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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
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自比曹公,岂能不读曹公的文章。
在文学方面,梁帝确实是自愧不如,完全没这文采。
早些年,梁帝也没觉着怎么,近来读之,总觉这些诗词触动灵魂。
比如这首《龟虽寿》,梁帝就读过多遍。
那么,啥时候能唱一次《观沧海》呢?
他岁数不小了,有生之年,哪怕能平定河北也行啊。
又如何得永年呢?爷爷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呀。
“王镕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前脚收到王镕信使说义武军进了井陉,梁帝还没想好怎么利用这个局面,成德大败的消息跟着就到。
二万大军啊,折了大半,还他妈赔上那么多粮食。
成德挺有啊!
敬翔也只能报以无奈。
打铁还得自身硬,这是个真理。
机会再多,自己有问题也就只能干看着。
家大业大,有家大业大的烦恼。
创业之初,人虽不多,但是生在一心。后来事业壮大,糟心事也是越来越多。哪怕老弟兄们还有些良心,愿意卖晃哥的面子,但是,该有的小心思,是一个也不少。而丁会反水,对梁帝也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丁会之事过去已快两年,但其余波远未消散。
借着改朝换代,借着大赦天下、大赏功臣,也只是粉刷一番,其实大伙心里怎么想法,谁说得准?
首先敬翔深知,天子就没有放下。
打潞州,居然只让康怀贞带着一群关中军做主力,魏博兵打下手,符道昭也是半路的和尚。李思安倒是带了点老汴兵上去,草草转一圈,结果又以作战不力为名拿下了。
为啥不用汴兵主力?
因为军队在整顿。
从河北回来,这两年天子关心的就一件事,整军。
安史之乱以来,武夫割据风气极坏。梁王以汴州宣武军起家,走的是方镇为国的道路,而要避免大梁走上邪路,削夺藩镇,权归中央,就是必由之路。其纲要,正是弱枝干,强中央。其中,军队又是重中之重。
借梁朝开国之际,梁帝设龙虎、羽林、神武、天武、天威、英武六军,因分左右,名为六军,实为十二军。其中以龙虎军最为精锐,原为亲兵爪牙,牛存节就是龙虎军统军。此六军,为中央禁军。
又以崇政院协天子理军事机务,凡调动军队、任免将帅、作战谋略,由崇政院向天子建议并监督执行。
另有侍卫亲军号龙骧、天兴、神捷、广胜等,分侍卫马军和侍卫步军。侍卫亲军与禁军互不统属,为天子私兵,直接听命于天子。
此禁军与侍卫亲军计有十余万众,是梁军的脊梁,半在汴梁,半在洛阳,是大梁的立国之本。论战力,此皆百战之士,冠甲天下,且与藩镇不同,权自上出。
如此种种,就是要避免安史之乱之后,李唐中央羸弱的覆辙。
但是,整军不是随便定个编制,换个番号那么简单。军士怎样调动,将领如何调换,都得全套操作。比如这个将领调换,就得师出有名,要有理有据。
升官自然容易。例如牛存节,天子拟任其为禁军都指挥使,潞州溃乱后,他及时出兵保卫泽州有功,这就是现成的理由。
此乃正面榜样。
降职解权就比较麻烦。好在有个李思安做榜样。作为潞州前线主将,围城数月毫无作为,劳师靡饷。天子以此为由,免了李思安的差遣,夺了他的兵权。
这就是反面典型。
一个正面榜样,一个反面典型。
想法很好,但是众将买账与否还要再看。
还有很多不完备,有很多疏漏。但这已经是绞尽脑汁了,尤其李思安这事,天子这边下令,李思安二话没说就领旨受罚,你说天子跟他没商量,敬翔是打死也不信。
这当口,显然是打不了大仗的。
卢龙跟河东此时上演狗咬狗,若他两个速战速决分了胜负,那梁朝就吃不上热乎的,倘若迁延下去,比如拖到明年,则很有机会。
如果王镕这蠢猪没有擅自行动,而是由梁军派出一支精锐堵了土门关,不消说,义武这一路就完蛋了。大战不好打,一二万精锐汴梁还是派得出来,至少不会如成德兵这样丢人现眼。
确实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然而归根结底,还是梁朝内部不靖惹祸。
等侍卫亲军、禁军搞完,还得搞藩镇军。
总之一句话,不能让藩镇割据延续下去。
但是很难。
很难。
很难。
削权,削藩,从来就没有一帆风顺地。
汉朝从高帝一直搞到武帝,用了一百多年才搞定。
唐朝直接就爆发了安史之乱,好悬没有亡国。
汉朝立国,是封国与郡县并行。那些异姓王是底定天下后封的,高帝封完就不甘心,就后悔,然后就是叛乱,高帝一把年纪还得领兵四处平叛。后来削宗室王,更是连削带打花了上百年才搞定。
而梁朝开国前就是遍地藩镇遍地王,同时天下未定,照汉高帝那么搞,直接就得玩完。晃哥更没有一百年光阴。
唐朝是天宝十节度。唐朝太大,为了控制边疆,设置节度使。明皇那是做了四十多年的太平天子,开元、天宝,文治武功何其盛也,天子威望何其高也,而且当时朝廷掌握天下财赋,十个大节度使里一大半还都算听话。
就这,都让杨国忠那草包给玩脱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藩镇嚣张百余年,想一朝改变太难了。
最要命的是放眼历史,根本没有前例可循。
目之所及,全是教训呀。
所以要仔细筹划,要随时准备镇压反抗,同时还得应付周边的这些刺头。
很多时候,敬翔也搞不清楚,到底应该孰先孰后。
整军,不一定是战斗力更强,也可能是更弱,不利于外战。
不整军,随时闹个叛乱更要命。兵头们造反,许多时候很没道理,换帅造反,私怨造反,甚至某个大头兵缺钱都可能引发造反,完全是有理由造反,没理由创造理由造反。这谁受得了?
大梁这是摸着石头过河,哪里有坑全看命。
敬翔也想明白了,丁会估计就是对收方镇之权不满,没有其他合理解释。
这厮狗鼻子是真灵,那会儿天子还没有下定决心动手呢。
但这厮也真是害人害己。投河东,就能有好结果么?
哼。
想必天子也是想明白了这点,所以横下一条心要搞。
搞也难,不搞也难。
难,难,难。
梁帝问曰:“哎,王茂章几时到?”
敬翔见问,掐指一算,道:“计算路程,当在八九月间可至。”难得天子愿意换个话题,敬翔也凑个趣,明知故问曰,“圣人很看重此人?”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梁帝往扶手靠着,干脆将腿抻开箕坐,舒缓以下血脉,道,“记得之前在淄青,这厮以数千骑当我数万大军,欺我马兵短少。
那厮冲杀数合便于阵前安坐饮酒,他娘地,当着爷爷面烤羊。我军上前,彼便退后。如是再三。我也来气,下令穷追,为其拖得疲累,损失不小。”
敬翔笑曰:“呵呵,辽兵亦常如此。”
“哈哈哈哈,是,李周彝在泽州,张存敬在魏博,皆遭过毒手。”忽然梁帝收了笑声,叹气道,“可惜存敬早走啦。”
张存敬有勇有谋,也算忠心。天复元年拿下河中后,让他去宋州,本意是看他劳累,让他休养,结果人还没从河中出发就染疾死了。
真是,失一良将啊。
“寡人老了。”梁帝有些怅然地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敬翔感觉带头大哥有点萧然,道:“圣人春秋鼎盛,何出此言。”
“是么?鼎盛么?”晃哥闻言反问,得了敬翔一个理所当然的肯定。
似又恢复了心境,梁帝道:“我看淮南一时过不去,且让钱镠跟那边闹着。李茂贞,李存勖,李崇文,狗日地三个李,公费心看看,先拿谁开刀?”
此时此刻,并非出兵的良机,但是天子问询,敬翔也得认真回答。
淮南跟钱镠就是菜鸡互啄,若非水网纵横,并且淮泗那数百里无人区实在难走,趁杨行密家里乱,早就打过去了。暂时放下这边,敬翔是认可地。
至于北边这哥仨,其实敬翔觉得应该趁早弄死李可汗要紧。
可惜潞州打成这样,拖累得西面空虚,李茂贞这个混蛋趁刘知俊、康怀贞东出,又来搞事,鄜、延等五州又丢了。
先啃硬骨头呢?
还是先捏软柿子?
“王重师、刘知俊在关中,应当稳得住,待康帅整顿了兵马再看。”对李茂贞,敬翔从来看不上眼,这次完全是因为打潞州抽调关中兵力太多,给了这厮可乘之机。
天子突然问了一句:“重师在那边怎样?”
敬翔闻言,认真思索了片刻。
王重师是颍州人,也是个智勇双全的人才,中和年间就投了老朱,打蔡州,讨郓、兖,都有许多功劳。
乾宁时攻濮州,濮州军放火阻断进攻道路,王重师前伤未愈,即令人以毡毯浸水掷于火上,开出通道,亲率精锐突入,攻破濮州。是役,他身创八九,肠子几乎流出,数月始愈。
后面北伐幽、沧、镇、定都有他,颇得士心,是个常胜将军。
天佑时,授王重师为雍州节度使,被老朱放在长安看大门。
敬翔道:“重师在大安府治戎恤民,颇有成效。”
大安府其实就是京兆,也就是长安。去年改朝换代时废西京,改京兆府为大安府,置佑国军,以王重师为节度使。
“嗯。”梁帝在心中盘算,王重师在那边也有三四年了,既然干得好,就该给他换个地方。
不可使节帅久留一任,这是血淋淋的教训啊。
……
云中。
既然李存勖跑去了振武军,辽王也就不再灵丘苦等。
留下射日军,辽王自引豹骑军、毅勇军及义从军若干,兵发云中。一来这里可以屏蔽东西,免得李存勖骚扰蔚州、妫州,保护粮道。其次是换个草场,蔚州那边实在堆不下这些马爷了。
这可是故地重游。
郑爷的许多处女秀都发生在此。首次跑长途,首次上大阵,首次跑路,首次放火。哦,放火这个不算,黑爷之前在草原就没少作孽。
也是从这里,豹骑军踏上了返家之路。
王敬晖是个面相忠厚的中年武夫,你很难想象这么个实诚人,突然就反了。投诚后,辽王看他忠厚,还让他驻守云中。
迎接辽王入城,王敬晖将军异常热情,摆下筵宴。
双手捧着大碗,王敬晖敬酒曰:“大王,到云中便是到家啦。”
辽王亦端起酒碗,与他痛饮。略略追思了往事,道:“嗯,我也做过几日云中刺史,后来,也是从这里回了卢龙。云中,这可块福地呀。”
话是不假,当年李鸦儿还是从这里造反起家呢。
这事王敬晖哪敢接茬,装傻充愣与辽王喝了,便向郑守义敬酒曰:“久闻郑帅威名,今日得见,果不虚传。”
在辽王治下,不算刘守光这个特殊人物,郑守义就是唯二的节度使,也算位高权重,尤其这黑厮在草原威名不小。王敬晖敬完辽王来敬他,道理不错。
来到这块福地,郑守义本就心情甚佳,又得了王敬晖恭敬,便把浑圆的肚皮扶一扶,假做谦虚道:“谬赞,谬赞啦。”
李老三此时被留在蔚州统筹粮草辎重,没有跟来,郑守义与这王敬晖即无交情,也不想与他多交,吃了一碗敬酒,便寻了薛阿檀和义从军的几个蕃将吃喝。
最近李存勖在振武军一带搞风搞雨,积攒实力,时刻牵动着郑爷的红心。酒到半酣,郑二便问:“振武军不远,怎么不去?却让李存勖捡个便宜。”
薛阿檀道:“就这点人,那边路也不熟,岂可轻易犯险。”
其实振武军的道路,薛阿檀是熟的,主要是不合算。那边是沙陀的老巢,李存勖万把人敢去,辽王这万把人去浪就有点作死。
不分兵,战果有限,分兵,保不齐要吃大亏。
初来乍到,云、蔚都没暖热,没必要冒险,万一陷在里头咋整。
唐军,这类亏可没少吃,历史上的教训非常惨重。
“嗯。那此来云中,李亚子会打来么?”从前不当家,也没个顾忌,如今嘛,这义武镇节度使做久了,再说不拿易、定二州不当回事,至少此时此刻,也是他老郑的地盘。这才立镇几日,郑爷就有点放心不下,希望早点打完最好。
比如,李存勖若能学学阿保机,直接过来硬刚,那就合了郑爷心意。
薛阿檀道:“问我,爷爷又不是李亚子。”
“你看,李亚子……
薛阿檀见他还要再问,忙打断道:“我与你同岁去了卢龙,这边俺也是才回来没几日,你问我,”一指边上独酌的李存贤,道,“不如问他。”
郑守义起身就把李存贤给提了过来,道:“你说说,河东是个甚观景?”
李存贤正在独酌,看是这厮,也就不计较他无礼,反问道:“前岁你没来?”
郑守义回想片刻,李存勖的形象在他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便道:“李亚子这厮,爷爷见是见过,彼时也未觉其有何能为。你跟我说说此次打潞州怎么。”
李存贤道:“年初我便来蔚州备边,未预潞州其事,所知不多,问我怎么。”
感觉李存贤心气不高,郑守义关心问道:“你可是有甚心事?”
李存贤当然是有心事,他的家眷此时大半都在晋阳,带在身边的只有几个妾室和两个儿子。
当时反正投了辽王,主要是因为李克宁等多人被杀,他怕李存勖大开杀戒,有些惶恐。加上河东江河日下,一看薛阿檀来劝,他也就顺水推舟了。
可是现在看来,情况似乎并非他想的那搬不堪。
李存勖没在晋阳搞得腥风血雨,而且,哪怕知道他投降了,也没有牵连他的家眷。继而晋军潞州大胜,如今李存勖更在沙陀部中搞得风生水起,李存贤就有些纠结,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否有误。
毕竟,一大家子人还在晋阳呢。
能够保全,他还是希望保全。
辽王已派遣了使者去晋阳,讨要他的家眷,但是晋王明里没有答复,密使却跑来与他做了交通。对于晋王的价码,李存贤没有回应,但也未将人交给辽王,而是悄悄赶走。
这些,都是压在他心里的石头。李存贤不知道如何化解,也无人述说,是以近来神情有点恍惚。在这觥筹交错之间,总是无法融入。
郑守义问询,李存贤却不想回答,便推说身体不适,早早离席去了。
见他走远,薛阿檀在郑守义耳边悄悄说道:“这厮家眷许多还在晋阳,据说,颇受李亚子礼遇。”口气毫不关心,只是见郑守义疑惑李存贤情绪不对,就顺手帮他解惑。
无怪薛阿檀对李存贤不用心,实在是他与李存贤并无深交。应该说,薛阿檀与河东众将多无交情,比较投契就一个李存孝,还造反死了。相比而言,他与辽王这一票手下还要更加亲近。
所以,对他来说,劝降李存贤只是报答李崇文的礼遇,至于李存贤的家眷,他并不在意。
郑守义闻言,心下恍然大悟。
若李存勖一怒之下杀了李存贤的亲眷,倒是绝了念想。如今人还留着,这就不免有了牵绊,李存勖是否会以此拿捏这厮呢?
这是一定的。
郑守义盯着李存贤离去的方向,心想,大李子走哪里都要将他带到哪里,想必也是怕有变故吧。眼角又不自觉地向辽王方向飞去,正见契苾诚、李绍鲁等一众胡儿酋豪,正在围着李可汗恭维敬酒。
这一个个勾子撅得真高。
一片其乐融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