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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在一间阴暗潮湿的小土屋内醒转来,再次看到她晕倒前,那个让她疑是幻觉中人的古装小丫头,正在拿着巾子给她擦额头的汗时,她瞪着小丫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姐,你醒了?”小丫头圆嘟嘟的面庞上绽开一个欢欣的笑容,“看到你醒了,钟儿就放心了。”
她转了转眼球,嚅动了一下嘴唇,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小姐饿不饿?这里有粥。”小丫头回头端起手边的一只黑陶碗,往里瞧了瞧,自己先皱了一下眉头。转而再恢复成一张喜陶陶的笑脸,“小姐先将就着填饱肚子吧,那个李大升实在是吝啬得很,糙米霉面的给咱们吃。不过再挺两日就好了,小姐模样好性情好,一定能寻个好的主家…”
钟儿说到这里,似乎感觉自己这个话题不太好,赶紧收住,转回来继续说那碗粥:“小姐好歹吃一些吧,三天滴水未进,你都瘦得脱相了,老爷夫人在天之灵,要是看到你这般不爱惜自己,怕也会难以安心呢…”
身边有个碎嘴的小丫头,对她这个初临陌生时代陌生地点,顶着一张陌生的面孔生存的人来说,真是一个天赐的情报员。
从小丫头絮絮叨叨的碎碎念中,她终于了解了自己的新身份。
她叫乐以珍,是前任云州知府乐孝礼的女儿。乐家因为牵涉进浩王谋反一案而获罪,家产抄罚入官,男丁皆处斩,女眷则没入奴籍。
乐以珍跟随她的母亲及家中一众女眷,被辗转倒卖,最后远离云州,来到这位于北方的安平府。这一路上,今儿领走一个,明儿领走一个,待她们在李大升这里安定下来时,家中三十几个女眷已经散得七七八八了。
乐以珍的母亲乐周氏出身侯门绣户,一生矜贵。如今家道中落,夫死子亡,家人散尽,她屈辱忧困交加,出了云州没多久就病倒了。一路病体缠mian,拖到安平府之后,终于一口气没上来,追随她的先夫而去了。
撇下乐以珍成了名符其实的孤女,只余一个自小伺候她长大的丫头钟儿陪在她的身边。这位自幼生长于玉楼朱阁的千金小姐,十六年来受过的最大委屈也不过是那年上元节要偷着出去看灯,自认为乔装打扮得没人识得了,却在刚出府门口的时候被爹爹认了出来,生生拽了回去,气得她哭了一宿。
而今遭逢家破人亡的剧变,本来母亲在身边相依相伴,还可略略开解一些。孰料连母亲都支撑不住,撒手而去了,这让她细弱的肩膀如何扛得下如此打击?
所以从乐周氏咽气那一刻起,乐以珍便痴痴呆呆,水米不进,任谁唤她都不应声。终于在三天后,如愿去父母身边尽孝去了。
当然外人并不知道乐以珍已死的事实,因为就在她魂魄离体的那一瞬间,一个从异世飘游而来的灵魂,在懵懂不觉之间撞进了她的身体里,于万般无奈之下,顶着这具躯壳行走于这陌生的人世间。
这个假的乐以珍延续了那个真的乐以珍的糟糕情绪,又痴愣了好几天。除了心中那初临异世的惊恐,她还在担忧她那刚刚溺水而亡的母亲,躺在冰冷的太平间内,不知道有谁会去料理她的后事。她的心中还有恨,她恨自己薄情寡义的父亲,当年抛下因病瘫痪的母亲和尚还幼小的她,居然是另建新家另觅新欢去了,如果她不能回去将他以重婚与遗弃罪送上法庭,她一生都将气难平。还有…她的心中还有牵挂…牵挂着那个在包里为她藏着一把伞的男孩儿,她满怀的情意还未曾向他表达,就这样时空相隔了,他会为自己的死而伤心吗?
对于她的萎靡不振,身边的人见怪不怪,包括那位人牙子李大升。象她这样娇滴滴的小姐面临如此残酷的人生剧变,不变傻才是奇怪的事呢。只要她肯张口吃饭喝水,李大升就没有赔钱的危险,也就任由她每天在这座小土院子里瞎转悠。
别人都以为她是忧念哀怨,才会每天绕着院子转圈子,以排解心绪。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心思,她在寻找自己回去的路径。她反复思量自己穿越时空的原因,依她的理解,她一定是在混沌迷茫之时,闯破了哪个时空之门,那时空之门的入口处是2009年6月20日的碧塘公园,而出口处就在五百年前的这座小土院子。
她这样每天在院子里兜兜转转,停停留留,若有所思的样子,可是吓坏了小丫头钟儿。钟儿以为,她的小姐本来就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如果再变傻了,那么十有八九会被卖进窑子里。她一想到小姐金枝玉叶一般的娇贵身子,被送进那样肮脏不见天日的下流去处,心里就会揪心揪肝的难过。
因此钟儿每天都陪着笑脸守在她的身边,软语温言相慰,给她讲一些过往的愉快的事情,希望能早日唤回她的心智,让她看起来象个正常人的样子,也好卖进一户好人家,这一生也就会少遭不少的罪。
尽管钟儿讲述的那些乐以珍以往的趣事,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也勾不起她的美好回忆。可是在她孤身独处异世,又是在这样一种境况下体味世态淡凉的时刻,钟儿真诚的关切与陪伴确实给予她莫大的温慰。
因此她在心里对钟儿存着无限的感激。
可惜,这位拿她当主子一般尽忠尽心的善良的小丫头,也在几天之后被一户李姓的官宦人家相中了。
钟儿临走之前,跪在地上给她磕了三个响头,抱着她的腿痛哭失声。她心里也难过,可是她知道那是钟儿的命运,她现在自身难保,更别提去搭救别人。
钟儿走了,她更沉默了,时常坐在院子里的小木板凳上,望着澄净的天空发呆。
她幻想着能有一位神仙驾着祥云而至,指着她说道:“孩子,你走错地方了。”然后将一束神光打到她的身上,瞬间将她吸入时空之门中。她在一个闪着奇光的隧道里翻腾飞翔,突然就被“扑通”地甩到了实地上,定睛一瞧,落身之处正是游人如织的碧塘公园…
可是幻想终归是幻想,当李大升粗鲁的大嗓门在院子里响起,当一群等待着买家的女奴们蜂拥挤向一桶象猪食一样的烂粥,抢着自己的晚饭的时候,她就会再度被拉回现实中---她是乐以珍,一位因父亲谋反而被抄入奴籍的破落小姐,正等着有官家富户的主子开眼,买了她去做奴为婢呢。
半个月的时间在她的晃晃悠悠中度过去了,她急切地寻找时空之门的心思,终于冷静了下来。也许时空之门不是随时随地都存在或者开启的吧,也许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之手将她带到这里来,是一种命定的运数吧。
当一个一个的买家看到她愣呆的样子,摇头离去的时候,那天晚上她起夜,刚刚打开房门走出去,就听到李大升在屋角处与一个什么人轻声地抱怨着买了她这个赔钱货,说过几天准备折本把她卖到窑子里去。
一句话惊得她出了一身的冷汗,理智也被唤醒了。她终于意识到在这个陌生的世道里生存下去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留有这条命,总归还有机会回这里来寻找时空之门,没有了这条命,她怕自己只能转世投胎再生为人了。
而她是想回去的,她对父亲的恨和对那个男孩的牵挂,都给了她一种非回去不可的决心。
所以当第二天上午,定居在安平府的本朝富商巨贾之家怀府来这里挑丫头的时候,一群为进怀府而刻意拾掇一番的女奴们中间,突然就闯进来一位面若中秋之月,眸似夜空之星的小姑娘,机灵乖巧,笑起来甜兮兮的讨人欢喜,被怀府的管家怀平一眼相中,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被带走了。
这位小姑娘就是乐以珍,本来怀府选人,李大升当她痴愚傻愣,并没有叫她。可是她知道自己必须抓住这次机会,错过了这一次,她随时有被卖进窑子的危险。
于是她将自己收拾干净,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生闯进了怀府选人的那间屋子。当她面对怀平的时候,她的心里还是忐忑的,她只是想尽量展现自己的乖巧顺从,自从来到这一世就没照过镜子的她,根本不知道乐以珍长着怎么样一张讨人喜欢的面孔,想当初乐家家世鼎盛的时候,她的父兄为讨来她的一个笑脸,几乎将云州所有女孩子喜欢的宝贝都搬到她的闺楼里去了。
因此当她刻意绽开一个笑脸的时候,就连在大门大户呆得久了,自认为见识不凡的怀平,都觉得受到了震憾,二话不说,付了银子签了契约,领着乐以珍回府向老太太请功去了。
原来他此番前去,只为给怀府的老太太怀良氏选一个抱狗的丫头。当乐以珍被带到怀老太太的面前时,怀老太太高兴地扯起她的手:“多精致的小人儿呀!竟比我们家的小姐生得还娇嫩,一看就招人疼!”
于是乐以珍顺利地留在了怀府,每日里照顾怀老太太的爱犬小虎子。她自小就喜欢猫狗,而且为防她上学的时候,妈妈一个人留在家里寂寞,她家里也养了一只比熊犬,名字叫雪球,白茸茸地象玩具一样可爱,乖顺听话。
因此对于养狗,她是很有经验的。怀老太太的爱犬自从交给乐以珍后,没出一个月就被伺弄得毛色油亮,溜光水滑。美人抱靓狗,往旁边一站,让怀老太太感觉很有面子。
怀良氏自从五年前因风湿瘫痪,从一个刚强能干的当家人沦为终日窝陷床榻之间,行动不便的残疾人,性情日渐乖张怪僻,喜怒不定,心思无常。在她身边伺候的人,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经常是一句话不合老太太的耳缘,就被打得半死。因此她身边侍候的人五年来如流水一般,变换不定。
乐以珍在现代的妈妈就是因病瘫痪,自从父亲不堪生活重负,离家出走后,她小小年纪便开始照顾残疾的妈妈,十几年积累了不少的经验。尤其有一段时间妈妈言行举止大异于常,她问又问不出来,情急之下,专门去书店买过一些关于残疾人心理疏导方面的书籍,研究了好长一段时间,而且在妈妈身上实践过。
因此对付象怀老太太这样的脾气,她并不象旁人那样心慌意乱,惊颤小心。相反,当怀老太太摔杯砸碗心绪不宁,别人都不知所措的时候,往往是乐以珍笑呵呵的一句话,就说到老太太的心里去了。
怀老太太对乐以珍的依宠信任与日加深,府里的人都说她这个抱狗丫头当不了多久,早晚她得替了老太太的大丫头雁儿的位子。
果不出所料,进府半年后的一天中午,她正在给虎子洗澡理毛,怀平带着一个低眉顺眼的小丫头来找她,让她把狗交给这个叫芹儿的小姑娘,正式通知她,老太太决定擢升她为身边的掌事大丫头。
从此她便有了一个怀府一等丫头的身份,掌管起怀老太太房中的一切琐务杂事。因着老太太在怀府的至尊地位,乐以珍虽然不想恃主而骄,可是仍然躲不过一些下人们的巴结奉承,迎来送往。就连身为怀府半个主子的姨娘姨奶奶们,见了乐以珍都客气地称一声:“珍儿好!”
乐以珍到底凭借她自己的聪明能干,再加上那从小积累起来的照顾瘫痪病人的护理知识,在怀府之中立稳了脚跟,虽然身份上只是一个奴婢,但有怀老太太宠着,府里也没什么人敢跟她大小声。
可是怀府的生活始终给乐以珍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她总是觉得身边的所有房屋建筑摆设都是一出戏中的布景,身边所有的人都是这出戏的演员,而她也是参演者之一。
等到戏终人散,她会卸了妆,走出这些布景,走到大街上,在夜灯初上车流如织的欣乐广场附近,坐上266路公交车,在南湖路下车,步行200米,然后走进她家所居住的那栋六层小灰楼内,打开一楼左侧的那扇门,雪球欢蹦乱跳地扑到她的腿上,而妈妈一如既往地坐在窗口,扭头来冲她一笑,启唇说道…
“你是哪屋的丫头?深更半夜的坐在这里干什么?”
不是妈妈的声音!乐以珍从失神的状态中被惊醒,眼前场景被“刷”地拉回到怀府的后花园中,夜凉如水,明月高悬,而她坐在莲池边上的那架秋千上,身子已经凉透了。
她有些迟钝地望向站在一旁的问话之人,借着月光看清来人的身形面目之后,吓得她一下子从秋千上蹦下来,恭敬地垂手而立:“老…老爷!”
那秋千借着她跳下去的推力,弹了出去,在她垂手站立的时候,又荡了回来,很不客气地打到她的屁股上。她没防备,被打得往前小小地趔趄了一步,旁边背手而立的那个男人见此情形,很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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