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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向她时,秀眉微垂成“八”字,眉心舒朗无痕,雪颊和唇角也没躲过甜汤飞溅,几小坨熬得软烂的紫米附着在脸肤上,当他墨睫眨了眨,边询问她时,无辜可欺的模样实在揪人心魂,惹得人内心狂烧。
至少,陆世平被狠狠烧了一通。
那根冲天炮是点火时没摆好才会如此。
炮火直直往厅里飞时,外边玩得正乐的孩子们也吓傻了,拿着燃香负责点火的孩童还吓到哭了。
但陆世平觉得最该哭的人,该是她吧?
她懊悔地拿额头敲木桌。
寻常时候,午后的灶房院子甚是宁谧,尤其大伙儿刚用过饭、喝了茶。几位领头的厨子、厨娘回自个儿屋里小歇,但炉火未灭,灶房里仍得遣人轮流守着,以免主子临时要吃点什么,还得花工夫起火。
原本也没她什么事了,只因心里懊恼,才会趴在桌上直敲额头。
灶房院子内的大伙儿听闻她昨晚在前厅的“壮举”好些个笑到人仰马翻,卢婆子和大厨连师傅尽管安慰了她几句,但两人嘴角根本是憋不住地直抽。
卢婆子说了,这事算她运气,一是她“救驾有功”二是她的“救驾”方式虽说弄得三爷一身狼狈,却未弄伤他。该是如此,主子大爷才轻易地放她一马,虽无赏,亦无罚。
“你绊了一跤是吗?
轻柔的男嗓吹进耳里如沐春风
神情无辜得可爱啊,好可爱好可爱,跟师弟的憨直模样简直是同一套路,只差在师弟生得浓眉大目,而他白浄斯文,瞧起来多了点楚楚可怜味儿。
昨儿个才过完元宵,天气仍寒,窗子仅开了道缝儿透气。
天光缕缕穿透窗纸,光中有细微浮尘,她瞅着那点点飘浮,未察觉自个儿嘴角翘起蒙胧弯弧。
继续“面窗思过”动也不动,她听到两、三名小杂役进出灶房的声响,也听到他们几声笑谈,似乎想趁午后歇息时段,在院子的天井起小火堆,一来能烤火、烤栗子、烤剩余的年糕,二来也能把大厨师傅吩咐的那批紫菜烤干些再晾,方便干货储藏。陆世平还是没动,眸子掀了掀,有些困意爬上了。
她想,就合睫睡会儿,等会儿卢婆子或其它人进来,便会喊醒她的。
哔剥、哔哔剥--
她闭起双眸,不知自己有无睡去,只晓得神识从一团慵懒混沌中猛地被拉扯出来,脊背发凉,头皮发麻!
她起脚就跑,凳子都翻倒了,她半边脸还险些撞上门板。
灶房外的天井,三名小杂役搬来小凳围着火堆,边烤火、烤食,边做事。
“露姊儿?”
“怎么了?哪儿不对劲儿”
“哇啊啊--
小杂役们同时大叫,就见陆世平像个疯姑娘似的,朝火堆直直扑过去!
“如此说来,修好太老太爷的宝贝七巧盒之人,原来是这位露姊儿姑娘。”
出凤宝庄北院后门,冬日湖色抹上薄薄一层寒雾,左侧沿湖边行去,那里栽植一大片的白梅,若选择走右侧的幽然小径,径途迂回曲折在一坡细细绿竹林当中,然后便来到绿意围含的九宵环佩阁。
此时际,九宵环佩阁的主人苗三爷正抚过琴,案上的金炉仍荡檀香。
他听完两竹僮小夏和佟子所说的,在琴曲最后一音弹落后,修长十指轻按琴面,语调问得徐慢。
“太老太爷常往她那儿跑吗?”
两竹僮皆十岁左右,主子问话不敢不答,却是你看看我、我瞧着你,磨蹭好半响,小夏才勉强挤出声音--
“有时去灶房院子,几次总能遇到一、两回,灶房的人大都见怪不怪了,太老太爷会窝在那儿缠着露姊儿露姊儿都能哄好他老人家”
“太老太爷昨晚饭没吃完,又去了灶房找她了,是吗?”边问,他边起身,两名竹僮已伶俐动作,一个上前欲扶持引路,但被苗沃萌轻轻挥开。
在这琴阁中,东西摆设从未改变,他虽盲,亦能行动自若。
另一名竹僮则冲了茶,端来香茗,摆在紫檀木小几上。
“怎不答话?”他舒适地坐进圈椅里,一手精确地摸到那只盖杯,再出声时,一祥徐慢轻缓,然不知因何,真有教人心脏乱颤的能耐。
这会儿换佟子硬着头皮答道:“就太老太爷去、去蹭吃好像是那祥。”手肘被小夏轻撞一下,他连忙说明。“听说,太老太爷常去蹭吃,但、但厨房院子的人都晓得太老太爷得忌口,所以没敢给他多吃的,露姊儿很知分寸的。”
苗沃萌之所以对这位“露姊儿”的事上了心,并非因为昨夜在席上被她泼淋一身甜汤。
而是事后,他返回自个儿的凤鸣北院清理时,太老太爷乐呵呵地闯进,看着满身狼狈的他抚掌直笑,耀武扬威得很。
“咱就说,露姊儿好祥儿的!原来我错怪她了,她跟我才是一国、是一伙的!她不给咱甜汤喝,怎么求都不给,原来是准备端出去泼人!现下全明白,咱明白她用心良苦啊!三萌啊--你小子这模样噗噗噗哇哈哈哈--你曾爷爷我是痛快了!你乖,真乖,咱不跟你置气了!所以紫米银耳莲子汤好喝吗?噗哇哈哈哈--”
露姊儿,姓平名露,进凤宝庄已一年有余,她打的并非卖身契约,而是二年一契,一直在灶房院子当粗使丫头。
然,说她是“丫头”似乎不妥,据闻芳龄颇大,都二十多岁却未婚配。
这般讨好太老太爷,让老人家如此喜爱,她可有什么打算?
还有,曾祖母留下的七巧宝盒,那朱木盒子他把玩过,七个屉子关关相扣,却也道道相隔,倘有错置,要修缮完好绝非易事,非有妙到巅毫的细致手工不可,而她却是个中能手吗?
既有如此手艺,倒进了灶房院子当粗使丫头,当真是她所要?
“瞧来,你们俩跟露姊儿也相熟嘛。”他淡道,啜了口茶。
两只小的又互看,眉来眼去的,摸不清主子意思。
最后还是胆子较肥的小夏支支吾吾接话。“露姊儿人很好的,见刭咱们俩帮爷备茶、备食、送洗衣物,她都会抢着做。还有爷治头疼和眼病、每隔三日就得喝一帖的药,都是露姊儿顾着炉火慢慢煎熬出来的。再有,常是卢婆婆替爷备好甜汤或点心,露姊儿就守着,守到咱们去取为止,那东西都还温温热热的,刚好端回来让爷品尝”
佟子在一旁点头如捣蒜,边“嗯、嗯、嗯--”地附和。
“既是你俩该做的活儿都给旁人做了,我要你们还有何用?”
主子的语气依旧温温淡淡,和气得很,但小夏的胖颊倏地发白,佟子的嘟嘟厚唇张得圆圆,黑白分明的眼睛亦瞠得圆滚滚。
两只小的说不出话,又开始你看我、我瞪你地无声“交谈”
然后,教人摸不着头绪的苗三爷突然长身立起。
裹在夹狭锦袖中的玉手微掠,不消多说,两个小竹僮已咚咚咚地跑起来,一个赶紧取来盲杖递进爷等待的掌心中,另一个已自觉地赶去将九宵环佩阁的门大大敞开,供爷跨出。
苗沃萌走出琴阁,靠着手中盲杖徐缓前行,两个娃儿就跟在他身后两步之距。
他暗忖,两竹僮毕竟年岁太小,还得教训一番,要是以往的贴身小厮景顺没被他送去大哥的生意场上打磨,肯定能在这位“露姊儿”身上瞧出点端倪。
不过如此也好。
对这位大龄丫鬟当真好奇了,是该会会。
回大宅,凭着记忆沿路走近灶房院子,尚未踏进那扇连结的月洞门时,苗沃萌脚步一顿,握盲杖的五指缓缓收紧,灵敏的耳力一颤。
哔剥、哔哔剥--
什么声音
哔剥、哔哔剥--
这声音?
他脸色一白,忽地加大步伐疾走,几是奔跑了,袖摆与袍服唰唰作响,两竹僮被闹得只晓得起脚猛追,全然不知何故。
苗沃萌一步入灶房院子的天井,还没出声,便听到好几声惊呼--
“露姊儿?”
“怎么了?哪儿不对劲儿”
“哇啊啊--”
“露姊儿,那火烧得猛,你扑去干啥呀?”
“哇啊!啥玩意儿?一块破木头?”
“露姊儿,手都烫红了呀!快放手、快放手,别抱着啊!这么急匆匆又拚命的,就是从火堆里揪出一块乌漆抹黑的木头引,你发烧啊?哪根筋不对了?”
“呜人家的烤年糕全掉进火堆里了啦!”
女子嗓音急起,出乎意料的沙哑,如风一波波株过草海的音质--
“对不住!真的对不住啊!吓着你们了,是我错,只是这块木头不一般,烧了可惜啊!它、它”
“露姊儿,你手被火烫伤了吗?”
不该出现的轻柔男嗓幽幽荡开,三个小杂役和陆世平闻声同时回首,见到踏进灶房院子的三爷,一时间全怔住了。
陆世平尤其傻眼,昨儿个才在他身上出糗,千思万想也没料到他会出现在此。
然后,他、他他竟也唤她“露姊儿”?
他跟她半点也不相熟才是啊!
她下意识朝跟在他身后的竹僮们瞥去,两个小家伙占着主子目力尽失的便宜,挤眉弄眼对她提示再警告,可惜她着实慧根不足,有看没有懂。
她怔怔地看他点着盲杖步近,那张玉雪面容罩着忧心。
“到底是什么木头这般希罕,竟让露姊儿拚着双手灼烧也得抢救?”
水润长目依旧无着点,偏就有扣人心弦的本事。
陆世平被他迷得有些昏茫,唇张了张,没能挤出声音。
至于三个小杂役更是一个挨着一个并肩站立,突见主子来到他们这整天便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院子,一下子还真难适应。
这一方,苗三爷没等到他要的回应,墨睫微掩,笼雾般的目瞳奇异地敛了敛。
“去把露姊儿手里的破木头拿开,瞧瞧她手伤得如何?”
他一吩咐,两名竹僮只得乖乖衔命而来,走到委坐在地上的陆世平面前。
小夏先动手扯她怀里熏得焦黑的长形木块,她揺揺头,眼底闪着连自个儿也不知的乞求光芒,两臂收缩,本能想护得更紧一些。
佟子指指自家主子,一脸纠结,表示他们俩也是听话办事。
“禀报三爷,没、没不是什么稀罕木头,只是只是这块东西颇实在,拿来当柴烧着实可惜了,能制成小凳子或或砧板之类啊,物尽其用,这才好不是吗?”陆世平硬着头皮急语。
“是吗?那我还真想摸摸,究竟有多实在?”犹然是大地逢春般的徐笑。
没辙了。
陆世平细细喘息只得松了两手。
当竹僮们取走木头,那被火熏焦粗糙表面刮过她掌心时,她才意识到掌心灼热的疼痛。
轻捧伤手,她眼巴巴地看着竹僮将木头举到苗沃萌面前。
“爷,在这儿。”小夏扶上他的手。
苗沃萌长指若抚琴一般拂过,指腹尚感觉得到火舌余温。
他笑语:“呵,我手感钝,真摸不出有多实在。这种东西遍地都是,当柴烧正好--”
话音未尽,他忽地从竹僮手中抽走木头,状若随意地一抛。
但他“随意”这么一丢,恰恰又把木头丢进火堆里了!
“爷!”竹僮们双双讶呼,都不知主子是无意,抑或“听声辨位”的本事越来越炉火纯青了,随便一掷都能命中!
“怎么了?”他一脸不明就里的表情。
他的竹僮没即刻答话,而是又发出更响亮的惊呼,还有小杂役们的抽气声和叫声。他们又叫又骂--
“露姊儿快放手!袖子都着火了!”
“你哪根筋没接上?啊!你魔障了吗?疯什么魔?疯什么魔嘛!”
“快!先用地上的残雪冰镇着!二柱,快去提水来!”
院子里一团混乱,几个刚小歇过的厨子、厨娘和杂役们全探身出来,再乱下去,定要惊动整座灶房院子。
“露姊儿手又灼伤了?”苗沃萌点着盲杖走近,语气满是关怀。“这这怎么回事?”
小杂役们见苗三爷和和气气的,不显主子架势,心于是稳了些,忙将前一刻发生的事诚实以报,说木头如何从三爷手中飞脱、如何“恰到好处”地掉到火堆里、火舌又如何卷食木头,然后木头又如何被露姊儿拚命抢回来
“三爷,露姊儿的手得请大夫瞧瞧,这祥不成的,红得厉害啊!”小杂役拿开临时用来冰镇的雪,见了那伤,直皱眉。“咦?露姊儿瞪我做什么?我有说错吗?这伤,你自个儿看看,有得你疼了!”
陆世平心口怦怦跳,每一下都在胸臆间冲撞。
她这是干什么?
此时自问,满满苦笑。
就为了一块木头,她从睡梦中惊醒,踉跄冲出,又不管不顾扒挖火堆就为一块木头啊,就是无法忍受如此的美材被恶待只是现下在苗三爷面前,她又该怎么解释她近似疯魔的行径?
“到我的凤鸣北院吧。我那儿有对付火伤的上好药膏,你先敷着,能收奇效的。等方总管请来大夫,再帮你诊治开药,两不耽误,可好?”
她抢了木头后坐在地上,听到苗三爷关切的话语,鹅蛋脸傻傻抬起。
他居高临下,背着冬阳,面庞轮廓镶着薄扁,五官反倒瞧不真切,唯有那双迷美的眼,潋滥着某种她描绘不出的幽光,很温柔的摸样。
她叹了气,在心里长长、长长地一叹,觉得像陷进泥淖里,却不想逃出。
真糟糕太糟糕
其实该跟他坦白的。
坦白后,她可以光明正大地问,问他苗三爷寻她所为何事?
只是许多事在下定决心前,还得再把底气养足些,然后事情会一拖再拖,拖久了,便也更难坦然以对。
好像她若对他说出一切,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没了遮掩,届时连她内心某些不清不楚、混纯不明的东西也一并要被挖出般。他会看透她,如看透她的洑洄与玉石那样,看透她。
苗沃萌将她从灶房院子领回凤鸣北院敷药一事,许多人皆瞧见了,如此一来,他苗三爷的仁名和好脾性自然又在宅内传开来。
他的北院曲径通幽,过最后一个月洞门时,底下并非常见的石铺地面,却是开了一座小池,池中植荷,此时虽余枯茎萎叶,然薄薄细雪栖落其上,池上浮着的细碎冰屑淡映天光,粼粼霜水托残荷,也是一种风华。
池上有廊桥,景色到此豁然开朗,一下廊桥便是北院屋房,正厅、内寝、书轩、耳房等等,格局简练琉朗。
从曲径通幽,到豁然开朗,她忽而想起他指下琴音,仿佛亦如此,欲扬先抑,欲露先藏,也许,他的真性情更是这般。
众人知三爷贪静,北院这儿除了每日清晨会有负责洒扫的仆婢进出,其余时候若非爷召唤,或真有急事欲禀,家仆婢子们不敢擅自踏进的。
陆世平此时怔怔地坐在正厅里。
厅中两边墙皆作了整排长窗,窗纸雪白,尽管未开窗,充足天光仍盈满厅中。
两名稚气未脱的小竹僮听主子之令,一个从耳房备来温水,一个从柜上取出一精致木箱。
“替露姊儿小心清洗伤处,拭干水气后再上药。”苗沃萌开了木箱暗扣,玉指在箱中摸索,拿出一个长扁紫匣放在桌上。
“是。三爷。”竹僮们很快地应声。
小夏走近,佟子也走近,包夹她左右两侧。
她手里犹抱着那块木头,茫茫然的心绪还没个着落,怕极那块历经“九死一生”的美材又要受折磨,因此两竹僮只得鼓着腮、拚命用眼神示意她放下木头,她也鼓起腮了,头揺得跟博浪鼓有得比。
算准苗三爷瞧不见,尽情“比划”亦无妨,岂知他跟个明眼人似的,闲坐在竹节纹的黄梨木圈椅上,长指轻挲盲杖,竟慢悠悠道--
“露姊儿还是放下怀里那玩意儿,先照料灼伤要紧。”略顿,他低咳两声,再言语时,语气喜怒莫辨。“即便是块破木头,也是凤宝庄苗家的破木头,它是有主的,你再不放下,那便是强占了。”
话都说到这分上了,陆世平哪敢再造次?
手一松,木头即被小夏抱走。
三爷的竹僮不是当假的,尽管与她私下有些交情,听爷这么说话了,那块“破木头”自然一抱抱回苗沃萌那边的茶几上,恭敬搁好。
陆世平不敢再多说一句,只是两眼又巴巴望着,直到小夏和佟子开始清理她的手伤,她禁不住痛哼,随即又死命忍住:心神全拿来对付钻心刺骨般的灼痛,忍得她满额、满背的汗湿。
然后当竹僮为她抹上紫匣内的淡青色药膏,仅薄薄一层,沁凉立即钻进灼肤底下,瞬间缓和那热烫的疼痛
她没想哭的,但眼泪真没忍住,大痛的时候没流,哪知待得剧痛一缓,两颗泪珠子竟顺颊滑下。
佟子递了块巾子给她,她接过来,用嘴形无声地道谢,吸吸鼻子腼觍笑,泪珠滚落更多。
“爷,露姊儿的伤已敷好药了。”小夏禀告。
整个清洗、敷药过程始终静坐不语的苗沃萌,此时淡淡颔首,吩咐着。“你们退下,我与露姊儿聊几句。”
闻言,陆世平泪都不及擦,鹅蛋脸一阵红、一阵白,两片唇张了合、合了张,怔怔的说不出话。
她甚至无用地用眼神求救,但小夏和佟子相当默契十足地向左右两侧撇开圆脸儿,不去跟她小眼对大眼。
不一会儿工夫,两竹僮收拾好药匣和木箱,端走水盆,离开时还不忘替主子拉上两扇雕花门扉。
她搁在黄梨木嵌石桌面上的两手甫动,衣袖挲出轻音,便听苗三爷道--
“刚上过药,还不安分吗?”
她气息一凛,忽地僵住,只余眼神飘啊飘,最终仍往他那儿悄悄挪去。
离她约有七步之距的他,那张玉面有着寻常未曾展露的专注,一贯的温和悠然被某种幽黯色泽染过,让他清俊眉目显得遥远,仿佛他内在藏着另一个他,那另一个他就蝥伏于暗处,细细端详她。
跟着,他长身立起,阔袖拂过袍衣,他摘下盲杖,轻易便走近她。
隔着那张朴拙又不失雅气的圆桌,他在她对面重新落坐,淡然问:“很疼是吗?”
“还、还好”“你不都哭了?”
“没哭。”她见他嘴角了然般一勾,只得红着脸补充道:“现下没哭了多谢三爷赐药。”
他微微笑。“人常是这祥的,试过一次,尝到苦头吃过亏,若要他立即再试一次,十之八九要踌躇犹豫,露姊儿却反常理而为,往火堆里掏东西,一次、两次的,无半点迟疑。”
肤凝若脂、面沉如水,他脸上的闲适神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压迫人的无形气势。“那块木头在火中烧得噼啪作响,你听音即辨其质,是制琴的美材,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救下。”幽瞳“直视”她的脸。“你分明懂琴。你究竟是谁?”
她瞬间屏息,胸房中如受困飞禽拍翅扑腾。
他原来是在试她!
那方险被拿来当废柴烧的美物,他听其声、触其质,业已心知肚明,却弃之加敝屣,再次投入火中,就赌她救不救。
这认知如同一把小利斧,将浑沌劈破开来。
眸光落回被星火灼出点点破洞的窄袖,以及仍隐隐刺痛的十指和掌心,眼底发酸,却模糊想笑
她早先满脑子还都是他昨晚的一脸无辜祥,勾出她满腔温情心里热,让她联想到心无城府的憨直师弟,结果,是她将他想得太浅。
虽都较她年幼,师弟常以她和小师妹马首是瞻,而他苗三爷,寻常时候似一汪倒映山色的镜湖,内在却十弯九拐,遇了疑事,迷美盲眼亦生寒。
她还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再问,声若金石击地--
“是锦尘社让你来的?”
“什、什么”
“你当了他们的暗桩,入凤宝庄欲探何事?”
“我不是--”陆世平猛地一个激颤,双眸瞠得更圆。
她是知道锦尘社的,以往曾听师叔公和师父提过,锦尘社分作“诗社”、“画社”、“祺社”自然也有“琴社”除每年一度的社聚,亦不定时兴办诗会、棋赛,颇受文人雅士们推崇。
锦尘社幕后主持之人据闻是当朝的尚书大人。
当官的想搞这些活儿,一是为利、二是为名,但自从苗家凤宝庄出了萌三爷这朵琴中奇葩,有皇家御赐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声名后,苗家主爷年年将活招牌端上试琴大会上显摆,锦尘琴社的名气当然被压着打。
她是不清楚锦尘社是否对凤宝庄暗中使过绊子,但见他将她推敲到那上头,想来两家多少交过手,才致使他有这般误解。
苗沃萌质问的气势微缓,敛下长睫的模祥似思似懒,唇角忽而淡翘。
“听说你跟咱们家太老太爷走得亲近,哄得老人家服服贴贴的,时不时就往你那儿跑,你我既独处一室,怎不拿那套高明手法在我身上试试?”
他这话带嘲弄,听得陆世平实在难受。
他视她为敌对的一方,亲近太老太爷自有目的,他心里肯定是瞧轻她的。
她之所以在这儿,还不是为了为了。
不知为何,这让她突生一股倔强劲儿,脸蛋胀红、鼻息略浓,更不愿在此际对他坦白一切了。是不愿说,亦是说不出。
“三爷的话,奴婢不明白。”费劲隐忍。
他哼笑了声,像被她逗笑。
“怎不明白了?就如昨晚宴席之上,你奋勇替我挡掉炮竹,却任甜汤浇淋我一身,这手法确实出其不意,颇教我心软又觉好笑。露姊儿,我可是等着大开眼界,你莫说没招了。”
不气不气,不跟年纪小的置气,但不气都都难了!
陆世平气到想攥紧手,十指陡握又痛得骤然放开,气到都忘记手伤。
“三爷要想大开眼界,也得等目力恢复了,盲着能拿什么开眼界?”
她被激得有些口不择言。
然而话一出,见他面色陡沉、薄唇绷抿,她一颗心似遭重掐!
明明欺负人的是他,她竟心疼起他?
活该她双手遭火灼、活该她受嘲弄、被欺负,她这性子,怎就不知长进?
两人之间如绷紧的弦,她深吸口气,闷闷又道:“奴婢说话不经大脑,让三爷不痛快了,奴婢认罚,全凭三爷处置。但奴婢进凤宝庄做事,签下三年契,确实是想有个小地方能暂且安身,靠双手干活填饱肚皮,或者也揽些小钱,便是如此而已。跟什么锦尘社,什么明桩、暗桩的,半点扯不上千系,这一点还望三爷明察秋毫。至于爷的双眼,奴婢是真心期盼您能早一日重见光明。”
她说完微喘,喉咙不禁咽了咽。
他脸色很快便平复,然眉宇间却覆上一抹深思。
对于她所说的,他不予置评,却问:“为何至今还未婚配?”
突如其来一问,问得陆世平表情发怔,眨眨眸,双腮刷红。
苗沃萌又道:“姑娘家二十有五,不思嫁人却入府为奴为婢,这祥的人所为何事?所贪何物?露姊儿不觉古怪?”
他既知她的年纪,该也探听了她的长相,一时间,她心跳飞疾,弄不明白他究竟觉察了多少?
“回三爷,奴婢不觉古怪。”避重就轻,答得理直气壮。
“哼!”“三爷”
“出去。”淡淡一声,隐隐威严。
看来是暂且放过她了。陆世平没再留连,立即起身。
即便他双目不能视物,她仍恭恭敬敬地福了身,做足奴婢该有的礼数,这才退到门边,用单边的巧肩顶开门扉,跨出。
上了廊桥,池中冬阳投洒,水光潋滥,她忽而微陷恍惚。
入府为奴为婢,所为何事?所贪何物?
今走至此,她竟生迷惘,觉得是自己将事弄拧了。若他仍旧疑她、防她,最终将她扫地出门,她下一步又该怎么做?
明明没有依恋,这本非她安身立命之地,但一想到或者要被驱逐,心真的作痛起来。而对于苗三爷,她也绝对无依且无恋,只是牵挂他那一年在师父手中落下的伤,然面对他的恶意试探、浅笑嘲弄、凝玉般的俊庞和生寒的幽瞳,她竟觉委屈、难受,觉得喉儿堵堵的,眼里酸酸的。
笨蛋
瞧她把自个儿推到什么境地去?
说是无依无恋,自三年前湖上听洑洄、与他见过,何吋不是将他琢磨于脑中、藏在心里?
被谁欺负了,也不会气到哭,偏就是他下的手,把她心里那个玉般温润的俊影毁得真彻底,才知一直抱着那样的梦,想亲近,再去亲近,只是近君情怯,始终只敢隔着距离想望
笨蛋,笨蛋
手上敷着药,只好耸高肩、歪着脸,将偷哭的眼泪挲落在领子和肩头上。
她却不知,正厅里的男子一直在听她的脚步声。
她突然立在廊桥上不动,站了好半响,他眉心生峦,凝神也听了好半响。
直到她再次拾步而去,再也捕捉不到声响,他才起身走向圈椅边的茶几。
长指抚过几上那方焦木,回想她今日之种种。
看不见她的模样,然她的嗓音甚是特别,不若姑娘家轻细,却是低幽沙哑。
不难听。
只是当她努力说出一长串话,且越说越急时,声音仿佛刮疼喉咙,能感觉出她每个字尽是卖力吐出。
她那喉嗓是天生如此?抑或受了伤?
“爷”
门边有了动静,是他的两个小竹僮,该是见人离去了,想他事已谈完,便连忙过来伺候。
“去煮壶茶过来。”他淡声道。
“是。”佟子应声,迈开壮壮短腿跑掉。
小夏静静跨进门内,等着主子吩咐其它。
苗三爷此时却问:“她适才站住不动,干什么了?”
小夏机伶地转转眼珠子,一下子已明白爷口中问的是谁,老实便答:“爷,露姊儿八成手疼得难受,站在廊桥上掉眼泪咱们是怕她不好意思,也就没过去安慰人。她偷偷哭,哭完就走了,没干什么啊!”玉面微沉,眉峰又纠。
苗三爷抚着焦木的手缓缓收紧,瞧不出是怒、是厌、是憎、是烦。
哭什么哭?
谁让她不老实?
他就仗着主子身分欺负她,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