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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思明敲了裴本怀的门,门是半开的,裴本怀站在落地窗前,巨大的外滩景色,无数高耸摩登的建筑组成一只凶狠残暴的城市野兽的模样,而这只野兽在裴本怀低垂的眼光里蛰伏着,裴本怀居高临下,看上去这座城市都在对他一人臣服。
宋思明对着裴本怀高挑细瘦的背影道:“裴德打电话说,屋子已经收拾好了,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搬过去。”
裴本怀转过身,他走到写字桌前,随手拿了一份文件看着,口中说道:“这个老东西。”
裴家历经百代,到现在只是裴崇这一支在撑着家业,其他的,都是些依附的寄生虫罢了。几个忠良勤恳的不算,剩下的那些,最是天下懂得识时务的俊杰——裴鸿衍在时他们依附裴鸿衍,裴鸿衍倒了,他们就急攘攘地找下一个主人了。
裴德算是个中表率。裴本怀微笑,当初这位裴家长辈,还在过年的家宴上驱赶过他呢。
裴本怀对宋思明说:“你回他,等他把宅子里不干不净的东西清理完了,我再回去。”
宋思明点了一记头,关上门离开了。
裴本怀手中还拿着份文件,是在水一方的转卖合同,他在最后一页签了字,把合同合上扔到一边了。
合同在写字台上滑了几公分,撞上了一台日历,裴本怀歪头看看,今天已经是十号了,这个日历还翻着九号那一页。日历是传统的那种,下面一行加粗的小字体写着九号当天的黄道运程。这台日历,还是这间办公室的上任主人裴鸿衍留下的。
裴本怀扬手把这页撕了,露出七月十日的运势来。
“吉神宜趋:阴德、时阴、三合、六仪、玉宇。”
“凶神宜忌:厌对、招摇、四穷、重日。”
裴本怀也只是粗粗看了,也没有细细核对今日的行程是否冲撞了这些忌讳。他实在是不信这个的。他也念过佛经,参过道义,但翻过看过,也就罢了。他觉得这世界上没有神灵,就是有,也不是救人的神。神不会救人,神以万物为刍狗的。
不过裴本怀倒是有点喜欢西方信仰里《旧约》的一个故事。
说到《圣经》,那位痴迷基督神学的五爷倒是可以和裴本怀谈上两句,但裴本怀从不向人袒露他太多关于“从前”的心迹,他只是有时想到了,自己独独体味一番,也觉得很有趣味了。
那故事是这样的。说亚当和夏娃生有二子,一为该隐,一为亚伯。亚伯牧羊,该隐耕种。
有一日,该隐和亚伯同向耶和华献上供物。该隐拿出土地的产物,亚伯交上了他羊群中头生的羊崽和羔羊的脂油。耶和华看中了亚伯和他的供物。却没有看中该隐和该隐的供物。该隐不高兴,他发怒,变了脸色。
耶和华此时显圣,降临该隐身侧,对他做出教导:“你为什么发怒,为何变换脸色?”
耶和华说道:“你若行得好,岂不蒙悦纳,你若行得不好,罪就伏在门前。它必恋慕你,你却要制伏它。”
此番字句,谆谆哲意,惹人长吟长思。该隐听完了耶和华的教诲。
第二天亚伯同他在田间说话时,该隐挥拳向他的兄弟亚伯,将他杀死了。
——裴本怀阅读这一段时机很凑巧。那是裴崇五十寿宴,他和裴鸿衍都送了礼物给他,裴本怀送了一副他写的字画,裴鸿衍送的是一件古玩。裴本怀永远忘不了他在裴崇书房的垃圾桶看见自己字画时的感受,那种心沉到谷底,愤怒提到头顶,无措和茫然蔓延到四肢百骸的感受。他当时抬了抬头,发现他大哥的礼物被端正地摆在橱柜里,且珍贵地锁着。
该隐的父亲亚当告诉过他:“耶和华使我得你。”他便将自己日夜操劳之土地的结果献给了他尊敬的主耶和华。然而耶和华看中了亚伯宰割羊群,从羊之成长之结果上剥削的供品。
裴本怀当时只多看了那垃圾桶两眼,他转身飞快地离开了。
他跑回自己的书房,不停在书架上找寻——他没有朋友,没有肯传道授业给他的良师,而他却总是面对无数宏大的的困惑和亟待倾诉的遭遇——他有太多为什么要问,但他可以相信的只有冰冷的死物。他决定在书中找寻结果,来给他的人生作出解释。
为什么父亲不喜欢我?为什么我生来身份低微?为什么我不曾感受人间片刻暖意?
这些问题裴本怀现在想来还会作壁上观式地嘲弄一下当时稚嫩天真的自己。但他不能否认,他的童年都在为这些问题煎熬、翻腾。
裴本怀抽出了一本《圣经》,他要找一个可以解释世间万物的学说。
他急急地读到耶和华对该隐的责备劝诫,他狠狠地读每一个字“你为什么发怒!你为什么变了脸色?!”
耶和华回他:“你若行得好,岂不蒙悦纳,你若行得不好,罪就伏在门前。它必恋慕你,你却要制伏它。”裴鸿衍拆字折句地读了三遍,将每一个字印进脑海,但他还是不能平复心境,不能化遣心中无限的愤恨、焦躁、悲伤、苦痛。
直到他看下去,看到了该隐站起来,杀死了他的兄弟亚伯。
他突然就着满面的涕泪微微一笑。
他和该隐一起念到:“我必流离飘荡在地上,凡遇见我的必杀我。”
裴崇六十大寿的时候,他死在了床上,死在了裴本怀一根小小的,吸满空气后注入静脉的针管下。
裴本怀扔了针管,对床上走得不算安详的父亲,饱含深情地叫了一声:“爸爸。”
裴本怀不信神佛,也就不相信地狱,不相信孽障,不相信轮回。
这世上唯一能算他朋友的,五爷,信基督,但他杀人如麻,一副白玉皮囊,都是从血污里泡出来的。
所以裴本怀不相信一个好人会有什么好报应,当然也不相信他做什么世人眼中罪大恶极的事,就会遭逢报应。
这点他不像裴家人。
汪蒲明帮他制住发瘾的甄沛莹时,抬头看裴本怀遥遥地坐在沙发上,专心啜一杯茶时,他说:“你的心是狼身上挖的吧。”
裴本怀放下了杯盏,从沙发上站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他走过来,到压制着汗水打湿头发的甄沛莹、狠狠将一根针剂扎入她胳膊里的汪蒲明身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对男女。甄沛莹打了针,渐渐安静平和,汪蒲明松开压制她的手,坐在地毯上喘气。
裴本怀对汪蒲明说:“甄沛莹不大会讨好裴鸿衍。”
汪蒲明不明所以,向后撑着手臂抬头看裴本怀。
裴本怀道:“甄沛莹不是个听话的孩子,可她,”他拾起汪蒲明手边的针管,莹润光洁的指甲敲了敲透明的针管管壁,“她为了这么个东西,什么都听裴鸿衍的。”
汪蒲明张了嘴,愣愣地看裴本怀。
裴本怀扔了针管,指着地上神情涣散的甄沛莹:“现在,这个权利,在你手上了。”
汪蒲明几乎是立刻转头,顺着裴本怀的指尖看向甄沛莹。
甄沛莹,现在趴伏在地上,浑身发汗发热,唇边恍恍惚惚一抹笑的女人,她是他暗恋了二十多年的女神,是高不可攀的裴家小姐,是权势滔天的裴鸿衍的小小情人,是他家道中落前青梅竹马的小丫头。甄沛莹是他汪蒲明穷极前半生的梦境,遥不可及,又新鲜诱惑。
裴本怀微笑,轻轻退了出去,巨大的木门在他身后闭合,关门最后一瞬是汪蒲明小心探身到甄沛莹上方的情景。
都降落吧,摧毁吧。
我必流离飘荡,凡见我之人,必憎恶我,追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