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混乱的开始(一)

老蜻蜓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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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闰十二月,廿六日。

    为了解决河北的刺头,梁王酝酿多年,沧州已经指日可待,重创李可汗就在眼前,却因丁会反叛,至潞州失陷、后院不稳,带着深深的遗憾,梁王拔营南归,为期年余的北征,就此落下帷幕。

    行前,李振从景城及时赶回,报说辽王不会追击。

    其实,不管李可汗追或不追,梁王都已下定决心走人了。

    不走不成呐,身边司马懿太多,当代曹公在河北是一天也坐不住。

    梁军南撤,辽王亲帅三万骑过来送行。

    不亲亲眼看看这瘟神走人,大李子他难过呐。

    为此次北征,梁王在长芦屯兵屯粮,辎重堆积如山。部分在船者,启碇南归,其余财货无法搬运。本欲付之一炬,望见辽贼在数里外来回逡巡,梁王大手一挥,象征性地留下一点渣滓,大部烧毁。

    远望浓烟滚滚的梁营,辽王谨言慎行,绝不刺激梁王。

    不说双方大军云集消耗甚重,只说他已年余没回蓟城,怎么得了哦。

    目送梁军远去,留下李承嗣陪着刘守光清扫战场,看看还能剩下什么,辽王自引豹骑军直奔幽州而去,跑得比梁军还快。骇得小刘都担心朱三杀个回马枪,那不是阴沟里翻船么。好在梁王志不在此,头也不回地走了。

    ……

    梁王南回,辽王北归,郑大帅则在河东亲自见证了奇迹时刻。

    那日,晋王亲临城下,丁大帅出城来拜。

    当是时,城上城下旌旗招展,在众军之前,丁会拜而泣曰:“会非力不能守也。梁王陵虐唐室,会虽受其举拔之恩,诚不忍其所为,故来归命。”

    晋王金盔金甲,将之扶起,道:“诚如斯言。我得丁公,如虎插两翼。”

    二人互相再拜,惺惺相惜,催人泪下。

    郑守义立于晋王身后,受其感染,泪如泉涌。

    奶奶地姜汁擦多了,唉呀!

    次日酒醒,二哥眼圈还隐隐发烫,只因脸黑,看不出红肿。叫来张泽关上门,顶着肿眼泡,看得张书记心里发虚。这老黑不是有什么想法吧?不着痕迹地将手从郑老板的魔爪中抽出,隔着矮几,身子向后靠了几寸,随时准备逃跑。

    郑守义几次欲言又止,道:“张公,我有一事详询呐。”

    到老黑麾下,还从未见郑老板这般郑重,掌书记张泽感觉自己想歪了,整整衣冠坐端,道:“主公有话请讲,泽知无不言。”

    “丁会这厮……

    郑守义开牙就觉着难以启齿,但是有些事情必须面对,丁会投降,他越想越是心揪,只能硬着头求计,曰:“丁会这一降,未必是福哇。”看张泽神情,就知道他明白自己所虑,“辽王属下,一个义昌,一个义武。小刘那个不必说。我这个义武……

    张泽抬手止住了郑大帅,道:“主公慎言。”老小子起身,假装出门看看没人偷听,心里却是咚咚乱跳。这老黑找他问计,还是这样敏感的话题,张泽自觉终于能走进这位大帅的心腹了。

    回来坐下,张书记向老黑凑一凑,压着声音道:“大帅是怕见疑于辽王么。”

    “是呀。”黑爷挠挠鼻翼,愁苦道,“你也晓得,张德、秦光弼几个都未外放,义武偏偏给了我。嗯,虽说俺这功勋倒也当得,但你说他几个就能服气?前番征山北,张德那个嘴脸,哼……丁会如此一闹,你说……辽王会否疑我?

    哪怕辽王本来不疑,若有人进谗言呢?

    张顺举、王义等人打打杀杀还成,这些事哪里晓得,还得张公教我。”

    张泽眼珠子一转,道:“明公欲反么?”

    “反反反个屁。”老黑急得一跳,目珠都快掉到地上。心说,爷爷要有那能耐,还糟心什么,这不就是因为反不了也不想反啊。

    郑守义虽说是个屠子出身,好歹从军多年,各种耳濡目染,胸中自有一番丘壑。尤其这次丁会造反,对郑守义的触动不可谓不大。在晋王与丁会谈判的这段时日,郑大帅日日夜夜都在思索自己的未来。

    经过仔细思考,郑大帅自觉带兵打仗还成,别的都不大灵。但是天底下会打仗的人多了,有几个好下场?再说,这都什么年月了,若早个十年八年,他有一镇之地,折腾折腾可能还有点前途,如今哪有这个机会?

    就义武这么个逼仄之地,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辽王、梁王、晋王来回横跳。

    晋王?拉倒吧,别看这次拿下了潞州,也未必能有几天好日子。

    梁王?丁会什么身份,这都宁愿投降河东也不跟着老朱干,自己去投梁王,那不是疯了么。

    看来看去,也就是跟着李大最靠谱,那还闹个屁。

    可是,虽然只有留在大李手下一条路,但是这条路怎么走,却是一个问题。

    张泽也是怕老黑动了歪心思,见他这个态度,同样安心不少,好心道:“诶,主公如此信我,泽就有放胆直言了。”

    “讲。”

    “若明公果有反意,泽就得求去了。今天下格局已成,万万不可轻动。”

    “是啊。爷爷在这边是一镇之主,到了别处,那还是个人么。”

    “嗯。丁会之事,触及甚大。我料梁王得知,必会星夜南返。辽王,亦必不自安。所以,主公当务之急,是释除辽王之忧。”

    这厮东拉西扯,黑爷有点着急,道:“找你正为此事。废话少提,讲办法。”他老黑不知道释除辽王怀疑么,可是难就难在这上头啊。怎么着,老子屁颠颠到大李面前,说,爷爷不造反?这是胡闹。

    还有一条路,就是交卸了兵权。听说对面的葛从周就歇了。

    可是这条路黑爷不想走。

    爷爷还年轻,还能为辽王冲锋陷阵,再立新功。

    爷爷十几年水里火里过来,提刀拼命到了此位,凭什么要交?逼急眼了,爷爷反他娘的。

    罪过罪过。

    狗日地丁会,害了爷爷不浅。

    对这些武夫的心思张书记也算是知之甚深,郑守义的苦恼他又岂能不知,道:“主公,其实也简单。”

    郑守义闻言,将头前倾,急切道:“讲。”

    “此间事了,我军须尽快回镇,而后主公寻个由头去一趟幽州。若能邀辽王来一趟定州……张泽附在郑守义耳旁,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郑将军闻罢,道:“就这?”

    “啊。”张泽自信满满地道,“辽王至多是被丁会吓着了,但丁会毕竟是梁王手下,只要这边风平浪静,过些日子也就过去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那也得兔死烹狗,鸟尽方能藏弓。如今梁王这么一座大山压着,想必辽王亦不欲自家闹起来。如此,定能安辽王之心。”

    郑守义终究是个屠子出身,处理这种事情毫无经验,闻言,将指头在齿间啮咬,也实在想不出别的出路。片刻道:“罢,我这便向晋王辞行。”

    说干就干,郑大帅当日就托辞河北事繁,须要早走。

    独眼龙收复潞州,又挖了朱三的一大面墙,心情正好,本欲留郑守义过年再走。奈何架不住这便宜儿子坚持,也就不再挽留。

    郑守义遂沿来路疾返,新年都在半路度过。

    ……

    在行军路上过年的,还有梁王。

    从沧州南撤数百里归路,十万大军想快也走不快,何况梁王并不想太快。

    方略既定,梁王反倒不急。

    禅让是个技术活,之前被蒋玄晖那几个混蛋砸过一次锅,这次千万不能再出纰漏。他须要时间慢慢思考,将事情安排妥当。而且朱三哥最近心神不稳,只有睡在大军中间才能安稳。

    西线数万从冀州南撤,正月初四,与东路军在贝州会师。这十万人,有一半是老汴兵,是朱三哥起家的老底子,有此大军在手,什么魑魅魍魉,一切妖魔鬼怪,都要退避三舍。

    梁王,也需要时间将这支军队摆弄明白。

    正月初十。

    军至魏州。

    进贵乡,梁王便托辞身体不适,决定再休整几日。

    邺王罗绍威乖顺地将府邸让出,作为梁王下榻之所,自己则搬去馆驿凑合。

    其实如今的贵乡城里空有许多大宅,比如李公佺、史仁遇、李重霸、程公佐等等,哪家的院子也不小,擦了血,都很豪华。只因罗大帅嫌这些院子太晦气,不肯使用。

    子城近万户数万口,一夜之间屠戮一空,这种地方,多好的宅子罗哥也不住。

    月升天,夜已深,罗大帅双手捧着一个瓦罐,里头是炖好的参鸡汤。边上跟着长子罗廷规,抱着碗箸。罗绍威掀开盖子,罗廷珪盛出油汪汪一钵鸡汤,配上暖房摘得青菜,十分诱人,由罗大帅亲手端在梁王几上。

    梁王靠在坐榻上,两侧各有一个暖炉加温,手边是几卷公文。

    看罗家父子忙碌,梁王笑眯眯道:“罗公,贤婿。”大方端起碗小啜一口,朱老三默默地欣赏这父子两个的表演。

    如今的魏博,牙兵全灭,州、县、镇军也被横扫一空,完全由他揉圆搓扁。自乐家父子出事算起,将近二十年,不枉爷爷一片苦心呐。

    是留下这爷俩,还是直接并了魏博?

    梁王有点犹豫。

    与前辈们不同,如今打天下难呐。

    休看隋末大乱遍地反贼,李唐开国,只需洛阳一战擒两王,便抵定了大势,之后就是摧枯拉朽一般席卷天下。

    那时节,下面看上面败了,都很识时务,彼此两安。

    眼前则不同。

    藩镇割据百多年,风气败坏至极。

    当年打朱瑄、朱瑾,这哥俩几次全军覆灭,这要是在隋末,早就平定一方了。结果呢,留在后面的那些王八蛋不但不投降,还积极建言献策、练兵屯粮,继续跟他老朱干。

    区区郓、兖,就打了怕不有十年。

    这魏博,大顺元年就打过,爷爷五战五捷,刚上台的罗六哥除了答应赔钱,死硬不降。当时宣武力量也有限,他老朱不敢跟魏博死磕,只能任由这厮在自己和独眼龙之间骑墙多年。

    魏博,就是藩镇割据的祖宗。

    梁王起事当然托了藩镇的福,但是要建立新朝,朱三哥对这个藩镇就极其反感了。他要做的是太宗皇帝、汉武帝那样的辉煌天子,不是下面一群封国、屁股不稳的周天子。

    那么这个魏博,如此榜样,该怎么处置?

    若没有丁会这档子事,梁王干脆就打算自己兼任魏博节度使了。

    保留其名,权归中央,可也。

    魏博尚有二百多万口,即出强兵又产钱粮,与宣武、宣义、天平、护国诸镇,作为自己的直辖镇,可养精兵十余万,以此为基,震慑宵小。

    可是出了丁会这档子事就有点尴尬。

    休看他地盘不小,其中直辖的也只有宣武、宣义、天平、护国四个镇,其余各镇呢?青州平卢军与河阳好说,一个韩建、一个王师范,都是挂名,不用担心。陈、许忠武军是降将冯行袭,其实也是他老朱说了算。兖州泰宁军是亲家刘仁遇,比较听话。徐州武宁军是黄王旧部张慎思,山南东道是杨师厚,京兆佑国军是王重师,同华匡国军是刘知俊。

    看起来都还凑合,但是,当真不用担心么?

    一个月前他还觉着丁会信得过呢。

    正是上下猜疑之时,若发落了这爷俩,那帮司马懿们会怎么想?

    梁王神思不属,边上的罗家爷俩则是胆战心惊。

    请梁王帮忙的结果是牲口杀了上百万,十万大军一年的粮谷全由魏博所出,府库比脸都干净,镇内精兵亡散一空,罗大帅如今是妥妥的光杆司令,生死,全在梁王一念之间。

    这次梁王退兵,明明可以直接回去,却偏偏以养病为由入城数日。

    养什么病?罗大帅怎么就没看出哪有一点不对劲呢。

    是心病吧。丁会之事他也听说了,梁王现在什么心情可想而知啊。问题是,梁王有心病,他老罗可能就要没命啦。挥手让儿子退下,罗绍威向亲家公一鞠躬,轻声道:“梁王。”

    被打断了思路,梁王笑容不改,道:“邺王。”

    “岂敢岂敢。”罗绍威眼皮连动,亲家面前,他哪敢称王。最后下了决心,向梁王拜倒,如朝天子。瞧得老朱一愣,但见罗大帅匍匐于地,道,“今四方称兵为王患者,皆以翼戴唐室为名,王不如早灭唐以绝人望。”

    这厮居然来劝进么?

    是何居心?

    梁王的目光落在这位亲家公的后脑勺上,转念想到,这厮是心中惶恐想劝进自保吧。正觉着看透了这厮,梁王却不禁疑惑,不会看走眼吧。旋又想看走眼也不怕,这厮要兵没兵,要粮没粮,能搞什么。脑筋再转,梁王感觉着留下这厮也不是不行。

    此时若换了他,只怕别人又要多心。

    再说,换个人来,保不齐就会收买人心,搞七搞八。

    好不容易将魏博杀个干净,可不能再死灰复燃。留下这个蠢猪,却可以安这帮司马懿之心。而且屠尽牙兵是罗绍威这厮出的主意,冲锋在前也是他手下几个杀才,有这个污点在,这厮就是想收买人心都不可能。

    不如就留下他爷俩做靶子。

    念及此处,梁王终于起身将罗绍威拉起,一同坐了。道:“雅儿之事,我甚觉有愧。大郎颇得我心,我欲以四女嫁他,罗公以为如何。”

    罗绍威闻言,知道自己过关。他见梁王没接劝进的话头也不敢纠缠,忙施一礼道:“王垂青我儿,是他造化,一切凭王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