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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慈烺站在城头,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就是闯贼旗帜。
城中已经戒严,没有东宫侍卫营颁发的通行证,只能在各自的坊里走动,彻底隔绝了城中有人开门的可能性。从流寇的战果来看,仿佛攻无不克,实际上主要是靠了当地士绅开门迎贼。
得民心者得天下,此言由衷不虚。
萧陌领兵在外,吴甡也去了洛阳坐镇,调拨粮草,重新规划出一条运粮路线,以保证前方的孙传庭不至于一下溃败。朱慈烺颇有种数学考试知道大题答案的感觉……只是知道答案,完全不知道其中的解题过程,以至于如今陷入如此被动之中。
刘宗敏就如同一把尖刀,无声无息地刺入了官兵的软肋。因此带来的政治动荡尚且难说,军事上的被动显而易见——运粮队要多走上百里,避开围攻汝州的贼兵。而且新开辟出来的粮道到底是否堪用,路况是否能行,沿途是否有从贼的土寨……种种问题织就出一个硕大的地雷阵。
而朱慈烺只能往前硬闯。
“城头风大,殿下早些下去吧。”陈德看到皇太子紧紧靠着女墙,心里一直打着哆嗦。他本身是个善射的弓手,知道人上有人的道理,万一闯营里出来个高手,单骑前来,重弓劲箭偷袭太子……民间固然多了一则饭后谈资,但他作为朝廷的武臣,恐怕日子会非常不好过。
“你看。”朱慈烺指着城外新翻出的泥土,那是闯贼挖的工事。他们在攻打开封、洛阳、襄阳这些大城的时候,就发现挖壕坑围困城中守军是个不错的主意。同样想到这点的还有满洲黄台吉,他在攻打打大凌河的时候用的也是这招。
考虑到这个时代既没有微博也没有电话,这两者之间抄袭借鉴的可能性并不大。只能说是官兵的作战方式已经彻底被对手掌握,而且一直没改。
“看看这些工事。还有这些夫役的调度。”朱慈烺被风吹得眯起了眼睛,好像有人在堵他的嘴。他让过风头,转首道:“这些还是流寇么?”
“殿下,”陈德应道,“刘宗敏是闯贼的左膀右臂,统领的是中权亲卫。乃是闯贼五营里最凶悍的一营。”言下之意,自然不能以“流寇”轻视。
“是啊,”朱慈烺叹了口气,“他们间道而来,绝不会带这么多民夫,这些人又是哪里来的?”
当然是从贼的当地人。
陈德嘴唇动了动,好不容易才管住嘴,没说出这等真相。
所有官员面对上级,都必须站稳一个立场:反对朝廷的。只是一小撮被蛊惑的愚民;投效闯贼的,只是极少数不服王化的刁民。就大局而言,皇明仍旧是百姓效忠的对象,国家的主干也还是忠臣孝子。
“得民心者得天下。”朱慈烺轻声说着。
这和他过去的工作经验不一样。无论是他的嫡系手下,还是空降到了新企业,面对陌生的下属,朱慈烺从不担心“民意”。他从来都坚定地相信:要干就好好干,不干就快点滚。人才市场上绝不少你一个。
然而现在,朱慈烺开始认真地考虑起民心的问题。小范围里的铁血可以提高效率。但是在面对一个人口恐怕过亿的泱泱大国,只靠铁血必然会崩溃。
怀柔啊!
难怪先人们总是说以柔克刚。
“闯贼终究是贼,”陈德生硬地转开话题,“见了殿下黄旗,便不敢攻城了。”
朱慈烺朝他笑了笑:“这话你自己信么?”
陈德尴尬笑道:“卑职的确疑惑贼人为何不攻城。莫说是殿下,就算是个巡抚、总督被围在城里。他们都该疯了一样打过来。”
“你这只是猛将的思路。”朱慈烺被风吹得有些额头发凉,转身往城楼里走去。陈德感觉到殿下似乎要传授一些什么,紧随其后,甚至有些过于亲近,让闵展炼有些不悦。汝州被围之后。闵展炼就成了朱慈烺的贴身侍卫,寸步不离,深怕有暗藏的奸细行刺皇太子。
吴伟业也紧紧跟了上去,很想知道太子殿下是否还会随口吐出什么华章绝句。
“大将若是为了立功,抓了我这皇亲贵胄固然是桩美事。”朱慈烺进了城楼,风声顿时熄灭,他的声音也显得大了。他落座之后要了一杯热水,继续道:“可刘宗敏何等人物?李自成已经连自己的亲卫都给他了,他还要功劳干嘛?”
陈德暗道:那是,还有功高不赏这一说呢!
“所以说,”朱慈烺随手接过热水,“人没了贪欲,看问题便清澈了。他打下汝州或者打不下汝州,对于孙传庭而言都是一桩好事。为何?因为安定了秦督军心!只有汝州将下不下,欲打不打,才能让你不知是该回兵救援还是决意锐进。也只有这样,对于前线的作用才是最大的。秦督那边军心一动,只要略显失利便会形成溃败,这就是刘宗敏围而不攻的缘故。”
闵展炼突然想起自己一直跟徒弟说的:劲没发的时候才真可怕。看来技击之术与兵家打仗,道理都是通的。
吴伟业则暗道:这话倒真是有些深山藏古寺的味道。惟见老僧舀水,不见黄墙香火,让人浮想而不着泥……慢着!敌将若是如此英明,那我们这边岂不是大大不好?
一念及此,吴伟业顿时冒出一头冷汗,双腿发软。他再看那河南游击,尚未弱冠,却不为所动,心中暗道:唯上智与下愚者不移,诚不我欺!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所以我已经传信秦督,让他不可遽归。又让吴先生传谕各路州府,朝廷的圣旨、塘报,兵部移文,必须先走汝州,然后方可送去秦督那边。”朱慈烺道:“此举便是为了稳住前线军心,不让秦督焦躁。”
陈德心中不由佩服,想起出发前父亲跟他还对太子充满了成见,不由惭愧。
“你怎么不拍马屁了?”朱慈烺喝了一口热水,见陈德满脸凝重,不由调笑道。
“这回是真服,反倒拍不出口了。”陈德说完,重重咬了咬大牙:这岂非不打自招,之前那些话都成了溜须拍马么!“之前也有真心服的,并非全都是马屁……”陈德说完,心头更乱了:这回好!此地无银三百两都冒出来了啊!苍天啊!放雷劈我一个大嘴巴吧!
“进退失据,”朱慈烺温和笑道,“是因为你被我的身份所障目,不见本质。这点上,刘宗敏却要比你强。”
陈德再不敢说话了,只是拜了一拜。
“不过刘宗敏还是轻敌了。”朱慈烺脸上泛起一层寒霜:“这种打法若是外无援兵,不失为一招妙手。但是我东宫侍卫营主力皆在汝州之北,若是乘势打下来,与城中守兵夹击,他岂能不败?”
“官兵自从崇祯八年之后,就极少敢与贼兵野战的了。”陈德忍不住又道出了真相。他一直觉得自己少年老成,也算有些城府的人,但在太子面前,却总是口无遮拦。细细想来这却不是因为“皇太子”这个身份威压,反倒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
“所以他轻敌了。”朱慈烺笑道:“他不知道萧陌。萧陌的坚毅果决,即便面对绝世名将也不遑多让。”
如今只是欠缺经验罢了,未来还有的是机会。
“是,”陈德应道,“卑职这就广派探马出城,尽快传报萧将军那边的消息。”
朱慈烺点了点头:“你还要传一封家书给陈总兵,告知汝州固若金汤,请大人在前线安心歼敌。至于粮道,绝不成问题。即便要退,也只能徐徐退回,休整之后才能回援汝州。”
陈德应声称诺,转身出去安排了。
朱慈烺望向闵展炼,又道:“攻城最忌的便是兵临城下而一矢不发,徒然耗了锐气。刘宗敏肯定不会犯下这种错误,多半会在休整之后派兵袭扰,试探我深浅虚实。先生下午可随我去城门营,坐镇督战,鼓舞士气。”
一座城池最薄弱的地方就是城门。有些文官守城,会因此而用土石堵门。看似不让贼兵攻进去了,却也断了自己出击之路。故而有经验的武将非但不会堵门,更要在城门外扎下营寨,一者保护城门薄弱处;二者便于侧翼袭击攻打城墙的敌人;三者还能掩护城门开启,放出探马、信使,接应援兵。
朱慈烺没有经验,但手下招募来的老兵参谋却是见过猪跑的。正好之前为收拢孙传庭溃兵而在城外扎立了营寨,此时加以改建便成了城门营。
闵展炼本想劝谏殿下不要亲冒矢石,但是听到“鼓舞士气”四个字,想想也有道理,便只道了一声“遵命”。
吴伟业听得头皮发麻,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要随行。虽然他在诗词中也常用些“刀剑”“兵马”之类的字词,但见到真家伙还是浑身寒毛尽竖。
“吴伟业,你下午辛苦些,城中多走走,看哪些坊里需要米粮衣物的,尽量调配,不要让人民陷于冻饿之中。”朱慈烺顿了顿,道:“还要督促地方牧民官,将劝捐与纠察通贼这两件事抓紧办了。”
吴伟业听了有些迟疑。他心中暗道:劝捐和纠察通贼的确都是紧要事,为此殿下也见过了那些官吏,但殿下连着一起说出来,怎么听着还有弦外之音?(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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