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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仪固然为天子妃嫔, 也算身份贵重,但与皇后又诚然是两种身份。
彼时的武媚娘方与李治跳出樊笼,虽有破局锐气, 却到底还少了些底气。
今日却大不相同了。
武媚娘瞧着挂在身上的女儿, 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感慨, 她这私底下的说话流利程度是比给李治添油加醋的时候高出不少, 还是应该说她在此时岔开话题的样子当真可爱。
但
算了,既是安定公主, 有些小秘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萧淑妃, 不,萧昭容自这出废后风波中跳出去, 暂时托庇在周国夫人的名下,她的两个女儿倒是可以作为阿菟的玩伴, 也算是件好事。
“走吧, ”武媚娘无奈地笑了笑, “这边乱糟糟的, 也确实该先过去了。”
虽然皇宫内院占地不小, 但此时她们才用过晚膳不久,还未到夜幕降临之际, 倒也不必非要坐上轿辇去新宫殿。
武媚娘干脆拉着小女儿的手慢慢走过去,权当饭后消食。
自安仁殿往北过院墙,而后往东北方向走,便是一片开阔的宫中园景。
往南便是甘露殿, 往北则是延嘉殿。
二者之间除却园景相隔之外,就是那条金水河了。
这条流经长安唐宫的金水河,和后世紫禁城中同名的金水河不大一样,并没有什么玉带环绕, 而是穿皇宫而过,呈现出不大规则的流向。
但这条活水对于皇宫而言无疑颇为重要。
后妃所住的宫殿群中有着北海、西海之名的各个湖泊,几乎都是由金水河供给的活水。
当武媚娘牵着清月的手,自河上石桥走过的时候,落日晖光正铺照在水面上,将整条河道都给染成了灿金色,让她们像是自一条鎏金飘带之上走过。
这便不难让人理解,它为何会有金水河之名。
李清月本想探头瞧瞧这河水之中有无锦鲤池鱼,结果她人还没桥上栏板高,又被母亲小心地牵着,根本没有这个探寻的机会。
唉,只能等她再长长个子再来了。
但还不等清月遗憾于此事,延嘉殿就已出现在面前了。
各司其职的宫人看起来走动频频,好似因这出皇后废立的结果突然陷入了混乱,但若仔细看去便会发觉,因尚食、尚衣、尚药、尚仪、尚寝、尚功六局的划定,各处也不过是忙而不乱。
就比如说尚寝局,司设女官早已先到,让人将主殿偏殿的寝具陈设筹备妥当,好让这位新上位的皇后能将五皇子李弘与小皇子李贤给先安顿下来。
不错,在废王立武的尾声,李贤虽还未满周岁,但已被李治赐予了名字。
李弘的“弘”字,寄予的是道教谶纬之说,李贤的“贤”字,则更像是李治再为武皇后这里加上一道盖棺定论的评价。
或许是因为怀有李贤之时,无论是李治还是武媚娘的处境都要比几年前好上太多,以至于李贤虽是在拜谒昭陵的途中所生,体格上还是颇为康健。
清月随同母亲抵达之时,还隐约听见他因周遭环境变化而发出的一阵有力哭喊。
但在重新被母亲抱起,感觉到了熟悉的气味,再被转交给乳母之后,他又已安分了下来。
等候在一旁的尚服局司衣、司宝女官并随行女史垂手站定一旁,未曾对这一出予以打扰。
当小皇子被安顿下来后,才见其中作为代表的女官走上前来,“皇后容禀,玺绶之物还需留待册封大典呈上,宫中神宝符契文簿已尽数在此,交由殿下过目。”
“一应大典所用衣物,也已由尚服局赶制完成,均在此地了。如其中有何不妥之处,皇后可交代于我等尽快改制。”
她说是说的“有何不妥之处”,但这层层女史女官的把关,让其中出差错的概率降到了最低。
李清月也早将目光挪到了一旁的衣衫宝架上。
武德年间划定的规章,皇后服为三等袆衣、鞠衣与细钗礼衣。
现如今便是前两者各有两套,后者则有三套摆放在了她们面前。
之所以只先上呈这几套,则是为了将其带回重改少费些功夫。
与早前武媚娘以昭仪身份随同李治行籍田礼所穿礼服不同,皇后袆衣之上的翚翟花纹以十二行为数。
以方今典范规章,这个十二正代表着皇后尊贵身份。
便如那细钗礼衣是头上十二钿,袆衣所对应的礼冠也是花钗十二树。1
攒簇形如球状的金钗,交织成了花钗之树,在暮光与烛光交映里,泛着一层夺目的宝光。
以李清月目之所见,其虽名为花钗十二树,但实际上只是大花十二而已,小花钗错落其间,连带着其余的金环金片金珠以及赤金博鬓,形成了整座头冠。
哪怕还只是被搁置在漆盘之上,也不难想象,将其戴在头上之时,会是何种样子。
李清月忍不住拽了拽母亲的衣袖,见她弯下腰来听她说话,她便目光发亮地说道“我想给阿娘戴这个。”
武媚娘读懂了她话中的潜台词,“大典前”
李清月点了点头。
武媚娘故作沉吟,见女儿又想去拽拽衣袖,这才开口道,“可以倒是可以,但你可得当心了,别将它给戴歪了。”
李清月连忙应道:“那是当然”
她又不是来添乱的,只是想做一个更有参与感的见证者罢了
于是当皇后册封大典到来的那一刻,在皇后殿中便出现了个堪称古怪的场面。
早已袆衣礼服在身的皇后坐在妆台之前,身边摆着一架宽凳,在凳上站着个三尺还不到些的孩童,正以一副小大人一般的模样打量着面前的母亲。
在她的手中便托举着那花钗十二树后冠。
因冠上花钗颤动,让人很难不担心,她会将这沉重的头冠给砸到地上去。
可端坐在她面前的皇后尚且神态从容,稳坐泰山,含笑看着女儿在此刻比划的动作,其余人等除了小心在旁接应,防止那凤冠落地,大约也没什么可做的。
好在,前几日小公主便连着捧过相同重量的物事,让人相信她不会干出突然松手之事,多少让人觉得安心一些。
何况,当她将这座花冠朝着面前梳理得宜的云鬓上摆去的时候,这位仪态雍容的皇后又忽然伸手扶住了女儿的臂膀,为的便是让这座花冠愈发安稳地卡在了发髻之上。
这实在是一幕有些奇异的景象。
可不知为何,亲眼见到这一幕的宫女竟不由屏气凝神,只觉这其中并不仅仅是亲子互动而已。
但突然之间的孩童出声又打破了此刻的静默,“好啦没有戴歪。”
李清月满意地松开了手,当即就有宫女来将这发冠进一步固定妥当。
她还站在凳子上没下去,便正能对上武媚娘朝着她看来的目光。
或许是因礼服在身,她现如今是以皇后身份统御六宫,她也并不需要再谨小慎微做事,在这抬眸间流转的眸光中正有一番灼然光华。
那绝不是花钗金影映照,也不是因今日晨起打扮,到此刻正有朝阳入内,而是她骨子里便升腾起来的赤焰,行将以一种愈发坦然的姿态呈现在世人面前。
就先自这场皇后册封大典开始
农历八月中的长安,已有秋风渐近。
天高气清,正当册封的好时候。
皇后册封,依照礼节应当由天子临轩册命,便是由天子亲自离开宝座,来到殿台之前,行册封礼,作为仅有皇后、太子以及少数重臣能得到的尊荣。
但册封典礼却是自肃章门开始,正值内宫与外朝分界之地。
早在册封典礼举办的前两日,有司便已在此地设好了太尉、司徒的座次。此外,又设了内外命妇的座位。
后者还是因李治下诏而头一次出现的待遇。2
但虽说规章有变,其余诸事倒也进展顺利。
便如陈设于肃章门的仪仗队,以及司乐礼器之物,早已尽数就位。
李清月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周围是同样与会的皇子公主以及宗室,忽听身边有人小声问道“你不觉得热吗”
她一转头便对上了李素筠的脸。
像是唯恐被人发现在这等时候开小差,她将自己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总算在鼓乐声中没引起旁人的注意。
热确实是挺热的,头上还顶着个太阳,却人人都得穿着厚重的礼服。
可这等场合也着实不多见,热便热一些吧。
她朝着李素筠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便见对方立刻乖觉地正襟危坐。
倒是另一头的李下玉朝着这边看了一眼,有些不明白妹妹为何如此听安定的话。
若是她未曾记错的话,阿娘应当只是让素筠听从“出主意之人”的话,以李下玉在送别母亲之时所见,那指代的应当便是今日接受册封的武皇后,但怎么连武皇后的女儿都算上了
不过此刻确实不是适合多话的时候,妹妹能安分下来总归是没错的。
只因随着各方人员到位,已有内侍高呼“请中严”3
那正是禁中戒备的信号,标志着这出册封典礼正式开启。
自礼乐鸣奏的方向,太尉、司徒乘辂而来,又在永安门外降辂,于谒者持节前导之中行来。
随后,礼乐转入正和之音,李清月立马转移了目光,看着袆衣花冠在身的皇后自另一侧抵达此地,站定在乐音停止的那一刻。
两相对望,长孙无忌的目光别提有多复杂了。
但无论他有多不想承认自己此前的种种决断失败,也并不想看到武媚娘坐到皇后的宝座上,他此时的身份都只是执行册封礼的“太尉”,而不是能影响到君王决策的重臣。
与他同来的司徒,乃是李唐宗室要员徐王李元礼,也有着监督他此行莫要胡来的作用,甚至又以眼神示意了他一番。
长孙无忌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翻涌的情绪尽数压制了下去,起码在明面上已再看不出端倪。
众人便只能见着这两位高位官员北面而跪,齐声而呼,“太尉长孙无忌,司徒李元礼,奉制授皇后备物典册。”
皇后册印与玺绶先后传递于司徒、太尉、内谒者之手,随后呈递于案前,由皇后身侧的尚宫取册,尚服取玺绶,立于皇后身后。
这便不难让人觉得,当武皇后率领六局女官步出的那一刻,到场的太尉、司徒等人已不再是这出大礼中的重要角色,而仅仅是承担起传递功能的使者。
内外命妇一并起身的行礼中,也虽是人人均着礼服青衣,最为醒目的也依然是今日册宝在手的皇后。
日光更盛了,盛得像是在皇后袆衣之上镀了一层金红色的光影。
身披战衣的新皇后便在这华光的中心。
目睹这样的场面,谁又还能想起,在争论武昭仪能否担任皇后位置的时候还一度有那么多声音,声称其若成为皇后,必将有损国母体面。
而如今这等场面在前,她走出的每一步依然稳健,像是完全将这些声音摒弃在外,从容地接受着作为内外命妇代表的大长公主行礼祝词,内外命妇再拜,宫中女官再拜。
但大概只有武媚娘自己知道,她并不像是外人所见的那么平静。
这份权力荣耀到手的那一刻,她有一瞬恍惚地想起自己十三岁那年初入宫闱,虽与阿娘说着见天子焉知非福,心中却也未尝不是惶恐,想起在太宗过世自己被充入感业寺之时的绝境,想起自己抓住机会起势的开端,也忽然想到了弘化的那一番感慨陈词
然而也正是在此时,她又在人群中瞧见了女儿那双灵动的眼睛,将她的种种神思都先拉拽回了眼前。
内侍的下一声高呼更是让她必须全神贯注,“奉制授皇后礼毕,转太极殿”
册封皇后的下一步礼节,正是从肃章门外转入太极殿中,接受群臣朝贺
到太极殿去
谁让皇后的身份本就不只局限在后宫之中。
当各方乘辂自肃章门抵于太极殿前的时候,李治这位天子早已自另一头的立政殿动身而来。
他甚至比本该抵达的时间更早一点。
毕竟,如果说武媚娘重视这场封后典礼的话,李治也不逞多让。
皇后既是他所立,也就代表着他手中的权利达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而当皇后之位易主的时候,太子李忠也势必会被人上奏请废,让他再不需要在看到这个儿子的时候便记起,这是一个他在为人所裹挟钳制之时册立的太子。
更不用说,朝堂之上经由了一番洗牌后,他的下一步举措也就可以推行下去了。
此时此刻,他望着朝他走来的身影,讶异于媚娘如此契合于这个角色,却也欣喜于在此前的政斗博弈之中她从未往后退让一步,甚至一次次带给他突围的建议。
那么现在,这份成功无疑是属于他们两人的。
太极殿正处这皇宫中轴线之上,乃是朔望日中朝举办之所,注定了此刻能够入殿的人不在少数。
先前见证授册的内外命妇与早抵达此地的朝堂官员分列左右,尽数目睹着这一幕。
皇后缓缓行来。
青红金都是极重的颜色,但分毫也未曾影响她在每一步踏出间都更盛一层的大方气场。
那不是寻常人能拿出的表现。
或许此前还有人只听过与她有关的风闻,听的是在废王立武之事的闲言碎语里,将她当做是挑拨陛下与王皇后的祸乱之人。但在朝堂翻覆落定,而她本人体面登场的那一刻,他们都需要重新认识认识她了。
身在人群之中的李清月因为个子小年龄小的缘故得了个特许,可以往前站站,便清楚地看到了这出帝后相会。
嗯或许叫帝后相见还有些不够确切。
毕竟,李清月此刻有些压抑不住的激动神情并不是因为父母在前、母亲登临后位,而是因为
对于绝大多数后宫妃嫔来说,成为皇后已经是事业的终点。
但她知道的。
对母亲来说,这只是她事业的而已。
永徽六年八月,武后受玺于肃章门,受百官朝见礼于太极殿。
永徽六年九月,皇长子李忠去太子位,改封梁王。
同月,五皇子李弘改封太子。
天子有诏,因皇后初立,太子新封,当与民同乐,赐长安大酺三日。4
何为大酺,便是因国家的吉庆之事,允许百姓聚众欢宴。
不,不只是欢宴,还有歌舞嬉戏之事,长安的宵禁也会因此而放开,街坊里巷的限制同样会被清除不少。
“所以我也能出宫去玩”李清月指了指自己。
见母亲点头,她哇得一声惊呼了出来。
去万年宫可不能作数,这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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