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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夜幕的降临,一堆堆篝火燃了起来,炽黄的光和炽红的光携着青烟浮上了墨绿的天空。一片片灌木丛生的旷野地被照得朦朦胧胧。火光映出的人影在潮湿的草地上互相冲撞。芭蕉叶在温吞吞的腥风中摇曳,夸张变形的阴影侵吞了一片片光明。夜空中飘荡着毒雾般的细雨,悄无声息,却又实实在在。聚在篝火旁的弟兄们全泡在雨水里,仿佛连骨头都浸透了。
连绵八英里的营地一片沉寂。谁也不知道下一步将奔赴何方。自从一路退到这里,绝望的气氛便像亚热带丛林中的瘴气一样,笼上了弟兄们的心头。铁五军垮了。他们这支缅甸远征军中最精锐的部队,被日军阻隔在缅北山区了。情况糟得不能再糟了。驻缅甸英国盟军已全面崩溃。民国三十一年三月八日,仰光被日军第三十三师团攻陷。最高统帅部组织的平满纳会战失败,缅中、缅北重镇曼德勒、腊戎、密支那相继失守。日军第五十五师团快速推进,连克畹町、芒市、龙陵,将战火烧到了中国本土。五月五日,日军五十五师团机械化部队逼抵怒江,最高统帅部被迫下令退守怒江防线的七十一军,炸毁惠通桥,试图以怒江天险,阻敌强渡。然而,此一举虽挡住了日军的进一步入侵,却也把滞留缅北孤军作战的五军残部一万七千人的退路切断了。
情势严重。
五军陷入了空前困境。
军部电台不停地和远征军司令部、重庆最高统帅部联系,电波划过夜空,飞越怒江,把一个个灾难的信息报告中国本土:
五军一万七千人伤亡惨重。
每日数十人因伤病倒毙。
药品缺乏。
给养只够维持四天。
日军追击部队正在逼近……
在这个细雨蒙蒙的绝望之夜,中国本土电令终于下达了:最高统帅部令第五军穿越缅北野人山,避开和日军正面遭遇,转进印度集结待命……
腰间佩着手枪的政治部上校副主任尚武强木然地站在一个高坡上。他面前是一堆还在燃烧的残火,微弱的火光将他方正的脸膛映得发红。雨还在下,且越下越大了,他单薄的军装全被雨水打湿了,袖口和衣角不停地向下滴水。身后是阴暗的芭蕉林,雨点落在宽大的芭蕉叶上,发出连续不断的沙沙声。残败的篝火旁站满了人。远处用芭蕉叶临时搭起的几个窝棚门口也挤满了人。他在这些人中看到了政治部的许多熟面孔。而另一些面孔,他却不熟悉。这些人大都是政治部奉命收容的伤兵。队伍退到这里,早已乱作一团,各部的建制也大都打乱了。
他想笑一下。他觉着他应该微笑着,挺自然地把军部的命令传达下去。然而,咧了咧嘴,他马上意识到,这个卑怯的笑决不比哭更好看。为了掩饰这一小小的失败,他抬起僵硬的手臂抹了把脸,既抹掉了脸膛上的雨水,也抹掉了那个不成功的笑的残余。
周围的空气冷寂得令人心悸。人们似乎都意识到要发生点什么了。一个以步枪当拐杖支撑着身体的矮胖伤兵憋不住叫了起来:
“当官的,有话就讲,光他娘的愣着干啥?”
他又抹了把脸,舔了舔嘴唇,平静地开口了:
“弟兄们,兄弟奉命传达军部命令:我军所属各部自今夜起跨越野人山,转进印度集结待命。所剩给养一次性发光,日后给养各自筹集。火炮、车辆和无法带走的弹药一律就地焚毁。先头部队一小时前已进山,各部也将在拂晓前出发。”
尚武强的话说完了。雨中的人们还在仰着脸盯着他看。他不知道他们是被这个命令惊住了,还是以为他的话没讲完?
他被迫再次开口了:
“命令传达完毕,各位同志快去领给养,做准备吧,留守处明晚也将最后撤退!”
这一下子炸了营,恶毒的咒骂和绝望的叫喊骤然响起。
这个命令太残酷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给养自筹,穿越绵延千里的峻岭群山、原始森林,这无异于宣判弟兄们的死刑!政治部的几个女干事都哭了,她们呜呜咽咽的哭声,淹没在众多男性野蛮粗鲁的叫嚣声中,变得无声无息。
尚武强也想哭,为铁五军,为面前的女同事和弟兄们。他鼻子发酸,深陷的眼窝中汪起了水,他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也想像弟兄们一样骂人。可他既不能哭,也不能骂,他是军政治部的上校副主任,他有义务说服众人,促使众人服从军部命令。
嘴角抽颤了一下,他一昂头,甩掉了聚在眼窝中的雨水和泪水,高声叫道:
“弟兄们!听我再说两句!听我再说两句……”
喧闹之声平息了一些。许多弟兄的目光又凝聚到他那张铁青的脸上。而这时,女同志的哭声由于平息下来的喧叫而显现出自己独特的凄婉了。
他顿了顿脚,不耐烦地叫了声:
“不要哭了!现在还没到哭的时候!”
部里的上尉干事曲萍没有哭,至少没有哭出声。她在篝火旁几个男干事当中静静立着,沾着水珠的长睫毛扑扑闪动着。她在盯着他看,两只俊美的眼睛中充满渴望。
他心中一阵发热。
他想,他不能使她失望,他得在这危难的时候表现出自己的不同凡响,表现出一个男人的质量。
他下意识地把两手叉到腰间。
“弟兄们!同志们!情况并不太坏!你们不要把事情想象得过于严重!从这里穿越野人山到印度,一路上无日军入侵部队,山区村落中一定能够筹到粮食,另外还有先头部队在前面开路,野人山决不会是我们的坟墓!弟兄们,我们是革命军人,现在是拿出我们革命军人勇气来的时候了,让我们相帮相助,同甘共苦,完成向印度的光荣转进吧!”
尚武强话刚落音,政治部华侨队的缅语翻译刘中华便高声问道:
“尚主任,为何我们不向怒江方向突进,非要穿越野人山,转进印度?军部知道不知道野人山的情况?野人山区连绵千里,满山原始森林,渺无人烟啊!给养如何自筹?”
那个拄着枪被打伤了腿的矮胖伤兵也跟着喊:
“是呀,我们为啥不他妈的向怒江国内转进!非要走这条绝路?!”
“对!向国内转地!老子就不信一万六七千人跨不过怒江!”
“问问军部为何下这混帐命令!”
“当官的都他妈的只会喝兵血!”
……
许多弟兄跟着嚷了起来,有几个弟兄推推搡搡,说是要到两英里外的军部问个清楚。
直到这时,尚武强才明白,他不能不把真实情况全部告诉弟兄们了。
他将湿湿漉漉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伙儿静下来。待大伙儿再次沉静下来之后,他才一字一板地道:
“军部的命令并没有错。日军已逼近怒江,腊戎、密支那一线已失守,七十一军炸了惠通桥,挺进怒江已无意义,惟有转进印度,才可绝处求生!”
众人默然了。他们被迫承认了这严酷的现实:他们惟一的生路只有凭自己的双腿一步步跋过渺无人烟的千里群山。他们都必须以自己的生命和意志为依托,进行一场各自为战的生存战争。
沉默。
沉默。
女人的呜咽声也停止了。
突然,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冷不丁响了一枪,枪声闷闷的,带着嗡嗡余音。尚武强吃了一惊,他以为这一枪是哪个绝望的家伙向他打的。他匆忙跳下了土坡。下了土坡,他才注意到,许多弟兄在往篝火后面的窝棚挤。
他也跟着往窝棚挤,挤到近前一看,那个原来拄枪站在窝棚口的矮胖伤兵已倒在血泊中,半个天灵盖都被打飞了。他肮脏的脖子下窝了一片缓缓流淌的血,带着*味的枪管上也糊满了血。他歪着血肉模糊的脑袋侧依在窝棚边上,两只凸暴的眼睛永远闭上了。老伙伕赵德奎说,那个伤兵自己对着自己的下巴搂了一枪。
尚武强一阵凄然。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的腿禁不住抖了起来。看着那个伤兵的尸体,他不知该说什么。他觉着这一枪不但打死了那个绝望的伤兵,也打穿了他那铁一般坚硬的生存意志。
周围的火光中和黑暗中响起了一片喧嚣。有人饮泣,有人叹息,有人叫骂,还有人疯狂地大笑。灾难已不再是虚幻的推测,灾难变得真实可感了。它是鲜血,是尸体,是山一般的坟墓——千里群山极有可能成为弟兄们的千里坟墓。
喧嚣之声变得越来越大,远近各处传来了一阵阵轰隆隆的爆炸声。战斗部队已在焚毁他们的火炮、战车和弹药。炽白的火光在轰轰然的爆炸声中拼命向夜空扩展显示自己的光辉。身边有人在用大石头砸机关枪,停在窝棚后面泥道上的政治部的美式卡车被人浇上了汽油。
绝望使人们变得疯狂了。
一个胳膊上受了伤的瘦猴,趴在那个伤兵尸体上号啕大哭,哭了一阵子,突然跳起来大骂道:
“抗战抗战,抗到缅甸!今天竟叫老子们到野人山去做野人,娘卖屄!当官的全是他妈的饭桶蠢驴!”
又一个脖子上缠着肮脏绷带的伤兵排长叫道:
“弟兄们,咱们是被重庆统帅部卖了!他们明明知道咱们没有退出来,就炸了惠通桥,咱们凭什么还要赶到印度为他们卖命!老子不活了!老子也和这位弟兄一起在这里做伴了!”
那伤兵排长叫着,把背在肩上的枪抄到了怀里。
尚武强拨开身边的两个干事,上前夺下了那伤兵排长的枪,枪栓一拉,“啪啪”对着夜空打了两枪。
弟兄们被震慑住了。
他厉声喝道:
“太不像话了!我们是抗日的革命军人!我们是中国远征军的铁五军!我们的仗是为四万万五千万中国人民打的,不是为统帅部打的!再说,统帅部炸毁惠通桥也是从全局战略考虑的!任何人不得再妄加非议,危言惑众!违令者,军法从事!”
那个伤兵排长是个高个汉子,他根本不买尚武强的帐,两手猛然将军褂一扒,对着尚武强拍着胸脯,用沙哑的嗓门吼道:
“当官的!你开枪吧!军法从事吧!老子早就不想活了!老子身上有日本人枪子钻出的两个窟窿,今天再加上一个窟窿也无甚了不起!”
尚武强呆了,一时间脸孔都变了些颜色。“军法从事”,他只是随便说的,想以此震慑住这些绝望的伤兵和骚乱的人们。他根本没想处治任何人。他和他们一样,心头也充满失望、恐惧和悲凉。他想像拥抱亲兄弟一样,去拥抱这个伤兵排长。
却不能这样做。他得控制住这绝望导致的混乱局面,他对面前这一切负有全部责任。
他冷冷笑着,嘴角抽搐着,慢慢抄起了枪,又慢慢将枪端平了,枪口对准了那个铁塔似的伤兵排长。
这是两个男人的意志较量。
伤兵排长默默地迎着枪口向前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身旁残存的篝火已经发蓝,火光映得那伤兵排长的胸膛红中带紫。
他有些慌了,腿杆抖得厉害。他换了换站立的姿势,力求掩饰住内心的烦乱,方正的脸孔上毫无表情。他“哗啦”一声拉上了枪栓,将一粒子弹顶入枪膛,右手的食指搭到了冷冰冰的扳机上。
一个顽强的生命将化为烟云。
他那颗坚硬的心也必将随着枪膛的爆响被炸个粉碎。
就在这一触即发之时,突然,一只白皙而有力的手一下子将他手中的枪管举到了半空中。继而,他看到一个女人散乱的长发在他眼前飘。那女人猛一回头,怒冲冲地盯着他看,仿佛要把他的脸孔看出洞来。
女人是政治部上尉干事曲萍,他挚爱的恋人。
她叫道:
“尚主任,你疯了?现在到什么时候了?还能这么干么?!”
他冷冷地道:
“我没疯!我要让人家知道,我们不是乌合之众!我们是军人!军人要有军人的纪律!你给我闪开!”
枪管被他猛然抽回了,黑乌乌的枪口重新对准了那个顽强的对手。
那个对手眼睛里闪耀着鬼火似的光亮,阴森森又吼了一声:
“开枪吧!长官!反正老子是走不出野人山了!”
他没开枪。
“兄弟,你是条硬汉子,尚某我服气你!可我要你知道,今日死在我的枪口下,并不是你的光荣!作为中国军人,你应该战死在打日本人的战场上,不应该窝窝囊囊死在这里!死在这里,说明你是孬种!你不敢活下去!你害怕比死还要艰难的生存!”
那铁塔般的汉子像被一枪击中了似的,身子晃了晃,差点儿栽倒了。他毫不掩饰地号啕痛哭起来,嘶哑着嗓门叫道:
“尚主任,我赵老黑不是孬种!我……我赵老黑从关外逃到关内,从军抗战,是为了……为了报家仇国恨呀!吭吭,可咱咋是老打败仗!老打败仗哇!我……我恨呀!我闷呀!吭吭!我负了伤,我……我不能连累你们!你……你们走吧,别管我了!”
尚武强眼睛湿润了,身子颤抖起来,枪口软软地垂了下来。他摔下枪,扑过去,紧紧抱住赵老黑道:
“老赵兄弟,我们不会丢下你们这些伤兵病员不管的!我们是革命军人,日本人打不垮我们,群山森林也吓不倒我们!我们就是爬,也要爬到印度去!”
推开赵老黑,尚武强又站到高坡上,声音洪亮地吼道:
“弟兄们,同志们,我们现在是在异国他乡,今后的一切困难,都要靠我们亲爱精诚的团结精神来克服,为保证顺利完成这次长途转进,现在,我命令政治部各科人员分别情况,重新组合,编成小组,老弱病伤者,由各小组分别照应,一个不准丢下!马上分头准备,争取拂晓出发!”
尚武强说完这番话以后,骚动不安的情绪渐渐趋向平静,绝望造成的混乱局面也得到了明显的控制。
二十八岁的政治部上校副主任尚武强凭自己人格的力量和铁一般的意志创造了一个奇迹。
那夜焚毁辎重、弹药的火光烧出了一个血雾弥漫的黎明,轰轰隆隆的爆炸声在八英里的狭长地带连续不断地响到拂晓,漫山遍野飘散着浓烈的*味,天空中飘落的雨点都是黑色的。
齐志钧耳旁老是回响着一个单调而固执的轰鸣。二十二师伤兵郝老四对着自己下巴搂响那致命一枪之后,这嗡嗡的声音便在他耳边响起了,焚毁弹药的爆炸声也没能把这声音淹没掉。他想,也许这声音并不是外在的,而是从他怦怦激跳的心脏中,从他爆涌着热血的脉管中发出的。
他是眼见着郝老四搂响这一枪的。当时,他就站在距他不到三英尺的窝棚另一侧。他见他把枪管压在下巴下,并没想到他会自杀。郝老四又矮又胖,血战同古时,小腿上挨了一枪,他以为他是想靠枪的支撑力休息一下,过去,他也这样做过的,两手压着枪口,下巴搁在手背上。没想到,这回,他自己对着自己搂了一枪!他赶过去阻拦的时候已经晚了,一个年轻的生命随着一阵飘渺的硝烟化入了永恒。
眼泪不知不觉就落了下来。从同古到这里,他照应了他一路。一路上,这个伤兵给他讲笑话,讲自己嫖窑子、玩女人的故事。他用一个大兵的粗鲁语言,把人生中最隐秘的也是最见不得人的事情都揭穿了给他看,让他知道人生是多么肮脏。他不承认有什么叫*情的东西。他说爱情就像苍蝇的交配,只不过说得好听一点罢了,人类的虚伪恰恰表现在这一点上。当然,他的原话并不是这样说的,他的话,要比这粗野得多,生动得多,他一段话中总要搭配三至五个“操他妈”。
他开头挺讨厌他,对他野蛮的言论听得很不入耳,他是相信爱情的。他密闭的心灵世界中就荡漾着爱的春风,他把昨日的同学,今日的同事曲萍像供奉上帝一样供奉在心灵深处那个春风飘逸的世界里。每日每夜,他都拥抱着她,亲吻着她,爱抚着她。他不说,对任何人都不说。就连朝夕相处的曲萍也不知道他内心的秘密。与生俱存的自卑意识常常使他敏感而自尊,有时,曲萍一句无意的话也会折磨得他几天难以入眠。他总怕在曲萍面前显露出自己的卑怯和软弱。
有一次,郝老四用他那惯用的大兵语言评点起曲萍来了。他无法忍受,觉着郝老四玷污了他心中的太阳。他与他翻了脸。
郝老四明白了,眨着眼说:
“哟,你他妈的对她有点意思嘛!”
他像做贼被人当场抓住似的,连连摇头,矢口否认。
郝老四咧着大嘴笑了:
“操他妈!没和女人睡过,算啥男子汉!你小子若是条汉子,就瞅个空子把她干了,干了以后,不愁没爱情!”
他冲上去打了郝老四一个耳光。
郝老四被打愣了……
正是这个耳光,建立了属于他的爱情的尊严地位。从那以后,郝老四再没有向他讲过类似的混话,也从未向任何人谈起过他心中的隐秘。为此,他真诚地感激他。后来,在撤退途中,日军飞机大轰炸,郝老四还扑在他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掩护过他。
现在,郝老四死了。他是为了不拖累他,不拖累弟兄们才死的。这个没进过一天学堂,没有一点教养的大兵却实实在在懂得生命的意义。他活得很实际,当他能主使自己的生命自由行动的时候,他用自己的生命尽情享受了世间能够享受到的一切,也忍受了世间能够忍受的一切。当生命成为负担的时候,他便毫不犹豫地结果了它。他干得真漂亮,他在生命存之于世的最后一刻还骄傲地体现了自主的尊严。
他不由地肃然起敬。
他没有郝老四这种自决的勇气。
他曲膝跪在郝老四温热的遗体旁,两只发昏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郝老四纸一般苍白的脸孔看,仿佛要在这张脸孔上看透生命的秘密。身后和篝火已变成了一堆残灰,发白的灰叶不时地飞起,落在他的肩上、背上,头顶的军帽上。身边的同志们在忙忙碌碌收拾行装。肮脏的雨在温吞吞的微风中飘荡。郝老四自决的枪声的余音还嗡嗡的在他耳边响着。
这骄傲的一枪惊醒了他生命的悟性,击开了他心灵深处那个荡漾着春风的圣洁世界。他一下子认识到,生命本不是那么神圣,它实际上只是一堆血肉和一堆欲望的混合物。生命是为满足种种欲望而存在的,只有欲望的实现才能加重生命的力量。因此,生命的意义就是行动!行动!连续不断的行动!
他没有行动的勇气。从民国二十六年“八?一三”上海抗战到今天,五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他一直未敢向曲萍表示过任何爱慕之情。其实,他是有许多、许多机会的。在民生中学上学时,他们是同学,“八?一三”上海战事爆发,她又动员他一起参加了上海商会的童子军战地服务团。他就是因为她才参加服务团的。他应该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曲。他真笨!真笨!他越是爱她,在她面前便越是手足无措!有其他同事在场时,他还会有说有笑,潇洒自如,可只要两人单独在一起,他就傻得像狗熊,结果,机会失去了,曲萍先是爱上了重庆军校战训科的一个白脸科长,后来,她得知那个科长有老婆孩子,又爱上了政治部上校副主任尚武强。生命对于他简直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他是为幻想而活着的,不是为行动而活着的,这是他的悲剧。
他要行动了,一定要行动了。他要靠行动来改变自己生命的形象。
他把头上的军帽摘下来,慢慢站了起来,将军帽盖在郝老四血肉模糊的脑袋上;又从芭蕉棚里找出了一把军用小铁铣,默默无声地在郝老四身边的湿土地上掘了起来。
他不能让郝老四这样在异国的露天地里长眠,他要埋葬他,也埋葬掉昨天那个凭幻想生活的软弱的自己。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地皮掘开了浅浅的一层。
这时,那个方才抱着郝老四尸体号啕大哭的瘦猴伤兵也喊着两个弟兄赶来了,他们也抄着小铁铣和他一起挖。他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他。他们都不说话,可内心深处却同样悲凉:今日他们埋葬郝老四,明日谁来埋葬他们呢?天知道!
天色朦胧发亮,身边芭蕉林的缝隙中已透过了一片乳白的光来。空气变得越来越恶劣,浓烈的汽油味,烧焦的棉花味,呛人的硝烟味在无休无止的雨中混作一团,直往齐志钧的鼻孔里钻。
齐志钧直想呕吐。
刚把郝老四的尸体抬进墓坑,提着手枪的尚武强匆匆跑来了,他好像并不是专来找齐志钧的,可看见齐志钧还是站住了:
“小齐,你还在这儿磨蹭什么?给养老赵头他们已经一齐领来了,还不赶快去拿?!快一点,你在第三组,组长是你们二科的吴胜男科长!”
尚武强说话时,齐志钧直起了腰,默默地盯着他看,薄薄的嘴唇抿着,没有说话。他的眼睛近视得厉害,看尚武强时,眼睛眯着,像要睡着似的。
尚武强挥了挥手中的枪,又说:
“快去找吴胜男吧!快去!别磨蹭了!”
他不说话,冷冷地指着墓坑里郝老四的遗体,弯下腰,又用铣向坑里铲土。
尚武强火了,厉声吼道:
“埋他干什么?这家伙扰乱军心,自绝于党国,是自找的!”
他不知怎么生出了天大的胆量,对着往日十分敬畏的上司顶撞道:
“他不是扰乱军心,他是为了不拖累我们,才这样做的!”
尚武强鼻孔里喷出一股气,鄙夷地朝墓坑看了一眼:
“不管怎么说,他是个孬种!”
他被这话激怒了,猛然直起了腰杆,“呼”地把铁铣举了起来……
尚武强惊得向后一退,枪口指向了齐志钧的胸膛:
“齐干事,你想干什么?”
声音威严而尖厉。
齐志钧的手软了下来,铁铣垂到了地上,这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上司的威严和黑乌乌的枪口重新唤起了他对昨天那个软弱生命的记忆。
然而,仅仅是一瞬间,他又意识到,昨天的他已随着郝老四埋进了墓坑,从今天开始,他要行动了。
他的手将铣把攥紧了,手心攥出了汗。
他盯着尚武强,一字一板地道:
“我不许你再讲这种混帐话,不管你是上校还是上将!”
尚武强被这公然的反叛气得脸都白了,可他还保持着高度的威严和镇静,保持着一个上校副主任的气度:
“齐志钧,你还是不是一个革命军人?一个革命军人能用这种口气和长官说话吗?咹?!”
他冷冷一笑:
“长官?长官死了也是一捧白骨加一堆臭肉!长官宁愿把当兵的拖死,也没勇气自己冲着自己的脑门搂一枪!”
尚武强气坏了,握枪的手直抖:
“我毙了你!”
齐志钧讥问道:
“也叫‘军法从事’吗?”
偏在这时,响起了拉枪栓的声音,齐志钧身边的几个士兵已将步枪的枪口对准了尚武强。
那个受伤的瘦猴指着齐志钧尖叫道:
“妈的,你姓尚的敢碰一碰这位弟兄,老子们也给你来个‘军法从事’!”
尚武强软了下来,将手枪插到了腰间的枪套里,叹了口气道:
“好了!好了!别胡闹了!快把这位弟兄埋了,各自归队吧!军部和直属部队已经出发了!”
说毕,尚武强正了正湿漉漉的军帽,一转身,大踏步走了,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齐志钧却盯着尚武强宽厚的脊背看了良久,良久。
泪水没来由地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他真糊涂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难道仅仅因为他软弱的生命对着冰冷的枪口进行过一次顽强的抗衡吗?
横竖弄不明白。
生命压根是个谜。
“喂,兄弟!兄弟!”
身后有人叫。
他甩掉脸上的泪,眯着眼转身去看,才发现是瘦猴在叫他。瘦猴穿着一件被雨水打透了的破军褂,帽子歪戴着。
“兄弟怎么称呼?什么衔头?”
“齐志钧,政治部上尉干事!”
瘦猴正了正军帽,脚跟一并,对着他敬了一个礼:
“兄弟何桂生。兄弟代表弟兄们谢谢你!长官们都像你这样,仗也就不会打到如今这步田地!妈的个屄!”
齐志钧苦苦一笑,叹口气道:
“老弟搞错了!长官们都像兄弟我这样,说不准败得更惨!”
说毕,他又默默地往墓坑里填起土来,瘦猴何桂生和另外几个弟兄也跟着一齐填。一边填土,何桂生一边告诉他:他已回到自己连里去了,身边的弟兄都是他同在死人堆里滚过的战友,转进印度的途中,碰到难处,只要遇上他们,他们一定会帮忙的。
他很感动,向他们道了谢。
完成了对郝老四的埋葬,他和他们分手了。他要去领维持漫长征途的最后给养,他要使自己刚刚创造出来的强有力的生命,去完成新的行动。他希望曲萍能分到他那个组里,这样,他行动起来就方便多了。
他不知道曲萍会不会在他那个组里?组长吴胜男科长是个女同志,政治部会不会再把曲萍插进来呢?刚才尚武强没有说。也许会的,吴科长一个女同志行动起来也不方便,曲萍十有八九会分来的。
他想,他现在要做一个硬铮铮的男子汉了,他不会再惧怕尚武强了,他要从尚武强手里把曲萍夺回来。
在迷蒙细雨中,他无数次地幻想着两个男人握着手枪决斗的场面……
跑了几个窝棚,问了好多人,直到天色大亮,他才在昨晚啃包谷的那个大窝棚里找到了吴胜男。吴胜男只有三十一岁,却是科里的老大姐。他用军用茶缸分了四茶缸米给他。她挖米时,他注意到,那个装米的麻袋已经干瘪了。
他把米装进自己的背袋中。
吴胜男又递给他十发手枪子弹。
他也把它装进了腰间的子弹袋里。
装子弹时,他的两只眼睛四处搜寻,试图找到那张他所熟悉的太阳般的面孔。
没有找到。
他问吴胜男:
“吴大姐,咱们这组都有谁?”
“喏,老赵大爷!”
老伙伕赵德奎正蹲在窝棚门口抽烟袋,低垂着花白的脑袋,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又旧又脏的军帽搭在曲起的膝头上。
“还有刘干事!”
扁脸刘干事哭也似的向他笑了笑。
他冲着刘干事点了点头,又问:
“曲萍呢?”
问过之后,他的心就怦怦激跳起来,脸孔似乎还红了一下。
吴大姐没注意到。
“曲萍和尚主任也在咱们组里……”
正说着,曲萍和尚武强一前一后进来了。
曲萍一见到他便用亮亮的嗓门喊:
“齐志钧,你跑到哪去了?害得我四处找!这拨人中就缺你了!”
他心中一热,讷讷道:
“尚……尚主任知道的。”
尚武强平静地说:
“他刚才掩埋一个牺牲的弟兄去了。”
尚武强一边说着,一边向他身边走来。他不由地有些紧张,抓着腰间皮带的手竟有些抖,刚才那反叛的一幕刚刚演完,他不知道现在该上演什么——也许两个男人的决斗就要在这窝棚门口展开。
妈的,拼了!只要尚武强摸枪,他也去摸。
尚武强并没摸枪。他在摸口袋。摸了半天摸出一副眼镜来:
“小齐,你的眼镜不是打碎了么?我刚才在干训团的驻地找到了一副,你带带看,合适么?”
他一下子垮了——被尚武强的宽厚击垮了,他慌忙站起来,喃喃自语般地道了谢,双手接过了眼镜。
眼镜的一只腿断了,系着一根麻线,两只镜片却是好好的,他戴上试了试,还不错,度数虽低了些,总比没眼镜强多了。
尚武强把一只有力的大手压在他肩头上说:
“小齐,坚强些!这一拨可就咱们两个像模像样的男子汉哇!从今开始,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要同舟共济,亲爱精诚,手拉手走到印度!”
他笔直一个立正,靴跟响亮地一碰,眼中含着泪水,向尚武强敬了个礼,口中吐出一个坚定的单词:
“是!”
两个小时之后,瘆人的军号响了起来,随着干训团的出发,他们也轻装出发了。这时,雨停了,天色白得晃眼,五月的太阳若隐若现地在他们头上的浮云丛中悬着。道路前方的群山,压过了一道黑暗而沉重的阴影。由一万七千人组成的长蛇队带着只够维持四天生命的粮食和给养,开进了连绵千里的野人山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