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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王负手走了,剩下众人相互观望,大眼瞪小眼。
瞧一瞧辽王走远,郑守义转身拉着李三的手道:“你这是闹个甚?爷爷辛辛苦苦跑了几百上千里地过来,就这么回去?这不是瞎折腾么。”一指指天,道,“休拿转输困难搪塞爷爷。
嘿嘿,当年李匡威在这边,也是几万大军驰骋。咱这才几个人,就不成了?”
李崇武叹口气,大倒苦水,道:“哼,你们饿了就知道张口要饭吃,耶耶会屙金尿银,能变得出粮食来么?
我给你算啊,老三都加广边军、清夷军,只算人这是大约四万张嘴,一个月得吃四万石粮。我拿一辆大车就算能运两千斤,一个月就得两千辆。
云中、灵丘存粮全都见底,两城守军要不要吃?
还有马,只你毅勇军就带了三万多头畜牲过来,只啃草行么?”
李老三说着就转向薛阿檀,道:“老薛,你豹骑军养了多少马你晓得吧,要不要吃。”再转回来对郑二道,“这还没算途中损耗呢。役畜、夫子一路运粮,要不要吃?护军要不要吃?
嘿,就那个山道你也走过,每月几千粮大车往过来,爷爷现在是三条山路同时运,才能勉强支应。
已经不堪重负啦。
幽州再有粮,他娘地运不过来顶个蛋用?
你还真别拿李匡威说事。
他那会儿哪次来不是速战速决?咱这都多久了?而且那会儿都是大军蹲在安边城,这正打出来的才几个人?而且人也没咱多,马也没咱多,又短了几百里转输劳苦好吧。”
李三郎一通连珠炮,直接打得郑爷哑火。
从幽州过来,在卢龙、义武境内主要就军都陉、飞狐陉、蒲阴陉三条路,想象一下那个峡谷,好像是这么回事。
但郑大帅也不甘心白跑一趟,他还惦记着拿下河东挪挪窝呢。朱三整军完毕,这可就要重出江湖了,爷爷顶在义武太他妈危险。
以他对李家兄弟的了解,尤其李老三这一肚子的坏水,肯定别有打算。
郑守义便试探着问道:“那你甚个打算?”
“我看李亚子是想以拖待变。”李崇武十分无奈道,“原以为他着急夺回代北,仓促出兵,正好赚他个便宜。结果这小子倒是有耐性,钻进草原不出来。
我都忘了,振武军就是他家老巢啊。嘿,我想着让他躲吧,眼看就冬天了,胡儿那些畜牲全靠啃草,过冬就得掉膘。咱养精蓄锐,正好趁这数月广派侦骑探明敌情,熟悉道路。只要找到敌军所在,明春直接杀过去,若找不到也无妨。”
说着,李三郎手刀狠狠下劈,恶狠狠地说:“他不是在草原不露头么,咱就绕道去晋阳。学朱温,把河东给他搬空喽。
我看他躲,老子让他做阿保机第二。”
“哎呀。”郑守义粗粗一想,还真行,“以一部看住忻、代城中守兵,精骑直接绕过去。捡春耕前后……嘿嘿。”
当年在魏博,他们践踏秧苗的往事还历历在目呢。
郑守义眼仁一转,道:“也不必等明年了,这才夏收,就去罢,正好赶上秋粮。使射日军将忻州一围,爷爷就过去了。敢来这边,便让豹骑军、射日军打他。”好么,咱郑大帅是连等明春都不想等了。
对老黑这个绝户计,李老三作势思索了片刻,表示:“那我得算算粮食。现在三条粮道拥挤不堪,能否再撑一下我也没底。
而且要快,鬼知道朱温啥时候突然就杀来了。”
“那你抓紧去算。”想到南边的朱三,郑守义就总有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薛阿檀几次张口都吞回去了,终于忍不住说道:“振武军那边我还算路熟,不如直接打过去……
话没说完,就被老黑一把掐断,道:“且住。你多少年没回去了,熟个锤子。草原部落居无定所,哪里是哪部你都弄不清,你晓得李存勖躲在哪里?我军过去这厮跑了,追不追?往哪里追。”
顶了老薛,郑大帅回头又拉着李三,继续认真研究怎样去晋阳放火。
……
辽王的军令,言出必行。
八月四日。
毅勇军作为前军,从云中出发,向安边缓行。
因为随军带着辎重,也不疾走,按计划是日行四十里下营。当然,该放的斥候游骑不敢偷滑,谁晓得敌骑不会在某处窥伺么。
比如,不久前成德就是吃了这个亏。两万人从镇州出来,着急忙慌乱跑,大军哩哩啦啦好老远,前军遇袭,后军都来不及应对就崩了。只这一阵,黑爷连抢带拿,马骡就得了二万大几千头,否则他能拉得出小四万头畜牲来草原?
打仗就是这样,越赢就越有,吃得起补药,吃不起泻药。
攒点家底不容易,这要是崴个泥,郑爷哭都没地哭去。
李家兄弟跟在后头,反正路熟,郑守义一路走一路与儿子述说当年的丰绩。
这把主要是给次子郑方讲述。长子小屠子现在带着一百骑,给王波打下手。儿子只跟在身边不成,还得下基层历练,就让他从游弋军开干。心疼肯定心疼,但是书上怎么说的,父母之爱子,当为之计长远,这话是很有道理。
所以,身边打杂的就换了小屠子二号。
郑方其实羡慕大哥许多年,可恨爸爸一直不肯带他玩,也很无奈啊。
在郑家,老郑就是天,几个叔叔都被揉圆搓扁,他一个做儿子的还敢放个响屁?郑礼,也就是长子小屠子,生得又高又胖,很有老郑的神韵。郑方要比哥哥低一点,只有六尺三四高矮,精壮也精壮,但是总体更像母大虫,比较秀气。
当然,这个秀气这是跟老爹、大哥相比,其实也就秀气的有限。
他与哥哥最大的不同是不黑,这可能也是老郑不大愿意带他的缘故。
这次能出来,也是老娘特意安排。娘娘感觉大哥跟阿耶时日久了有鬼,不可靠了,让他也来盯着点。
小郑方就觉着娘娘有点多虑,但他决定不说。
在代北这片,郑大帅最辉煌的战绩,其实就是那年乘乱夺了云中和安边。至于早前放火烧云中,那是刘二的杰作,郑二也不好意思都往自己脸上贴金。
唾沫横飞地讲述了当年的杰作,小郑无比艳羡地问:“阿爷,从营州过来怕不有一二千里吧。”
“有。怎么没有。”
小郑勾着一根大拇指,拍捧道:“兵法曰,百里奔袭,必厥上将军。阿爷这上千里奔袭,高,实在是高啊!”
郑守义被儿子说得开心,马鞭子乱晃,道:“哼,尽信书不如无书。孙武子写这兵书时,仍以车战为主,步战尚不成熟。且他常年在南方,那边河网纵横,城池林密,百里奔袭,确实难度不小。
而今,我在北方,尤其是草原宽广,险隘、城池少有,恰恰利于骑军纵横。岂能食古不化?
再说,听话要听音。
孙武子此言,要旨是告诫为将者用兵谨慎,不是说就做不得。百里奔袭?嘿嘿,那厮以数千精锐数百里奔袭郢都,一战灭楚又怎么说?
用兵之道,在于因时制宜,因地制宜。用兵之法,存乎一心……
耳闻父亲侃侃而谈小郑心中既羡慕又嫉妒,他今年也二十有五,老爹这年岁已领着数百精骑驰骋疆场,自己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噶小子,真是惭愧。
小郑贼兮兮往后看看,有点紧张地说:“阿爷,那白……哦李绍鲁将军,他家阿爷被牛叔斩了,那厮不会记恨吧。”
郑大帅如今读些兵书战策,还请了张泽这个酸丁帮他讲解。
要说咱张书记也有些真才实学,至少给郑守义解释个名词,介绍个历史背景,这些都能作到。郑守义不是蠢人,战斗经验何其丰富,有了前人着作,再有张泽解疑答惑,也就有了许多体会心得。
赶上这个话题,郑大帅正在长篇大论给儿子布道,却被这小子开口打断了思路,老黑的心情顿时不好,将脸皮一拉,扭头看了眼一眼,斥道:“你在山北这些年,都吃屎了?哼。”
抖抖衣袍,扶一扶腰刀,郑大帅道:“爱你恨你,只在他人一念之间。林子大了,嘛鸟都有。恩将仇报者有之,知恩图报者亦有之,此非你我所能左右。
你只需记得,在草原强者为尊,不,不只是草原。你记住喽,只要你强,怕他个蛋。爱自让他爱,恨自让他恨。”马鞭向后虚指,“军中契丹勇士少么?哪个不被爷爷破家?操这份闲心,累不累死。”
小郑为郑大帅的豪情感染,明白自己格局小了,很有醍醐灌顶之感,恭恭敬敬叉手一礼,道:“受教了。”心曰,还是跟着爸爸好。
……
待扎下营盘,跑了一日的王波便带着小屠子过来禀报军情。
其实也没甚事体,但是作为斥候,该讲就要讲,哪怕就是“无事”两个字,也要说了才算完。
跳下马,小屠子将缰绳随手丢给弟弟,让他去伺候马爷洗漱,自己一屁股坐在老黑身边,抱过爸爸手里的酒囊就咽了一口。还想喝第二口,看到老爹面色不善,紧忙住手。
王波来前,那也是得了自家爸爸的嘱咐,千万勤谨,不可疏怠。向郑大帅简述了周围数十里都无异动,鸣哨暗哨均已安排妥当,最远离营二十里绝不含糊。王波话音未落,就有人来报,说是西边有骑士赶过来。
王波将军忙起身去看,小屠子随手将啃了一半的小半条羊腿往老爹手里一塞,将油手在屁股上擦蹭了两下,跟着王波就走。
“他妈地。”目送长子离去,老郑低头看看手里的半条羊腿,心说这小子如此没大没小了么,狠狠啃了两口。
不片刻,王波又领了使者过来。
那使者罩着头巾也看不清相貌,王波、小屠子几个带路的也不通传,郑爷就有点恼火,怎么都这样没规矩了。正要发作,却见这几个货面容映着火光,都有点紧张,郑守义也是一愣。
什么人物这是?
正纳闷,那人已将头巾掀开,不是辽王是谁。
慌得老郑忙将骨头一丢,一骨碌爬起,把手在腰间擦了两把,将带头大哥让坐了,问道:“哥哥这是怎么?”这是夜猫子进门,无事不来呀。脑筋飞快地旋转,揣测大李的来意。
辽王不慌不忙从锅里捞出两块肉嚼了,看看老黑,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道:“选五千精骑,至少一人配五匹马,携十日粮,明晨随我去振武军。”
“啊!”老黑闻言,脸上的肥肉一抖,道,“打李存勖?”
“嗯。”看着黑厮反应挺快,辽王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与微笑。
郑守义挥挥手,让侍卫将这里围住,隔绝耳目。
凑在辽王身边,郑守义轻声道:“效契丹故事?”看大李子的脸上挂笑,老黑了然道,“我就说三郎一肚子坏水,他来就没憋好屁。还什么粮草不足用,要回军。啊,在这儿等着了。”
“粮草转输困难是真。”喝下半碗羊汤,辽王感觉舒坦不少,他后出发,赶过来见郑二,这一路可比这黑厮难过。道,“人多,确实耗不起了。原以为李存勖会自投罗网过来,他既不来,我只好去了。”
“只是。”郑守义有些疑惑,此前薛阿檀就提过突袭振武军,被李三否决了。李老三这么搞掩人耳目倒是没问题,但是寻找敌军主力的困难依然存在呀。“那边四通八达,李存勖跑了怎办?”
“跑?”辽王乐道,“那他快点跑。彼若回晋阳,我就全取代北,断了他根。他若肖阿保机往西去,我军就取晋阳。再说,他跑得了么。”
郑守义摆出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道:“怎么说?”
辽王歪了这老黑一眼,道:“去岁你在河东没见么?”心说,这黑厮是跟我凑趣,还是真不晓得?
郑大帅继续请教:“见什么?”
辽王耐着性子道:“河东骑军马匹如何?”看这老黑凝眉思索十分辛苦,大李心说,还他妈挺能表演。
“哦,你是说他马少?”老黑顿做豁然开朗状,仿佛是越想越兴奋,起身来回踱着步子,手舞足蹈起来,道,“对对对。河东疲敝,骑军马少,少数有二马三马,大部只有一马。”
马少就退腿短,这个道理多简单。
“只是,沙陀部落里没马么?”郑守义把出疑惑的目光详询。
草原养马便宜,内地养马昂贵,这个道理很浅显。晋阳马少,不代表振武军也马少啊。他老黑这次为甚要把小四万投畜牲随身带来呢?除了需要脚力,不也是因为都放镇里养着太贵么。
“有是有,能有多少?部民不过了?李亚子都拿去,你我抄掠部民不好?”
“妙妙,妙。”郑大帅黑手猛搓道,“俺就去安排,五千骑少不少点?”
“你我精骑一万,尽够了。”
“对对对。万骑,尽够了。”
郑守义不再耽误,立刻将几个军头叫来吩咐任务。
亲军营得带,毅勇都没跑,卢八哥是主力,别都鲁抢牛抢羊是把好手不能落下,这就有四千六百精骑,都是百战熊罴,够了。
还可以让王波挑个一二百骑跟着。
选来选去,只能留下大舅哥和史十三回去。
对于这个安排,张顺举表示理解,作为义武镇第二人,让他看家,张将军深明大义没意见。
史怀仙就有点脸红,道:“王波都去,怎么就不带我?”
前次在土门关,十三郎跟风狠杀了一场,就算找了点自信。
大破成德数万军啊,那场面。
这段日子,身边的草原汉子咱十三郎认真观察,发现也就那回事,论个人武勇,比魏博武夫差远了。至于河东兵,咱打过啊。李存信,是吧。所以,对于奔袭李存勖这事儿,十三郎还是有点心理优势。
史十三感觉,这就是去打秋风的,没什么危险,可以去。
卢八道:“此去硬吃,不必诱敌。王波手下全是地头蛇,认路。你去做甚?速速将马来给我。”其实他这都一千二百骑,是按一人五马的高配置,与老郑的亲军营和毅勇都一个标准。但是走远路,卢哥不嫌马多,只嫌马少。
被这厮一通抢白,史怀仙就要反唇相机。怎么着,老子就只能诱敌?也可以打打硬仗嘛。可是听说还要硬吃,史将军心里又不免犯起嘀咕。土门关捡的那点信心明显额度不够。
嗯,罢了罢了。
史将军终于是一摆手道:“也罢,我与张兄看好家里,你万千仔细。”
有这片刻工夫,郑守义已经想得明白。
这是把当年小刘烧云中和山北烧牙帐,两个做一个了。
先放风说要撤军,混淆视听,迷惑对手,再中途折返。
嘿嘿,还他妈明春扫荡草原?当初就是这么忽悠秃头蛮地。只不过,这次通风报信的好人又是哪个呢?契苾诚,还是李绍鲁。不想了,归附胡儿这多,里头哪个是人哪个是鬼,谁说得清。
辽王任由郑守义这个副将去忙,自己轻松吃喝,与在自家一样随便,顺便拉着小屠子兄弟两个说话。
这次西征,辽王把自家大儿也带着来了,还有军中许多将校子弟,都在他的亲军里历练,有几个此时就跟在身边。看这一帮小伙子喝酒扯淡,朝气蓬勃,李大郎幻想着自己也年轻了二十岁。
要打硬仗的各营人马该吃吃,该睡睡,张顺举、史怀仙等,帮着辅军连夜将辎重、马匹备妥。
为了保障脚力,郑守义只给东归的队伍一人留下一头驮畜,剩下的全拿过来,算下来一人能有六七头畜牲,脚力比较宽裕。
郑大帅想好了,就仗着马多腿长,跑也跑死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