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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爬完五层楼,再往上爬,到楼梯尽头,一扇破破烂烂的大铁门拦住了去路。 凑到门缝上往外面看,正是五楼空旷的楼顶,李舒男坐在边缘处的半截围墙上,耷 拉着头。他身后的地上还残留着一堆黑灰,不知烧掉的是爱情还是遗物。拉了两下 拉不开门,我隔着门缝冲他喊:“舒男,开门!来看你来啦!” 喊了半天,李舒男装作没听见,还是一动不动地耷拉着头。我让出位置给朱丹红使了个眼色:看你的了。朱丹红看都不看门缝,举起拳头“咚”地捶了一下门: “李舒男,我是朱丹红!” 我再凑到门缝上往外面看,李舒男咕哩咕咚翻下了矮墙,跌跌撞撞扑了过来。
我微笑着冲他俩点了点头……等了半天,没有动静。我忍不住扒住门缝又去看,什 么也没看见,只正正地看见了一双瞪着的眼,溜儿圆。我吓得咯嘣一跳,猛拍一下那双眼:“看什么看!没见过朱丹红啊?” 那双眼“嗖”地一下就不见。而后铁门丁零当啷响了几声,吱扭一下打开。门一开,我和杨伟迅猛打起了冲锋,冲到边缘处的矮墙边,把李舒男的后路给截断。 他如果胆敢再扑到这边来跳楼,我准备拌他一个大跟头,然后让杨伟把他打晕,捆 起来。那知这时候已轮不到我和杨伟动手了。李舒男刚放朱丹红上来,插上门,转 过身,朱丹红就抡起她那只在全校大会上挥舞过的著名的手,“啪”一下抽了他一 个大嘴巴。李舒男一脸惊愕地愣在了那儿,朱丹红指着他的头喊:“李舒男,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我问你,我手机上每天发来的生活小常识,美 容 DIY,天气预报,保健秘诀,让你的青春动起来……是不是你发的?”
李舒男捂住半边脸,不发一言。 “还发什么唐诗宋词!唐诗宋词我自己不会去看,让你发给我呢?
“还让什么快递公司给我送花!别人送花都留个卡片,你为什么不说是你送 的?你让我跟我们宿舍人怎么解释呢?我是那种随便招惹男生的人吗?你让大家都 怎么说我呢?……”
朱丹红说着,居然还流下泪来——让我十分奇怪,难以理解。如果有人给我送 花,还发美容 DIY,我绝对要放声大笑——别人问我为什么笑,我一定不说出来。 “还威胁我……什么……如果我不下来见你,你就自杀,不活。你倒是死啊, 自杀啊,跳楼啊!你怎么不跳呢?跳啊!跳啊!去去去,跳楼去,死去吧!……”
我听得毛骨悚然,紧张得发呆,赶紧提醒朱丹红: “政治,政治,这一次要讲政治!……下一次再跳,好吗?” 朱丹红果然是很讲政治的,不强迫舒男跳楼了,抱怨说: “弄得我跟我们班同学去外面吃饭,还得衣服裹着头,你烦不烦啊?” 忽想起崔震说李舒男圣诞夜梳了头发,喷了香水,出去转了一圈——原来他果
然有约会!只是人家衣服裹了头,他没有发现。这时候李舒男终于缓过了劲儿,笑 着对朱丹红说:
“姐,你今天好漂亮哎,吼吼吼吼……”
听得我差一点没吐出来。朱丹红已经哭得满脸花,还有什么漂亮可言。巴结人, 没见过这么巴结的。朱丹红还是嗔着脸,冷冷地说:“别叫我姐。我告你妈去!好不要脸!” 我说:“丹红,人舒男昨晚算了一夜命,把你的白马王子都算了出来,让人跟你讲讲呗。”
舒男激动地去身上摸牌,说:“是。给你算了两次都是红心 A;我是黑桃 A, 特不吉利的那种。”
朱丹红脸色稍缓。我从塑料袋里掏出纸牌,扔给舒男: “这儿有牌。”
舒男接过牌,蹲地上刷刷刷地排列起来……高可全又给我打电话,我很不耐烦 地给挂断。我们三个都站着看舒男算命,发呆。舒男算了一气,不停地挠头,好像 非常困难。我实在站累了,抬头往四周看——乖乖!相邻的几幢楼顶上都站满了人, 都在等着看李舒男跳楼呢。还有很多没爬上楼顶的人,趴在各楼高层的窗口处,往 这边仰着脸。我等得不耐烦,其他楼顶上的人也等得不耐烦,开始一群一群蹲下打 扑克牌。估计李舒男跳楼的动作不做完,他们的牌局不会散。可见李舒男如果不跳楼, 他们会非常失望的。看他们在打牌,我也很想打牌。关键是,一坐下来打牌,我就 可以名正言顺地吃塑料袋里的东西了,不然我不仅不好意思吃,拎着还齁累的。我 于是走过去,一屁股坐到舒男的旁边,掏出塑料袋里的面包、火腿肠和矿泉水,说:
“来来来,吃点东西再算呗。” 舒男非常地投入,看都不看一眼。我把面包、火腿肠和矿泉水搁到他的命牌上,他默默地拿开。对付他这种聚精会神,我是有办法的。我把塑料袋里的另一副牌拿 出来,一边洗牌,一边把他废弃的牌跟我的牌往一起合……最终我一失手,我们俩 人的牌全部搅合到了一起,彼此难分难解。李舒男面露愠色似要动怒,我佯装不知, 招呼杨伟和朱丹红说:“来来来,打牌,打牌……” 杨伟很听话,坐到了我的对面。朱丹红起初还不想坐,可能她觉得跟三个陌生
的男生坐一起玩,有点怪怪的。我仰起脸提醒她:“丹红,讲政治,打牌。” 朱丹红于是很愉快地坐了下来,要跟我们打“政治牌”。李舒男没了辙,默默
地抓牌,不发一言。他俩一拨,我跟杨伟一拨,两副牌打拖拉机,我们就玩了起来。 一边玩着牌,很自然地,我和杨伟就抓起面包和火腿肠,狂吃海塞。有时候吃得非 常忙,都顾不上抓牌,让李舒男先帮我抓过来。高可全又给我打电话:“都看不见你了。情况怎么样呢?” 我说:“情况……很正常。”
这时候校园里警车、消防车、救护车已经响成了一大片,高可全又问我: “民警来了,消防队的来了,救护车也来了,要不要让他们攻上去呢?” 我赶紧咽下一口面包说:“别攻,别攻,我们打牌呢。” 高可全说:“那他们都来了,怎么办?”
我说:“让他们都回去呗。” 高可全问:“真不用了?”
高老师可真烦,跟个唐僧似的!我说:“我们打完牌就下去了,你让他们上来 干什么呢?裹乱!”
高可全小心翼翼地把电话挂断。 可是放完手中牌,下一局牌刚抓起来,警察穿着黑衣服,消防队的穿着红衣服,跟天兵天将似的出现在了楼顶上,把我们四个围了起来。有消防队员打开了上楼顶 的楼门,以秃头校长为首,校领导、系领导和高可全一帮人全杀了上来。如此众多 的各级领导围观我们打牌,我只感压力非常大,赶紧站起来把牌递给校长说:“校长,您看我这把牌,全是好牌!给您打……” 我原想他一接过我的牌,我就偷偷地溜到楼门口,然后撒丫子往下蹿。谁知校长非常客气地推辞说: “小同学,我都不会打牌的。你打,你打……”
他推着我的牌,摁着我肩膀让我继续坐下打,不知我有多失望呢。我绝望地喊: “您就只打麻将啊?”
高可全在我身后使劲捅我的腰眼。校长嘿嘿笑着说:“麻将我也不会打。这位同学挺逗的,嘿嘿嘿。” 然后伸手去跟李舒男和朱丹红一一握手,说李舒男:“这位同学蛮清秀的。”
唯杨伟扭过身子不敢跟校长打照面——军训时他曾给校长戴过钢盔,怕校长还 记着呢。我跟校长说:“您别看了好么?我手臭,打不好,紧张呢。” 校长说:“那好,那我们这就一块儿下去吧?” 我摇摇头:“不好。跟您一块儿下去,好像我们几个犯了事儿似的。底下多少
人等着看呢——可逮着了。只有你们先撤了,我们再撤。” 校长点点头,交代朱丹红好好招呼我们几个打牌,要打出风格,打出智慧,打出友爱,打出休闲。我们才在大学待了三年,校长在大学待到头发都掉完,说出话 都是一套一套的。
一帮人呼隆隆地都走后,我们四个再坐下打牌,天空中有雪花飘了下来。又打 一会儿牌,校园里的广播开始播送通知:教工食堂晚上要办舞会,八百人大教室要 放电影……接着是一个苍老的声音用广东普通话要求全校师生维护好校园秩序,该 去跳舞的要去跳舞,该去看电影的要去看电影,该办联欢晚会的要办联欢晚会,过 一个健康、祥和、快乐的圣诞节,各系各年级各班的班主任要负起责任来……在《铃 儿响叮当》的音乐声中,各楼顶和高层窗口的围观者慢慢不见。这时候我和杨伟已 将塑料袋里的面包和火腿肠全都吃完,只剩下一包沙琪玛,李舒男往朱丹红怀里塞。 朱丹红拿了拿,搁到一边,李舒男怕我吃,给藏了起来。雪花越下越密了,地上已 有了一层白。朱丹红冻得脸色发青,颤颤巍巍的。李舒男果然很不要脸,居然当着 我们的面捧起朱丹红的手往上哈热气,说要给姐暖暖。朱丹红居然很享受他那点哈 喇子气儿,觍着脸不把手抽回来。果真验证了高可全的那句话:现在的女生都不要 脸。当然,我的诗琬和艾嘉,排除在外。我也不好意思一直盯着看,打了个饱嗝儿 跟杨伟说:
“今天的面包不错,火腿肠有点咸。” 杨伟也打了个饱嗝,嗔怪我说:“那你还吃那么多榨菜?两包榨菜全让你吃了,我一包都没翻出来。” 我说:“我靠!你也不早说,我留一包给你呗。”
杨伟摇摇手,神秘兮兮地说:“我得留点儿肚子——明天我要去吃麦当劳了。” “嗯?发财了?这么厉害!”
“我好紧张啊,到底贵不贵呢?” “你要请我吃就不贵,你自己去吃肯定贵。” “不是的,是艾嘉要带我去的。” “哦,这个……”
“这是我第一次去吃西餐,怎么样才能装得像经常吃的样子呢?我还没有用过 刀叉啊!”
“这个……” “去那种洋地方,得穿西装吧?有没有厕所?能不能抽烟?我要是紧张了,要上厕所,要抽烟,它要是没有,不让,怎么办?” “这个……”
他又问我:“我点什么菜才显得有身份呢?菜单上不会全是英文吧?万一不认 识哪个英语单词,丢人丢大了。”
“这个……” 他还问我:“第一次跟女朋友去吃麦当劳,得点四个菜吧?点仨就棒槌了,是吧?‘三’,就是‘散’啊!” “这个……”
他还问我:“四个菜,吃不完怎么办?能打包吗?我俩吃一顿不会要一千块钱 吧?……”
“这个……” 我深深地后悔只请小伟同学吃过方便面没请他吃过麦当劳,让他如此地折磨我
的脑细胞,只得简略地告诉他:都是些油炸食品,外加火腿夹面包。火腿面包就跟 我们刚才吃的一样,但分开吃是面包和火腿,夹到一块儿吃叫汉堡。另外,不就榨 菜了,改成就薯条。
“哦……哦……”杨伟一脸神往地点着头。 这时候李舒男不仅给朱丹红哈气儿,还去人家手上搓说:“姐,我给你织双米奇手套好么?我织得可好了,吼吼吼吼……” 朱丹红这才把手抽回来,摇摇头说:“不要。” 我感慨:“我要,可没人给我织,苦啊!” 杨伟跟个跟屁虫似的也叹气:“唉!苦啊!” 李舒男很无耻地笑一笑,不接我们的话茬儿,催促朱丹红继续抓牌。我说: “舒男,你丫也不带你姐下去暖和暖和?想冻死我们啊?你可真成!” 杨伟可能早已冻得不耐烦,跳起来说:“走走走……” 我们三个都一起站了起来。李舒男只好收拾起牌,也站了起来。我们跌跌撞撞地往楼门走,脚都冻得不听使唤。朱丹红身子一歪,就来了个趔趄。李舒男蹭一下 蹿到了前面,伸一只手,扶住了他姐。我和杨伟相依为命,没有人管。
我们跟在李舒男和朱丹红的身后下来楼,一到一楼大堂里,轰地一下人就围了 过来。诗琬和艾嘉也在里面。我惊喜地叫一声:“你们怎么也来了?” 诗琬说:“听说你们在楼顶上打牌,打得怎么样呢?” 我打着饱嗝说:“还行,吃得挺好。”
艾嘉凑到杨伟的身边问:“谁这么缺德,让你们去楼顶打牌?看把你们冻的。” 我说:“我要告诉你是谁,他准会说:讨厌!” 然后我下巴颏冲李舒男微微地一点,很不幸地被李舒男看见。李舒男“哼”一声,白眼一翻,头一甩,说: “讨厌!”
挽起御姐——现在成了他姐——的胳膊,径直出了大堂,下了台阶。 我、杨伟、诗琬、艾嘉一起出来看,外面已是漫天大雪,纷纷扬扬的。李舒男和朱丹红的背影紧靠在一起,在纷乱的雪幕中影影绰绰,渐行渐远,终至不见。再 看那雪时,铺天盖地正下得紧,天地一片银白。好美的雪啊!想不到我大三的圣诞节,也是白色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