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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烈日当空。
半山腰处,有马车缓缓前行,车轱辘缓慢碾过小径上的杂草,此处山势算不得陡峭,偶有猎户樵夫经过,均是回头诧异瞅一眼后头的车夫,那眼神多半带了疑惑和……奚落。
“小姐,能稍微快些么?都看不见前面那辆车的影儿了……”车夫终于忍不住回头抱怨,身为一个赶车人,若是连行人都能纷纷超越之,那颜面绝对荡然无存。
很快雕花车窗就被推开,一锭银子从中飞出,不偏不倚落到车夫的怀中,同时传来简明扼要的指示:“慢。”
车夫咬了咬日色下熠熠生辉的白银,立马狂喜点头:“是是是,小的可以再驾得慢一些,保准日落了都到不了京城。”
车厢内,气氛古怪——
初晴手捧釉瓷青盘,里头堆满了黑不溜秋的碎粉末,她静静靠在车壁上,眼睛一眨不眨,直直盯着面无表情的苏锦夜。
“你若是心情不好,便说与我听。”她叹口气,口气已是无奈。
“我没有心情不好。”锦夜笑笑,熟练从旁边的四阁食盒里取出一把核桃,轻轻巧巧往手里那么一捏——
喀拉,粉末洋洋洒洒继续落入身前丫鬟手捧的盘子,“初晴,来,吃核桃。”她软绵绵的招了招手,说话的声音几乎可以掐出水来。
“我不吃。”嫌恶的看一眼盘中分辨不出核桃肉的堆积物,初晴撇开头。
“你不吃,那就我吃吧。”锦夜好脾气的点点头,双目直视前方,专注盯着前头悬挂的红穗平安结,一手探到盘中,哗啦啦抓了一大把,随即就不计形象的往嘴里塞。
“小姐!”初晴气恼摔了盘子,“你要是真不想去京城,就去同老爷说,你若说不出口,我去说也可以!”
锦夜愣住,好一会儿才慢悠悠道:“啊,难得见你生气,平日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想不到居然还会发火。”
“……”初晴哭笑不得,自己在这里认真的等她回答,谁知她却不伦不类的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外头的阳光透过纸糊的窗透进来,锦夜下意识往右边挪了些位置,阴暗处的面容看不清楚表情,“这样也好,你替我担了那么久的黑锅,做了那么多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也该告一段落。”
初晴垂下头,低声辩解:“赌坊开张以来,被打伤的那些人都是我亲自动手的,何来黑锅一说。”
锦夜忽然就笑开来:“上月被你打折手的人,可还记得?”
“记得,他曾对小姐出言不逊。”初晴略一颔首,那街尾的王癞子,嗜赌成性,输完了本钱后居然还丧尽天良的要把妻儿抵给赌坊,被小姐拒绝后就开始口不择言的辱骂苏家,她听不下去就教训了他一顿,结果倒是好长时间没见他。
“出言不逊就该拔了舌头。”她说这话的时候依然是一贯的温和口吻,淡淡的,像谈论天气一般,“骨头断了能接,舌头没了可不好找。”
初晴不语,思路有些混沌,某些时候,她甚至觉得身边这个相处了十二年的女子陌生的可怕,自己或许从来都未曾懂过她吧。
“说穿了,其实你也明白我下手会比你狠,才提前替我处理,你心肠比谁都软,偏偏那些人瞎了眼,硬要贬得你一文不值。”她慢条斯理的抽出方怕,擦掉手里粘上的屑末。
初晴紧张:“小姐……”
锦夜拍拍她的头,安抚小动物一般,“但是我真喜欢这样的你,我八岁那年收留了你,你怀里还抱着半死不活的野猫,现在想想就觉得好笑,自己都养不活的小乞丐,居然还保留悲天悯人的好心肠。”顿了顿,她又轻笑:“这么仔细想来,我与你简直是云泥之别。”
初晴眼里涌上哀色:“小姐,你不明白,我自幼无父无母,都是靠着好心人的接济,所以,比起那些愤世嫉俗的想法,我更愿意相信……人性本善。”语毕,她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小姐从小锦衣玉食,是不会明白的。”
锦夜微微扯了下嘴角,没有接话。
她锦衣玉食?没错,可惜那也不过是八岁以后的生活……
八岁以前,苏家还未发迹,一家三口住在破庙里,尝尽了世间冷暖。母亲原是内阁首辅家的千金,跟着一穷二白的父亲私奔,不但要为了生计熬夜赶绣工,还要努力教导女儿成为大家闺秀,就连大冬天都跪在私塾的门口恳求先生多收一个弟子……
到如今,她也算是旁人眼中的大家闺秀,可满脑子都是那些不堪画面,想起在街头被恶狗追咬的场景,还有那些被人泼剩菜剩饭的记忆,竟然毫无初晴所谓的感恩之心。
“小姐,在想什么?”初晴俯身过来,替她理一理乱了的发鬓,
锦夜笑得越发古怪,她在想——多么遗憾,她苏锦夜就是为数不多未被菩萨感化同时又内心丑陋,睚眦必报的那一类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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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明月初起之时,苏起旺才见着了后头那辆姗姗来迟的马车,看着被丫鬟扶下车的女儿一脸精神不济的模样,他再多责备都化成了心疼,“乖女儿,累坏了吧,我们先去找个客栈歇下,明儿个你再陪爹去好好挑个大宅子。”
锦夜原本还迷迷糊糊,可一踏上这京城的土地后就倏然清醒了许多,倒不是这天子脚下的地段有多奇妙,而是这周围人群传来的闹腾劲彻底让她的睡意全无。放眼望去,满大街的人流,无论男女,均是身着鲜艳服饰,一手灯笼,一手……青草?
“那是珞瑜草,庙会时若碰见心仪的对象,便可赠给对方。”
从来没听过的陌生嗓音,锦夜回头,就看到了父亲身后的高个青年,斯文面庞,谦卑姿态,她眯了眯眼,忽然觉得有点眼熟。
初晴附耳过来,悄声道:“是赌坊里那个新来的庄家。”
闻言,锦夜不免有些意外,出门前爹几乎遣散了所有的家丁,说是人多口杂,不愿京城的人知道他们的底细,没想到此刻又多出了个资历尚浅的伙计。
“锦夜,这是阿楚,赌坊里的伙计,你应该见过的吧?爹早上碰到一个仇家,差点出事,还好有阿楚在……”苏起旺赞赏的拍拍他的肩膀,俨然将其当成了救命恩人。
“这么巧。”锦夜笑了笑,眸色清冷似月。
阿楚弯下腰,淡淡回道:“大小姐,是挺巧。”
苏起旺倒是乐了:“这有什么巧的,你们之前也有见过的嘛——”
初晴暗自摇头,老爷,你说的巧和他们说的完全是两码事啊……
这时,敲锣打鼓的喜乐声由远及近,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一脸喜气洋洋,人群里的声浪也是一阵高过一阵,人流攒动,四个人硬生生被分开。
锦夜小心避开周围推搡的手,对着已经被挤到几步之外的苏起旺喊道:“爹,你在那别动,我来找你。”
苏起旺眼见爱女越离越远,不免有些心急,无奈此刻只有初晴在自己身边,又是自身难保的状态,而他一把老骨头,即便想冲动其身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勉勉强强的站在原地干着急。
场面越来越混乱,锦夜只觉胸中翻江倒海,这四面八方涌来的人将她夹着活像深海里的一尾小鱼,甚至还有好几只不怀好意的手借机在她腰腹处胡乱窜动……她哪里还忍受得了,牙一咬就决定下狠心,谁知还未出手就被人拦在了半空,反射性的回眸,忽而发觉原本莫名其妙消失的阿楚又突然出现在了自己身边。
“大小姐何必伤人呢?”
锦夜立马就换上冷冰冰的脸:“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见她装傻,阿楚也没有拆穿的意思,只是低下头沉声道:“失礼了。”一手圈住她的手腕,另一手替她挡开密集的人群。
那动作看似轻柔,可不出半晌,前边就空了一小块地,锦夜看傻了眼,坦白说她也能凭自身能力走到对街,可过程决计不会这么轻松……直到她爹惊魂未定的搂住自己,她还未从诧异中回过神来。
四人就近找了客栈,待得饱食一顿后,就各自回房歇下。初晴性急,唤了小二烧了一大锅热水,又泡了杯安神茶,咚咚咚跑来敲锦夜的门——
“小姐,小姐……”
那门顷刻就开,苏锦夜换了一身月白衣裙,神清气爽的模样不像就寝,倒似准备出门踏青的人……
“我出去走走。”
初晴迅速放下杯子:“我陪着小姐。”
锦夜摇头:“不用,我想一个人。”执意推初晴回了房,她快步走至楼梯口,果不其然,淡蓝色身影早已静静伫立。
阿楚点了点头:“大小姐。”
锦夜挑眉,不简单,真是个聪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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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夜幕低垂。
街上的人散了些,不如方才那般拥挤,锦夜和阿楚两人并肩而走,虽面带笑容,却是各怀鬼胎。
有些话想问必然不能直接开口,锦夜深知这个道理,这个阿楚,对京城那么熟悉,来历又不明,更是偏偏那么凑巧是她苏家赌坊的伙计,还不早不晚赶在他们举家迁京前救了她爹的命,必然有蹊跷……
不过古有云,敌不动我不动。
锦夜憋着,也不看他,径自拐了好几个街口,一直走到月冷路清四周寂寥之际,都未等到身边人的开口。她终于不耐,一顿足,哪里还有阿楚的影子,陪伴她的,惟有自个儿的倒影,被月色拉的长长,耳边传来树叶被风吹得悉悉索索的声响,像在嘲笑她的愚昧。
“阿楚,阿楚!”喊了两声,顿觉无味。锦夜青了脸,很是不甘,自己什么时候被一个人耍的这般团团转了,又不是小孩子玩捉迷藏,动不动就消失不见。
瞅着周围都没人,她悄悄提气,足尖点了点地,人就跃至一旁的树上,还未看清远处的情况,天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怎么会如此的倒霉!任她平时再好温柔伪装,都忍不住低声咒骂,拎着裙摆匆匆忙忙的朝前跑,老天爷却不放过她,雨势愈见迅猛,劈头盖脸的砸下来。
溅起的泥水脏了裙摆,湿了鞋袜,她都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心中唯一所想便是找个有屋檐的地方躲一躲。可拐来拐去都是造型诡异的围墙,唯独不见避雨处,她摸摸身上衣料,白色上衫已经被雨水打湿,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的狼狈模样。
心里又羞又急,她双手环着胸口贴墙拐过最后一个弯,终于见到了曙光——
朱漆大门外挂了两串长长的灯笼,白玉阶梯煞是显眼,琉璃彩瓦铺满的屋檐下,站了四五个身姿婀娜的女子,此刻正围在一块叽叽喳喳说着话。
锦夜也顾不上细看,跑过去就贴到门壁上,心里还在犹豫是否要打扰一下主人家借个干净衣裳。而那几个女子见来了陌生人,不由得纷纷斜眼朝她这边看过来……
无法忽视那几道眼光,锦夜也只好礼貌性的笑一笑,谁知才转过头就愣在原地,她原本只道是寻常姑娘来躲雨,哪里料到会碰上这么几个美人儿,这眉眼,这身段,怎么看都是百里挑一的吧……
她这厢正在惊艳,大门就没有预兆的打开了。
出来两个黑衣男子,一高一矮,两人均是壮硕身材,一看便是练家子,高的那个点了点人数后长出一口气:“这次总算人齐了,等了半天,丁尚书都快急死了。”
另一人目光触及锦夜后眉头一皱:“你是哪个妈妈手下的头牌?”姿色这么普通,说是中人之姿都算抬举了她。
锦夜本就不是养在深闺的女子,很快就听出了猫腻,脸色一白,扭头就走。无奈对方动作硬是快了一步,她脚尖还未步下阶梯,双手就叫人捉住。尤其是他硬邦邦的指关节还扣在她腕间内侧的穴道,又酸又麻,半分力气都使不出。
后头的女子则是幸灾乐祸的看着她出丑,不时有尖锐的嬉笑传来。
锦夜牙一咬,眼眶半红,一滴眼泪要掉不掉的挂在睫毛上,几乎是最弱者的姿态乞求:“两位大哥,我只是来躲雨的,放我走吧。”她本就长了张低眉顺目的脸,如今头发又被雨珠打湿,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愈加楚楚可怜。
闻言两人互看一眼,半信半疑:“你真不是我们等的人?”
这时,后头的人儿开始叽叽喳喳——
“我早听说春霖阁的花魁最自命清高,如今看来,倒是不假,你说你人都来了,还在那边矜持什么,看了就让人讨厌。”
“姐姐说的是,你瞧瞧,她本来就姿色平庸,还敢自称花魁,真是叫人笑掉大牙了。”
这一边,锦夜的心拔凉拔凉的。
注定是难逃一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