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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霄, 她说的可是实情?”宗主缓缓问道。
“是。”
他深深叩首,“只是这不是罪。”
“大胆!压下去, 回你屋子好好反省, 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门!”宗主勃然变色,看碧霄离开,剩下一个背对自己跪下的纤细背影。
“叫苏子枭过来。”转头看看司狱大弟子, “你的好徒弟!”
司狱大弟子脸色一白:“我去亲自捉了那小兔崽子回来。”
苏子枭本就没有走远,不多时就被带了上来。
长老们围坐一处,议论纷纷, 白凤翎仍然背对众人跪着, 心中一下子冷了下去。
她怎么了?她怎么就脱口而出了呢?那两个人欢好和她什么关系?她怎么就成了这样呢?她没错,她根本没错, 天理如此, 她替天行道……
明知说服不了自己, 看见碧霄被带走也不看她, 她将一切愤怒都找了回来,怒气填胸,灵台一片散乱, 像暴雨天, 她沉沉压着灵力, 却发现没有办法压下去, 双眼通红。
“你可知罪?”
苏子枭才跪下,被这一句话打了个懵,看看白凤翎, 白凤翎突然掉下泪来,双目赤红,极为陌生。他颇为困惑地扯了扯她的衣袖:“好妹妹,怎么了?”
“谁是你妹妹?”她打开他,“自己做的好事自己交代。”
心里分明不是这样说的。她惊觉自己无法控制自己那满心的恶毒,只发觉自己面容扭曲眼神狰狞,嘴里含着一口恶毒的血就要喷人,灵力已然彻底崩坏,四肢百骸全都溢满了力量。
苏子枭愣了一愣,坦然道:“我知道了。”
说罢,对着众位长老和宗主三叩首,大声道:“回宗主的话,我没有罪。我与碧霄彼此欣赏,惺惺相惜,见别人都如粪土一般,便约定此生守护彼此,因此没罪。”
司狱大弟子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你胡说什么!”
“翎儿,你且听着。”苏子枭回过头,扯扯她的衣袖,见她不耐地转脸,便知道她听见了,又转脸对众人道:“我,苏子枭,自出生就在天岚宗,勤勤恳恳,跟随师父学习宗中法典,司掌刑罚,有过一桩错案没有?各位长老翻翻案卷,就知道没有。如此,请听我一言,之后随意罚我都好。”
“说说。”宗主道。
“世人艳羡男女之情,传出不少佳话来。男女惺惺相惜,灵魂契合,又彼此帮扶,就成了美好姻缘。天底下,除了这男女情爱,就不能有别的爱了么?譬如师徒之间,徒弟敬重师父,师父关爱弟子,这也是爱。母亲哺育孩子,这也是爱,农夫与狗相依为命,狗忠诚至死,农夫看它如同儿子,这也是爱。”
“胡闹,哪有人和狗打比方?”
“是弟子举例不当。”苏子枭转头看宗主,“世间爱有多种,可算起来,都是一样的,有这两样是所有爱都共通的,一,喜欢对方,觉得对方好,二,在乎对方,想让对方好。弟子和碧霄仙君都是男子,不是男女感情,却仍旧希望对方好,为对方着想,这爱若是放在别处,是不是兄弟之间的感情?”
“兄弟之间好过了头,在诸位看来,就是僭越,这个度在哪里?是谁丈量人情?是谁恒定天地?我与碧霄都是成年男子,因着有欲,又看别人不好,彼此纾解,这是个说法,说我二人形同夫妻彼此欢好,这也是个说法,怎么说,这又是谁定的?”
“满口胡话。”宗主抬手示意他不要继续说下去了,可苏子枭却又突然膝行到他脚前,恳求道:“宗主,一件事,说法不同,道理就不同,可见这道理不是对的。”
“自古以来的道理还有你胡说八道的份儿?”司狱大弟子扯了他,对宗主道,“我这徒儿不讲理,宗主只管责罚便是,就是平日里太纵容他,如今才——唉!”
“莲池将要开启,你就去那里守着水灵吧。好好锻炼一番,见多了就不会说出这话来。年轻人该增长阅历,不得莽撞开口。”
白凤翎照旧背对众人跪着,宗主最后裁决她:“翎儿年轻,虽然平日稳重,但今天却是不识大体,做事冲动。身为首席大弟子,更是该与众人和睦,不该先行挑衅,罚到□□室一个月面壁思过。”
“是。”她转身叩首。
罚了苏子枭,罚了她。碧霄那算是什么惩罚?让他呆在自己屋子里?白凤翎愈发意难平,进了青龙塔,青龙前辈不明就里,但看她脸色不好看,说要去□□室,便猜出一二来。找了那四面鬼,一直胡搅蛮缠,好事了半天也不带她去藏宝阁,幸事了半天也不带她出去,丧事了半天也不进□□室,直惹得她大发雷霆把四面鬼打飞了,自己冲冲地进了□□室呆着,身后一片波澜万丈。
青龙蹙起眉头看了她很久,看看瑟瑟发抖的四面鬼,若有所思。
白凤翎垂首,面壁跪坐,黑黢黢的墙壁有什么好看的?四面八方的鬼魂嚎叫,通往天岚宗外面的水池哗啦啦的声响,被关押起来的其他犯错弟子的声响,有人打鼾,有人磨牙,有人哭叫,有人嬉笑。
面对着墙壁死死地盯着,无论如何也沉不下心来,灵台里波澜万丈着,混沌着胡闹着,灵力肆虐着,透着最后一搏的歇斯底里。
经脉尽都受损,灵力剐蹭着灵台,她阖了眼,灵力四面八方地游动。
她面目淡淡的,等着灵力肆虐。
金丹嗡嗡作响,她的心魔,她的邪念正在咆哮着。
有只无形的手死死捏着她的金丹,她不甘被束缚,死死挣脱,死死解开。无法挣脱,无法解开,醒过来,看见黑墙,算着日子,料想马上就要群英会了,她却在这里?死死压住了自己这不甘心的念头,沉沉地阖眼,内视,被煎熬着,如坐针毡。
算到第二十天的日子,碧霄来看她。
“我跟你说件事情。”碧霄在她身后很远的地方站着,她背对碧霄,不言语。
“苏子枭被派去了极心岛寻找水灵,跟人走散了。”碧霄的声音静静的,淡淡的,“你恨我,难道也恨他吗?如今他生死未卜,你心中就没有一点波澜吗?”
白凤翎想说她并不是恨谁,她只是恨自己,恨着恨着,连带着就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了。
可是并没有开口,灵气四溢,金丹快要被压碎了,她全神贯注将心思放在金丹上。
“他失踪很久了,莲池开了很久,都要关了,他也没有回来。”碧霄的声音变得沉沉的,他走上前去,想拍拍白凤翎的肩膀,却被磅礴的灵力弹了回来。
仅剩的那一点温和都没有了,他以为是白凤翎故意打开他,眼睛又红了红:“你可真没有良心。”
金丹一点点裂开,她疑心自己的修为会就此毁于一旦,惊魂未定地睁了眼,任由灵气肆虐,对着墙,喉头一甜,一口血溅在墙上,隐在黑暗中。
碧霄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碧霄第二次来的时候,给她端来了食盒,淡淡地蹲在她身边,掀开食盒,里面是一壶酒和几样卤味,一双筷子,他请她喝酒,两人对酌。
白凤翎后悔自己冲动捅破二人关系,却又无法挽回。体内金丹的裂痕愈发大了,她疑心自己快要死了,话出口,就不知又要乱成什么样子,剑灵这段时间没和她说话,静静的,犹如凡剑没有神气,惊鸿不再像惊鸿,她独自一人反思着,却想不明白,头发乱了不少,心里堵得厉害。看见碧霄就心中不平,可还是给了他面子,压下了所有不适。
吃着菜,看见碧霄没动筷子,她隐约觉得不大对劲:“为什么来看我?”
“找你喝酒。因为苏子枭没有了。”碧霄坐下,“所有人都回来了,唯独他没回来。”
白凤翎猛地一震。
都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
她心魔未散,自己干涉了别人的关系。她嫉妒成狂,看见碧霄不但能得了别人的优待还能得了苏子枭的庇护。她不肯承认她也会犯错,就假装那最初的火苗不在,假装自己还没有一点儿邪念——
心魔扩散。
紧接着喉头一紧,不知什么东西扩散到肺腑之间。
金丹上被染上了一片乌青,她不知那是什么,却无法驱散。裂痕陡然扩大,砰一声,金丹碎掉,她吐出一口血来,却是乌黑一片的血——她愣了愣,碧霄突然抖了抖,笑起来:“你陪他吧。”
□□?
所有恶魔都咆哮起来,金丹已碎,她全无顾忌,四肢百骸却传来了针刺般的疼痛,尖锐地刺向灵台。灵力倒流,金丹重新汇聚成形,却抖了又抖,一下子迸碎,四溅开来,经脉一寸寸无限地扩充,疼痛如恶兽充满身体。
她一下子摔在地上,大口大口呛出几口毒血来,双目赤红,瞧见碧霄静静地合上了盖子。
碧霄走上来,一脚踏在她胸口,死死地碾着。而她毫无还手之力。
惊鸿突然一亮,如光一般疾射向碧霄双腿,碧霄闪身招架惊鸿,惊鸿咆哮起来,与碧霄缠斗一处,碧霄被惊鸿逼到水池边,一个趔趄摔进池子里。
白凤翎撑起身子,有个声音低吼道:“都是你的罪——”
是的,都是她的罪。她早该承认她有错,一切事情只要直面解决就不会有事,偏偏她不肯承认,她解决错了,她邪念生得太是时候——
若是她死了,苏子枭也回不来。
若是她死了,是不是事情就会变得好上许多。
可是碧霄摔进池子里,那里通往天岚宗外头,没有正确的法诀是会被卷到别处的。她挣扎起来,一把扯住碧霄,碧霄惊恐地挣脱着,她却是颇为不解,生生将他拽出来,扔在一边。
碧霄惊恐地看着他的手,歇斯底里起来:“你死也要拉上我——”
“看看他的狼狈样子,你就拿这样的人折磨自己,心胸狭隘,还说什么要升仙,你看金丹也碎了,一辈子都不能出头了,让人笑话你吧,让你羞辱你的师门吧,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你错得离谱,错得疯狂,偏执到死,还自以为坚守正道——”
内心有个声音啸叫着,她尖叫一声,捂上了耳朵,那声音愈发大了,环绕不绝。
碧霄突然也如她一般,吐出两口浊血,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你真是个疯女人——这是仙界的毒,没有解药!没有解药!”
她愣了半晌,才意识到,这毒,是沾了皮肉就会染上的。
她错了。
灵台彻底溃塌,灵力不成章法。她将所有的意识都调动起来压住这颓势,却无力回天,后来就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了,只剩下金丹的碎片不断地化作粉末,她像个在海边玩沙的孩子,用漏斗接着不断流失的沙子,沙子从指缝流出去,只能不住地捂在怀里,却仍旧挽留不住。
再也回不去了。
她白凤翎,光明正途的天岚宗首席大弟子,害死了同辈中两个关系最好的人。一念之差,修为全毁了,她再也,回不去了。
那毒愈发扩散开来,灵力几乎要被黏住了,她动弹不得,却不甘心屈居命运之下被摆弄至此,疯狂地挣扎着,只听得皮肉的声音,刀枪的声音,符纸烧起来的声音,众人呼叫,却都像是另一个世界,听得不大真切,只好歇斯底里地拼命挣扎。
眼见得灵力松动了些,便竭力驱使灵力,灵力逐渐回流,毒素蔓延愈深。精神回来一些,发觉她握着惊鸿,站在前山,身边死尸一片,她愣了愣,惊鸿从她手中脱开。
灵力缓缓凝结,化作金丹,金丹破开,露出个蜷缩的小人。
小人和她生得很像,弱不禁风,好像吹口气就会碎掉。她小心地呵护它,以灵力温养着它,毒却突然又起来,她回过身,剑灵离剑,在她对面悬浮着,轻声道:“白凤翎。你的道心没有了……你今日杀了,五百七十人。”
她错愕,摊开双手,意识到自己浑身鲜血,鲜血淋漓,竟然没有一滴血是自己的。
“我当初选择你——”剑灵声音有些微弱,“是因为……”
它的声音消散在空中。
惊鸿当啷一声落地。她捡起来,极为茫然地看了一眼四周。
“翎儿,回头。”
宗主的声音。她想回头,可僵硬着回不过头来。
她还回得去吗?她张了张口:“碧霄如何了?”
“我们将他放在玉棺中,放在藏宝阁——”宗主才解释了一半,“你如何了?你身上的毒——”
“我不配。”她还是背对宗主跪下。
不配得到宗主的关心,也不配回头。
“你还不回头!”宗主一声怒喝,“孽障,看招!”
后来白凤翎才意识到,宗主故意喊了一声,是怕误伤她,怕她没有提防被砍死了。可她回身,不知怎么,提剑就和宗主厮打在一起,她那时还不知道她突破到元婴期,这是千年来破天荒头一回。
只知道身体愈发沉重,她清醒过来后,无论如何都不能使出全力——惊鸿不像以前一样如臂如指,像一柄寻常的剑一样,她使唤起来并不顺手,剑一歪,捅进了宗主肋下。
她想松手,一股灵力突然从剑身传过来,荡开她的手,她一个趔趄往后退了几步。宗主身子一沉,惊鸿剑身从中间裂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白凤翎愕然。
宗主看她的神色极为复杂,师徒二人对望了片时——突然宗主提起她,将她扔出去:“滚——滚远点儿——”
她滚下山去,断了一条腿,胳膊有些脱臼,还是起身,望了一眼天岚宗的方向,意识到她做了件可怕的事情——
五百七十人……五百七十人……
一口鲜血涌上后头,毒又遍布四肢百骸,她一个踉跄摔在地上,艰难爬起来,看见她碰过的地方花草都枯了,便往北去,挑拣着那荒无人烟的地方,一路摔着跌着,直到没有力气。
她不能回头了。
昏迷中,听见一声嗲嗲的男声:“哎呀,好个俊丫头……”
之后的事情,就再也不知道了。
醒来,就已经在毒鹰宗,手腕上一片乌青下,多了一只雄鹰。
白凤翎说完这一切,微微仰了仰脸:“那时到现在,约有十五年。我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不记得我在这里多久,浑浑噩噩久了,记得不大真切,我说完了,你说说要我做什么。”
妖莲夫人片刻回不了神,咂摸着白凤翎的叙述,过了一会儿,真心实意地感叹道:“这种时候你都能突破,你是人吗?”
白凤翎听她抓错重点,微微笑,盘膝坐了,看向外头。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都是大肥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