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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老冯的心理活动,屠子哥与二太子是相谈甚欢。
扫剌为老黑介绍身边女子道:“这是俺妹子萨仁那,听说我来柳城,非要跟来瞧瞧。”萨仁那?二哥在心中默念数遍,将这名字牢记。眼睛则不自主地在美人身上转了两转,这才依依不舍地挪开。
却那萨仁那自己嘀咕道:“我才没要来。”说的是胡语,声音也小,似乎无人听见。可恨老黑耳尖,非要问个明白。扫剌红着脸也来鬼扯,道:“她说将军这肉炖得好。”萨仁那听了,心曰二哥真是能扯,本来绷着的脸都给逗乐了。这笑容真是千娇百媚,直如一轮艳阳耀瞎了老黑的狗眼,涎水直流,也跟着傻乐。
却说老黑乐了一回,道:“这酱料是俺特制,有安西茴香。”怕美人不够吃,让人再去取些来分与众人。料中的胡椒、与安西茴香都价比黄金,寻常老黑自己都吃得仔细,今天见到美人,真是下了血本。
其实咱们二哥生得七尺余高,按后世就是两米一多,妥妥是个巨人。又膀大腰阔,面黑如炭,虎须倒立,样貌粗豪,很合草原人的审美。虽然如今鼻子有点歪,微微破相,但是并不打紧。可惜时下萨仁那心情不佳,看他笑得开怀就觉有气,非要跟他作对。冷着脸,道:“我说,我没想来看。”
这次爸爸要将她献给大唐的那个什么安抚使,作为奚王女儿,就算知道联姻是逃不脱的宿命,可是这样被人摆布安排,是个人也难高兴。萨仁那就冷了脸,使起性子,将面前餐盘一推,又说一遍:“我说,我没想来看。”这次说的是大唐官话,声音也大,人人听得清楚。
屠子哥哪知美人怎么忽然翻脸,端在半空的酒碗显得十分尴尬。
扫剌心下恼火,就要呵斥妹子,却被老黑一把扯住。“唉!扫剌兄弟,何必跟娘儿一般见识。”家里母大虫这么些年过来,什么风风雨雨没有见过,关键这萨仁那她美啊。看那玉面含霜、凤目愠怒的姿态,二哥只觉得美人生气都美到了极点。拉着扫剌碰了一碗,决心在美人面前抖抖威风,便道:“俺与你一见如故,就有话直说了。”
扫剌巴不得赶紧转化话题,忙道:“请讲。”
“日子难过吧?”止住正要辩解的扫剌,继续道,“早年,你等部中俺去过,契丹亦去过。俺这军中又有许多降虏,你两家甚个情况,爷爷岂能不知。你我贵在交心。你来,不是想寻李帅撑腰么。是吧。有甚不能说地。”
扫剌心觉不错,便老实交代:“正是此意,还请阿兄助我。”
好么,这就攀上亲了。
二太子开口叫哥,老黑非常受用,将胸脯拍得山响,道:“放心。洒家已使人去寻李帅,待他回来,爷爷与你去说。一定办成。哪怕李帅不允,看你面上,秃头蛮若再造次,洒家亲自提兵灭了他。”心曰,打契丹是一定的,早等你们上门,有甚办不成的。再说,打秃头蛮么,咱二哥是真的打出心理优势了。
扫剌得他允诺,也不管几分真假,在身上摸摸,打从靴里掏出把短刃奉上,道:“此乃俺从契丹一挞马身上得来,阿兄莫要嫌弃。此来路远,未备厚礼,待来日到我部中再谢。”盘算还有哪个妹子,若能跟这老黑联亲真是不错。
黑哥接过,也从靴里拿出一柄短刃,正是他使用多年的一把剔骨尖刀,道:“这是洒家随身之物,拿去。”边上冯良建瞧了,心曰,真是一对儿。看两人就把这短刃分肉而食,忽然记起当初二哥给他的肉片似乎是用这刀切的,就觉着一股脚臭扑面而来,直欲作呕。
互换了礼物,扫剌更添几分信心,继续与老黑把酒言欢。
边上萨仁那就见不得他二人好过。“哼,大言炎炎。你有甚能为,灭得契丹?”刘三在旁忍她很久,看这女子一再出言不逊,反复顶撞带头大哥,岂能纵容,跳出来道:“你这小娘好生无礼。”
“哼。”萨仁那哪把刘三放在眼里,鼻子一歪,继续挑衅。“将军敢与我比斗么?”扫剌不悦道:“阿兄横扫千军我所亲见,与你有甚好要比斗。”女人道:“哼,若胜不得我,又灭个甚契丹。”
这局面二哥就有点懵。他是瞧出这女娘脾气不对,却不知背后情由,只当是与扫剌路上龃龉,使个性子。娘儿么,都这样。但怎么一来二去要自己与她比斗?就这细胳膊细腿,两根指头就给你捏碎了,真是胡闹。
下不去摧花辣手啊。
萨仁那也不理扫剌,也不理刘三,挑衅的目光端端照向老黑。那二哥千军万马趟过来,能怂了么,鬼使神差就对扫剌道:“这这是怎么?”
扫剌道:“阿兄不必与她一般见识。”
“将军不敢么?”
迎着萨仁那咄咄逼人挑衅的目光,二哥把胸一挺,道:“你说怎么比。”洒家横扫千军,能被一个女娘唬住么,绝不能够。
萨仁那眼珠一转,道:“向闻唐军擅射,就比射,免得说我欺你。”
二哥也给气乐了。草原人精于骑射,他哪里搞得过来,五步射面都射不准。把眼去看刘三,那意思是招她干嘛,你小子惹出事自己去顶。刘三哥挠挠头,挺身而出道:“先与俺比,胜了再说。”
萨仁那鬼精的,一看便知拿住了这黑厮短处,哪给刘三机会,只把两眼望着二哥,但是换了个套路,眉眼温柔,目光里似要掉出水来。黑哥顿觉被勾走了三魂七魄,竟然又点了头。完了,等他醒悟过来,恨不能抽自己俩嘴巴。
萨仁那得计,饭也不吃了,起身张罗布置箭垛。
营内转转,还是有些局促,就到营北一块空地。萨仁那使随从往百步外摆了箭垛,自马上取弓,比了比,松手一箭,正中靶心。接着连珠两箭,皆中。
看是步射,二哥心中大定。也让刘三去摆好箭垛,自取了军中常用的一张一石步弓,试试手。搭上箭,瞄一瞄放出,竟也中靶。原来这些年来,二哥在武技上精益求精,师从郭大侠练射,马上驰射的天赋没有,但步射也就还成,连珠箭练不出来,却胜在势大力沉。
再来一箭,亦中。
得意地抓箭再射,未料一虫儿飞来,端端正正落进鼻孔里,“阿嚏”,扰得二哥手偏,只听“乓”地一声弓弦暴响,那羽箭“嗖”地飞出,去势不弱。可恨却非飞向箭靶,而是往旁偏了不少,竟奔着边上很远的刘三哥就去了。
刘哥知道二哥射技不行,将箭靶摆上就在旁藏远躲避,觑得两箭都中,这才高高兴兴跑出来往回走,准备跟这女娘说道说道。河滩泥泞,刘哥一脚深,一脚浅,正走着辛苦,还在胡思乱想怎么把话拿她,猛听眼前风起,惊地脊背翻浆亡魂大冒,都不想,立时一个铁板桥,跌在地上,滚了满身烂泥。
只见一道飞影从面前划过,扎入远处泥中。
好险!刘哥跳起急骂:“你个黑厮天打雷劈,谋害爷爷么。”
玩砸了的二哥讪笑一声,不道自己学艺不精,却说:“老郭,你这手法不行,害老子没得准头。”
郭哥多憨厚个人。今日轮休,陪着一众来吃,整场都没说话,被黑厮这一句噎得火起,满张大脸烧得通红。上前一步劈手夺弓,郭屠子随手一箭发出。刘三刚刚爬起,见有箭来,也不管奔着谁去,慌忙又倒,彻底滚成个泥人,口中喝骂郭屠子祖宗八代。这箭正中百步之外的箭垛红心,不偏不倚。那弓强箭狠,飞出百步势力不弱,一头钻进箭垛,余下多半箭杆兀自摇晃不休。接着郭哥又放三箭,全中靶心。
二哥黑脸发烧,却仍嘴硬道:“咳!好哇,竟然藏私,不肯落力教我。”郭屠子心说爷爷三岁骑羊,七岁骑马,习射多少年才有这身本领,你才下了多少功夫?懒得与这黑厮胡赖,将弓一丢,不说话了。
萨仁那得势不饶人,还待上马要比骑射,被面色铁青的扫剌一把揪住,喝令卫士将她送回驿馆看管,不许出门,更不许再来胡搅。转头又向二哥致歉。
目送美人离去,老黑觉得心里空虚。要说咱二哥也见过世面,只是这么一朵草原小辣椒,哦,不对,草原小野马,还真是别具风味。他哪知人家是要配给李大,色胆包天的屠子哥悄悄盘算,准备跟未来的舅哥扫剌好好叙叙,摸摸情况。又想,若是没许人家最好,若已有人家嘛,不成和离了吧。也不知草原有无和离这回说啊。若有孩子呢?也无妨,家里不缺一把箸。
心里已把人妹子当作自家人的二哥遂呵呵一乐,勾了扫剌肩膀头,道:“咳,耍笑么。跟娘儿计较什么。走,吃酒。”
……
幽州。
李克用这瘟神总算走了,镇中军民弹冠相庆。
高家兄弟不白死。因其整饬,万余败兵焕发了青春,成为刘哥麾下劲旅。也因其整饬,最后这段时日河东军有所收敛,没有往彻底混来的方向发展。不论独眼龙如何护短,终究明白,若激得卢龙上下怨愤,再想从此征粮可就难了。
卢龙,不是昭义。
刘大帅毕恭毕敬送走了李大王,直到河东军离去三日,才正式搬入子城。又等数日,估摸着独眼龙确实走远,没有回头之意,便摆起酒宴,与文武欢庆。
幽州,总算是姓刘了。
当初怎么说?四十九禀麾节,就问你准不准。
刘大帅高举琉璃盏,与座同饮。
边上赵珽起身祝酒,道:“为大帅贺。”
作为前任李匡筹的幕僚,虽然馊主意没少出,当初阴了老刘一把也算居功至伟,但关键人家调头快、能量大。在刘仁恭接手卢龙的过程中,这老货帮忙联络了瀛州王敬柔、平州李君操,协调了许多工作。李君操是光棍跑来算是捧个人场不提,但瀛州就要紧了。与平州不同,瀛州在籍十万户大几十万口,是本镇钱粮重地、现金奶牛。须知幽州才七八万户,莫州只五六万户,其余各州过万户的都无,瀛洲,稳稳本镇利税第一大户,对于初掌卢龙的刘大帅意义绝对十分重大。
没钱,没钱还怎么做大帅啊。
对于赵珽,大度的刘帅是真心感激,所有宿怨一笔勾销。
众人共饮一杯,赵珽道:“这里没外人吧。”
刘仁恭眯着眼,将堂内众人观瞧。
两个儿子,单无敌、刘燕郎及一干老弟兄,比如新提拔的几个如周知裕等,都经过了长期考验,信得过。高刘氏和他一个侄儿两个儿子也在,其背后的妫州帮有些实力,但是高家兄弟刚被独眼龙给嘎了,当不会反水。王敬柔、李君操等老货,哼哼。如今镇中精兵都在我手,敢闹试试看。
老子可不是李匡筹。
赵珽极其享受这种狐假虎威的舒爽,道:“镇中还有三件要事。其一,迭经变故,镇中兵力不足,此事大帅已有计较,不说。其次,大王走前留话,夏收后还要给河东运粮。现已六月,怎么运,运多少,得说明白。再次,河东军走了,可是还有尾巴不干净,一是平州豹骑军,一是城中二千兵。豹骑军好歹算是燕人,又在山北备边且不说,城里怎么办。”
李克用走时,留下燕留德、薛阿檀两员将领,总计二千余人马驻在蓟城。他本想留李存信在此,但这儿子哭着闹着要陪父王入京勤王救驾,加上盖寓等人帮腔,到底是被他躲了。
赵珽道:“先说钱粮。今岁还算风调雨顺,然匡筹时征敛过重,民不堪负,好歹要减一减,使民息肩。某估算,两税折钱能有个七十余八十万贯顶天。盐、茶、酒等傕税、杂色,至多二十万贯,总计一百万罢。”
刘仁恭把话头接过,道:“只有这许多,怎么分,议一议罢。”
李君操跟赵珽对了几个眼神,拱一拱手,道:“卢龙盛时七万兵,按时价,粮赐需五十二万缗,衣赐需十八万缗,还不算养马钱,在营所耗亦不在其列。今镇中兵五万,各州、县、守捉等占了二万余,再扣除豹骑军五千,可用只有城中不到二万兵。不募军是万万不能。如瀛州重地只二千余兵,一旦有事,奈何?”
王敬柔马上说:“是啊。”
高刘氏将酒杯一放,也不说话,只把一双目珠来看刘大帅。
“先说个喜事。”刘仁恭忽道,“豹骑军在山北大破秃头蛮,柳城已复。渤海畏我兵威,弃燕郡城、怀远守捉而走。李正德正会盟诸部。”说着抖抖手里的一份公文,“此乃露布及有功将士名册。我卢龙向来震慑山北诸胡,只这几岁有些疏忽。今镇中安稳,某亦不欲李正德专美于前。平、营二州且容他折腾,妫州这边。”向高刘氏道,“我欲在妫州招募山北健儿再成一军。营州在东,妫州在西,相互呼应,则山北可定。此事还要落在贤侄身上。”
这是他与刘氏议妥的,只是借此道出。高刘氏颔首曰:“皆依留后。”
刘仁恭便道一声好,与刘氏遥遥饮了一杯。
高家继续出镇妫州,幽州则自己一家独大,待夏粮秋税上来,多募几营兵,有个数万打底,到明岁,这位置就坐稳了。今年给河东的钱粮么,刘仁恭盘来算去还是要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反正也不缺他一口,至于谁要饿肚子,那就自求多福喽。不服气?去找独眼龙要啊。
至于远走营州的豹骑军,很识趣么。老刘还真就不怕李正德不配合。河东敢去么?李正德你敢去,那帮老流氓就敢弄死你。聪明人呐。聪明人好打交道,看住山北几年,待他把镇中摆弄明白就行。只要你不闹,刘大帅该给的支持,还是能给的。
众人见了,皆自盘算此中道理,各有各的明悟。
不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