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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知道裴濯把她困在这里是什么意思,但起码比直接将她绑起来送去京兆府还是要好上许多的。
窈月别手叉腰,在连个蒲团坐垫都没有的空屋子里闲闲地转悠了起来,可不到二十步就把整个屋子走了一圈,翻个跟斗都会撞墙,踮个脚都能摸到天花板,她不禁在心里摇头,裴夫子的屋子实在太寒碜了。
幸亏窈月手里还拿着本《论语》不至于对墙枯坐,可等她耐着性子看了两三页“子曰”和数不尽的“之乎者也”,又连打了十几个呵欠后,眼皮实在是支撑不住了,歪着脖子靠着墙根闭上眼就睡了过去。
一直无声躲在门口,透着门缝观察窈月情况的常生见状,蹭蹭蹭地就跑进前头的屋室,语气里带着些幸灾乐祸的味道,“先生,那个张越在里头睡着了。”
裴濯从棋盘上抬起眼,看了看一旁燃着的线香,笑了,“还不到半炷香,定性太差。”
而坐在裴濯对面,与他对弈的不是旁人,正是神色颇为尴尬的林绥。
林绥为掩饰尴尬,轻咳了几声,“那孩子就是懒了些,没开窍,但灵性还是有的。唉,他祖父燕国公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与他父亲更是多年老友,若非当年在梓桐的那一仗……他是家里的独苗,也是他父亲唯一的指望。监内的事物繁杂,我也是实在分不出心神再来管教他。所以啊,明之,就只能劳你费费心神了。”
“学生明白。”裴濯应得很诚恳,顿了顿,又状似无意地提起:“张逊将军骁勇,学生亦是十分钦佩。不过十年前梓桐城破全城被屠时,张将军的家眷是否也在城中?”
林绥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重重地叹了一声,“在的。”
“城破时燕国公殉国,张逊重伤被俘,张家上下皆被岐人屠尽,只有张越……”林绥苦笑着摇头,“他当时被家人偷藏在井底,在岐人放火烧屋时自己又爬了出来,在城里当了半年的小乞丐后才被找到。这小子是真命大,不然怎么都说他日后定是有福气的呢。”
裴濯点点头,没有再应声,目光在棋盘的黑白子之间游走,似乎在想落子处,又似乎另有所思。
夜渐渐深了,郑修正伏案看着书,听见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嘴角抿着笑抬头,“你……”
“郑兄,在用功呢。这么晚了,小越还没回来啊?”
郑修脸上的笑意瞬时收起,面无表情地看着怀里抱着被褥的林钧,“你这是要做什么?”
“来睡觉的啊。”林钧很是自然地走向窈月的床铺,正准备把被褥放下,却被郑修喝住,“你难道自己没有床吗?回去!”
“可是,我屋只有我一个人住,大家都说最近夜里不太平,我,”林钧极是不好意思,也不敢直视郑修,“我有些怕……”
郑修讽道:“你若是怕,便把经史子集全垫在枕下,有那些先贤圣人护着你,保你一夜安眠。”
林钧很是委屈,“郑兄,不是我胆小,都是给他们闹的。”
原来,林钧在澡堂和一伙监生洗澡时闲聊,聊着聊着就又扯上那两件命案了,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最离谱的竟然说那两人是被以前死在国子监内的监生鬼魂给攫走的!
“郑兄,那是真事,你应该也听说过吧。十几年前,曾经死过一个监生,也不知道是自个病重死的,还是被医官治死的,反正就是横死在医馆里头。可就在要把这监生的尸首抬出去,却发现那尸体背后的一整块皮不见了。当时也是弄的人心惶惶,但因为一直没有查到原因,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可你晓得吗,昨天那个在医馆池塘里溺死的药童,在被仵作验尸的时候,也发现背后被剜去了一大块人皮!这难道不就是冤魂作祟……”
“住口!”郑修倏地站起身,动作极快地关上门窗,厉声道:“你的这些胡话若是被许祭酒听见,你伯父也保不住你!”
林钧哭丧着脸,“可是,可是我真的很怕呀。”
郑修瞟了眼窈月的床铺,犹豫了片刻,才艰难开口,“那、那你就睡、睡我的床吧。”
林钧不敢相信地瞪圆了眼睛,“郑兄,你让我跟你睡……”
“不愿意就算了。”郑修转身,重新在书案前坐下。
“愿意愿意!”林钧抱着被子乐颠颠得跑过去,对着郑修的冷脸笑得跟朵花似的,“匀我一个角落就好,我睡相很好的,不打呼,也不磨牙,顶多说些梦话,郑兄你就当是听曲了啊。”
当屋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时,床榻上也传来林钧十分有节奏的鼾声。
郑修强迫自己的目光凝在文字上,但随着屋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林钧的鼾声越来越响时,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放弃,“啪”地一声扔下手中的书册,拿起伞推门而出,一头扎进夜色浓重的雨幕里。
夜雨落下来时,林绥正欲离开。裴濯担心路上湿滑不便于行,于是就让常生护着林绥回去,自己则持着一盏灯烛,步向后头那间困着窈月的空屋子。
裴濯打开屋门时,一阵带着水气的夜风旋进室内,窈月被激得“阿嚏”一声就醒了过来,揉着鼻子慢慢睁开眼,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裴濯一脸懵懂样,过了好半晌才像清醒过来般,霍得站起身,笑得心虚又讨好,“夫子,您来了。”
在昏黄的烛光下,裴濯的笑容显得愈发温和,“带的什么书?”
窈月赶紧双手捧着,将那本油迹斑斑的《论语》递上去,“回夫子的话,是《论语》。”
裴濯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随手翻了翻,除了开头几页的油渍和褶皱外,后头干净地连个墨点都没有,“看着倒是很新。”
窈月嘿嘿笑道:“孔圣人的大作,学生自然是要爱惜些。”
裴濯看似认同地点点头,把书合上,“背吧。”
“啊?背、背什么?”窈月看着笑意温和的裴濯,才反应过来,他是要她背诵《论语》全书!
窈月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咳咳,嗯,子、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人、人……’”
裴濯看了卡壳的窈月一眼,提醒道:“‘不知’。”
窈月赶紧接到:“哦哦,想起来了。‘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嗯,然后,子、子曰……”
“好了。”裴濯发现自己显然高估了张越的实力,这已经不是难雕的朽木,而是一地风吹就散的木屑了。
窈月苦着脸,还试图为自己辩解道:“夫子莫怪,学生方才睡得脑子有些糊涂,原先明明记得更多的。”
“无事,”裴濯将那本薄薄的《论语》重新递还给窈月,云淡风轻道:“你回去将书上原文誊抄上五十遍,自然就能记得了。”
窈月被惊得一个趔趄,“五十遍?!”
“不够吗?那……”
“够了,够了,足够了。”窈月抱着书,点头如小鸡啄米,“那我这就会回去抄。”
“不急,”裴濯笑了笑,“雨夜路暗且滑,你先到我屋中抄写,等常生回来,我让他送你回去。”
窈月忍住想撕烂眼前这张笑脸的冲动,咬牙切齿地谢道:“多谢夫子。”
等窈月手麻眼困地把《论语》抄到第三遍时候,终于传来院门开合的声响,她摔下笔就跳了起来,一口气不喘地说道:“夫子看来是常生回来了那学生就不再打扰您歇息明日再……”
“先生,院外头有个监生求见您。”常生站在屋外通报,为了盖过雨声,不得不提高嗓门,“他自称是张越的室友,叫‘郑修’。”
窈月有些意外,偷偷抬眼瞧裴濯,见他犹豫了一会才开口:“让他进来吧。”
当郑修浑身湿漉漉地被常生领进屋,先是极快地瞥了窈月一眼,才朝裴濯躬身行礼,但语气依旧透着相府公子的矜贵气,硬邦邦地像块石头,“学生郑修,见过夫子。”
裴濯看了看身上还在滴水的郑修,“常生,去取件干净衣服,再生个火盆来。”
“多谢夫子,不必了。”郑修朝裴濯深深一揖,可话语听起来却并不领情,“明日还有课,若是夫子没有其他吩咐,学生就先带张越回去了。”
郑修说完,也不等裴濯应话,直接上前几步拉起窈月,“我们走。”
窈月被郑修半拉半拽着,还不忘回头向裴濯道别:“夫子,那学生先告辞了,您、您早些歇息。诶,常生小哥,外头黑,你借我盏灯笼呗。郑兄,你慢些,等我一会嘛。”
常生看着窈月与郑修推推搡搡地走出屋去,愤愤然:“这个叫‘郑修’的,实在是太没礼数了。什么状元之才,他哪里配和先生您相提并论!这个张越也是,油嘴滑舌不学无术,真不知是怎么进的国子监。”
裴濯听着常生的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过脸看向窗外雨幕里。郑修撑着的伞大半遮在窈月那一边,二人间的距离时远时近,但窈月的身子总被护在伞下。
裴濯看着他二人渐渐走远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轻笑一声,“同窗情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