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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扶了鸳鸯,同了金钏儿一块儿去到早已不复当日之繁盛富丽的前厅,就见邢王二夫人、李纨凤姐儿妯娌并迎探惜三春等俱已侯在了那里,只是每个人的衣衫妆扮都较之先前素淡了许多,瞧在贾母眼里,心里到底好受了些微,看来“家道艰难,能省则省”这一贾府新的家训,并不只是针对的她一个人嘛!
瞧得她进来,众人都忙站起身来欠身行礼,口称:“见过老太太。”
撇开先前自己作孙媳儿媳时的年限不算,至今贾母作贾府老封君亦将近二十载了,这便养成了她幸喜排场体面、众星拱月的性子。只是自从贾府家道中落,儿孙们又不成器,致使她已很久未尝到过这种被众人所景仰着的感觉,一瞬间竟恍惚回到了先前贾府尚体面煊赫之时,因缓缓行至当中榻上坐了,又缓缓扫视了众人一圈儿,方道:“都起来罢。”
底下王夫人见她这般乔张拿致,暗自冷笑不已,然思及方才自己领着二房众人迎出去时,那位宝侧妃的丫头婆子们说的‘咱们主子什么身份?贵府难道不该让贵府最高辈分儿的老太太领着贵府所有女眷们来迎接的?’,显然在外人看来,终究贾母才是这贾府真正的内当家。王夫人虽又不忿又不甘,只亦能命人去请了邢夫人凤姐儿婆媳来,又打发了金钏儿亲自去请贾母,于是方有了贾府自“内乱”以来这几日的第一次众人齐聚。
王夫人虽瞧不上贾母这副犹拿自己当昔日荣国府老封君的模样儿,奈何人家指明要她领着人出去接,说不得上前几步赔笑道:“我回老太太,因大皇子府上宝侧妃忽然驾临,媳妇儿想着这类大事儿终究还得老太太统筹安排,方可保万无一失,因此才打扰了老太太的静养清修,还请老太太勿要责怪才是。”
邢夫人凤姐儿亦忙笑道:“小事儿咱们这些子孙后辈还敢壮着胆子自己拿主意,一旦遇上这类大事儿,终究还得惟老太太马首是瞻才是,不然指不定什么时候便出了纰漏亦未可知呢。”她婆媳二人想的是,即便现下贾母手里无钱无权,终究外面儿的人一提及贾府,头一个想到的还是贾母,谓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指不定那一日贾母便在谁家的帮助下,重新夺回了贾府的掌家全力呢?倒是别将她一次性得罪了狠了,因才会出声儿附和着奉承的。
贾母被几人这般一番奉承,心下十分受用,因点头道:“既是如此,咱们趁早儿接出去罢,让那位宝侧妃等久了,岂非显得咱们家太失礼了?”便起身率先往外走去。后面儿众人见状,忙亦跟了上去。
少时,众人已行至了大门口,就见大门外的空地上,早已堆积起了厚厚的落叶并其余秽物,街道上则半个人影儿皆无,较之往日的门庭若市、热闹不已,堪称天壤之别了。
正暗自怅然之际,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儿略显傲慢的问话声儿:“你便是贾老太太罢?”
贾母攸地回过了神儿来,见说话儿的是一个站在离一辆悬有“大皇子府”字样儿,瞧着十分华丽的马车前,穿戴皆不俗的半老妇人,估摸着是大皇子府上的管家娘子,心下虽十分不悦于其说话的口气儿,却亦知道自家今非昔比,说不得点头赔笑道:“老身正是,未知娘子怎么……”
后面儿“称呼”二字儿犹未说出,已被那婆子冷笑着打断:“虽说如今贾家已败落,被贬为庶民了,到底还是曾体面显赫过的,难道竟不知规矩礼仪为何物,竟不知见了皇子府的侧妃娘娘,该行跪拜大礼迎接了?”
贾母被抢白得脸子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的,怔了一下儿,方赔笑道:“娘子息怒,老身只是太高兴于侧妃娘娘这样儿尊贵的人儿竟驾临寒舍,一时有些个回不过神儿来罢了,老身这就迎接侧妃娘娘去。”心里却又是冷笑又是不忿,不过小小一个皇子府的侧妃,亦敢自称起“娘娘”来,自家真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因忙领着后面儿刑王夫人等,微欠着身子上前便跪至马车前,口称:“民妇贾门贾史氏,携阖府女眷,见过侧妃娘娘,恭请侧妃娘娘寒舍里吃茶说话儿去。”
半晌没有声息。本就冷清的贾府大门外,此刻虽有了站满跪满了一大群人,却越发显得冷清了。
许久,就在贾母等人都觉着膝下快下支撑不住之时,终于有一个声音自马车里传了出来:“吴大娘,还不过来扶主子下车?”不知道是不是幻觉,贾府众人都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尤其王夫人,更是觉得这声音无比耳熟,只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在那里听过罢了。
方才那个十分傲慢的婆子,闻言后忙换了一副嘴脸,小跑上前掀起了车帘儿,与马车旁另一个与之差不多妆扮的婆子,一左一右一行伸手搀人,一行赔笑道:“莺儿姑娘您慢点子!”
便见一个瞧着只好十五六岁,穿着打扮皆不俗的大丫头模样儿的女子,被二人搀扶着小心翼翼站到了地上,不是别个,正是打小儿跟在宝钗身边儿伺候的贴身大丫鬟莺儿,车上坐的人,无疑自是宝钗了!
吴婆子与另外那名婆子还欲上前扶宝钗,却被莺儿娇声儿斥住:“主子何等尊贵之人?你们粗手粗脚的,一个不小心磕着碰着主子那里,爷儿怪责起来,你们担当得起吗?”旋即自己转过身子,小心翼翼的扶了车上的宝钗下来。
早在先前闻得莺儿似曾相识的声音自马车里传出来时,贾府众人心下已是生了疑;及至到瞧见莺儿下车,众人心里更是攸地浮上一股子不好的预感来;这会子又瞧见宝钗艳光四射、气象万千的下得马车,又扶着莺儿的手,款款行至自个儿面前,居高临下盯着自己,贾府众人尤其是贾母和王夫人的心,更是霎时跌落到了谷底,她们已然明白,自己今儿个是凶多吉少了!
宝钗居高临下的站在贾府众人面前,既不开口说话儿,亦不唤众人起来,只是拿她那双平日里面对着大皇子时媚眼如丝,彼时面对贾府众人时,却带着毫不遮掩的狠厉与几分终于得尝夙愿的得意情绪的艳丽眸子,从左至右,又从右至左,缓缓将神色各异的贾府众人的脸子,一一扫了数遍,直至所有人都招架不住,低低垂下了头去。
她原就深恨贾府,因一直有打发人时刻不离的监视着贾府,自然在第一时间内,便得到了宫里元春被废,贾府极可能朝不保夕了的消息。当下她便禁不住狂喜起来,自己等了这么久,这一天终于还是让她等来了!她恨不能立时便坐了车去贾府落井下石,狠狠侮辱嘲笑贾府众人尤其是贾母和王夫人一番,以报当日被其扫地出门之仇。
然她心里到底还有所顾忌,毕竟皇上惩治贾府的圣旨还没下,皇上既有可能在当时未惩治贾府,指不定之后亦不会深究他们呢?果真如此的话,凭现下的她,到底犹是没有正面儿与贾府抗衡的能力的。况现下她说到底还是大皇子的人,大皇子尚且没有发话儿,她又岂敢轻举妄动?她只能强压下满心去往贾府兴师问罪的迫切愿望,坐立难安的在屋里等候起大皇子的到来。
——白日里水澈去往林府提亲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虽然丝毫儿不知,但并不妨碍她自贤妃被贬,贾府跟着遭殃这件事儿上,推测出事情最后必定是闹到宫里了的。此时此刻,事情发展至这一步的过程她已不想深究,她只知道结局比她所料想的还要美好十倍百倍,而这个计策就是她与水澈想出来的,后者必定会重赏于她,答应她只要不太出格儿的任何要求,就尽够了!
焦灼不安的等至擦黑时分,宝钗仍未能如愿等到水澈的到来,但是水澈虽未亲来,却打发其贴身长随送了许多赏赐之物过来,待宝钗的态度已较之先前好了许多,还一再赔笑说水澈之所以未亲来,全是因为今儿个在奉天殿,被皇上下旨杖责了二十大板,这会子压根儿起不来之故,让宝钗有什么要求,只管说与他知晓,再由他转告与水澈。
宝钗闻得水澈挨了打,忙不迭便一叠声儿的问道:“可伤得严重不严重?请大夫瞧过了不曾?上药了不曾?”说着已是红了眼圈儿,又命莺儿取“活血化瘀膏”来托那长随带回去。
长随忙摆手笑道:“姑娘不必着忙,宫里娘娘已打发太医府里去瞧过了,也上过药了,说是并无大碍,只需将养个把月,尽可大好了。”眉间却并无丝毫儿因自家主子被打的担忧伤心或是愤懑,显然水澈对自己今儿个挨打之事,虽不至于说是绝对的欢喜,至少亦是喜大于悲的,想来也是,相较于自己母妃在宫里最大的敌人被废黜,自家母妃明儿又能独大于后宫这件大喜事儿,区区二十大板,实在是太不值一提了!
宝钗自然不会真对着这长随提什么要求,只命那长随回去转告:“钗儿一切都好,请爷儿不要挂念,安心将养好自个儿的身子,钗儿在这里一日三炷香的为爷儿祈福。”……等语,又令莺儿取了一百两的银票来塞到长随手里,方命薛蟠亲自领着人,好生送了出去。”
送走长随,宝钗兴奋得恨不能立时便去贾府,狠狠将贾母与王夫人等踩在脚下,然终究在薛姨妈等‘如今谁知道皇上要怎么发落那贾家?待圣旨下了,咱们再上门,去与她们最后的也是致命的一击,岂不更好?’的劝阻下,暂时消停了,只终究太兴奋,竟至翻来覆去睡不着,直至东方都鱼肚白了,方胡乱打了个盹儿。
待天大亮后,宝钗简直一刻亦再等不下去,因忙命人去贾府时刻注意着看圣旨什么时候到,再设法打听出圣旨到究说了些什么?
去打听消息的人很快回来了,却并没有带回宝钗意料中的譬如贾府被抄家或是阖府被下大狱,等候秋后问斩的好消息,反而只是被去了爵位,贬为庶民,并没收了田产庄子而已,连家宅都未一块儿充公!
毫无疑问,宝钗被这个消息气了个半死,简直想不明白,皇上这到底是瞎了眼还是盲了心,竟如此这般便轻易放过了贾府这样儿是十恶不赦之人?当然,她还不敢把这些想法说出来,只敢在心里腹诽,她可不敢忘记,这里终究是水澈的地盘儿,四下里一多半儿人亦是水澈的人,如今虽是给了她使唤,在那些人的心里,只怕却是从未真正拿她当过主子,更多是则是对她的不屑与不服,倘真让有心人听了一言半语去,她和薛姨妈薛蟠母子兄妹三人这辈子,便算是活到头儿了!
虽则又气又急,宝钗到底不敢轻举妄动了,皇上既然这般轻易便放过了贾家,焉知明儿便不会饶过他们,甚至让其官复原职的?她便是再心急要去将她们踩在脚下,亦只能先等待几日,待局势再稍稍稳定一些儿过后了!
又等了三二日,据她打发出去打探消息回来的人来报,贾府连日来葳蕤了不少,不独将府里下人打发了一多半儿,平日里往来的亲朋本家亦没有一个上门儿;据传贾府自家亦是先起了“内讧”,这会子正可劲儿乱呢!
宝钗闻得这话儿,那里还坐得住?忙忙命人备了车,又叫了莺儿文杏回房,将自己打扮得艳若桃李、贵气逼人,当下便要坐车往贾府去。
还是薛姨妈一把拉住,一脸迟疑的道:“说句我这个作娘的不当说的话儿,现下钗儿你的身份,终究太过……尴尬了点子,贸贸然登了贾家的门,便是贾家现下只是庶民身份了,亦是完全可以将你拒之门外的,毕竟咱们亦只是庶民身份,没的白去气坏了自个儿。倒是待大爷那日身上好利索了再过来时,求他打发几个大皇子府体面的、常在京城各家周旋的管事人,与你一道去罢?”
薛姨妈这番话儿虽无异于兜头一盆儿凉水泼在了宝钗的头上,却不无道理,倒也让宝钗听进了几分去。然她忍辱负重、曲意奉承了水澈这么久,等的可不就是这一天,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也难怪她一刻亦觉着多等不下去了!
——说来也真真奇怪,水澈虽系皇子之尊,其人本身又生得高大挺拔、俊美不凡,堪称完全符合了宝钗“青云之志”的一应条件,然不知为何,她对他却始终产生不了真正的男女之情来;虽说以她目前的处境,也确实不该不能对水澈产生感情,但是,她内心深处竟亦完全未作此想法儿过,不像对着……宝玉时,她的心总是会跳得比平常时候快!难道是因为他们两人实在太过相似,都是那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所谓的“同性相斥”,故而二人之间,只能作那各取所需的盟友伙伴儿,却不能产生那真正的男女之情?
当然,不能打心眼儿里对水澈产生男女之情,并不影响宝钗继续依附着他,去遂自己的青云之志,去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去让自己通过他,成为真正的人上人。她甚至已经想好,待此番贾府的事情一了,自己心中那口恶气儿亦出了之后,她便开始一心一意的笼络水澈,最好能尽快怀上他的骨肉,让他能将她接回大皇子府上,并与她一个名分。如今宫里又恢复到了淑贵妃一人独大的形式来,照此情况来看,水澈是极有可能会问鼎大位的,一旦水澈最终作了皇帝,她便是娘娘,她生的儿子便是皇子了,到时候看谁还敢瞧不起她是商家女出身!
宝钗虽明白薛姨妈的话儿在理,但无论如何不能再多等片刻,只恨不能立时飞去贾府将那里所有的人都踩在脚底下,因沉吟了片刻,方与她母亲道:“妈说的话儿不无道理,只是我却自有法子,管保万无一失的,妈只管放心罢。”命人扶了她母亲回房歇息,她便按方才自己在心里暗自计议定的法子,有条不紊的忙活儿了起来。
她先是有意支开了水澈自大皇子府上特意调来的他的八个乳母之一的、名为帮着宝钗照料这边儿一应大小事务,实则一多半儿是为监视宝钗言行举止的苏嬷嬷,以免有她在坏自己的事儿;旋即便命人去唤了另两个也有几分体面,却始终被苏嬷嬷压了一头,故一直对其不忿的婆子吴婆子与刘婆子来,附耳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并许了事成之后一定重赏二人的诺。
二人原便不忿苏嬷嬷,虽则心里亦对宝钗有几分不屑,到底亦是将水澈对宝钗的宠爱瞧在眼里的,估摸着以宝钗的姿色及手段,明儿一多半儿是会被接进府的,因此平日里对她便多有几分奉承,并不敢像苏嬷嬷那样儿,将不屑表现在脸上。如今既闻得宝钗如此这般吩咐,显是将自个儿当作了心腹,明儿不拘进府不进府都是要重用自古儿的,心下皆十分欢喜,亦顾不得宝钗提到要求——助她打着大皇子府侧妃的名义及排场到贾府去合不合规矩体制,倘被水澈知晓后又会有什么后果,便满心喜悦的接过宝钗递上的两张一百两银票,满口应下了此事。
当下二人便点齐了十数名平日里较为得用的婆子媳妇跟车,又再四叮嘱过众人一番,并许了待事成回来后,每人赏二两银子的好处后,便扶着宝钗上来马车,浩浩荡荡往贾府出发了,于是方有了这会子宝钗以大皇子府侧妃名义出现在贾府大门外这一出儿。
贾府众人尤其是贾母与王夫人虽在宝钗是注视下暗自叫苦不迭,面上却不敢表露出丝毫儿来,甚至连稍稍动一下已跪得浑身发疼的身子都不敢,只因她们都知道宝钗今儿个登门,绝对是未怀好意的,倘一个不慎被她抓住了什么小辫子,以自己现下的身份和她现下的身份,最终吃不来兜着走到,绝对是自己!
然宝钗既是打定了主意要来磨搓贾府众人,将她们都狠狠踩住脚底下的,又岂能只让她们随便跪跪便满足了?虽然瞧着往日里不可一世的贾母,及打从骨子里瞧不上她及她们薛家的贾府其余姑娘奶奶们齐齐跪着自己的脚下,且连大气儿不敢出一口,确确极大程度的满足了她的虚荣心,但是,较之于她往日所受到的耻辱,这点子甜头儿,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她就那么将目光自地上贾府众人的后脑勺一遍遍扫过来,又扫过去,却始终不开口命她们起来,她在等她们都支撑不住,继而不由自主的倒下,甚至只要动一动身子,她都可以以“对皇子府侧妃娘娘不敬”的罪名,先让人给她们一顿嘴巴子,一雪当日她在太子府被人掌嘴时,贾府众人不独没有一个人开口与她求情,反而躲在一旁看笑话儿之耻!
眼下秋天虽已过了差不多一半儿,眼见已将至中秋,白日里的太阳晒在人身上,还是很有几分让人吃不住的,谓之“秋老虎”,贾府虽近来遭逢大变故,府里众人谁不是打从生下来便娇生惯养长大,并一直享受着富贵荣华,成群奴仆伺候的?何曾有过这样儿在烈日下跪这么长时候儿的经历?渐渐便都有几分吃不住了。
尤其贾母,原便年纪儿大了,先前瞧着硬朗,赖的不过是各类珍贵补品药材的滋补,然连日来因着贾府遭灾,吃穿用度都较之先前差了许多,较之于其他人,贾母自然更加支撑不住,终于在一阵头晕眼花之后,软软便瘫倒在了地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