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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姑苏至帝京长安,若走水路需要一个月左右,林海出发时将将初夏,走陆路回到长安已是深秋了。
在江南时还算太平,尹绍寒在淮安辞别,林海一行人过了徐州进入山东时,在一处荒山野岭林四生了场病,就近找了个村子借宿养病。那村子不甚富庶,家家户户都一贫如洗,突然来了林海这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不少人都过来看稀奇,当天晚上葭雪就抓到了两个来偷银子的小贼。
林海原想送去见官,那两个小贼却痛哭流涕地磕头求饶,说他们是佃户,今年收成不好,七成的粮食都给了主家,剩下的三成粮食就是一家子一年的口粮,还没装进米缸就被来收租的官吏一粒不剩地带走了,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来盗窃,磕得头破血流,求林海不要送他见官,家里老小还指着他,若进了监牢,不死也要被折磨成残废。
林海心生怜悯,放了他们,这村子却不能再留了,次日一早就急急离开,家贫不是盗窃的理由,但若无官府的苛捐杂税,给百姓留条活路也不至于此。
举人功名以上田地可免赋税,就滋生了许多人将田地挂靠在有举人功名的人名下以此逃税,朝廷能征收的赋税少了,官吏能捞的油水也少了,这方面紧缩,就要从别的方面找补回来,最终主家得了租子,官府得了好处,皆大欢喜,他们才不会管佃户的死活。
林海很早就读过“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之句,当亲眼看到,才理解这几个字的真正含义。
那么……林家的佃户,是不是也跟这些人一样呢?
林海突然想到这里,不禁心头一震,家中中馈都是母亲在执掌,他从来没有看过家中田产铺子的账本,只知道姑苏老宅的田产出息是四六分成,比之别家,对佃户已算是厚待了,却不知佃租之外,佃户是否还被其他巧立名目的赋税盘剥过呢?
进入山东之后,林海突发奇想想去孔子故里曲阜游览,在曲阜留了五天。
孔子祖籍曲阜,孔家传承至今已有千年,代代大儒辈出,被当世尊崇,孔家嫡系一脉虽未科举入仕进入朝堂,但朝中官员却得对其礼敬有加,曲阜城中孔家居首,知府都得退避三舍。
林海虽有心拜访孔府,但孔家和林家没什么来往,他自己也只是个小小秀才,算不上什么人物,就此作罢,只去了孔庙祭拜孔夫子。
葭雪一路上都做小厮打扮,为了林海的安全,他去哪里她都得跟着,从孔庙祭拜出来,葭雪又看到远处一排宏大石林,比附近的建筑都高许多,阳光下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下一地阴霾,和周围格格不入。
“大爷,那是什么?”葭雪见识有限,没见过这种建筑,指着远方逆光的高大石林向林海询问。
林海抬目望去,目数之后解释道:“那是贞节牌坊,也不知谁家的,竟有十五座,果然是圣人故乡,节妇烈女真多。”
林海说得轻描淡写,葭雪却忽然觉得脊梁骨发冷。
贞节牌坊,原来就是这个样子。
她想起母亲说过的那个胡家大奶奶,十六岁就被“自愿”殉夫的贞洁烈妇,被钉死在棺材里绝望的求助,却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区区一条命,怎比得上这贞节牌坊的荣耀。
这些牌坊代表的是荣耀,是切切实实的利益,在这些面前,谁还会理会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她到底是不是自愿,都已经不重要了。
葭雪忽然对曲阜这个陌生的城市变得极为厌恶。
她想,只要有贞节牌坊的地方,都是她讨厌的地方,那么这个天下,大概还真没有几个能让她喜欢的了。
她喜欢不喜欢,都是无关紧要的,在别人看来,一座城的贞节牌坊越多,就越能证明这个地方民风良好,礼教深入,名声那自然也是极好的了。
林海没走几步路,忽有一阵哀乐飘入耳中,前方来了一排身着丧服打幡撒纸钱的队伍,缓缓地向城南移动而来。林海站在路边避让,离得近了才看清那棺材,大概因为死者年岁不大,棺材比平时所见的小了很多。
“这是前几天那个自尽殉夫的陈姑娘么?”送葬队伍走过离开,葭雪忽然听到几个路人的低语,霍然停驻脚步,胸口似压了一块巨石,闷得她喘不过气来。
另一人小声赞道:“正是呢,陈家姑娘年方十二,夫婿早亡,未嫁殉夫贞烈至此,堪称典范!陈家那贞节牌坊就不是十五座了,过几天等官府上报,又能起一座新的了。”
“可我怎么听说不是自愿的呢。”有一个人讥诮地笑出声来,“有人说陈姑娘上吊的时候哭着闹着不愿意,陈家一碗药把她给药哑了才……”
“胡说八道!”另一人厉声打断,怒气冲冲,“陈家一门贞烈,从来没有改嫁的寡妇也从未有过退婚的女儿,你如此污蔑陈家,是何居心!陈姑娘殉夫时你看到了?道听途说也敢传播谣言!”
先前那人立即噤声,陈家在曲阜名声十分响亮,这话若传到陈家耳朵里,他定会被捉到官府挨一顿板子,搓了搓手讪笑道:“我也是听说,听说,当不得真,不管怎么说,陈姑娘都是忠贞不二的烈女。”
“什么烈女,还不都是你们逼的!”葭雪听得脑袋嗡嗡作响,想也不想地冲上去脱口怒道,胸口憋着一团怒气,心口似插了一把刀,疼得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谈笑的几个路人被葭雪的话惊了一跳,见是一个眉清目秀做小厮打扮的孩子,皱眉道:“哪跑来的野孩子,滚一边去。”
葭雪正要反驳,却被林海一把拉住胳膊将她拽走,“走了。”
林海回身看到葭雪脸色苍白魂不守舍,他也听到那几人的谈话,她那句话传出去就是给好名声的陈家泼脏水,以陈家在曲阜的影响力,他们不能再留了。
当天林海就离开了曲阜,路上林海道:“我知道你为那陈家姑娘不平,但事已至此,你呈口舌之快有什么用。”他对殉节一事向来不以为然,且这种事情在宋代之前就很少有,寡妇再嫁,退婚另觅良人,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却在南宋之后渐渐兴起,于前代形成风气,当朝更是变本加厉,表彰寡妇守节烈女殉夫,名声双收的事情,谁还会在乎死的那个人是谁。
现今天下太平,除非来场战争,消耗掉大量人口,朝廷才会禁止掉这种守节殉夫的风气。
路上还算得上太平,葭雪只抓了几个小偷,幸亏没遇上什么山贼土匪,虽然她身手不错,但以她的胆子还不敢杀人,到时候别说保护林海,她自己自保都成问题。
尹绍寒对她的武功身手很有信心,却独独忽略了她的胆量。
深秋十月,林海一行人平安抵达长安。
城南早有林府的人前来迎接,林海连中小三元案首的喜事早已传回了帝京,林府上下喜气盈天,林昶更是欢喜欣慰,林海还没回来,来林府道喜之人已经来了好几拨了。
林海回到府邸,正门大开,林海走大门,葭雪阳波宝山自然还是从角门而入。
苏夫人已在二门相迎,两年没见,差点都认不出儿子了。
只见林海已经足足冒了一个头,身量拔高,稚气渐消,多了一些翩翩潇洒儒雅之气,目光坚毅沉稳,看起来身体素质有了极大的改善,喜得苏夫人双眼晶莹,一把扶起正要给她行礼的林海,“海哥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然后又对给她行礼的葭雪宝山阳波他们免礼。
林海思念亲人,终于见到母亲,心中欢喜无限,鼻子一酸,忍泪道:“母亲,儿子回来了,应该高兴才是。”
苏夫人拿帕子拭去眼泪,“儿子回来了是喜事,我这啊,是喜泪。”顿了顿又道:“你来信说要游学,走陆路回京,老太太担心你天天念着,既平安回来了就去给老太太请安吧,潆姐儿也在老太太那,听说你今天回来,欢喜地不得了。”
林海点点头,先回住处沐浴更衣,再前往林母的院子拜见祖母。
葭雪和宝山阳波收拾林海的行李,一切整理妥当,葭雪回了苏夫人,回家去见母亲。
走到巷子口的时候,突然窜出来一道人影,差点和葭雪撞了满怀,那人飞快地跑了,葭雪回头看了看,只能从背影上看出那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刚才一瞬也没看清那人的模样。
在路口葭雪看到她租的小院大门半开,听到有孩子的哭声从院子里传出来,心里咯噔一跳,刚才跑出那人该不会是个小偷吧!有孩子哭,一定是安然,她们出事了!
葭雪慌忙跑进院子,听到一个粗壮的嗓音怒喝道:“臭丫头片子就知道哭,嚎什么丧!”
“你小声点,别吓着孩子!”另一个女声低声痛呼,底气不足地反驳,葭雪听得分明,正是她的母亲王春。
那么,那个男人……她没有忘记那个人的声音,正是这辈子她生理上的父亲,她却极度厌恶的人步穹!
步穹怎么在这里?他来干什么!葭雪怒火中烧,冲上去破门而入,只见步穹抓住王春的衣领按在炕上,王春脸上青紫交加,流着泪哀求道:“那些都是闺女的梯己,我不能给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