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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班,接送孩子,做饭,看书看电视,偶尔上上网。
安欣用了半个月时间,终于适应了没有高凡的生活。偶尔的不可回避的身体上的翘望,也在现实面前慢慢变得乖觉、麻木,逐渐地,另一个样子的生活似乎也就成了常态。常态的概念,就是一种物理化的形态,就是要你老实地接纳它,反抗或者希望都是在做无用功。安欣有时候也下意识地算算日子,测量着高凡快要回来的期限,想着他回来后家又是曾经熟悉的样子了,挺好。偶尔又觉得这样暂时分开一下也不错,可以感觉一下失去对方的滋味,就像吃饭穿衣,再平常不过,平常得你都不在乎了,只有突然饿上一顿,或者突然逼你光一天身子去上街,你才能一下子发现那些太平常的东西原来是这样有分量的。
这两天在看史铁生的书,《病隙随笔》,里面有一段,说:“生病的经验是一步步懂得满足。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祥。”安欣当时很有感触,觉得这话跟自己目前的状况挺体贴的。一件好东西,只有当你最初拥有以及最终失去的时候,才觉得它的好,中间那段时间,往往是得便宜卖乖的多,没几个人认真地珍惜过,可能是好东西一到手就没了危机感,所以才不当回事儿吧。
安欣也希望高凡能有这样的感悟,那对他是有好处的。毕竟他们并没有真的互相失去,只是暂时的离别而已,以后还有大把的时间去珍惜那些看上去像大白菜一样平常的日子。
甚至,有时候她会莫名其妙地感激一下那个叫璐璐的“第三者”,是她使高凡有机会明白什么才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男人总想吃百家宴,护食狗一样吃着碗里望着锅里,只有在外面挨了板砖儿,才知道还是家里好。
这些天,高凡的电话不多,而且和她说不上两句,就要问:“米粒儿呢?米粒儿在不在?”
然后电话就成了父女热线,安欣好像只是个专职的接线员。
安欣并不觉失落,反而收获了一些实在的温存。女儿的存在,使她和高凡的感情更亲密也更同志化,女儿继承了她和高凡身上的几乎所有优点,聪明、漂亮,亲善可人,安欣很满足,她相信高凡也没理由抱怨。有了孩子,夫妻就有了共同的事业,他们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更像一对不文不火的同事了,不过她跟高凡绝不至于把对方看成是“生意伙伴”吧,就像理查德对弗朗西斯卡的态度那样——这一点她还是能感觉得到的,女人不会在所有事情上都骗自己。
她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并不像在机场送别时表现的那样依恋丈夫,本质上似乎是“形式大于内容”的。高凡走后,她心里的确空落,那是一种习惯了的生活突然被挖去一角的空落,而在真实的感情里,她没有深切的思念,甚至有些无所谓,有时想起丈夫来,也只是觉得缺了个男人,家显得单薄起来,怪别扭的,就像某天到办公室没有看见熟悉的早报。日子已经成了闭着眼都能过下去的套子活,稍有改变都似乎是个不小的动荡。
她只是对突然寂寞起来的生活不太适应。
似乎仅此而已。
她想她不该这样,她不该这样剖析自己,这有些林妹妹一般的自怜自艾,甚至解剖课那样的细微残酷。
可她不能管束自己敏感的思维,尤其在独处时她更拿自己没办法,这是学生时代遗留下来的恶癖。高凡在家的时候,忙碌温馨的景象使她的思维迟钝了许多,没工夫想这想那地冒算气,她或许更喜欢那种傻里傻气的麻木,一个精明细腻的女人是很少能幸福的。幸福生活的前提就是你要有几分傻气,所谓傻人有傻福。
不过,她无法不努力让自己相信:她还是爱高凡的。爱情曾经是他们结婚的理由,将近六年的共同生活也是横平竖直地写过来的,有不少可圈可点的小浪漫,虽然在两年前发生了那场感情危机,可最后她已经和高凡一起说服了自己:那不是高凡在本质上的背叛,他只是非常偶然地犯了一个男人们在这个时代很容易犯的错误而已,而且高凡已经回来了,好像在感情失足后,比以前更加成熟地爱着她和他们的家。
高凡说,男人是通过犯错来成长的,所以女人要宽容,不仅要允许男人犯错,更要给他们改正和进步的机会——女人能看着一个男人像小学生一样在自己的呵护下慢慢长大,不也是一件挺有成就感的事吗?在一定程度上,安欣也是被他迷惑了,虽然她当时以为他说的全是屁话。
在事情没有发生前,她和程天爱也坐而论道地讨论过类似的话题。
讨论外遇的前提是:她们都不相信自己的丈夫有那样的机会和胆魄。
程天爱说:男人爱上妻子以外的女人,不一定就是婚姻不幸的标志,也往往不是因为第三者太有魅力的缘故——那只是雄性动物花心的天性,其实家庭对他来说,一直是一件安全又随意的结身背心。别看他瞪着焦灼的眼睛,流着口水在人海里寻觅着被他忽悠为圣洁的爱情,但骨子里哼唱的却是一幕幕黄色插曲,他要找的东西根本就跟爱情不搭界,那只是肉yu。男人一向都是用下半身思考和解决问题,嘴上还要做报告似的讲演崇高,受教育越多的男人越能装王八蛋,古今中外都是一样。
当时,安欣明确地表态说:“我才不管什么天性地性,如果高凡也像那些花心萝卜一样玷污了我们的爱情的美味,我绝不原谅,在相爱的人之间,没有什么比这更严重的错误!”
“唉,就怕到时候又变卦了,女人总是心太软,所以受伤的总是女人。”
“放心,我才不会无原则地善良,色狼也是狼,对色狼善良,就是对自己残忍。”
“难说啊,婚姻这东西厉害啊,愣生生把两个大活人绑一堆儿,天长日久还不像两棵草似的,从根儿上就纠缠住了?就算到时候再恨对方,可要把那草拔起来分开的时候,双方能有一个不疼的?”
安欣望着程天爱突然忧伤了一下的神情,也叹了口气,她知道程天爱一定是联想起自己的爱情往事了。程天爱曾经向她说起过她以前的两次恋爱,都很幼稚,也很浪漫,一个结束得稀里糊涂,一个结束得撕心捩肺。程天爱的后一次恋爱,爱得很无奈,那是一个有家的男人,是她的大学老师,可她不能自拔,最后闹的几乎没能毕业,安欣曾经拿那个跟古教授有染的女研究生比附她,程天爱很坚决地否认了两者的可比性,她说她那是真的爱情,是没有所图的纯粹的因为爱,是“为了爱的爱”。
安欣最后说:“都会疼,可长疼总比短疼强吧。”
豪言壮语是这样说完了,可当事情居然发生时,她果然像程天爱预言的那样妥协了,妥协得莫名其妙。后来,好象为了给自己个台阶下,她绕着弯子把那叫做“爱的宽容”。但她的宽容是严厉的,她相信高凡也没敢把这种宽容理解成软弱的纵容,这从他不遗余力地动用各种方式弥补对她的伤害上就能判断出来。
在这一点上,安欣一直觉得她处理得很成功,手腕转得挺溜的,她风波不惊地就挽救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家,甚至连她最亲密的朋友程天爱也不知道这个插曲。
她不想让自己的家事成为别人的谈资,总有些秘密是不该被分享的,即使是和最亲密的人,即使需要通过分享来减轻自己的负担,一个聪明人也要懂得把不同的秘密交给不同的人保管,比如高凡不该知道夏天,程天爱不该知道璐璐。
关键在于,她依旧爱着高凡。她不想否认这一点,虽然到后来她开始混淆高凡与整个家庭的关系了——她究竟是为了家,还是高凡?甚至只是为自己?安欣说不清了,她也不想再追究,而且她知道:随着女儿的不断长大,追究的意义将越来越渺茫。
其实,自打和高凡结婚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强烈地渴望过轰轰烈烈天花乱坠的浪漫,她只要做一个小女人,只要拥有一个小女人样的温馨惬意就够了。
虽然她知道这不该是她的理想。
可她的理想已经随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远去了,夏天是一个使她绝望的季节,绝望到她不再期待和幻想。
可是,夏天却仿佛梦魇,在她似乎已经忘记他的时候会突然冒一下头,撩拨一下她要沉睡下去的记忆。
毕业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人说起夏天纯属偶然。
那时她已经结婚。有个大学舍友跑到学校来玩儿,闹腾一会儿后,自然会聊起老同学的情况,很快就提起夏天来。她说几周前见过夏天一面,他正为一个有名的广告公司做文案,有大把的钞票赏,却显得很不得意,小眉头一直皱着,跟焊上去的似的,好象谁上辈子就欠了他十五贯。
安欣不假思索地说:“因为那不是他要追求的。”
女同学就坐上钉子尖儿似的很兴奋,欠起屁股拊掌笑道:夏天也是这样说的,并且----她有些诡秘地泄露——夏天猛劲打听你的情况,听说你结了婚,挺伤感的,像丢了奖学金的穷学生。
“夏天说,像安欣那样的女孩儿真不该太早结婚,婚姻好比一盆污水,会葬掉一个女人火焰一样的才华——火焰一样的才华,啧啧,瞧他对你的评价,听着都烧心!”
安欣当时心动了一下,一股奇妙的感觉涌上来,冲撞得她几乎落泪,她赶紧装出虚荣又无辜的样子对同学笑道:没准夏天单恋我呢。
“单恋?算了吧,谁看不出你的心思?其实你们真是鬼撮合的一对儿呢,唉,搞不懂你们俩,都怪里怪气的,比着装深沉,最后弄得这样。”
女同学的惋惜似乎很真实,说得安欣居然也很真实地伤了一下心,但当时只能是玩笑着敷衍过去,说:“夏天那么臭傲,我才懒得搭理他,他以为自己谁呀?”
女同学说夏天还是单身。安欣问:“和以前的女朋友吹了?”她一下又想起夏天诗里那个“踏雪而来”的女孩儿。
“谁知道,他自己又不肯交代,还是你说的那样臭傲呢,不就会写两句诗嘛,还真以为自己比谁多长二两脑仁儿啊?倒要看看他以后能翻上天去!”
安欣不自觉地就站到夏天一边,替他辩解道:“他肯定不是有意跟谁拿劲儿,见了老同学,他亲还亲不过来呢,他呀,就是那种闷葫芦似的性格,你别多心。就算他翻不上天去,可夏天肯定是不会甘于平庸的。”
“但愿吧,不过那跟咱也没啥关系了,你说呢?”
“我说啥?咱还想沾他什么光不成?顶多跟着骄傲一下罢了,呵呵。”
女同学笑道:“我看不全是吧,骄傲的同时,你会不会后悔一点儿?”
“乱讲,我后悔啥?”
“得了吧,你到现在还装有啥意思?反正换了我,我会悔不当初,我是有啥就说啥,不藏着掖着,哈!”
安欣也笑起来,推她一把道:“鬼才后悔,我现在过得多幸福你哪知道?”
女同学走了,安欣一整天都有些魂不守舍,她留了夏天的电话号码,像得了藏宝图似的登记在好几个地方,惟恐不小心弄丢了。可她拿了几次电话,都没有勇气把那个号码完整地拨一遍。
不论女同学在复述时有多少夸张的成分,她都知道她和他之间的关系已经很简洁,不过互相问候一下而已,可她居然担心自己会语无伦次,她甚至怕他已经忘了自己,她不敢想像夏天一旦在那边支吾着努力回忆“安欣”是何许人时,自己会怎样尴尬。
“喂?你谁呀?”
“我,安欣啊!”
“安心?安什么心?你到底是谁?”
“你大学同学啊!连我都不记得了?”
“哦,大学……让我想想……”
真是这样的话,她的脸往哪搁,她找哭去?
安欣知道这样的尴尬应该不会有,可她还是犹豫。她还是太在乎。
憋了几天,那种很想听到夏天声音的欲望战胜了一切犹疑,安欣终于忍不住一狠心拨通了他的电话,嘟嘟的电流声在耳膜上穿凿着,让她的脑子突然有些空荡,她只能告诉自己坚持,坚持。
一个世纪以后,夏天终于来通话了。
夏天快乐地说:“安欣?没想到是你!”
“……你好吗?夏天。”她轻轻地问,同时感到自己的心暖暖的。夏天兴奋的语气使她呼吸的节律有些混乱,或者,她忘记了呼吸。
“一般吧,每天像奴隶一样忙碌。你留在学校应该要好的多。”
“哪里还不是一样?关键要有好的心态,要看自己是不是愿意快乐。”
“说的好,难得你能这样想……你,一定是快乐的,是吧?”
“……谈不上,混呗。”安欣被他问得一愣,回答完了又觉得很不像自己说的话,“混呗”,那是那个时候社会上很流行的一个说法,她听到这句话从自己嘴里出来的时候,忽然对着夏天有些不好意思。
夏天果然轻笑了一下,似乎有些讥讽,又似乎有些失望,安欣更对自己气恼了,她怎么对他说了那么俗的一句话?
“——听说你结婚了?”
“是啊,女人总得把自己嫁出去。”
“过得还好?”
“还好。”
“那就好,我喜欢听到大家都幸福的消息。”
安欣笑了:“那么你自己呢?”
“我是候鸟,还没找到一个能让我不再迁徙的小岛,也没有女人愿意随着我四处流浪,至少现在,我不是个适合结婚的人。”
“也许你真的爱上一个人,就会甘心为她停留。”
夏天沉默了,然后笑,她猜不出他确切的表情,只能极力地想象,想象夏天的阳光的模样,明亮温暖,散发着青春的味道。
沉默了几秒,他说:“安欣,我们没同过桌吧?”
“没有啊,怎么想起这个了?”
“……没啥,我本来就是个莫名其妙的人,写诗害人啊,呵呵。”
夏天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似乎很快就平静下来,问几句工作生活上的闲话,显得礼貌得体,弄得她的心也渐渐冷落下去。
夏天说他已极少写诗,他说他生活在无奈的“散文”里面,东拉西扯,无须押韵。最后,他说他正惦着去海南,是受了一个在那边做文化产业的文友的邀请,恰巧他也正想换个环境重新开始,他答应会告诉她他的新地址。
夏天说到后来,声调有些悲壮,似乎在努力压抑着什么东西,一种很立体的磁性抚摩着安欣的耳膜,使她的心有些痒痒的不安,似乎是痛的感觉。她说夏天你一定会很有出息,很有出息。夏天说是的,借你吉言,然后在空气里笑了,她听出他的笑很干净,而且应该是蓝色的,像藏北高原的天。
没想到电话一撂,夏天就没了音讯。夏天是候鸟,他迁徙到自己的温柔乡去了,留下广大寥落的季节,给她。
开始还有期待,慢慢地,似乎也忘却了这件事。夏天是否去了海南,已经不得而知,她只知道他后来的确离开了那家公司,他没对那些人留下一句话。他或许不愿意联络她吧,他或许并不是很在意她的。安欣想起这些就有些落寞,偶尔会有耿耿于怀的感觉。
后来米粒儿加入了她和高凡的生活,相夫教女,人伦可心,在高凡出轨以前,安欣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幸福得天衣无缝,由灵而肉,她觉得她和高凡的结合都算美妙,两个人在一起的生活,即使谈不上琴瑟合鸣夫唱妇随,倒也水到渠成般地和美着。重要的是,她开始逐渐地接受了这种现实的生活,脚落在地上,总比悬在幻想里要塌实。生活的可爱处就在于可以叫一个人变得没心没肺,习惯了麻木了,不牵挂也不幻想了。
一封信,一个电话,这就是夏天留给她的全部——或许还有除了热烈以外的所有季节。
有时候,她会问自己一个傻得不能再傻的问题:谁是我的初恋?夏天,还是高凡?
她真的不能回答,任何一种答案都会使她心有不甘。
当然,这已经不是她生活里的关键了。
她现在的首要任务是保守,保守住她已经拥有的一切,工作和生活。为了保住工作,她不得不马不停蹄地继续进修研究生的课程,虽然大家都觉得她很称职,可一面临职称评定和咋咋呼呼的聘任制,她还是无法泰然,连杜时明也私下告诉她:即使糊弄也要糊弄来一纸文凭,入巷随弯的面子活儿还是要做的。
好在还有最后一个学年,她就可以完成学业,然后——然后就可以专心地经营自己的生活了。她相信她有能力保守住自己的幸福,并且让它像闷在瓦罐里的湿豆芽一样,越来越饱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