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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妙眉当夜到剧组,下车的时候,恰好遇见裴本怀和甄沛莹,他们正从同一辆保姆车上下来,孙妙眉本想打招呼,可两人都像是没有注意到孙妙眉的样子,孙妙眉也就作罢,还觉得庆幸,毕竟和这对古怪男女组合打交道是那样累人的活计。
甄沛莹回去换了衣服,不再是他们一起吃饭时那一身了,是件细带的吊带裙,在暮春时节的夜晚还是偏单薄了。裴本怀拿着一件外套要给甄沛莹搭上,甄沛莹挥手推开了,裴本怀仍拿着外套跟着她,低头说些什么,甄沛莹仰起头来回应他,裴本怀趁甄沛莹说话时脚步放慢,展开手臂将外套牢牢裹住了甄沛莹。他们各自的经纪人抱着东西跟在后面,眼尖些,看见了孙妙眉,远远地冲她点头。
裴本怀好像有感应似的抬头,一下子对上了正往这里看的孙妙眉,像是看见什么惹人欢欣的美景似的,倏然微笑起来,唇边沾染和煦的亲切意味。孙妙眉招手回应。
甄沛莹在呈堂中演一位站街的未婚母亲,风尘凄苦,和电视剧里经常扮演的青春活泼的形象大相径庭。由是《呈堂》对于她来说,也是一次挑战和突破了。这点孙妙眉倒是愿意和甄沛莹有点惺惺相惜地感觉。甄沛莹此刻懒懒地靠在椅背上,让化妆师上妆,厚厚一层粉底让她本就泛着青白的脸色更憔悴了了些,一把嶙峋的瘦骨放置在一件洗的褪色的文化衫里,整个人都非常苍猝,摇摇欲坠的虚弱。
孙妙眉看着剧本由化妆师上妆。导演吴庸走来了,和孙妙眉打了一个短暂的招呼,就转去甄沛莹裴本怀那里了,言笑晏晏的,明显冷落了孙妙眉。只有代表韶光老总邵世荣的那位执行制片人对孙妙眉恭恭敬敬寒暄了两句。
先是甄沛莹的独立镜头,甄沛莹在昏暗,破旧的房间里摸索着,也不开灯,却轻巧地绕过了一切,她的“儿子”在床板上沉睡。甄沛莹先是看了一下自己的孩子,然后才摸到一个洗脸盆前,对着边角破碎的红色塑料镜化妆。给自己铺上煞白的厚重粉底,画上粗粗长长的眼线,再涂抹劣质的大红色唇膏。她化好之后换了件衣服,也是非常艳俗暴露。最后却用一件很长到脚踝的风衣外套裹住了自己,把自己里面的衣服一丝不苟地遮挡住了,才低着头缩着脖子出门了。
她怕自己的邻居发现,怕外界用闲言碎语影响自己懵懂的小孩,但她不可能放弃这个工作。
甄沛莹脊背佝偻,像一只下水道的暗鼠,快速穿过肮脏黑暗的弄堂。
孙妙眉和摄影组在弄堂的这一头坐着,远远望见甄沛莹,在冷硬的机械臂下,在剧务举着的反光板下,孤独地走着,弄堂两边肮脏的青石砖墙面像虎视眈眈的巨大怪兽,在魑魅魍魉的夜色里冲甄沛莹张牙舞爪。导演神情肃穆地盯着录像机,在那一方幽幽荧光的屏幕里,孑然一身走到那头的甄沛莹,有种被世界背弃的孤独和不为世人理解的痛苦。
演得比孙妙眉好很多。
甄沛莹的出租屋还有孙妙眉和裴本怀的戏份,孙妙眉饰演的律师登门拜访这位凄苦的当事人。她拎着水果,牛奶来到弄堂。是下午七点,打听甄沛莹住所时还收到邻居们闪烁猜疑的眼光。她敲门,甄沛莹的孩子把门打开了,他正在写作业,在屋里唯一的照明设备——一盏小电灯下,脑袋大而圆,身子是细瘦的,很凄惨。
孙妙眉需与这个孩子交谈一会而,然后甄沛莹买菜回来,和她演对手戏。
可是吴庸连卡孙妙眉数条,说:“你心疼同情的表情也太过敷衍。”
孙妙眉真诚不起来。
她这么大,除了小时候养的小狗,她没有对什么活物有过怜惜。她也没感受过怜惜。
但她还是道歉说:“对不起,我知道了。”
吴庸挥了挥手,他又看见裴本怀望着自己,把要发作的怒气又咽回肚子里,他喊:“再来一条!”
演甄沛莹儿子的小男孩拉了拉孙妙眉的衣角,乖乖巧巧地轻声说:“姐姐加油!”孙妙眉柔和了眉目,摸了摸小男孩的头顶。
孙妙眉父亲是她十六岁时瘫痪的,但她甚至是庆幸,她的父亲就像天下所有不幸孩子的父亲一样恶贯满盈,是一个标准的糟烂男人。但当孙妙眉看着亲戚将一动不动,只涣散着目光的笨重男人从医院拖回家时,她一瞬间感觉到她从未有过的,对父亲的依靠和热爱。她爱这个一动不动瘫痪在床,肌肉将会萎缩,面孔将会枯陷的男人,胜过强壮高大,行动生风,有能力对她施暴的父亲。
孙妙眉最后拍完这一幕,吴庸又愁又喜,愁的是孙妙眉没有达到他起初想象出的拍摄效果,他想象中的女主角,要更缠绵柔软,情绪要更复杂,孙妙眉演绎出的,偏向果敢直接,敢爱敢恨毫不拖泥带水,也许和孙妙眉的性格有关;可又无从埋怨,孙妙眉演技虽少了灵气,但胜在精湛到无懈可击。当初选角时,制片人和投资方不约而同都偏向孙妙眉,导演不得不选用她,近日吴庸自己也在思索,除了孙妙眉,放眼娱乐圈,能演这个角色、年龄气度能相吻合的,也没有谁了。于是就接受了现实。
接着裴本怀上场。他打赢了甄沛莹和有家室男人对孩子抚养权的案子,甄沛莹在法庭上嘶吼着大骂,裴本怀将资料夹用右手拿着,和他的雇主微笑离场。这天晚上,他也来到甄沛莹的出租屋里,他手里提着钙片,维生素之类的保健品登门。
孙妙眉正在屋中安慰着甄沛莹,小男孩懵懂地看着涕泗横流,大张着嘴,哭到脱力的母亲,不知所措。裴本怀推着没锁的门进来了。
孙妙眉先看到了他,冲上来推搡着裴本怀:“你还有脸来吗?!滚出去!”
裴本怀受着孙妙眉毫无章法的拳打脚踢,将保健品袋子放到门口的鞋架上,甄沛莹流着泪抬头看清来人,提起手边的一把苕冲了过去。
孙妙眉演到大声控诉那里,导演觉得她气势不够足,便又NG。
这时已经是半夜三点四十,剧组人员是已经在这里忙活一天了得,故而导演道:“行了,大家都去休息一下吧。八点拍第十八幕。”
众人四散,演员们瘫倒在椅子上卸妆。孙妙眉的妆淡些,很快卸去,睁眼见裴本怀在她面前,他的脸庞和前额头发都湿漉漉的,想是刚刚洗了脸。
“嗨。”孙妙眉打招呼,“你不去睡啊。”
裴本怀指着孙妙眉后面,“我等沛莹。”
孙妙眉“哦”了一声,刚想说声“你们早点休息吧今天辛苦了。”甄沛莹踢踏着脚步来了,对着裴本怀嚷道:“裴本怀,我饿了。”
裴本怀看向孙妙眉,“一起出去吃点东西吗?”
孙妙眉说:“不用了,我不饿的。”
裴本怀劝说道:“来吧。当散散心了,顺便对下台词,我对十八幕不太熟呢。”
孙妙眉犹豫了一下,回答说:“好吧。”
甄沛莹精神抖擞地走在前面,带头穿过一条条弄堂,拐了第四个弯的时候,孙妙眉就闻到孜然味儿了。
甄沛莹兴致盎然地点了羊肉鱿鱼和鸡心,还有韭菜豆皮。裴本怀也点了些,孙妙眉不想杀气氛,于是也点了两串。
甄沛莹对店家说:“多辣多盐多孜然。”不是味道重的话她尝不出味道来。
裴本怀孙妙眉坐在塑料凳子上,看着甄沛莹举着一大捧签子来了,店家在后面端着铁盘跟着。
孙妙眉接过甄沛莹手里的签子,说了谢谢,一串拿在手里一串在盘子里,她并不打算吃,她注意到,裴本怀也是这样。
甄沛莹埋着脑袋,狼吞虎咽。
裴本怀侧眼看着甄沛莹,目光不由自主的放柔和了。
甄沛莹吃着,裴本怀与孙妙眉聊剧本。
“我演技实在有限了。”孙妙眉自嘲。
裴本怀道:“妙眉姐已经很不错了啊。导演脾气是有点大。”
孙妙眉问:“第五幕你是怎么演的?细节真的蛮好的,你握拳的那下,哎,真的让人心也跟着跳
了。”
裴本怀露出羞赫的表情,“妙眉姐才是我的前辈,是我该向您讨教才是。”
甄沛莹本在一边旁若无人地进食,此时一抹嘴巴插嘴道:“孙妙眉,你的演技,太电视剧化了。”
孙妙眉问她:“什么是电视剧化?”
甄沛莹说:“电视剧你走位时,要表情丰富,要跟得上镜头;可电影,镜头是跟着你的。”
孙妙眉沉吟着说:“你说的不错。”
甄沛莹撇了撇嘴,拾起另一串往嘴里塞。
等甄沛莹连孙妙眉和裴本怀盘子里的也吃干净,结了帐——结账时孙妙眉裴本怀也是推拒了一番——其实孙妙眉根本没带钱包,可孙妙眉发现如果不给裴本怀一个客套的机会,裴本怀就会非常失意。对表才五点,三人都是毫无困意,开始在青石板路的巷子里散步。
甄沛莹走了一段,突然扑向一棵树,撑在树干上把吃的东西全吐出来了了。裴本怀递着纸巾,对表示孙妙眉抱歉。孙妙眉知道很多艺人都习惯催吐,可甄沛莹没有催化手段便把刚刚下肚的食物都吐出来了,看样子身体真是极差的。
甄沛莹吐够了,拿纸巾擦嘴,神情也是黯然的,她正为自己虚弱地身体难过。本来今晚丧失了好久胃口有点蠢蠢欲动了,她终于想吃些东西,可是最后还是吐出去了。她没想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坏成这样,所以特别懊丧。
三人继续前行,在路口处遇到了一间早餐铺字,裴本怀站住了脚,说了一句“等我一下”,便进到早餐铺去给店家说了什么,抽了几张钱递过去,店家派一个伙计推着三轮车出来了。
孙妙眉问他:“你这是?”
裴本怀说:“剧组布景这会都该起来了,盒饭发的晚,先让大家垫垫肚子。”
孙妙眉不得不服,裴本怀年纪轻些,入圈也晚,做事却很有一套。
到了剧组,果然见场务们睡眼朦胧地起来做着准备。裴本怀站到那里,先是给导演说了一声,然后呼唤大家:“来吃些早点吧,妙眉姐请的!”
孙妙眉惊讶,裴本怀转过来给孙妙眉眨了眨眼睛。
本来因为孙妙眉频频NG的缘故,剧组里颇有微词,此时困乏饥饿之际,孙妙眉雪中送炭,他们心中冒头的那一点不满也顷刻冰释了。不少人拿着包子端着豆浆来和孙妙眉道谢。孙妙眉都忙不过来和他们说:“不必客气”。
这份人情,裴本怀送得礼轻情意重。孙妙眉都有点迷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