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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洋没多久便在梁平的拍打中清醒过来,他一睁眼,触目所及就都是穿着警服的威武官差,哪里还敢造次。戴上手铐,他整个人鹌鹑一样瑟缩着,视线低垂,谁也不看,仿佛又恢复成了那个沉默寡言的老实青年。
恶魔善于伪装,人类也不遑多让。
回到区刑队,韩章将林春舟带进一间全透明的玻璃会议室内进行问话,由小陈负责记录。
“你是怎么遇到周洋的?”没有停顿的,韩章调笑着补上一句,“就是刚被你勒晕那男的。”
小陈心中十分敬佩林春舟这位真的猛士,觉得对方简直是正义女神派来救他们出加班苦海的六翼天使,因此心中甚是感激涕零,不仅给他端茶倒水,甚至还拿出了自己珍藏多日的旺旺雪饼供对方享用。
林春舟抿了口茶,没有隐瞒,如实道:“他就住在我的对门,我六点多一开门他就等在那里了,说要去火车站,让我送他。”韩章回忆着他给自己发短信的时间,问:“邻居让你送一程,虽然奇怪,但也不至于怀疑他杀人吧?你为什么断定他就是凶手?”林春舟想着怎么跟他解释,伸出手演示道:“他手上有非常新鲜的抓痕,从角度和方向来看……”他双手向下,做了个扼颈的姿势,“就像这样造成的。”
他语气诚恳,十根手指又长又直,观赏性十足,然而对一名网约车司机来说,这是不是有点太学识渊博了?还有他那利落的身手……
韩章眯了眯眼,正在犹豫是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问清楚,还是再观察观察,小陈就惊叹上了,完全没有保留地展现了自己的二百五。
“哇,你这个都知道?好厉害啊!”
林春舟笑了笑:“我只是比较细心而已。”他说,“当然,抓痕只是其中之一,箱子和手机才是让我断定他是凶手的主要原因。”
韩章:“箱子?你后备箱那只?”
林春舟点头:“对,这只行李箱无论是外形还是颜色,和抛尸现场的那只行李箱是一样的。一大一小,正好一套。
“手机呢?是因为你认出周洋手里拿的是死者的手机?”
“没错。”
韩章以一种全新的视角打量对方:“有没有人说过你观察力不错?”
对一个普通人来说,这观察力可以说非常牛逼了。一般人如果不是特意留心,根本不会去记那么多的生活细节,更不会有这份细心将它们与凶杀案串联起来。
“经常有人说我聪明。”说这句话的时候,林春舟脸上并无矜骄之色,一如寻常,所以也说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
韩章瞬间冷下脸:“我看你是自作聪明!”他收起嬉笑之色,“你觉得你很英勇?叫你两声英雄就真把自己当英雄了?不要命了吗?都跟你这样要我们警察干吗?”
韩章其实长得不凶,不仅不凶还很英俊,然而气质里却始终带着一股悍劲儿,这会儿瞪着眼骂人的样子,放古代绝对能止小儿夜啼,放现代也能吓吓愣头青。好比现在,小陈被他突如其来的变脸吓得一哆嗦,瞬时大气都不敢喘了。反观林春舟,毫无惧色不说,唇角的弧度竟然更明显了一些,端的是一条好汉叫人叹服。“下次我会注意的,韩警官。”伸手不打笑脸人,韩章被他如沐春风的笑笑得发不出脾气,顷刻像摔漏了的热水瓶,再也维持不住那点虚张声势。
正好隔着玻璃看到梁平从审讯室出来,韩章以拳抵唇清咳两声,对小陈道:“你继续给他做笔录,我出去一下。”
小陈连连点头:“好的好的!”
韩章离开会议室,朝梁平招手,对方注意到他,缓缓走过来。
“怎么样?招了没?”韩章问。
“别提了!”梁平气不打一处来,头发根都要冒烟了,手里攥着叠文件用力扇着,“小子嘴硬的很,什么都不说,给我玩沉默!行,我看谁先憋不住。”说完文件往韩章身上一拍,“周洋在红梅小区的住处应该就是第一案发现场,我已经联系技术员和法医到现场勘察去了。我这走不开,正好在你的辖区,你帮我去盯着,有什么问题及时联系。”“行。”韩章刚转身要走,梁平又叫住他。“里面那个呢?放了?”他往会议室方向努努嘴。
韩章顺着看过去,林春舟低声朝小陈说着话,对他们的目光毫无所觉,侧脸称得上恬静美好。
韩章边倒退着走边反问:“不然呢?人家可帮你立了一大功。”
***
红梅小区建成已有十余年,十余年里,虽也被警车造访过,却没有哪一次有这样大的阵仗。
数量警车闪着警灯停在5号楼楼下,附近围了一圈人,奈何派出所民警拉起警戒,非本楼居民不能靠近。
韩章赶到的时候,勘察才刚开始,江白鹭与技术员分工明确,各自忙碌着,小张好奇地在门外张望,垫脚伸脖子的模样滑稽异常。
“想看就进去啊!”韩章一巴掌拍他脑壳上。
小张一趔趄,差点摔进去,捂着后脑委屈地回头:“韩哥你能别老打我头吗?都给你打笨了。”
“不能。”韩章穿上一次性鞋套,戴上医用手套,小心进到屋里。
小张见他进了,有了榜样,跟着也进了。
江白鹭与助理正对着地板和家具喷洒反应试剂,抽空跟韩章打了个招呼。
“听说犯罪嫌疑人是叫对门的群众给捉获的?”
韩章四处查看,闻言笑道:“这么快就传你那儿了?”
江白鹭朝助理打了个手势:“别小看法医科,我们消息灵通的很。”
助理起身快步走向客厅尽头,刷拉一下将窗帘全部拉上。
厚实的布料顷刻间把光源隔绝在外,室内陷入昏暗,小张正感不解,忽然看到地板上发出一滩滩蓝光,立马惊叫出声。
“哇!韩哥,这是不是那个……就是那个电视里经常看到的叫什么反应来着?”
“鲁米诺反应。”韩章蹲下身查看地板上的痕迹,“血红蛋白中的铁会与鲁米诺产生发光反应,这种蓝光可以持续三十秒,发光的地方,证明曾经有血迹存在。”
江白鹭举着相机不断朝发光处拍照,嘴里颇为诗意地道:“无论经历多少岁月,鲁米诺仍能将血液痕迹从旧日的胳肢缝里拽出来。”
短暂的发光反应过后,助理重新拉开了窗帘。
那双曾在抛尸现场留下足迹的橡胶雨鞋也在浴室里找到,虽然鞋底泥已经被清理过,但周洋可能是急着逃跑,并没有完全清理干净,鞋底花纹的缝隙里仍留有不少泥沙。
技术员小心将它们封存进证据袋,打算回去交痕检科检验。
小张跟在提取指纹的技术员边上问东问西,似乎是想为自己那个兼职技术员取取经,学点不传之秘。
韩章随意打量着周洋的居住环境,妄图想从这五十平米左右的空间内看出对方是如何从一名普通青年演变成一个杀人犯的,可惜一无所获。
“这是什么?”他看到一个装满东西的大黑塑料袋被人从卧室里提出来,好奇问道。
对方拉开袋子给他看,语气里慢慢嫌恶:“都是女人内衣,不同尺码不同款式的,有些好像还是脏的,都有味儿了。”
袋子里一如对方所说,躺着几十条花花绿绿的内衣裤,丁字的,蕾丝的,种类还挺齐全。女性的内衣理应是美好性感的象征,现在却只让韩章感到恶心。小张朝韩章招呼:“韩哥,你看周洋这书架上,除了《销售秘诀》竟然还有《变态心理学》,你说他知道自己变态怎么就不治呢?”韩章走过去瞄了眼,发现周洋看的书还挺杂,销售类的、心理类的不说,还有本但丁的《神曲》。“你怎么知道他没治?这种东西就像毒瘾,哪里是说戒就能戒掉的。”韩章说着往屋外走,走到屋外将手套脱了,给梁平去了电话。
“你还是不说话是吧?”梁平手指轮番敲击桌面,发出规律又令人心烦的叩击声。
周洋视线死死盯着桌面,仿佛任何声音都无法传达到他的灵魂里。
不合作的犯人,梁平遇到过不少,他有他的手段,吓一吓、熬一熬,总能撬开他们的嘴,但今天……不行。
他瞥了眼审讯室旁那面巨大的单向透视玻璃,明明什么也看不到,却仿佛能与那背后围观这场审讯的某双眼睛完美地对上。
“在你家地板上发现大量血迹,你知道吧,无论你怎么清理,我们还是可以从中验出严雨馨的DNA的,并且你雨鞋的鞋底纹路,沾染的泥沙,都是你曾经出现在抛尸现场的证据。”梁平一条条列出来,看到周洋的手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他再接再厉道,“小区监控,道路监控,严雨馨的手机,还有严雨馨体内你的精液残留,这些足以将你入罪,你现在坦白从宽,和你案子到了检察院再坦白从宽,这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我不是吓唬你,你去查查刑法,犯罪情节特别严重,像你这种拒不认罪的,都是往死刑和无期判的。”
一听“死”这个字,周洋浑身一颤,将脸埋进双手中,终于坚持不住开了口。
“我不想杀她的,我对她是有感情的……她不该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来看我,她还跟我吵,说要分手,要把我的事告诉身边所有人……”他的声音里慢慢带上哭腔,“我也不想有这毛病,我看过,治不好啊……”
把错全归咎于被害者,自己撇这么干净,不知道还以为他白莲花成精呢。
梁平心里冷笑,面上不动声色,继续问话:“最近白玉大学城内衣连续失窃是不是你干的?”
“是我,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也不想的……”周洋抹了把脸,满眼红丝地看向梁平,嘴里不住念叨,“我真的不是故意杀她的,我以为她回心转意了,想挽留她,没想到她不但骂我,还打我,说我变态,我情绪一激动就……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就是故意的。暴力隐藏在他的每个细胞里,迟早有一天他会不满足于偷窃内衣,想要做更多的荒唐事来满足自己贪婪的欲念。没有严雨馨,也会有别的受害人,情绪激动不过他的托辞,本性如此罢了。
梁平毫无怜悯地看着他,嘲讽道:“对,你不是故意从后面用玻璃瓶打晕她,也不是故意强奸她,更不是故意掐死她,这世界你最无辜。”
周洋悔恨的眼泪换不回严雨馨年轻的生命,而他到底是为自己犯下的罪行而悔恨,还是为自己轻易被抓住而悔恨,没有人能知道。
审讯完毕,周洋对强奸杀人的罪行供认不讳,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凿。
梁平走出审讯室的时候,整个松出一口气,打心底里为该案的顺利破获而感到高兴。
亲手抓到犯人,替受害者伸张正义,没有哪一刻会让他有这样的成就感。
“梁警官。”
梁平被这声字正腔圆的“梁警官”三个字叫得一激灵:“夏检……”琢磨了下觉得不太好听,忙换了个称呼,“夏检察官,别这么客气,叫我梁平就行。”
透视玻璃后,的确是有双藏在暗处的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名叫夏之君,江市白杉区检察院派驻到他们局的刑检,据说之前借调纪委专案组,一走就是三年,最近才回来,所以看着才眼生。
梁平是不太喜欢和这些检察官打交道的,太累。奈何这个案子案情重大,性质恶劣,需要请检察院提前介入、引导侦查,没办法,他也只好硬着头皮与对方周旋了。
夏之君那张精英范十足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将“铁面检察官”的外号演绎的入木三分:“我听说这次能顺利抓到人,是因为有位关键证人?”
梁平尬笑不已:“证人是起到了关键作用,但说到底没有我们的努力侦查,也不能顺利抓到人不是……”
夏之君打断他:“我想见见这位证人。”
***
林春舟做完笔录被告知还需要过一会儿才能走,便一个人坐在会议室耐心等待起来。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听到玻璃门推动的声响,林春舟回头看去,却在看到来人的脸时怔愣当场。
而同样在第一时间认出他的夏之君,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时两人都面露惊诧地定在了原地。
“好久不见,夏先生。”林春舟站起身,率先开口化解尴尬。
“啊……”夏之君也很快从恍惚中回神,伸手与他交握,“好久不见,林先生。”
林春舟的性向,过去只有李东瑞知道,而李东瑞的秘密,同样也只有他知晓。
李东瑞暗恋了一个人很久很久,一直不敢表白,怕吓到对方,结果这一憋,憋进了坟墓里。而那个人,正是夏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