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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回到府里,先看见二叔眼巴巴瞅她回来。她歉然上前,只说不曾捉着女狼妖。二叔急得跺脚,拨开她自己寻去。长亭心下郁闷,去了爹爹屋里,她爹仍在伺弄那株白茶。长亭将女狼妖一事约略说了。爹爹一笑:“别管你二叔。他那一屋子的药,少一味也不见得怎样。”长亭听了安心,伸手摸摸白茶碗大花盘,她爹爹却叫道:“别碰坏了,你娘最喜欢这白茶。”长亭撒娇道:“爹,我娘为何常不回家?”翁老爷道:“她为了族中事物,顾不得家罢。你这爱逞能的性子,却有七分像她。”
长亭撇撇嘴,转身要走。翁老爷却说:“你那六尾,也修了有些日子,如何不见精进?”长亭道:“我可没偷懒,想来时日未到罢。”翁老爷嗯了一声,只说:“咱们灵狐,都是要往成仙上走的,这可是正事,莫耽搁了。”长亭心里忽然飘过一片影子,素袍轻摆,挺拔可欺松柏。她不由暗想:“他若知我是灵狐,可会在那溪边,当场将我打死?”
也不知为何,明明是天敌,她却觉他可靠。那安全感一瞬满涨心田,仿佛燥夏蚊虫,尖细的针吻刺进皮肤,微不可察的痛,慢慢弥散的酸麻,渐次而来的瘙痒。忍不住想去挠,可那痒痕却刻在心里,触不到,挠不得。
她漫步庭院,只觉怅然若失,心想:“也不知可能再遇着他。”转念却是:“遇着了又如何。他父母丧命蛇妖之手,他识破我真身,必与我为敌。”这想法忽尔又散去,暗道:“抛开这些不论,若能跟着他天涯路远,哪怕苦些累些,却也盎然生趣。”
一整天下来,她时而觉着开心,时而觉着无趣,忽喜忽忧,并无了局。她妹妹红亭见了,忍不住道:“姐姐,你今日可遇见什么事了,怎么如此奇怪。”她顺口驳道:“哪里奇怪?”红亭想了一想,道:“好像很开心啊。”长亭微哂:“难道过日子要苦着脸?”
她离红亭远些,自己有些脸红。一时到了晚间,各自睡下,她这却又无眠。正在那胡思乱想,忽然院子里呼喝惊叫,乱作一团。长亭披衣即起,冲出去一瞧,当下大吃一惊。庭院站了一人,身形魁硕,毛发曲张,口唇间支出两枚獠牙,却是个狼妖。他一双碧眼含恨,手下指爪无情,正扣着红亭咽喉。
红亭吓得抖如筛糠,见了长亭哭道:“姐姐救我!”长亭冲狼妖喝道:“哪来的狼妖,我狐族与你们并无瓜葛,作何上门滋扰!”狼妖一见了她,两眼直飚出刀枪来,恶狠狠道:“翁长亭,你杀了我妻子,害我两个孩儿没了母亲,却说什么并无瓜葛!”
长亭一怔,心想:“他是那女狼妖夫君?”想来女狼妖伤重死了,他来寻仇。长亭虽知那致命一掌非已所出,仍是正色道:”你妻子来我家行窃在先,并非我挑事坏她性命。只是事已至此,你有仇怨,冲我来便是,先放了我妹妹!“狼妖听了,怪笑一声:“我要取你性命,可是容易?如此深仇,绝不能叫你轻易偿了。打今日起,我每日杀你家中一人,也叫你知道这个中滋味!”他说着,指尖暴出利甲,轻轻擦过红亭面颊,笑道:“至于她,我却要放在最后一个,眼看着她活活吓死,才了我心愿。”他猛然推开红亭,怪嚎一声,身法展动,忽拉消失于夜色。
家人团团围上,长亭搂着红亭,安抚道:“没事没事,他不过说说罢了。”心下却有不安。到了第二日,姐妹俩正在院中闲话,只听“呼”得一声,有一物隔墙投入。长亭还未瞧清,红亭已是吓得尖叫,那却是只割下的狐尾,血淋淋好不凄惨。长亭清点家人,少了厨间的小翠,她早上出府买菜,至今未回。
第三日上,翁府大门紧闭,无人出其半步。然而黄昏之时,长亭只听后院一声惨叫,忙着去看,却是花匠阿伯,独自在井边汲水,叫狼妖得了空儿,越墙杀了。一时之间,翁府上下个个自危,要收拾了回青丘暂避。翁老爷舍不下家业,又哄又劝,红亭犹自哭泣,二叔威声恐吓,一个翁府,闹得鸡飞狗跳。
长亭心下忧愁,面上勉力从容。她找爹爹商议,可要回青丘寻了援手。翁老爷只是犹豫,长亭知他怕与狼族结仇,这里却不能住了。她二叔却道:“狼妖哪有真情?不过一时气恼,闹个三五日罢。只要不祸及你我,忍忍算了。”长亭不以为然,黯然回屋。她虽躺了要睡,哪里睡得,睁了眼睛,一忽尔却想到:“他可知我此时境地?”
此念一出,长亭脑中灵光一刹:“若能找他援手,倒是当下最好主意。”这念头一动,长亭只恨不能立时找着他。她自小独立,在翁府可当得半个家,青丘里也是英名在耳,可是自打遇着了他,也不知怎么,总要生些依赖之心。
这一日安顿了父亲,抚慰了红亭,应付了二叔,恩威并施,镇定众狐。诸事罢了,长亭有些疲累,一人漫步山野。山野清泉,水波依依,遥映倩影,她丢枚石头,皱了水影,独个儿低语浅嗔:“去哪里能找到他。”
忽尔一阵风过,隐约同族气息飘来。长亭心想:“若非遇着有事,何至于妖灵溢出至此?”她顺着找去,穿山度水,翠影凌乱,打眼便瞧见石太璞,起势作法,正要毙了一只释出真身的灵狐。长亭心头微窒,他的背影也自英气勃发,真不料心中念念,如此近在眼前。
她要救那狐儿,一时无计,先自扬声叫道:“又遇见你啦!”石太璞刚一侧目,那狐儿机灵,刷得跑了没影。石太璞看着又是她,气结暗道:“怎么每次紧要时刻,她都能冒了出来。”他懒理欲追,长亭却捉住他手臂,先拣了紧要的说:“女狼妖原有个夫君,日日来我家滋扰,已杀了两人!”
石太璞听了,且不管狐妖奔逃,皱眉打量长亭。她见他不信,道:“你去我家瞧瞧,便知真假。”转而又道:“狼妖扬言,每天必杀我家一人,我出来这一会,只怕又出了人命。你若不帮我,这可怎么办?”石太璞心想:“这事若是论起,却也是我的牵连。”长亭见他面色微和,心知有七分事成,不由微笑。她那双眼睛动人,一笑便成两个月牙儿。石太璞见了,又起疑心,挑眉问了:“你家里当此大事,怎么高兴得很?”长亭立时正了脸色:“恰巧遇上了你,方才放了心。你若愿意相助,想来此事无碍了。”
石太璞听这奉承勉强,暗想:“她处处跟紧了我,也不知耍什么花样。”他久居师门,继而远避人群,虽是深通妖孽狡诈,却于人心一道,并没什么心得。凭他经验,此事仿佛应当拒绝,然而细细一想,好似又须得担当。长亭见他脸色变幻,不由盯紧了他,盈盈双瞳,一派渴盼焦急。石太璞被这眼睛盯得发慌,那日溪畔理伤,差点划进心间的手指,仿佛又在缓缓挠动。他不敢再想,也不知跟谁生气,凶道:“那么还不走?”
长亭吃他一凶,立时当先带路。一路之上,石太璞一言不发,长亭不敢多口,莫名想到,他如此冰冷,若有一日动了柔情,又会是什么模样。
石太璞进了翁府,迎面便是愁云惨雾。翁家上下聚在庭院,个个手提包裹要走,翁老爷连吼带劝,却只是拦阻不住。原来狼妖这日又再越墙行凶,尸身还留在后院未理。长亭见了,高声道:“做什么慌张,出了这翁府大门,就当真安全吗!”众狐一听,心想若是狼妖在门外候了,此去更是危险。吵嚷要去的声音低了下去。长亭又道:“我今日请了位......”她并不知他名姓,只得转脸瞧他。石太璞吐了三字:“石太璞。”长亭点头又道:“这位捉妖师石大哥......"不等她说完,忽拉一声,石太璞又见了满院子魂飞魄散,眨眼间全都跑得没影。长亭急得无法,只得丢下他赶去料理。
待她抚定众狐,生怕石太璞生气跑了,急忙忙赶来,却见他找定两棵大树,正在系绳备卧。长亭松了口气,走去笑道:“我已吩咐他们收拾客房,石大哥还是屋里安顿吧。”石太璞道:“我习惯了,睡不了床。”长亭找了话说:“我家人被那狼妖吓破了胆,却不是为着你,你莫在意。”石太璞系好绳子,打量周遭,道:“你这府中,当真有几分古怪。”长亭心中有鬼,小心问道:“哪里古怪?”石太璞道:“待我再探查探查。”
长亭心想:“我却得再去说明,要他们莫露了马脚。”她便笑道:“我还有些杂事,要去处置处置。石大哥自便就是。”石太璞等她走了,从怀中取个小瓶,纵身凭空,忽拉转了一圈,将那瓶中之物临空散了。落定身子,便见地上斑斑点点,尽是走兽爪印。石太璞追着那爪印向前,却是曲曲弯弯,遍布各处。石太璞暗自想道:“莫非她家中,常有妖孽匿形?”他知妖孽害人,多为求取精元,若无情由,不肯做纠缠府第之事。如此看来,女狼妖偏生来这偷窃,原不是全无因由。
石太璞沉吟思忖,穿过后院,不意瞧见长亭,聚拢了众人,正在指点敦促。石太璞见了翁老爷言行,却有几分怜惜长亭,心想:“她爹爹外厉内荏,又无兄弟依靠。看她家中情形,也算闺阁小姐,却要抛头露面,央求我这陌路之人。”走了两步,又想:“罢了,总之是捉妖,一次替她周全干净,免得她再来烦我。”
他立定主意,倒是用心,这一天里里外外,先把翁府摸了透熟。长亭免他多心,并不步步紧盯,到了晚间,长亭却又来了,笑道:“石大哥晚饭用得勉强,可是不合胃口。你若爱吃什么,我自让她们去做。”石太璞背倚树干,闲坐于绳,一双修节如竹的手,随意搁在膝上。他听着长亭之言,漫不经心道:“不用麻烦,我向来随意。”四下顾盼,只是打量庭院。
彼时推春入夏,轻风皆做暖意。淡淡槐花甜香,无风亦是醉人。长亭与他咫尺之距,见他收了紧绷凌厉态度,换一番自在安适,便多看两眼。他那双眼睛着实漂亮,水光潋滟,而波澜不惊。长亭被他吸引,妙目流转,只是追随左右。石太璞问几句府中诸人背景,却等她不答,转脸见她盯着自己发呆,不由轻瞪她一眼,向那绳上一躺,闭了眼道:“时候晚了,姑娘歇着罢。”
长亭只得去了。这一夜月色平平,星光却是灿烂,她走在星空之下,想他寻常之处,也是动人。
引了石太璞入府,长亭便成了块夹心馅儿,挤在石太璞与家人中间。翁老爷责她找个捉妖师添乱,若是牵连红亭如何是好?府中上下,更是惶惶,只觉这捉妖师,更比狼妖可怕。长亭也不知哪来的自信,坚定他不会伤害翁家,又怕他察觉古怪,拂袖而去。
第二日应付了爹爹,长亭心力交瘁。她揉着脑袋再去找石太璞,谁知院中无人。四下寻不着,长亭有些着慌。想他这人冰冷霸道,不告而别,可是正常。她有些不甘心,胡乱奔入左近山林,也不知往何处寻去,只顾乱走。这一时踏青履翠,渐闻山泉叮咚有声,长亭举目一眺,不料却撞着他在泉中洗澡。
究意私密时的偶遇,长亭多少无措,站在那不知进退。她虽足下轻灵,却如何瞒得了石太璞。他回过头来,好在面色如常,问道:“你找我何事?”长亭立时拉扯一二,却没一个能成理由,最后认输,低声说:“也没什么事。”石太璞目光流转,并不揭穿,可他那点一点头,好似了然于胸,又让长亭嗔上心头。她正要身走了,他却说:“帮我把衣服拿来。”这一声毫不见外,竟是吩咐自如,又让长亭微有赧色。
她打大石头上抱起他衣裳,下面却压了双鞋。这鞋却不似他身上素袍,有些残旧不辨颜色。长亭拐了心思,琢磨他万水千山行遍,男儿心肠,只怕顾不得周身琐碎。她忽然有些可怜他,像是可怜无家可归的猫儿,心下婉转牵痛,也不知为了哪般。石太璞穿得衣裳,扣了衣襟,见她捧着鞋发呆,转错了心思,只道她精致,嫌弃鞋子破烂。他劈手夺了鞋子,冷冷道:“粗鄙之物,见笑了。”
长亭这却不防。眼见他穿上鞋,气哼哼走了,暗想:“这又是哪里得罪了?”未几自嘲:“他就这样重要,不高兴罢了,关我何事?”
午时暖风,中人欲眠。翁府悄静,了无人声。石太璞铺绳而卧,头上浓荫一片,间或光影斑驳,清风过处,花香迷离,倒也爽心自在。他正在安养性情,却听一阵足声琐碎。他倾耳细查,仿佛是长亭,便坦然不理。长亭躲在树后,瞧他仿佛睡熟,呼吸绵长,唯有垂落风中的衣袍,偶一飘拂。长亭蹑了手脚,摸到他身侧,张开手中丝绳,细细丈他双足长短。冷不防他遽然起身,一把握住她纤细手腕,嘴角弯一缕不屑,道:“你鬼鬼祟祟,就为量一量我的脚。”
长亭一张俏脸涨的通红,她的手在他手中,人却低了头,悄立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