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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不自觉回到那日,杨柳丝涤垂挂,迎风飘荡。她站在树下低垂眸眼,身后忽地传来低沉朗润之声:“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她笑着转身:“春意已过,何来闹之说?”
玄色锦服的梁榭潇,五官近乎完美,轮廓立体又鲜明。七尺长身罩落她的婀娜身姿,指腹轻柔滑过她的白皙双颊,眉宇染满意味难明的愁绪:“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人生匆匆几十载,如梦似幻。苦难多,欢娱少。能做的,不过抓住它的尾巴,珍惜眼前人。
“红绡,”季梵音抬手拨开以流苏珍珠串垂挂摆动的凤冠,盖头微掀一角,面色坨红,声音低如蚊呐,“他……还没有回来吗?”
这不明知故问嘛?
垂立在一旁的红绡强忍笑意,故意装作听不懂的模样:“回三王妃的话,红绡天生资质愚钝,不知他……是指谁?”
季梵音闻言,耳后根猛地窜起一团红晕,娇嫩的双腮如同抿醉浅醉了般,又羞又恼,负气不再理她。
檀木门忽地被人推开,前一秒刚提到的某人,此刻脚步虚浮、身形踉跄,任由梁榭晗扛进布置喜庆的新房。
季梵音见状,忙掀掉红纱盖头,小心翼翼将醉意熏然的梁榭潇扶躺在囍床上。
“原本还存了闹个洞房的心来着……”
清当了苦力的梁榭晗推开水墨折扇,甚为不满开口。
“见好就收吧二弟,”梁榭埁温润如玉地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接连不断灌酒之时,最乐开怀的人,可是你。”
梁榭晗意味深长睨了眼这对新人,以扇抵面,促狭一笑,甚为漫不经心道了句:“也对,咱们也别杵在这了,省得耽误三弟洞房花烛的吉时……”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更似添火加薪。正为梁榭潇轻松领口衣襟的季发音,红烛映照下那瓷白如玉的凝脂,还未褪去的红潮再次席卷而来,双腮滚烫如同蒸腾的沸水。
“她真如此说?”
雕栏玉砌的软榻上,绯红衣袂雍容华贵,姿态优雅捧起一碧翠瓷杯,捻滑几下茶盖。
趴伏在地的容嬷嬷虚捂着残留巴掌红痕的方脸,大颗大颗的眼泪旋即掉落,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几不成声哭诉:“王后娘娘要为奴婢做主啊……”
哗啦---
瓷杯四分五裂,青砖地板多了团深色茶渍,凝固液体滴洒其中,久久不散。
面如寒霜的齐羲和冷冷一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想跟我斗,她还太嫩!”
若不是这个季梵音,潇儿何苦经受如此多的磨难,甚至差点命丧六爻?
若不是她,婕弦怎会动了歪心思,成为三国人的笑柄。
若不是因为她,帝夋亦不会将她遣送至菩提寺。
容嬷嬷心惊肉跳抬头,颍上王后的目光此刻变得阴鸷狠戾,如同被魔鬼附了身。
凶眸倏地扫了过来,她慌忙低下头,如履薄冰。
面容狰狞的齐羲和牵起残冷漠然的嘴角,冷声一嗤:季梵音,咱们走着瞧!
为新婚初夜就已醉得不省人事的新郎擦拭完毕,季梵音摒退随侍的一干人等,披了件素纱單衣,小心越过呼吸清浅的他,臀间忽觉多了些咯人的东西。
她面带犹疑,动作轻柔掀开锦绣薄被一角,片刻后,颇有些哑然失笑。
绯红枣、莹白莲、褐花生……
瞥了眼睡像端正的某人一眼,季梵音恶作剧抿唇勾笑,纱裙下皙白如雪的双足朝那人踹了两脚,愤愤然道:“你说要护我一生一世的,白日你的母后给我下马威,晚上又到你哥哥取笑我……就我还傻乎乎的被你骗进了手里……”
红烛氤氲,投射在帷幔轻晃的檀木床上,影影绰绰。
季梵音侧身半躺,单手支颐,沿着某人英俊的五官细细描摹,如同在雕琢一件上好的精玉瓷器般。
凝脂柔夷轻轻托起他的宽厚大掌,在手中把玩了好一阵,胸口犹如食了蜜般。就是这双大掌,将她从碧瑶阁抱上迎亲的马车,又将她从火盆一路送至以她名字命名的居室---梵音阁。
带着炫耀神色的小公主梁榭蕴拍着胸脯保证:“自三哥懂事起,梵音阁再未变更过其他名字嘞。”
“仲白……”堂前的囍烛灯火暗红,冰丝蝉衣裹身的季梵音侧靠上那温热的胸膛,耳际拂过男人均匀轻缓的呼吸声,低如呓语般,“往后余生,风雪是你、荣辱是你、清贫是你、携手也是你……”
鲜红垂落的帷纱轻柔浮动,朦朦胧胧透析她如胭脂般细腻薄软的唇色,微微弯勾,绝色动人。
须臾,身下的男人似是听到她的轻语般,大掌箍紧她的纤细腰肢,下颌抵上她的发顶,几不可闻舒了口气:“睡吧。”
季梵音微微怔愣,刚欲仰头,无奈腰间力道带着不容挣扎的强势。她旋即浅浅一笑,为自己的敏感多心,醉得一塌糊涂的人,怎会听得到她说的话?
绯红如霞的双腮蹭了蹭他的胸口,柳叶眉弯弯,道了声:“好梦。”
清爽宜人的晨日,空气沁人心脾。宽敞的车道上,缓缓驶过一辆朱鹮玉佩叮当作响的织锦秀丽马车。
季梵音再次撩起纱制帘幔,朗润的光华投射在凝脂肌肤上,澄澈的杏仁落在月湖背上的颀硕脊背,关怀忧心的面色一览无余,思绪不自觉飞散……
皇室娶妻,宴席闹了三天三夜,某人也醉了三天三夜。
鬓发高绾的季梵音双手托腮瞥了眼雕龙刻风的精致床榻,兀自蹙眉。以前怎么没发现某人极其嗜酒?就算再爱,也不该醉成一滩烂泥吧?
一想到明日回门,她就满心惆怅。
光洁的额际徒然多了双大掌,她怔怔然抬眸,对上他关切的神色:“可有不适?”
季梵音拉下他的手掌,旋即反握,暖意直达心口,朝他抿唇微笑反问:“你呢?可有不适之处?”
今日一早,还未到卯时他便已起床练武,洗漱完毕后精神抖擞回来温柔唤醒她。
睡意朦胧之中,让她忽觉昨晚醉得不省人事的人绝非是他。至此,她思虑一宿的担忧顿时消散无踪。
梁榭潇薄唇翘了翘,以行动回答她---长身倾覆靠近,揉了揉她酸涩的后颈,言语低沉道:“若睡不惯王府内的玉枕,今日便可将碧瑶阁内的棉绸丝枕带回。”
他说的是今早差点落枕之事。
季梵音摸了摸秀巧的鼻尖,低垂眼睑,双腮绯红一如春日枝头跃墙而出的红杏,婉转的嗓音低如蚊呐。
梁榭潇嘴角的弧度如被人高高牵起,很明显,这句话,成功取悦了面前为她细细按揉的男人。
她方才说:你的臂弯,才是我最好的安眠之处。
灼热的视线如同此刻东升的旭日,一并打在如菡萏般嫩红的人儿身上。季梵音双手捂脸,杏仁左瞄右飘,就是不敢落在丰神俊逸的含笑之人身上。
忽地----
“是虞美人。”
她惊喜指向途经的某处府邸外墙,探出半个头的桃红花瓣在风中感受清风晨露的馈赠。
梁榭潇忍俊不禁,抬手掐了下她的柔嫩面颊。
精致马车缓缓停在宰相府外,早已等候多时的季氏夫妻忙躬身相迎。
“父亲、母亲,无需多礼。”
鬓边别了束虞美人的季梵音笑靥如花,如画上走下来的仙子般,顺手将二老扶起。
季晋安与卫相如心照不宣朝空中对视,旋即相视抿嘴弯勾。
四人说说笑笑,沿着回廊迈进前院。
“音儿,到母亲这边来。”卫相如朝身旁铺了层冰蝉丝的沉木圆凳拍了拍。
午膳过后,到了母女俩说私密话的时间。
季梵音将拨弄冰屑的长挿递给立在一旁的红绡,眼角眉梢含笑,鬓发上的虞美人更衬其清美容姿。
“新婚之夜……”
她隐晦的开了个头,再不多言。
季梵音耳后根噌的一下烧红,如同此刻灼热高挂的日头。扯了扯母亲青碧色的广袖,娇憨般撒娇:“母亲……”
这三晚两人均是交颈而卧,并未圆房。
只是每到酣睡之时,总能感受到身后多了一股炙热的火源,贴紧,再贴紧。特别是耳后根,温热如潮的触感如同月湖舔舐着她的手心,酥酥麻麻的。
昨晚,心里搁着回门之事的她睡得甚不安稳,那道火源几乎一贴上来,她立马就醒了。暖橘色的烛火早已燃尽,借着窗外漏进的丝丝缕缕光线,她感受到那双点漆般滚烫的眸子,宽厚的大掌摁在她细弱的蝴蝶背上,轻轻柔柔地摩挲,薄若蝉翼的冰丝單衣传递到肌理的温度,如同在炎火上过滤了道般。
扑通扑通---
她按住胸口,心跳顿如擂鼓。他的眸光,像极了饥肠辘辘的野兽,欲将她拆吞入腹。身体不自觉往后缩,甚至发了好几颤。
毕竟是初次,她还未有心理准备。
本以为他会霸王硬上弓,下一秒却只是朝她发顶落下一吻,拥紧她拍抚。
在他清冽又熟悉的呼吸声中,身心得到放松的她勾了勾唇角,再次进入酣甜梦乡。
“好好好,不问了。”
卫相如捋了捋女儿垂散在一旁的碎发,成婚后的女子,有种说不出的娇媚风华。她总算可以放下心中顾虑。三王爷对自己的女儿,是货真价实的真心相待。
这么想着,素手朝袖口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女儿:“拿好,一定要妥善保管。”
季梵音只觉掌心一凉,瞅见是什么东西后,立马推还给她:“女儿现在初到潇王府、又无需与他人打交道,您还是收回去吧。”
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日令容嬷嬷一干人等胆战心惊的金鱼符。
“傻孩子,”卫相如轻点了下她的巧鼻,给她使了个‘爱多忘事’的眼神,“且不论你嫁与的是皇家之人,桐雯坊的银铺不要了?”
季梵音如梦初醒。
从六爻回到颍上后,红绡曾与她提过此事。
此前甚为不解为何失忆前的自己有如此雄心壮志,欲在颍上的珠饰行当中闯出一番名堂。可当她双手触上自己设计出来的璎珞宝光时,胸口顿时涌上一股难以言明的自豪与荣光。
那是任何瑰丽的言辞都无法描述的时刻,如同此刻落在树梢下方的斑驳光影,看得见,摸不着。
“那女儿就不跟母亲客气啦。”
在商言商,防患于未然未尝不可。
这一点,心思缜密的母亲比她思虑得更加清亮透彻。季梵音紧了紧母亲的双手,眼眶蓦然湿润。
就是这双手,为她拨开荆棘、替她绾髻盘发、面含祝福送她出嫁……
可她知道,落寞转身的背后,有她依依不舍的泪洒之别。
就在她‘感时花溅泪’之际,卫相如忽然忆起某事,便示意若娘去内室取来某物。
片刻后,一镶嵌着青鸟翠钿的墨黑檀木匣落入眼帘。
季梵音抚了抚上方的雕饰,用不解的神色看向自己的母亲。
“你与王爷大婚那日,一小厮送到府内的。看他的打扮举止,更像是来自显贵人家……”
季梵音微一皱眉,面上轻浮过些许一团,显贵人家?
还未来得及深思,素手沿着檀木匣子的设计脉络,‘吧嗒’一声打开,闯入视线的,是一把碧绿青色的摺扇与一支莹白通透的白玉簪。
季梵音掏出静躺其中的摺扇,细细观察便发现,两侧的檀木支骨略有褪色,髣髴经常被人摩挲。
心下了然,是他!
“这不正是你遗失了多时的白玉簪吗?”卫相如拈起冰凉晶莹的白玉簪,亲手为她插上后,不自觉感慨,“自四年前起,这白玉簪于你便同进同出,形影不离。”
季梵音猛地抓住了重点:“为何是四年前?”
“既已忘记,便无需再记起,”卫相如正了正女儿鬓角的虞美人,神思蒙了层浅浅的薄雾,亦不想拨开,只微微一笑,“兜兜转转,总算有情人终成眷属,其余之事,已无关紧要。”
入夜后的夏蝉并未停歇,粘缠在枝头此起彼伏鸣叫。
“在想何事?”
腰间多了双有力的臂膀,季梵音顺势依偎过去,将手中的摺扇和白玉簪递过去,将下午的情况一一坦明。
末了,她问出心中疑惑:“魏剡曾问过我,四年前如若我还是我,是否还会选择他?可是四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他会问出如此荒诞不经的问题?”
下一秒,她察觉到揽住自己的人身体微微一僵,旋即加重手臂力道,不动声色反问她:“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她仰头对上那双深邃的双眸,坦而言之:“他都说是四年前,不论我的回答如何,都无法完成这个假设。”
耳际拂过的,是他飘轻若无的‘嗯’声,像是应付,又似刻意隐瞒着什么。还有母亲下午的欲言又止,他们究竟隐瞒了自己多少事?
她垂眸,眉黛深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