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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点意思的是, 李清月将信纸又翻来覆去地端详了一番,却没从这上头发现硫磺的颗粒。
反倒是在信纸的背面有一点微微泛蓝青色的细碎粉末,沾染在了纸面之上。
以她闻来已有一点重的硫磺酸味, 不应该这么不明显。
她又环绕观望了一番周围, “这间屋子应该是你用于读书的, 不将药材放在其中”
忽然听见她这么问,孙行连忙回道“正是。寒舍简陋,也只有此地能用于待客了。”
好吧, 可以确定, 不是等信送到之后沾染上的。
“那便奇了”李清月小声嘀咕。
她身在宫中, 对于天下到底有多少品类的纸张心知肚明,其中绝没有一种是硫磺熏白的纸张。
或者说起码在如今这个时代, 对于硫磺的应用还停留在相对粗浅的状态。
那么倒是有一种可能可以解释这个结果。
那就是这张纸所处的环境之中, 有逸散出来的硫磺蒸气
“你阿耶有固定采购石硫磺并且自己提炼的地方吗”李清月忽然问道, 在孙行还有些不明白她为何忽然有此一问的时候, 她又将信纸的背面泛蓝处递到了他的面前,“最好还要同时接触到这个东西。”
孙行小心地端详了片刻,眉头拧起。
比起父亲的那些亲传弟子, 他这个做儿子的在医术上并不算擅长。
但耳濡目染之下, 他也能炮制炮制药材, 为此地的村人看诊, 所以要将这一点痕迹认出来并不难。
这是
“这是空青。我父亲曾经用它水飞点眼, 用来明目。”
说到这里,他露出了几分若有所思之色。
又听安定公主追问空青由来,孙行便答道,“空青此物的生长条件很苛刻,据我父亲说, 他行医数年,也只在蜀中山谷见过。此地还不做随意开采,只定在每年三月份的时候,自某种特殊的铜矿边上挖掘出一部分来。”
“蜀中还有一种说法,说此物能利九窍,通血脉,长久服用就能延寿,所以往往不将其对外出售。”
李清月垂眸沉吟。
以孙行话中所言,这个空青应该就是某种蓝铜矿伴生物。
按照唐人对于矿物的开采能力,还不足以找到其余出产地,便令其成为了蜀中特产。
“蜀中也产硫磺”李清月追问。
孙行迟疑着点了点头,“我父亲留下的千金要方记载里,遵循的是早年间陶弘景名医别录中的说法,硫磺出自东海牧羊山谷,太山以及河西山谷之中。但以我父亲贞观年间在楚、蜀二地行游之中留下的记载,蜀中应该也是有的,而且不少。”
“公主方才问我父亲是否有提炼硫磺的地方,在蜀中确实有一处。毕竟,药物之中,玉、石门类的不在少数,出产于益州的尤其之多。”
见李清月颔首示意他说下去,孙行继续说道,“便如抑制风痹、养护肝胆的曾青,除寒热邪气的朴硝,消除胃胀邪气的硝石,医治蛊毒蛇毒的肤青,医治火疮死肌的青琅等等,均在蜀中山谷里产出。”
“家父为能以低廉价格获取这些石矿药物,便与此地一名石矿商人往来频频”
他试探性地开口问道“公主的意思莫非是,家父此刻身在蜀中”
“也只能是一番猜测了。”李清月将纸中含有硫磺之味的发现也一并告知了孙行,而后说道,“毕竟,谁也不能确定,你阿耶会不会只是将纸和空青都给一并带出了。”
这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孙思邈甚至有可能是在完成了在蜀中的采矿备药工作后,在离开蜀中的路上,才想起来要给家中送一封信。
若真是如此的话,她此前的推测便显得有些立不住脚跟了。
“不,他不会,起码空青这个东西不会”
孙行深吸了一口气,见与公主同行的众人都因这话拔高了音调而纷纷盯向了他,忽觉压力倍增。
但他还是努力以平稳的语气说道“蜀地石玉,多有服食过量招致后患的情况。比如昔年家父拜谒梓州刺史李文博,发觉他因过量服食白石英而患上了消渴症,可惜最终没能治好,只能眼看他撒手人寰。”
“白石英用在方剂之中能振奋精神,尚且如此,空青能通九窍,难保不会如此”
“家父曾经告知于我,若不能将此类药物钻研透彻,绝不贸然将其用在药方之中。自然也不会将其在离开蜀地后随身携带,以防为人滥用,招致祸端。”
孙行笃定地说道“所以倘若公主所料不差的话,家父确实身在蜀中。”
蜀中啊
得出了这个结论,其实是应该让她感到欣喜的,可也恰恰是这个结果,让她有点犯难。
她之前跟李治说过,等找到了人,她打算亲自去请。
在她早已盘算好了一番说辞的情况下,应当更有机会能将孙思邈接去洛阳,甚至将他著书立说、教授弟子之事也选在此地。
若是获知孙思邈身在河南、山东、山西这样的地方,从长安出发前往,因大唐官道已基本建设完成的缘故,几乎不会有什么麻烦。
有屯营兵马随行,就算是李治,也不至于需要担心她的安危。
可蜀中却却有些不妥。
这里固然在南北朝之前就已经以蜀锦知名,甚至堪称经济优渥。乱世交锋中,也因天险隔绝而保留下来了更多的人口,但
其间风俗却多为关中人士所鄙薄,觉得此间之人好斗犯上,情缘淡薄,还多有劫道之举。
贞观二十二年唐太宗令剑南道伐木造船,当地长官急于求成,还一度酿成了三州动乱,直到朝廷军队抵达,才将其平息下去。
说这里是龙争虎斗的混乱之地也并不为过。
正因为此地不是什么好地方,所以遥领益州大都督位置的,也往往不会是很受宠的皇子。
比如说,现在遥领这个位置的,就是李治的三儿子李上金。
而更可惜的是,既然是遥领,李上金自然不会身在蜀中。
想想看吧,连挂着名头的那位都不在川蜀地界,那倘若她直接冲到李治的面前,说她想要去蜀中找人,李治会给出何种回复。
大约不是让她等着孙思邈出蜀,就是派遣专人前往蜀中寻人,让她打消亲自行动的念头。
可姑且不说这种方式能不能顺利地将孙思邈给带回来,就是冲着另外的一个目的,李清月也觉得,自己有必要亲自往巴蜀走一趟。
早在显庆元年生日的时候,李素筠就同她说过,有些地方为了驱逐恶鬼,将硝石也一并放在爆“竹”之中,开始演变出了炸药的雏形。
南北朝那些炼丹的道士们,也在一次次的炸炉之中,窥见了降低硫磺毒性的灼烧方法,以硫磺、硝石和硵砂形成一种叫做“伏”的东西。
当然,这些都还距离真正的火药相差甚远。
可作为后世之人,当李清月先后听到硫磺和硝石都在蜀中产出的时候,她大概做不到毫无波澜。
一想到此地不仅有孙思邈,还有炸药的大量原材料,李清月便盘算着,她无论如何也得往蜀中走一趟
既然征得阿耶同意这种话不好说,那就
先斩后奏好了
这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没错,就是这样。
她朝着孙行问道“你可愿意陪我往蜀中走一趟”
孙行很想说不行的。
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正在闭门苦读的书生,还远没有到能跟权贵这般接触的地步。
可他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当那位小公主问出这个话的时候,她后头的有位女侍卫露出了个锐利如刀的眼神。
在对比了一番敌我形式之后,孙行觉得,自己可能还是顺从一些为好。
何况,眼看着他父亲也要被从蜀中邀请去洛阳,那么他应该很快就不用一个人在这队列之中了。
但就算对于自己的前路有了几分心理准备,孙行也属实没想到,这位小公主竟打算在未经天子准允的情况下前往蜀中
这是个何等危险的举动
偏偏,他并没有劝谏对方的资格啊
大半个月后,一列车马自长安出发,预备翻越秦岭前往汉中,而后进入蜀地。
倘若有人在路边驻足,朝着这些车马看去,试图辨认其身份的话,就会从这些人大多深青浅青色的衣着和神情之中推断出,这是入蜀官员赶赴上任的队伍。
显庆三年,为满足洛阳选官的要求,在李治自洛阳回返长安、西域使节又还未曾抵达之前,朝廷开办了一次制举。
自元月通知下达,到三月末举办,其间用于给人准备考核以及行路来此的时间并不太多。
不过各方候选官员和通过科举的学子早已习惯了制举的突如其来。
所以比起对这项选拔的突然开办而惊愕,他们更应该庆幸的是,能有机会凭借着制举获得对应的官职。
不必再蹉跎时日了。
可理想很美好,现实却给了绝大部分人以重重一击。
能得到上州委任,甚至是一举成为洛州、雍州官员的,终究还是少数。
有些得到授官的,看着自己手里的委任状,恐怕还觉得自己不如继续维持原本的状态,等待下一次制举。
但这种事情,显然不是他们可以选择的。
拿到了委任,就得上路。
“孟将,你深受国子监祭酒器重,又如此年少便举进士科及第,不过是因为没有门路可走,就得被派遣到青城县里做个县丞,你就甘心吗”
张柬之循声朝着问话之人看去,见是自己曾经同在官学之中上课的同僚,本还有些冷硬的神情,也稍松了几分,却还是朝着对方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回道“此事没什么甘心不甘心的,大唐国情在此,人才济济,能先得一官职,一边处理庶务累积经验一边继续学习国策,未尝不能在往后的铨选、制举中任职。”
“再说这益州蜀州之地,也没你想的那么糟糕吧”
张柬之家世不显,所幸有些依靠着读书出头的本事。现下初入官场,一字一句都不能说错。
就算明知同僚乃是为自己打抱不平,也不能真在话中这么说出来。
见他提醒的话语有些严肃,那同僚也非不知好歹的人,但还是免不了压低了声音回道“没那么糟糕太宗年间所编纂的隋书中都说了,此地百姓多溺于安乐,富贵盈门而不知上进,边野多有奸藏之辈。我等去了这样一个地方,要如何做出政绩来”
没有政绩,便无从谈论什么考核之说。
更何况,川蜀能屡屡被作为流放之地还是有其道理的
有多少死在任上的蜀中官员,早已给他们做出参考了。
他越说越觉悲观,却听得张柬之不疾不徐地回道“你别这么想,如何做出政绩这件事,不是已有前人为我们做出参考了吗”
“秦时有李冰父子导引汶江,修筑都江堰,令成都有水泽灌溉。到了贞观年间,有高士廉担任益州都督府长史,同样选择用水利之事作为改善民生、缓和关系的手段,还在此地大兴教育。”
“他的儿子高履行也同样是能臣干吏”
张柬之说到这里,又忽然停了下来。
他发觉自己选择的这个例子有点问题。
因为就在上个月,益州都督府长史高履行被贬官洪州都督。
不过这倒不是高履行在这个长史任上做了什么错事,而是因为他的父亲高士廉乃是长孙皇后和长孙无忌的舅舅。
换句话说,高履行是长孙无忌的表哥。而这两人之间的来往早年间就很密切,就算高履行在益州做官,也没能动摇这份情谊。
若是在寻常时候,这种往来至多也就是个亲戚关系罢了,高履行甚至还能算作是李治的表舅和姐夫,可放在如今却成了个大问题。
自韩瑗也遭到贬谪、洛阳为东都的政令推行下去后,长孙无忌的党羽在这数月间遭到了疾风骤雨一般的打击。
高履行也没能从中免灾。
他的妻子东阳公主上书陛下求情,并未能够改变李治的决议。
张柬之虽然没能亲自身处于这片权势争斗中,却也凭借着他的政治直觉,感觉出了点风向。
他甚至在想,值此动乱之时,他恰好被派遣到川蜀地界上来,会不会也能算是一件好事。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他那位同僚说道,“你说高长史啊这么一说,我又觉得我们的情况还算不错了,毕竟,有那位在对比呢。”
他动了动脑袋,示意的方向正是队列之中体型最大的那一架马车,而这其中坐着的,就是接替高履行成为益州都督府长史的人。
“和他一比,我又觉得心气舒坦多了。”
“你说这位新长史惨不惨。明明在洛州成为东都所属的时候,该当成为上州要员,却因瀛洲长史在此番制举之中拔得头筹,顶替掉了他的位置。”
“也不知他这得算是倒霉还是走运,说什么他协助安定公主筹办水陆法会之事表现优异,陛下不忍将他降职,干脆先在益州都督府长史位置历练两年,再行重用。”
“呵,”这人干笑了一声,“能从这个位置上升职的人能有几个除非那位安定公主还能记得这个段长史的名字,在陛下面前再将他提一提,不然”
不然怕是要在这里待上小半辈子了。
说起来这段宝元的名字倒很是贵气,就连这位长史本人长得也有几分福相,就是运气背了一点。
但他大概不会想到,那个被他提到的安定公主,此刻就坐在那架马车之中,和段宝元相对而望。
饶是已经在出发上车后不久就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段宝元还是忍不住又抱着脑袋哀叹了一声。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想想他原本稳步向上的生活,就是因为他们那位洛州刺史贾敦颐病故,他就恨不得在抵达川蜀后再给贾刺史多上两炷香,以求对方的庇护。
倒是李清月淡定得很,“你也别苦着脸啦。益州都督府总领八个州的事务,相比起洛州,确实在地位上有所不如,在统领的范围上却是大大超过了。”
“自高士廉、高履行父子任职益州以来,此地的民风大有改善,你也不必对此地抱有什么偏见。”
“好职务啊”
段宝元叹气,“公主,你觉得我担心的是这个吗”
其实他看得出来的,就连陛下的表舅都在最为得势的时候被派遣到此地来当长史,就是知道这里有油水可捞,有政绩可做。
他来此地确实是升迁,像是空降了一个贾敦实之后对他的弥补。
他犯愁的完全就是面前这人
益州都督府长史做不好,被革职查办,也起码得是半年一年之后的事情了,可安定公主若是在益州出了事,他的脑袋直接就能搬家
“你说我跟来这件事啊其实你不用担心这么多。”
李清月掰着手指数给他看。
“你看,第一,我阿耶并不知道我来这儿了。我跟他说孙思邈老先生可能身在蜀中,找人不大方便,我还是继续回洛阳陪我阿娘去,然后又让人送信给了阿娘说我要去找人。只要阿娘那边将消息隐瞒下来,阿耶就不会那么容易发现。”
“到时候用一句孝心作祟也就解释过去了。”
段宝元听得很绝望。
那么问题的关键就在,皇后殿下能不能接受这么个小孩往蜀中跑。
谁家孩子是这种风格的
偏就李清月很有信心,已是振振有词地说了下去,“其二,我选了最安全的入蜀方式。”
“若是我自己行路,便是有侍卫在旁,也难免在路遇劫匪的时候遭遇不测,可你看看我们现在这个队伍,这是你这位长史,还有那么多县官的上任队伍,谁敢吃饱了撑的,来打劫这样的一行人”
肯定没有吧。
她这个过于理直气壮的表情,让段宝元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这是对他们这些人的夸奖,还是让他更加无奈的重磅一击。
“其三”
李清月伸手一指同行的孙行,说道“都说关中人士来到蜀中多生病症,所以我还给自己带上了一个医者,以备不测。”
孙行“”
他已经试图告诉公主,他从他父亲那里传承来的医术,充其量也就只有十分之一而已,能应付寻常疾病,却不能解决疑难杂症,但好像用处不大。
起码现在,他就成了一个极好的借口。
李清月端坐车中,冲着段宝元露出了个笑容,“段长史请放心,这趟蜀地之行,我必定让你再立一件功劳”
段宝元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