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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不明白,爹让我来这药池的用意。”锦夜半卧在柳木曲纹躺椅上,身上只着单衣,右肩及手臂露在外头,圆润莹白的肩头下是狰狞伤痕,半新不旧,上头还覆盖着暗红色的血痂。
初晴捧着白玉瓷碗,用棉布沾了里头黑色的药膏,细心替她涂在伤处,轻声道:“或许是老爷看出了小姐受伤的隐情,才特地带你来这疗伤圣地。”
“不可能。”锦夜摇摇头道:“我爹素来粗心,决计不可能发现蹊跷……你还记不记得,方才在门口,那药池的主人态度坚决,说是寻常人不可以进,后来我爹不知神神秘秘的给他看了什么东西,那人就忽而松了口,甚至还派了两个小婢在旁伺候。”
语毕扭过头,看了看正忙着往药池里撒着不知名粉末的其中一位少女,至于另一位,则恭恭敬敬抱着雪白的纱衣,静候一旁。
锦夜叹口气:“我想,这地方绝对是来头不小。”这般华丽的池子,虽说是天然的温泉,可之前经过库房时就看到那里堆满了珍贵的药材,想必都是用来加入泉水中的辅料。当然,其实这些也并未骇到她,真正古怪的是,这般高成本,居然不收客人分文!
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小姐所言甚是。”初晴点点头,忽而又想起什么,试探道:“一会儿替小姐涂完药后,我可否先行一步?”
锦夜微微惊讶:“怎么,你有事么?若有事先走也无妨。”
初晴半垂着脸,欲言又止。
锦夜顿感意外,这丫头一直在自己身边,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鲜少有诸如此类的要求,再者,其性格爽朗,即便外表冷艳,也是直肠子的人,有什么说什么,怎么看都不该是眼前这吞吞吐吐的样子。
“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她缓缓的开口,暗含关切之意。
初晴放下瓷碗,定定的看着锦夜,犹豫好一会儿终是忍不住道:“老爷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务必在替你上药之后离开,说是要让你一个人安静的呆着。”
“……”这次轮到锦夜沉默了,这是她第一次搞不懂爹的想法,平日白纸一般的老实人,怎么会莫名其妙的让她的贴身丫鬟离开呢,照他惯有的想法,该是恨不能派二三十个人保护女儿才对。
“小姐,我不放心你。”初晴踟蹰,可偏偏自己又答应了老爷,也不好做一个失信之人,真是两头难。
锦夜瞧出对方的为难,轻笑道:“爹说让我一个人静静,那你便去外间候着吧,这样也不算违背了承诺。”边说着便站起身来,一旁的婢女很快迎上来,替她褪去内衫。
初晴松一口气:“还是小姐想得周到。”语罢,她接过婢女手上的纱衣,道:“我来就行了,你们都出去吧。”
“是。”二人依吩咐退下。
锦夜摸了摸那薄如蝉翼的布料,好奇道:“听这儿的婢女介绍说,此物是边境处的暗夜蜘蛛吐出来的丝所织,那蜘蛛乃百毒之王,可其丝却又治愈外伤的疗效,不知所言是否属实。”
“试试就知道了。”初晴绕至她颈后,刚抬手就被制止。
锦夜难得红了脸,支吾道:“贴身的肚兜就不脱了吧,反正我的伤只在右臂和腿部,胸腹处接触不到泉水也无多大关系。”
初晴一愣,继而笑嘻嘻的打趣道:“小姐只有这个时候才像个寻常人家的闺女。”
“那你说说,我平时像什么?”锦夜没好气的弹了她脑门一下。
初晴抱着脑袋,迅速的跑开,笑声不断溢出唇畔:“平时么,平时完全就是披着羊皮的狼……”跑出几步后又回过头,看着自家小姐佯装恼怒的模样,这才收起笑意:“好了好了,不闹你了,小姐快入池吧,我就在外边等候,有什么状况唤我一声。”
锦夜应了一声,裹紧身上的纱衣,先是探了探水温,然后才放松的将大半个身子浸入水里,微烫的感觉很快蔓延开来,伴随着袅袅上升的蒸汽和独有的药香味,似乎原本隐隐作痛的伤口都好了许多。
她舒服的喟叹一声,揉了揉脖颈,开始欣赏起这周遭的风景来……
半天然的温泉,原是岩石的池子内侧被镶上平滑的玉石,尽头处是大块翡翠雕刻而成的龙头,有清水冉冉,从龙嘴里流淌而下。左手边尽头处依然是石壁,上头缀有琉璃灯盏,而右手边则人工换成了巨大的山水屏风,画风飘逸,意境唯美。
看来是原本同一个池子被分成了两个……
察觉到这点后,锦夜莫名就担忧起来,不知这屏风牢不牢靠,万一倒了怎么办,再严重者,若是隔壁进来的是男子……她不由自主的皱了皱眉,果真让人想想就难以忍受,幸而眼下无多余的客人,才能这般自在。
无奈老天不成全,她这厢还在庆幸,片刻功夫就有脚步声响起,继而是少女柔软的嗓音:“大人,奴婢帮您宽衣。”
锦夜猛然瞪大眼,被唤大人自然是男子了,自己眼下衣不蔽体,即便有屏风相隔也足矣让她惴惴不安了,于是再无法等待,转身背对着那道屏风,开始对着门外小声叫唤:“初晴,初晴,你在么?”半晌等不到回答,她又加重了嗓门:“初晴,快些进来。”
半晌,熟悉的语调传来:“小姐,怎么了?”
锦夜轻声道:“有些头晕,不想泡了,你帮我把换洗的衣物拿进来。”
“好。”
等待的间隙里,锦夜忽然听到隔壁又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继而良久都不见了动静,耳边惟有自己的呼吸以及水流声,除此再无其他,时间仿佛停止了一般,这空间静谧的可怕。而初晴也不知怎么了,取个衣物罢了,竟然迟迟都不来……
她耐着性子候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又唤:“初晴,好了没有!”
气氛诡异,回答她的只有自己的回声。
锦夜隐隐有些不安,半趴在池边,伸长手想捞原先换下的衣物,手指还未触到布料,身后就传来砰的巨响。
那屏风被人一脚踹开,随即有清冷的男子嗓音浅浅酝开——
“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来人的说话口吻对她来说算不得陌生,坦言之,若今日换成他人,听到这般带着淡淡凉意的醇绵音调会让耳朵很享受,可锦夜此刻却恨不能一头扎到药池里,最好再抬头的时候能发现这只是一场梦境,而那位这辈子最不想见到的那位仁兄已经消失不见。
这时候才真真明白,所谓冤家路窄,大约便是这意思。
老天偏爱作弄她,不得已就想到那句冤冤相报何时了,若她眼下抬头说出此句肺腑名言,下场会不会好一些……
这药池里的水仿佛瞬间就上升了温度,弥漫开的蒸汽在眼前挥之不去,锦夜睁大眼眸,心里像是有跟无形的弦,一点一点被拉紧,最后抑的她喘不过起来。兀自强咬着嘴唇压下不安,她半伏在池壁边,仍想做最后一搏:“你、你是哪里来的登徒子,这般无礼的闯入,滚出去!再不滚我要叫人了!”
将脸埋入双手内,她哭得半是伤心半是恼怒。
对方却不怜惜,轻笑道:“怎么,才三日不见就不记得了么?”这次是玩笑口吻,可惜嗓音夹杂着冷冽的压迫感,听在锦夜耳里更觉烦躁。
看来今日之劫必然逃不过,她干脆的收起虚情假意,缓缓道:“严大人,好久不见,小女子对你可真是念念不忘呢。”抬手把披在胸前的长发都撩到背后去,借以挡一挡那衣不蔽体的窘迫状,她在周旋对方的间隙不免又在心里暗自埋怨起身为女子的不便,若是男人,大可以就这样跑出去,反正也无需在意路人的眼光。
“看来新仇旧恨,又得添上一笔。”某人奚落的笑着,又慢条斯理的补充:“不过我想,新添的这笔帐,你该是没命来算了。”
锦夜呼吸一窒,攀在在池壁的手指因为紧张微微发抖。
下一瞬,她再无法忍耐这被动的局面,粗粗辨别一番他所在的位置,随即转过身一手掩面一手反掌,狠狠朝水面击去,那药池里的液体倏然化成水龙,由近及远的朝那一头奔涌而去。
意料之中的闷哼响起。
电光石火间,锦夜也顾不上其他,趁着其被刺激性强烈的药池水雾迷了眼睛之际迅速起身,足尖点在水面借力,一个跳跃就逼近他。
“辟……”
“辟你个头!”她压低嗓音,难得粗鲁的骂了脏话,左勾拳毫无留情的砸过去:“还想叫护卫!”
胃部素来是五脏六腑里相对脆弱的部位,被外力所伤的滋味定是不好受的,更何况她这一记使了九成力,所以当她看到严子湛惨白着脸同时又纹丝不动的立在原地时,不由得皱眉暗自咒骂。
这世上为何偏有这种怪胎来惹人生气,被揍了也不讨饶也不惨叫,一脸倨傲不屑的表情,活像是她有多么荒谬可笑。就是这种反应才让她报仇那晚连挥鞭子都不觉尽兴,这男人活该被教训个千百次,待得其臣服温顺的那一刻,才能解气……
“严大人是不是很后悔未学武艺,才会被小女子一直骑在头上?”很奇怪,她的劣根性总能轻易被这人给激起,一切讥讽恶意的话语仿佛有了自主意识一般,总能在遇到他的时候淋漓精致的发挥。
“死到临头还不知收敛。”薄唇吐出轻蔑,他的眼睛因为被烈性药汁洒到而不断往外流着泪,衬着那张桀骜难驯的惊艳脸孔,形成异常突兀的画面。
锦夜慢慢退开去,欲取衣物。还未走出半步,手臂就被人捉住,她反射性的回头,看到那恶意的冰凉笑容,就觉不妙。那池子外的地面是由黑曜石打磨而成,极端平滑,再加上水花溅落时的湿度,一不小心就容易滑倒。
“你做什么……”她大惊之下反倒失了平衡。
严子湛是不折不扣的男人,光凭力气自然胜出锦夜许多,于是后者被这么一拉就脚底打滑,狼狈的朝池子里倒去。他站在池边,尽管欣赏不到落汤鸡的丑样有些遗憾,但依然不忘落井下石:“想走?你这道如意算盘可就打错了。”
锦夜咬牙,努力伸长手臂,也多亏她是习武的身子,才比常人柔韧很多,这种失衡的状况下还能拽住始作俑者的衣袖,自牙关里挤出字:“放心,我死也要拉你垫背。”
扑通——
水花四溅,两人双双落于池中。
这药池其实分为内外两圈,外头是人浸泡的位置,而里头却是药性最烈的部分,深度也足以没过人的头顶。锦夜率先探出头,大口大口的喘气,忽而觉得不对,再抬手就发现手上是一件空荡荡的黑袍子。
他人呢?!
因着那药水刺眼,她不敢潜下去,戒备的半弯下腰摸索。正四处张望,脚下又被什么绊了一下,幸而这次反应极快的稳住了身形,只是……
脖子上莫名就多出一把匕首来。
“未学武又如何?你学了武又如何呢?”他就站在她背后,口气满是鄙夷。
锦夜沉默,一动不动的盯着严子湛缓缓绕至她身前。
水滴自其额际滑过弧度优美的下颔处,润的那唇若三月桃花,他上身未着寸缕,皮肤白莹如玉,此刻墨发微凌乱浮在水面上,长眸紧闭的模样是惊心动魄的美丽,若不是眉形太过嚣张,带来睥睨世人的英气,怕是真会让人误会了性别……
锦夜不得不承认,男人的美貌更叫人咂舌,尽管一早便知其皮相极为出色,仍然不自觉有半刻晃神。晃了晃头,她把那些不该有的欣赏情绪甩掉,故作轻松道:“严大人该不会就拿这一把小匕首来威胁我吧?”
严子湛微笑不语,另一手搭上其颈侧:“你在发抖,总算知道害怕了么。”
锦夜顿时浑身发毛,肩窝和头颈本就是她最怕痒的部位,而对方指腹处的微热温度仿佛透过皮肤,渗入到血液里……这种感觉着实怪异,她紧捏着手心,恨道:“把你的手拿开。”
“这话倒是有些熟悉。”严子湛微一用力,那锋利的刀刃就在她颈上滑下血痕,细细摩挲着那道伤口,他淡淡道:“我记得那晚是我让你把手拿开,当时你的态度可是异常不悦。”
锦夜笑得勉强:“严大人不是最讨厌与人有所身体接触么?我也是为了你着想罢了……”
严子湛笑意愈来愈淡:“为了一会儿能够慢慢的折磨你,我想这点儿习惯还是可以克服一下的,你说对不对?”拿刀慢吞吞的左右比划,他继续道:“你不要再想着逃跑,我不懂怜香惜玉,若一时手滑……可就不好了。”
锦夜用力闭了闭眼,心都凉了。
倏然,门外传来打斗声,兵器交接的声响在这空荡的环境里格外清晰,间或夹杂着女子的高喝。
锦夜一喜:“初晴!”
严子湛也不慌,淡淡道:“我倒是不知道你的丫鬟有多厉害,倒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辟歧,皇城四大禁卫都不是其对手,你猜,这场战孰胜孰负?”
锦夜悻悻闭了嘴,他说的没错,辟歧的武艺她是见识过的,初晴或许过不了十五招就会败下来……
果不其然,又过了半晌后外头变没了动静,紧接着响起的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严子湛故作惋惜的摇摇头:“真是可惜。”
千钧一发之际,锦夜寻到不远处的窗户,心生一计,忽而尖叫一声:“哪里逃!”
严子湛一愣,反应过来是那匕首已被夺去。
锦夜扬高手,用力朝那方向掷去,雕花木窗很快就大敞,她火急火燎的抓起掉落在一旁的黑袍,也幸而它沾了水有些重量,便随意裹了裹同样丢到窗外去。
严子湛眉一挑:“你……”
“下去!”锦夜按住他的肩膀,同时憋气向下潜。
严子湛自然不可能乖乖就范,拼命挣扎,锦夜需要花上十二分力气才能制住他,就连双手双脚都缠在其身上,她懊恼自己方才居然笨到如此地步,都忘了点他的穴,向来自己也真是从未这般辛苦过,就怕水面有了些许涟漪被人察觉出端倪。
一片安静,那脚步声在池畔绕了一圈后又顿住。
严子湛张口,试图发出声音。
锦夜本是将头抵在他的下颚处,察觉其意图后大惊,怎么办,她实在没有多余的手脚来顾他这张嘴,若是他喊了人,辟岐就会察觉出问题,她完完全全就不是辟岐的对手啊……
相比较锦夜的惶惶,严子湛此刻可谓是胜券在握,只要他一喊,那么这个可恶的女人就如瓮中鳖,插了翅膀也难飞,他暂时放松下半提的心,开始想着一会儿该想什么法子来对付她。
无奈好景不长,顷刻,唇上忽而被覆上柔软物体,他瞬间就僵住,她居然敢!她怎么敢!
而锦夜唯今却只有一个想法,臭男人,又便宜你了……
焦急的少女语调在不远处轻唤:“小姐,小姐,你去哪里了——”
为什么来的人会是初晴?!
锦夜傻了眼,头迅速朝后仰,离开他的唇,手忙脚乱的想要上浮。不幸的是,腰部被人狠狠圈住,下一刻,连嘴唇都不能幸免于难。
这次,算不算是她作茧自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