屉桌上铺着白桌布,桌上的玻璃杯里冲泡着麦乳精,杯里插着一只不锈钢小勺,还微微冒着热气,想来她刚刚出去。屋里飘散着一股幽香,一个成熟的未婚男子踏入年轻女性的房间,总难免有些异样的飘荡。他站着等了一会儿,平静下来打量起整个房间来。
墙上挂着小提琴,还有一个琴盒,是琵琶。书架旁有个课桌,上边摆着笔墨,铺着宣纸,是正在画的一幅国画。他环视了一遍,发现房间里的第一个特点,就是到处是白色:蚊帐是白的,床单是白的,拢卷在一边的窗帘是白的,桌布是白的,就连书架上遮尘的帘布和小提琴盒外边的布套也是白的。她还和过去一样喜欢白色。可是红色呢?只有一点点,就是靠窗台的桌角立着一个穿着红色衣裤的塑料娃娃。他沉思地走到那张铺着宣纸的课桌前,正在画的是雨中菩提七峰远景,山影朦胧,一片令人惆怅的色调,近景的几棵树却不甚协调地出现了一些凌乱的线条,好像画者的目光一从远景拉到近景,情绪突然变得烦躁起来。
墙上的铁夹子还夹着几十张画稿。他拿下来一张张翻看着,都是她画的。有一幅画,他一看便停住了。这是林虹的自画像,神情忧郁淡然。再一幅,是古陵雪景。山川,田野,远处的树林,近处的村庄,都被白雪笼罩着,一片雪白和为了衬托雪白而有的几笔黑苍苍的线条。他想起了她过去画的红装素裹,分外妖娆,他发现,林虹所喜欢的红色已经从她的画中消失了。
他突然感到惆怅。十几年过去了。生活给她带来的变化想必是巨大的。再往下看,又是几幅雪景,一片迷惘,又含着一丝凄凉。接着有几幅怪石,又是那种凌乱而强烈的线条,他注意到其中一幅小画,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大睁着天真的眼睛,在她的脸蛋上,终于看到了罕见的红颜色。
他站了一会儿,回到桌前坐下了。房间里的布置,画稿中的色调,使他走进了林虹的世界。她此刻的心境怎么样已经大致浮现出来了。他发现窗户上几块玻璃被打碎的,用白宣纸贴着。
他眼前浮现起1966年冬天的情景。
西伯利亚寒流正袭击着北京城。呼啸的西北风中,北京街道两边墙上的大字报纸哗哗响着。林虹像影子一样一声不响地出现在他面前。
“这么长时间你到哪儿去了?找你也找不见。”他生气地问,已经几个月没见到林虹了。她低着头双手插在棉大衣口袋里,沉默着。
“林伯伯怎么样了?”
“他死了”
一张碎大字报纸被西北风卷着在他脚旁疾速滚过。
“伯母呢?”好一会儿,他才又问了一句。
“也死了”
他一句话说不上来。这才发现林虹变得消瘦憔悴。
“你们能要我吗?”她低声问。
李向南鼻子一酸:“来吧。”他正在组织一支不到二十人的队伍,准备步行去延安。
从那时起,林虹就变得沉默寡言。一路去延安,她和高中的男生一样每天步行八九十里,脚上打满了血泡也一声不响。每次李向南想帮她拿背包,她都默默地抓住背包带不松手。当远远看到宝塔山,大家一起欢呼着奔跑时,她也露出了笑容。在回来的路上,他们二十来个人在一个只有三十户人家的山村里留下了,在那里整整劳动了十个月。
一年过去了。1968年秋天,李向南因为有对“文化大革命”怀疑的言论,被工宣队隔离审查了四个月后,刚刚出学习班。夜晚,他独自在学校杂草丛生的操场上散步。月色很冷。林虹从黑魆魆的楼影里出现了。
“你怎么来了?工宣队会注意你的。”他说。
“我早就要来了,”她扭头看了他一眼“我才不会不相信你呢。”
俩人并肩缓缓走着,沉默了许久。“我已经报名了”她低着头说道。毕业分配已经开始,初中都是去内蒙古兵团。
“去兵团挺好的,都是北京学生,各方面条件也稳定一些。”他说。
“不,我想和你一起去插队。”她急急地说着,扭头看着李向南。
“你不要和我在一起。”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以后怎么样。”李向南沉默了一下“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保护你,还可能给你带来麻烦。”
“我不怕。”
“那也不好。等我在村里扎住根,情况好一点了,你如果想来,再转来,好吗?”
她低着头慢慢走着,没说话。
“你在想什么?”李向南问。
“我在想你最喜欢的格言。”半晌,她才说道。
“百折不挠?”
“你以后会灰心吗?”
“不会。百折不挠后面还要加上四个字:愈挫愈奋。”
她抬起头,转向他:“我也觉得你永远不会灰心的。”
“是。一个人的知识、经验可以增加,热情磨灭了就很难再获得了。”
“一个人的生命就体现在他的奋斗上。”
“而且,奋斗不是抽象的。离开了为理想的社会奋斗,奋斗就失去了最大的意义。”李向南说。
她沉默了许久,然后看着他问道:“可现在的社会理想吗?”
他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说道:“我们会有一个理想的社会的。”
“通过我们的奋斗,是吗?”
在月光下,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他当时为什么不带她一起插队呢?多少年来他一直后悔这件事。他没想到一下乡就再也没有见面,甚至连音讯也断了。现在,林虹是找到了,但十几年过去了。
门推开了,是学校传达室的老头:“林老师不在?她的信。”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你到学校后面找找她,河边老槐树下。”
老传达走了。李向南拉门出了房间。
一出学校后门,就看到了哗哗流淌的小河。因为下雨涨水,黄浊的水面漂流着树枝草叶。踏着石子路转了几个弯,就来到了大槐树下。林虹正垫着塑料袋坐在水边的一块青石上,眼睛恍惚地看着湍流的河水。浑浊的河水冲刷着岸边,在她脚下翻卷着小小的浪头。一缕烟云从槐树上垂下来,在她头顶上缭绕着。
他朝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