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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阴沉沉的,雨点打在青石路上劈啪作响,吵得人心里越发烦闷。
想要开窗透透气,吹进来的风带着料峭寒意,小小的浮冬殿显得更加冷清。
周棠一连两天没有去扫荷轩,说好要与洛平讨论的《却乱》放在桌上,自己想提的疑问早已忘光了。
他在生气。
生洛平的气,也生自己的气。
他气洛平打碎了父皇赏他的碗莲,气自己拉不下脸面去扫荷轩找他。
其实,他很想见他。
这两天周棠茶不思饭不想的,整日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时而盯着小木盒里的碎片发呆,时而蒙着被子自己跟自己发脾气。
浮冬殿里的下人原本听说主子在皇帝那儿得了赏,心想以后日子会不会好过一点了,都想着法儿地讨好主子。可一见自家主子带回来的是一堆破碗烂花,又见他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就估摸着还是没什么指望,多半那赏赐也是皇帝随便丢给他的。
于是浮冬殿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清。
周棠从被子里钻出来,坐到桌子跟前直愣愣地盯着那本《却乱》,最后还是一咬牙,把书揣进怀里准备去找洛平。
恰巧这时有人通报:“殿下,翰林院洛大人求见。”
一听这话,周棠蹭地一下又坐了回去,脸上绷得死紧,心里却乐坏了:
“传他进来。”
周棠巴巴地望着门口。
他看见那人收了伞,递给一旁的宫女,笑着对她道了谢。
洛平的相貌并不英俊,但肤色白皙、眉眼柔和,唇角的线条尤其好看,笑起来如同微风拂面,很容易亲近的样子。加上他年轻有才气,又是皇上最赏识的新晋官吏,秣城里不少闺中少女都留意着他。
这位宫女见他如此谦和有礼,心里就是一动。抬眼看了看他,红着脸一福身:“洛大人,殿下有请。”
周棠撅起嘴嘀咕:“色鬼就是色鬼,哼。”
鞋子和衣摆沾着泥水,走进殿内留下了一行水印,洛平的脸上也有些潮湿,发丝粘在脸颊边,衬得肤色更白。大概是冷得,他的嘴唇有些发紫。
周棠见状喊了声:“芸香,奉茶!”
话音未落茶已经到了,周棠呆了呆。
平日里对他这个主子都爱理不理的丫头,对洛平还真是殷勤得很。想到这里,周棠便又在心里暗骂了几声“色鬼小夫子”。
洛平走进内堂,行礼:“微臣拜见七皇子殿下。”
“嗯,起来吧。”周棠故作矜持。
洛平起身立于一旁。
“你、你坐到这里来。”从没在小夫子面前摆过皇子的架子,他一下子适应不过来。
洛平恭敬地坐到他身边。
周棠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洛平答:“我来向殿下赔礼。”
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摆在周棠面前。
那是一块白璧玉坠,温润透亮。
“这是什么?”周棠把它拿起来,手心里还能感觉到一丝热度。玉坠上雕刻着一只兔子,怀抱圆圆的玉石,扭头斜睨,像是守着自己的宝贝,模样活灵活现。
“这也是南莱今年上贡的贡品,名叫‘玉兔抱月’,材质与那只玉碗相同,都是南莱特产的踯躅玉。微臣记得殿下是属兔的,就想到把它送个您,为上次的事情赔罪。”
周棠攥着玉石就舍不得丢手。洛平来找他,就已经让他的气消了大半,还送他这样的礼物,更是让他把什么愤慨纠结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凑近了又闻到一阵香气,与上次闻到的那种一样,浅淡而悠远,可是这次没有莲花在边上,周棠不禁奇怪道:“咦,哪里来的香味?”
他探出身体要去闻洛平身上的味道:“是你身上的味道吗?”
“并不是臣身上的味道。”洛平侧身让过,“殿下有所不知,踯躅玉的特别之处不在玉质,而在香气。玉石若是与人的体温接触,便会散发出幽香。”
周棠点头:“哦,原来如此。你说这块玉是贡品,那你从何处得来?”
洛平瞅了他一眼:“皇上今日召臣入宫议事,赏的。”
“嗯。”周棠轻抚着玉兔,垂首不语。
他忽然发现,自己为了一朵碗莲跟小夫子闹脾气是多么幼稚。洛平为官短短数月,已获得许多赏赐。皇上随手赏给臣子的东西,都比他这个皇子多得多。
他又何必去计较那一点点施舍。
洛平知道他沮丧,却无从安慰。人心本就是偏的,皇上恨屋及乌,这么多年下来,那种厌恶都已成了习惯。
他叹了口气说:“殿下,臣不便在宫中久留,就此告退。明日若是天气晴好,您便出去散散心吧。”
“嗯,我会的!”周棠抬头笑说。
什么“散散心”,为了掩人耳目,有些话洛平不好明说,但他怎会不懂小夫子的意思,明日他定然会去扫荷轩找他。
周棠用红绳子拴好那只玉兔抱月,挂在脖子里贴身放着,捂暖了它便能闻见一阵若有若无的清香。
那香味似有安神的作用,这一夜他睡得格外好。
梦里是某日午后,他在扫荷轩一时贪睡,迷迷糊糊醒来,眯眼瞧见小夫子坐在自己身旁看书。桌上一碗清茶一块糯米糕,窗外荷塘潋滟,那人的侧脸笼着一层柔光……
第二天,果然放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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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平来到扫荷轩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周棠蹲在荷塘边上玩耍,感觉有点哭笑不得:他让他散心,他还真的就跑出来散心了,也不怕别人看见了说闲话?
往前走了两步,洛平突然顿住脚步,因为他意识到,这个情景是那么熟悉。
他看见周棠伸手在池塘里蘸了水,在地上一笔一画地写着什么。他甚至可以猜到,他写的是什么字。
“殿下。”他喊了一声。
那个梦境终于继续下去,周棠回过头来,笑着对他说:“小夫子,你来啦。”
望着他满是依赖的笑脸,洛平好不容易整理好情绪,走过去问道:“干什么呢?”
周棠侧过身子让他看:“练字啊。”
地上的水迹很新,在阳光下反射着莹莹亮光,笔锋辗转,是两个端正而隽秀的字——
江山。
洛平的眼神微闪。这与他记忆中的那两个字截然不同。
上一世周棠在写这两个字的时候,还是个小文盲,字迹歪歪扭扭,只能勉强辨认出轮廓,而此世此时,他已经能把“江山”二字写得这样好。
洛平看后不动声色,舀起一捧池水,淋在那两个字上,令他们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小夫子你做什么?我写的不好么?”周棠不知他是何意。
洛平看向他说:“殿下,现在我说的话,你一定要牢牢记住。”
周棠见他如此郑重,连忙点头:“嗯。”
“以后不要在人前谈论江山社稷,至少在你能够出宫自立之前,不要与任何人说起你的‘江山’,包括我在内……”见周棠要提问,他摆摆手道,“不要插嘴,你先听我说完。”
周棠只好闭嘴,但显然很不服气。
洛平叹息:“你不明白,我会慢慢说给您听。皇上有七个儿子一个嫡孙,如今太子未定,几位年长的皇子正在拉拢朝中的大臣,各自为营,还在宫里的皇子也都想方设法讨皇上的欢心,周衡也被安置在朝阳宫里。那么多人觊觎着大承的江山,你觉得凭你的势力,能够在这场洪流中存活多久?”
“我知道你天资聪颖,知道你不比其他任何一个皇子逊色,也知道你胸怀天下。但是,现在江山对你而言是忌讳,它离你不远,但你千万不要急着去碰它,眼下你该做的事,是把自己藏起来。”
“我还是不明白。”周棠忍不住说,“既然我一点也不比别人差,为什么我不可以去碰我想要的东西?我想证明给父皇看,我是值得他骄傲的儿子,我不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前两天我不是成功了吗?父皇说我的治国之略最正确,对我刮目相看了!”
“这件事是我的错。”洛平道,“我很后悔没有早些告诫你,我现在教你的这些东西,不能用来炫耀,尤其不能在你的父皇和皇兄面前暴露出来。你若一直是个不得势的废物皇子,他们便不会对你有戒心,你就会有更多的时间来丰满自己的羽翼。”
“你的意思是让我装傻充愣?”
“是的,在你父皇和皇兄面前不要露半点锋芒,直到时机来临。”
“时机?什么样的时机?”
“一个可以让你自由的时机。”
周棠冷哼了一声:“自由?出生帝王家,哪里还有什么自由?再说了,谁知道那个时机什么时候到?万一它一直不来,难道我还要装一辈子废物么?”
洛平道:“殿下,请相信我,那个时机一定会来临。”
周棠睨他一眼:“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有信心?你能预知未来吗?”
“我不能,但我一直坚信,你会成为大承的君王,大承的江山,迟早是你的。”
“这种话你也敢乱说吗?你不是说这是忌讳吗!”周棠吓了一跳,这人分明比他猖狂多了,怎么还敢义正言辞地数落他!
洛平淡笑着,以指蘸水,在干掉的地上重新写了两个字——
周棠。
他说:“殿下,有朝一日,让您的名字成为天下人的忌讳,便是洛平此生最大的心愿。”
深深望进洛平那双温柔而坚定的眼中,周棠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快,身体里的血液像是烧了起来,撞击着鼓膜,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脑中在想的事情却很简单:
不为别的,就算仅仅是为了这个人,他也要得到自己的江山。
“小夫子,那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他问。
“我会竭尽全力地辅佐你。”洛平回答。
明明是比自己的要求更诚恳的答案,不知为什么,周棠却不甚满意。
“好了,殿下,该去念书了。我可是以帝师的标准定位自己的,不严格一些可不行啊。”
周棠跟着他走进扫荷轩,口中讽刺道:“帝师?帝师会把未来的皇帝晾在一边自己喝茶看书吗?帝师会把带来的点心自己一个人吃光吗?帝师会一天只讲一个时辰的课,其余的时间全部自修吗?帝师会随便勾搭寂寞的小宫女吗?”
“……殿下,你怎么那么多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