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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捏着电话的手用力到泛出一片青白,执着地搁在耳边,另一只手死死地遮住脸,水痕顺着指缝一点点流下来,蹲在那里的样子倔强又脆弱,骄傲与一腔孤勇全都折在里头。
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片刻不停地从她身边匆匆经过,偶尔有好奇的视线落在上头。这样狼狈的样子在这个康复中心并不少见,这可能是个精神压力已经趋于极致的病人,也可能是个刚刚得知噩耗的家属。医院这种地方,生老病死,爱恨离别,每分每秒都在上演着最为残忍的现实,最为激烈无声的战斗,没有人会将太多精力,放在别人的悲欢离合上头。
傅遇风慢慢闭了闭眼。
可是她不该出现在这里,接受旁人或好奇或怜悯的窥视。这是那样执着又那样骄傲的女孩子,没人有资格把她的坚持与倔强碾进泥里,七零八落地展示给旁人看。有些人生来就昂着头,经受的风波与坎坷再重,也没法学会退避与放弃。
说到底只是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手机里传来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纪千羽闭着眼,死死盖住脸,在一片黑暗中听见傅遇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先起来。”
“不起。”纪千羽咬着牙回答,声音闷闷地从掌心透出来,“我现在就想在这儿蹲着,你管这么宽?”
她说完后屏息又等了几秒,手机里没有再传来一丝半点回应。
果然在一段感情里,谁先喜欢上,谁就主动权顿失,只能忐忑不安地等着别人的宣判。纪千羽无声地苦笑一下,她是绝不吃亏的性格,人生的前二十年吃过很多苦,大多都能自己连撕带咬地报复回去,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在孤立无援的异国他乡,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心里依然不想放弃。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和之前从她身边经过的那些人没什么区别,却仿若一下下在耳边响起,敲在心上。纪千羽烦躁地皱眉,下意识将手机拿开些许,在察觉到耳边的声音也随之渐弱后怔了两秒,骤然将手机贴回了耳侧。
她还硬撑着最后一点自尊,没有抬头向走廊那边看,渐渐听筒里的声音与身边的脚步声越发重合明显,她低着头蹲在原地,而脚步声停在了她的身前。
纪千羽猛地抬起头。
傅遇风站在她面前,眉目疏淡地低头看她。
他们也不过是几天没见,和上一次的灶台边为她煮粥的背影相比,面前这个人越发瘦削清减。两人视线相接,傅遇风叹了口气,略略弯下腰,朝她伸出手。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说,温和平静地看着她,“跟我走,我带你离开。”
纪千羽没有伸手,定定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刚被泪水彻底地洗过,像是下过雨后蔚蓝的天空。被她专注地看着时,有种被从里到外看透的锋利感。傅遇风没有动,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平静地看着她,纪千羽率先转开视线,而后又不服输地转回来。
“你很干脆地拒绝过我两次。”她说,“我刚刚在想,要是这一次你还是拒绝的话,我可能真的要放弃了。”
傅遇风眉眼微动,手在一瞬间肉眼可见地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忽而被纪千羽眼疾手快地拉住,十指交错,不留一丝缝隙地纠缠上来。
这是一双属于画师的手,小拇指与中指侧有着明显的薄茧,柔软纤细,触感像一块细腻的玉。这样执着又热烈的姑娘,手却冰得可怕,贴在掌心里时带着凛冽的冷,被另一双手掌心的温度慢慢裹挟,一点一点地暖起来。
还不习惯这样肌肤相贴的直接接触,傅遇风不可控制地稍稍拢起眉心,忍耐地看了亲密无间交错的十指一眼,却没有直接抽出手。纪千羽抬眼看他,唇边的笑一点点蔓延至眉梢眼角。她笑起来的样子很漂亮,像是雪后初融稀薄的日光。
“我知道你还不习惯。”她说,轻轻巧巧地站起身来。两人面对面对视,纪千羽眉峰一扬,将交握的十指捏得更紧。
“但你要慢慢习惯,毕竟我是个得寸进尺的人,你现在拒绝不了我,以后也不行。傅遇风,你记住——”
“我叫纪千羽,是你人生的现在和未来。”
都说谁先喜欢上谁就输得一塌糊涂。可爱情这个东西,本来就不讲道理。要么两厢情愿,要么两败俱伤,哪论什么输赢,谁又能全身而退呢。
纪千羽被傅遇风带出康复中心,一路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手也执着地拉着没有放开。傅遇风一路无话地走在她旁边,看着她笑容满面的脸,忍不住叹了口气。
“没记错的话,我刚才只是答应了你双钢琴演奏的事情?”
是啊。纪千羽转了转眼睛,痛快地点头承认。傅遇风又看了她一眼,良好的教养让他顿了顿,没有将心里的话问出口。
然而纪千羽用膝盖想,也知道他现在心里转着的念头是什么。她轻飘飘地看了傅遇风一眼,自己忍不住又笑了一下:“你想问又不是回应我的告白,我这么高兴干什么?”
傅遇风不置可否,纪千羽看在眼里,轻描淡写地耸耸肩。
“因为让人高兴的事情太少了,这已经算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她说,抬头看向高远的天空,“我不贪心,遇到一点点好的事情就能开心很久,往好的方向循序渐进着来没什么不好,我很怕一次得到的太多,以后就只剩下不断失去了。”
“遇见你之后好像就开始交好运,谢谢。”她眉目明丽地莞尔,看到傅遇风的眼神之后眨了眨眼,轻巧地转开话题,“我不知道这么问算不算冒昧,你是怎么得抑郁症的?”
你遇见我,大抵算不上什么好的事情。傅遇风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姑娘就根本不给他回答的时间,迅速地转开话题。
有些事情她自己意识到,并坚持不在意,他目前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新问题不能不回答,傅遇风没有规避,短暂的思索过后,开口时眉目云淡风轻。
“有一段时间,站在一个人生的转折点。”
“维也纳是音乐之都,但算不上是片音乐的净土。乐团里出了点事,当时音乐也恰好在一段瓶颈期,思虑得太多,又从外界得不到解答,慢慢就把越来越多的时间用在一个封闭的思考里面,到最后身体还没有察觉出异样,音乐已经出了问题。”
“我在维也纳弹的最后一首曲子是《爱之梦》,钢琴独奏。来的观众很多,而那首曲子,我到底没能弹到谢幕的时候。”
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苦与痛,他如今说出来时,显得从容平静。纪千羽用力转过头去,不让傅遇风看见她的表情,眼底浓郁的悲恸与黯然是为了什么,自己心知肚明。
维也纳何止不是音乐的净土,乐团的事也哪能漫不经心地一带而过。音乐不分国界,人心却并不纯粹。傅遇风作为亚裔,在白人区受到过的明里暗里的排斥,纪千羽感同身受,也心知肚明。钢琴是西方的浪漫,东方人天赋的展现总要在无数的轻视与打压里杀出重围。傅遇风少年成名,待过的乐团很多,直到最后一个乐团才成为首席钢琴。
而那时他在音乐学院念书时创作过的两首钢琴曲,卷入了一场抄袭风波里。
大多数人认可的八小节连续雷同标准在古典音乐界并不适用,重要的是,谣言总要比真相流传得快无数倍,傅遇风中间经历了怎样的抗争与努力她不清楚,只能从康尼给她的资料中勉强拼凑一二。而当最后他终于洗脱污名还自己一个清白之后,只留下了一首弹奏到一半的《爱之梦》,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
康尼给她的最后一个视频,就是那场未完成的演奏。
他还是那样一身样式正统的黑西装白衬衫,端正地坐着,露出英俊沉默的侧脸。这是他为自己正名后的第一次公开露面,他不接受媒体采访,音乐爱好者们就带着自己的愧疚,一弃涌入了他的音乐会。
场中座无虚席,而他的钢琴声水一样漫延至那一个瞬间,手放在钢琴上,怎么都没办法再弹下去。钢琴声戛然而止的时候,观众席逐渐响起嗡鸣的噪音。他坐在钢琴面前,镜头中只留下一双漆黑如墨的眼。而后打在他身上的聚光灯忽而暗了下去,再次亮起的时候,他已经消失在钢琴面前。
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
纪千羽说不上当时自己看着视频时是什么心情,此时却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也许他那个时候已经在爱的疑惑前死去,深陷一片黑暗之中,看不见天堂,也看不见爱的眼睛。
“原来是这样。”这些话傅遇风一句都没有提起,她也只能通通压在心底,最后露出个带着些怅然的笑来,手却不自觉地慢慢松了力道,忽而有些瑟缩不敢上前。
傅遇风自然不知道她此时的内心活动,他们并肩走过一个街口,傅遇风却忽而停了下来,转而朝另一个方向走了过去。纪千羽一惊,下意识追过去,跟了两步却又停下来。
面前是一台自动贩售机,傅遇风走过去后,没一会儿便折了回来。
“加热过的。”他说,将一罐咖啡递给她,“拿着暖手吧,你的手太冷了。”
纪千羽无声地顿了顿后,低着头接过,将咖啡罐捧在手心里。她低头看了一会儿,忽而抬起头,朝傅遇风定定地看。
“你的斯坦威还在吗?”她问。
“我想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