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超级杀手云峰见

古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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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时候西门吹雪正坐在山颠一处平石般的青色岩石上,眺望着远方。

    黄昏,末到黄昏。

    远方烟云漂渺苍芒,什么都看不见,却又什么都看得见。

    在一个生命还未开始,或者对生命完全满足的人看来,那只不过是一片虚无,一片混沌,最多也只不过是一幅图画而已,可以让一个本来已经很愉快的人,在宁静中得到一点享受。

    但是在西门吹雪这种人看来,这一片虚无就是生命的本身。

    只有在虚无混沌中,他才可以看到很多他在任何其他地方都看不到的事,也只有在此时此地此情,他才能看到自

    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近十余年,西门吹雪几乎已经完全没有机会看到自己。

    因为他的心与眼久已被一层血所蒙蔽,当然还有一层

    冰比冰水冰,雪更冰甚冰水。

    西门吹雪是个什么样的人?当今天下几百几十万个知道“西门吹雪”这个名字的人,又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出身、他的思想、他的感情、和他的过去。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当然不是真的不知道,而是已经忘记了。

    他怎能忘记呢?

    人生中还有什么事比“忘记”更困难。

    他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忘记这些事。

    西门吹雪忽然想起厂陆小凤,此时此刻,他本来不刻想起陆小凤的。

    不幸的是,人类最大的悲哀,就是人们常常会想一些自己不该想起的人和不该想起的事。

    西门吹雪和陆小凤认得几乎已经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是多么长的一段日子,有的人,一出生就死了,有的人出生几天几月就已天折,在他们说来二十年,那简直已经是段不可企望的岁月。

    在—个新婚不久的妻子说来,如果她的支夫在他们最恩爱的两三年之中就已死了,那么,二十年,又是种多么不可企求的幸福。

    在一个生命已将尽的老人来说,虽然他明知自己已活不过二十年,可是,已往的二十年,也是会让他永远难以忘怀的。

    因为每一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他最重要的二十年。这二十年中的每一天,都可能会发生改变他这一生命运的事。

    所以,西门吹雪才会想到陆小凤。

    他和陆小凤相识已二十年,可是他对陆小凤了解的居然这么少。

    他从来都不知道陆小凤这个人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家庭中出生中,也从来都不知道陆小凤这个人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这也许只因为他从来没想要去知道。

    有很多的朋友之间都是这样的,虽然经常相处在一起,却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要去发掘对方的往事,当然更不会想到要去发掘朋友的**。

    江湖道上的朋友们,以意气血性相交,只要你今天用一种男子汉的态度来对我,就算你八蛋,也没***什么关系。

    这个世界上,真正有男子汉已经不多了。

    如果有人说陆小凤不是条男子汉,这个人最好赶快躲到一个荒山废庙里去求神保佑,保佑他不要被陆小凤的朋友看

    到。

    当然更要保佑他不要被西门吹雪看到。

    西门吹雪可以为了一个他根本不认得的人,甚至会为了一个他根本没有见过的人,被星戴月,奔波数千里,熏香沈浴,斋戒三、五日,去为这个不认识的人杀一个从未败过的杀手。

    因为他愿意做这件事。

    因为他高兴。

    这件事是成是败,是胜是负,是生是死,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如果他不高兴不愿意呢?

    那可就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了,就算你把他所有的朋友都找来,在他的门口排队跪下,他也好像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看见。

    甚至连为了陆小凤都是一样的。

    如果他不高兴不愿意,就算有人把陆小凤当面刺杀在他的眼前,他也看不见。

    西门吹雪看得见的,只有他的剑。(二)

    落日忽然从一片苍芒混婉的云层中露了出来,落日已经红了,很红。

    落日最红的时候,就是它既将沉没的时候。

    人呢?人是否也如是?

    西门吹雪从来都不去想,人生中总算有一些无可奈何的悲伤,为什么要去想?想了又能怎么样?

    他只知道现在一定已经有一个人要用一柄他从来未看见过的剑,用一种他从未看见过的剑法,来和他决生死于一瞬间。

    这不是他的预感。

    他仗剑纵横江湖二十年,出生入死无数次,现在他还活着,他当然也和其他那一些啸傲江湖的剑客名侠杀手一样,有一种接近野兽般的预感。

    可是这一次,他奔波千里,斋戒休浴,到此山的绝顶上,来,只不过因为他有约。

    就约在此时,就约在此地。

    他并不知道约他的人是谁,可是敢约他的人,无疑是个非常有分量的人,而且非常有信心,对自己的力量和剑都非常有信心。

    这一点是任何人都可以想象得到的。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约战剑下从无活口,也从未失败过的西门吹雪。(二)

    红日初露时,红如害羞少女脸上的姻脂,此时已红如仇人剑下的鲜血。

    一个人慢慢的走上山颠来了。

    如果他是以轻功飞掠而上的,或者是以青索巧技攀援上来的,这个人都不能算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对手。

    这个人是慢慢走上来的,那种慢的程度,就好像一个怕老婆的丈夫在夜归时走回妻子的闺房一样,又轻,又慢,小心翼翼,生怕发了一点声音来,恨不得把鞋子都脱掉。

    可是现在走上来这个人,却穿着一双很重很重的靴子,我们甚至可以说,这个世界上绝对不会再有另外一个人穿靴子比他更重。

    这个人穿的居然是一双铁靴子,用纯铁打成的铁靴子。

    如果有一个经验非常丰富的老铁匠在这里,要他作最保守的估计,这双铁靴子每只最少也有一个最胖的人一条大腿那么重。

    这种重量是很难估计的,可是最少也在九斤半到十三、四斤之间。

    从中间算,一条腿十斤,两条腿二十斤,穿着一双二十斤重的铁鞋子,大多数人走路的声音都会像打雷一样,何况是在爬山越岭走险坡,何况这个人又是个超级大胖子。

    可是这个穿着一双超级铁靴的大胖子,从平地爬上这座高山绝岭来的时候,他的脚步声甚至比一个迟归的丈夫更轻,轻得简直就像一个要到厨房去偷嘴吃的小丫头。

    这个人又高,又大,又壮,又肥,却又偏偏轻如蝴蝶。

    这个人肥头大耳,眉清目秀,一脸笑眯眯的样子,看起来就好像弥勒佛一样,可是知道他的人,宁可看到一百个拘魂的恶鬼,也不愿意看到他。

    西门吹雪根本就没有回头去看这个人,这个世界上也许还没有一个值得他去看的人。

    这个人居然也没有去骚扰他,更没有用那双大铁靴去踢他,只不过从他背上一个包袱里,拿出了一大块卤牛肉,两只烧鹅,十七、八条岭南师傅做的叉烧肉,一整只小肥猪,三、四十个包子,七、八十块猪油冰糖千层糕,摊起一大块布,把这些东西都摆上去,然后就坐在那里。

    真的就是那么样坐在那里,既不动手,也不动口,这么样一个大胖子,面对着这么一大堆好吃的东西,他居然就动也不动的坐着,只看,不吃。

    西门吹雪也没有动,更没有看,但却忽然说了句很奇怪的话。

    “小瘦子,我知道不是你,所以你今天还不会死。”他说:“可是你今天实在不该来的。”

    穿铁靴的人,脸上的肥肉忽然在一刹那间像冒泡的泥将一样凸厂起来,而且一直不停在抖,抖得就像是油锅里的猪宁田。

    他又不是小瘦子,他是个大胖子,如果西门吹雪说的话,是在警告—个瘦子,这个大胖子怕什么?

    胖子怕怕,只因为他从小瘦瘦,所以他穿大铁靴,所以他拼命吃—些可以让他胖起来的东西。

    他这么样吃,怎么能不胖。

    他为了增加他的重量,很小就开始穿铁鞋走路,这么样一个人的轻功如果还不好,还有天理吗?

    可是现在他已经不能再胖下去了。

    所以他虽然总是随身带一些他最喜欢吃的东西,也只有看,不能吃。

    这个小瘦子,当然就是近两、三年来才倔起于江湖的超级杀手“大鼓”

    他的肚大如鼓,他的呼吸声如鼓,甚至连他的人都好像—个鼓一样。

    像这么样一个臃肿平凡俗气的人,有谁会提防他?

    所以在最近十九个月以来,死在他那一双肥肥小手下的武林大豪,已经比死在西门吹雪剑下的多得多了。

    可是西门吹雪却知道这一个人今天到这里来绝不是为赴约而来。

    这个小瘦子肥小胖,就算吃了妖魔教的迷*幻*药,也不敢来动西门吹雪。

    谁敢动西门吹雪。

    这个时候绝岭下又有一阵脚步声传了上来,一阵好重的脚步声,就好像有一个八百厅重的大胖子穿着一双八十斤重的铁靴子一样。

    可是这个人还没有走上来,西门吹雪就知道这个人既不胖,也不重,穿的还是双轻轻薄薄、软软的绣花鞋。听到这个人的脚步声,穿铁靴的人那张紧张的脸立刻就放松了!西门吹雪的眼神却忽然变得红如血,冷如雪。(注)

    写武侠小说写了二十三四五六七年,从没有写过“注”

    可是我从小就很喜欢看“注”因为它常常是很妙的,而且很绝,常常可以让人看了哈哈大笑。

    譬如说,有人写“xx拔剑”之后,也有注“此人本来已经把剑放在桌上了,等他吃过饭之后,又带在身边,所以立刻可以拔出。”

    看了此等注后,如不大笑,还能怎样?哭?

    “注”有时也可以把一个作者的心声和学识写出来,注出一些别人所不知而愿闻的事,有时甚至就像是画龙点睛,无此一点,就不活了。

    才子的眉批,也常类此,金圣之批四才子,更为此中一绝。

    我写此注,与陆小凤无关,与西门吹雪更无关,甚至跟我写的这个故事都没有一点关系,可是我若不写,我心不快,人心恐怕也不会高兴。

    因为在我这个鸟不生蛋的“注”中出现的两个人,在现代爱看小说的人们心目中,大概比陆小凤和西门吹雪的知名度还要高得多。

    这两个人当然都是我的朋友,这两个人当然就是金庸和倪匡。

    有一天深夜,我和倪匡喝酒,也不知道是喝第几千几百次酒了,也不知道说了多少鸟不生蛋让人哭笑不得的话。

    不同的是,那一天我还是提出了一个连母鸡都不生蛋的上联要倪匡对下联。

    这个上联是:“冰比冰水冰。”

    冰一定比冰水冰的,冰溶为水之后,温度已经升高了。

    水一走要在达到冰点之后,才会结为冰,所以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种水,都不会比“冰”更冰。

    这个上联是非常有学问的,六个字里居然有三个冰字,第一个“冰”字,是名词,第二个冰字是形容词,第三个也是。

    我和很多位有学问的朋友研究,世界上绝没有任何一种其他的文字能用这么少的字写出类似的词句来。

    对联本来就是中国独有的一种文字形态,并不土分困难,却十分有趣。

    无趣的是,上联虽然有了,下联却不知在何处。

    我想不出,倪匡也想不出。

    倪匡虽然比我聪明得多,也比我好玩得多,甚至连最挑剔的女人看到他,对他的批语也都是:

    “这个人真好玩极了。”可是—个这么好玩的人也有不好玩的时候,这么好玩的一个上联,他就对不出。

    这一点一点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金庸听到这个上联之后,也像他平常思考很多别的问题一样,思考了很久,然后只说了四个字:“此联不通。”

    听到这四个字,我开心极了,因为我知道“此联不通”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我也对不出。”

    金庸先生深思容智,倪匡先生敏锐捷才,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能有一个人对得出“冰比冰水冰”这个下联来,而且对得妥切,金庸、倪匡和我都愿意致赠我们的亲笔著作一部。作为我们对此君的敬意。这个“注”恐怕是所有武侠小说中最长的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