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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就没有哪一个下午像这个下午这样漫长,也从来没有哪一天像这一刻这样闷热.
我伏在缝纫机上,脊背一阵接着一阵地酸痛着,我的胃也翻腾得厉害,恶心到几乎就快要呕吐出来了.我拼命地吸着气,勉强支撑住自己不倒下去.
一个很不耐烦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怎么了?你又怎么了?!"
不用抬头,我也知道了说话的人是谁.这是负责管理这个车间的周小姐,她是一个相貌中等,皮肤黝黑的三十来岁的本地女人,总是穿着笔挺的职业套装,以一付冷板的面孔,生硬的语言和严厉的目光来管束着这一群不同籍贯的女工们.因为她这样苛刻的态度,又加上她姓周,女工们就一直在暗地里称其为"周扒皮",借以表示对她的不满.虽然并没有人敢于当面这样叫她的,但她必定是知道有这样一个绰号的.故而,她对下属们是越来越不友善了,甚至是带着一种很明显的报复倾向.这当中,她尤其不喜欢的就是我了.
我并没有对她有过丝毫不礼貌的地方,可她偏偏就很讨厌我这个人.不因为别的,按照她的话来说是她这辈子就没有见过像我这个样子的女工的.这一点,她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直言不讳过了.
那天,我刚一到这个厂子,就在阿芸的同乡阿根嫂的陪同下去周小姐那里报到.
"就是她吗?"周小姐打量着我,却并不对我说话."她这么娇滴滴地会做什么呢?"
我默默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对了.
"我会教会她的."阿根嫂忙赔笑着,"又不是什么高科技的活儿,很快就行了的."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周小姐嘀咕了一句,然后转给头来冷冷地对我说:"你就很自为之了,少给人添麻烦了."
她那种口气就像是料定了我是一个问题人物似的.而事实证明,我也真的是一个问题人物.
首先,在工作方面我就是麻烦不断的.我根本就没有使用过缝纫机,对着这样一台机器我都不知道手脚该如何去摆放了,更别说干活了.很不容易的,在阿根嫂耐心地指导下我总算是勉勉强强的学会了做一些活儿,可速度不仅要比别人慢一拍不说,那质量也好不到哪里去,返工重做是家常便饭的事情了.虽然这里都是以各人完成工作的数量来计算工钱的,但我的笨拙还是或多或少的影响到整个车间的工作进度,这当然令周小姐非常恼火了.
"我们这里又不是要大小姐的."她常常公然如此说道.
对于她的这种讥讽,我并不曾感到气愤,只是暗自觉得自己太无能,怎么我做什么都是失败呢?我心里充满了一种挫败感.同时我也不禁有些奇怪了,怎么像我这样的生手居然还没有被开除在外,还留得下来?这真是一件有悖常理的事情!
当我这样问阿根嫂的时候,她总是笑笑说:"你放心好啦!不会有事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说得极有把握似的.这不由得给了我些许信心了,而实际上也是真如同阿根嫂所说的一样,我始终没有遭受到扫地出门的厄运,尽管工钱拿得并不是很多,但这饭碗终归是保住了,好歹也是有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渐渐地,在厂里的时间呆得久了,我这才知道自己所谓的好运气实则是靠了阿根嫂的缘故.
阿根嫂四十多岁,文化程度不高,仅仅是能粗浅的认识一些字罢了.但是,她的为人却是非常的好,总是肯真心实意地去帮助别人,不论是谁有困难了,只要是她知道了准是倾力相助的.而且阿根嫂的言谈举止又从来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施恩于人的意思,只是一味的朴实和体谅,让人真的有了如沐春风的感觉.正因为了她这样厚道的为人,才使得厂里的人几乎是没有不觉得她很亲切,都称呼她为阿根嫂,真当成自己的亲嫂子那样的敬重着,她的人缘就出奇的好,有什么话大家都是极肯听进去的了.又加上阿根嫂是这个厂最早的一批女工之一,资历要比别的人老得多,她自己虽然并没有一官半职的,但厂里很多的主管都曾经是她帮助过的后辈.所以阿根嫂从某种角度来说却也是这个厂有"权力"的一个人物了,就是周小姐也是不好拂了她的面子的.
我不清楚阿芸给阿根嫂说了一些什么,但她必定是知道我某些情况的,但她却从来就不询问我什么,只是认真地帮助我做事情,照顾着我的一些日常生活而已.这让我感觉很舒服,从心底把她当作是亲人一般的了.
虽然,我有阿根嫂的关照,但这也并不能改善我和同事们的关系的.
这便是我的另外一个麻烦了.我似乎是一个天生的异类份子,就是没有办法和大家去打成一片,尽管我和她们天天是吃住都在一起的,可我就像是汪洋中的一个小岛似的自成一体,与她们不仅无法像姐妹那样亲密无间,而且连拉拉家常的那种最基本的交情都谈不上的.一则,这也是因为我自己的心理有某种障碍,自从叶佳那件事情以后,我就很难和谁发展友谊关系了;二则,我无法适应得来她们那种随随便便的作风.她们无论老少没有不喜欢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地围在一起谈论着谁对谁又怎么样了,谁又和谁在恋爱了,又了为什么等等闲言碎语,而她们和那些男工人之间也没什么界限可言,可以毫不顾忌地开些过火的玩笑,甚至于就是打情骂俏.这是她们最为普遍的乐趣与生活方式,却又是我最不擅长的,我就不可能和她们说得到一块儿去了.
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人同我搭搭话,但由于我的沉默寡言,斟字酌句的,使得谈话很快就无法继续下去了,气氛又老是那么别别扭扭的不自然极了.久而久之的,就不大有人找我闲聊了,最多是见面打个招呼,点点头罢了.
但是,我这个人还是大家最爱议论的对象,是她们私下里分析的一号"人物".
不清楚她们背后是如何说法的,我自己就常常不期然地听到她们在说:
"她的名字可真够奇怪的了."
"老是冷着一张脸的,会不会是个寡妇呢?"
"怎么就从来没有听说过她有男人啊?"
..........
诸如此类的猜测是她们对每一个新来乍到者所惯有的,但我的过去和怀孕却一直都是她们经久不衰的热门话题.所以,不论我走在厂里的哪一个地方都会有人在指指点点的,若不是碍着阿根嫂的面子,她们只怕是早就按耐不住那份好奇要当面来盘问我了.我虽然并不是很在意这些,但总是被人这么对待着,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不自在的.
在这样的景况下,我的处境是孤独而寂寞的.每天除了工作还是工作,那无穷无尽的工作已经慢慢的把我训练得手脚麻利起来了,一天到晚的默默无声的埋头做活儿都让我有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了,竟然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个人了,而不就是那台没有思想,没有娱乐的缝纫机,只有那么机械得已经麻木了的动作的我和一部机器又有什么不同呢?
可是,我毕竟还没有完全异化成一台机器.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那盘踞在我心底的思念就会疯涌而出,阿风的影子像是个烙印般的挥之不去,他的脸,他的眼,他的拥抱,总在我的眼前浮现着;以及他那歌声又总是回荡在我的耳边,无论我怎样捂紧了耳朵也躲不开那撩人心魄的声音.于是,那一夜又一夜的失眠使我更加憔悴不堪了,我就在这爱欲交织中苦苦地挣扎着,痛苦得几乎窒息了过去.好在,我还没有忘记自己即将有个孩子,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就会替代一切悲伤,我就又会恢复到"机器"的状态中去了.
更令我不安的是在我工作渐渐进入顺境的同时,我的身体状况却出现了问题.近来我不单是腰背常常疼痛不已,脚也肿胀得连鞋子都快穿不下了,更为可惧的是还会有不正常的出血现像.医生已经很严重地警告过我要千万小心,最好是采取卧床休息的方法.我惟有苦笑了之,卧床?!这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啊!我只要有一天不去工作,那一天的饭钱就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了,我敢卧床吗?
昨天在轮休的时候,阿根嫂硬是带我去了医院再做了一次检查.
"你不要再逞强了,再这么下去恐怕是会......."阿根嫂没有说下去,但那一脸的忧虑已经把意思表露无疑了.
"没事,没事."我强调似的."我只是有一点累罢了."
话虽如此,我心里却不禁是凉了半截.阿根嫂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是不会没来由乱猜测的,万一......我都不敢再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