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西征之二(三)

老蜻蜓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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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呐,比如夏州城里的李仁福,此时就是欲哭无泪。

    去年才走,今年又来,何必呢?

    自强敌退走,这数月李仁福倒是想励精图治,奈何去年损失过于惨重,户口减半,牲畜几乎丢尽。他李仁福又不能屙金尿银,真不知道这是怎么熬过来的。

    好容易今年春耕顺利,想着到了夏收能稍稍缓过口气,又来了。

    就赶着夏收前后来,还让不让人活了。

    李仁福一面哀叹自己命运多舛,一面赶紧向梁帝求援吧。

    周德威围城后不久,凤翔军也到了。

    去年李茂贞邀请辽王来关内道会猎,彼时辽王路不熟,只派了薛阿檀来试水。

    今年则是辽王主动邀请岐往出兵打银夏。

    李茂贞还能不肯?立刻让邠宁李继徽、泾原节度使李继鸾两个干儿子过来,总共万人。

    于是,岐军、辽军四万余号五万,吃着夏州的粮,又把夏州围起。

    李仁福在城头观望,城外麦田被贼兵割得光秃秃一片,真是好生凄苦。心想,若实在不行,就降了吧。

    却有边上一个宏亮嗓音说道:“李公勿忧。”

    嗯?正想是否要投降,这厮就出声么?难道会读心术?

    李仁福歪眼看着边上一个中官。

    这厮是梁朝的国礼使,叫做杜廷隐。

    去年李仁福向梁朝上表效忠,过了年,天子就派了个供奉官张汉玫过来宣谕、抚慰。李仁福也不跟天子客气,直接要钱要粮。

    都快揭不开锅了,还客气啥。

    天子也大方,又令杜廷隐为国礼使,押着钱粮过来。

    刚进城,贼子就到了。

    杜廷隐身材壮硕,唇角隐隐还有几根胡须,你说他一个没卵的宦官,嗓音洪亮还长胡子,这还有天理没有。

    只见杜廷隐手指连点,道:“贼兵数万,围城半月,却不攻城,可知其无胆。”手掌在女墙上轻轻抚摸,道:“据传彼时赫连勃勃筑此统万城,蒸土为墙,锥入一寸即杀作者,果然不虚。

    我有坚城,粮草,粮草亦足。

    王师不日即至,我等只需守住城池不失,贼兵必去。”

    李仁福心曰,你是疯了还是瞎了?

    这帮贼子没打,哪是在抓紧打造攻城器械好么,那是无胆?

    守城,总共就二三千兵,爷爷拿个卵子守么。

    就算死战守住了,又有什么意义?

    去年大伤元气,再误了今年的收成,日子还能过么?还是梁朝能养着老子?

    但是真说下决心要投降,李仁福也不甘心。

    看看这中官挺有胆色么,李仁福将军一拱手道:“杜公,某不才,不通军旅之事。这守城诸事,还望杜公教我。”

    杜廷隐目光灼灼,审视着城下贼兵,仿佛那都是奔跑的功勋,大言不惭道:“好说。这几日我看城中战守之具齐备,只是军士不足。

    无妨。兵法曰,上下同欲者胜。

    我闻贼子肆虐不浅,一旦城破,不免玉石俱焚。城中颇有丁壮,边民一向武勇,募其敢战者为军,只需使用得当,哼哼,夏州必稳如金汤。”

    大唐的中官你看看,堪称史上中官中的战斗鸡,不但力气不缺,还他妈懂兵法会治军,你听他说。“我看贼兵也就做些飞梯、石炮之属。令城中多备布幔,挑在城头可防箭矢、石弹。

    多备金汁、滚油,待其登城,兜头浇下。

    城南城东,有无定河水,无法攻城。

    只需守住西、北两面。

    人手轮替,足够使用。

    粮亦无忧,我看城中存粮尚足支半岁。

    我已遣使去催,援兵不日即至。

    我亦使人勘探,可否经水运粮豆入城。

    李公勿忧也。”

    李仁福道:“如此,守城之事拜托杜公啦。”

    杜廷隐闻言,又故作矜持片刻,双掌交击,道:“罢,罢,某便显现手段,叫贼子晓得大梁有人。”回身高叫:“张初、李君用。”便闪出两个壮军汉。

    这是护卫杜廷隐过来的两个小将,来在面前唱个喏,等他吩咐。

    杜中官道:“你等造化来了。李公将守城之责委我,这一路我瞧你二人办事勤谨,有些能为,便予你二人一场富贵,只不知你等心意如何?”

    这哥俩都是久在军中不得出头的,如今只混了个队头,手下有个一百多兵。而且能捞到出使夏州这种苦差,可想而知混得很好。

    大唐是完了,但是在大梁朝,中官说话那也是有分量的。

    二人闻言互望一眼,晓得眼前机会难得,均道:“请杜公指点。”

    “嗯。”杜廷隐手指在墙头来回弹跳,道,“城中守军不足。少时李公要在城中招募精壮,你等随李公去,选得合用之兵,勤加操练。

    还要准备战守之具。

    这样,张队头,你随李公去募兵。李队头,你跟着我,随时听用。

    你等先去整顿本部军士,少时好用,去罢。”转头就对李仁福发号施令道,“李公,你且稍做准备,今日便要募兵。”

    李仁福听了一愣,这就指挥上啦?不拿自己当外人啊。心念一转,且看这厮手段,实在不行,就绑了这些肉票投降。

    便告辞下城去了。

    待他离去,供奉官张汉玫凑过来道:“这是……

    都是千年的老狐狸,谁给谁将聊斋?定难军说是上表效忠,其实有几分真心?哼哼,梁朝连关中都站不稳,这京北之地哪顾得上啊。

    按张供奉的想法,他跟杜廷隐的差事已经办完,可以回去了。

    管他李仁福生死呢。

    “我观这李仁福,有反复之心,故以此言坚定其志。”杜廷隐很认真地对张汉玫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张公与某共勉之。”

    被一个中官教育忠君,念了一辈子圣贤书的张汉玫心里是打碎了五味罐,真是什么味道都有,小脸一阵红一阵白。

    杜廷隐也不多看他,说罢便领着几个随从下城去了。

    筹备守城,可是个技术活,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干得来地。

    哼,就这帮文官的德行,杜中官是顶看不上眼。嘿嘿,就你聪明?也不看看时候,此时不拼命,难道真以为还能走得脱?

    嘿嘿,这帮蠢猪在大唐朝斗不过中官,到了大梁朝,照样不行。

    ……

    打造攻城战具着实费些时日,七月底,总算可以攻城了。

    偷城,郑爷干过,但是硬攻夏州这样的坚城,二爷见都没见过。

    反正他不可能让自己兄弟去爬城头填沟壑。

    周德威也不指望他行。

    所以,周大帅自忙着排兵布阵,郑二爷就在旁观察学习。

    来之前辽王说了,让他好好跟着周德威学。

    学学就学学。

    七月二十六日。

    攻城战终于开场。

    周德威、符存审二万人,其中有三千骑兵,万多步军,这是辽军的攻城主力。

    岐军一万,有六七千步军,也可以攻城。

    但是,头几批上城头的,既非周、符所部,也非岐军,而是银州降兵,以及沿路裹挟的银、夏居民。

    周、符是想在辽王面前立新功,但不代表他愿意让自己辛苦拉起来的队伍去填沟壑。何况,就算他两个愿意,底下军士也未必买账。

    至于岐军,就更没有这个胆魄了。他们若是有胆,定难军还能蹦跶到今天?李茂贞的这些徒子徒孙们,光在梁军面前就送了多少波,那都是光屁股拉磨,转着圈的丢人。

    当然,每次也不是就死光了。大部分逃散后还能跑回去归建,当兵吃粮么,然后再次被打散,逃命,再归建。

    如此循环往复,好像无穷尽也。

    周德威先令投石机发动,向城头劈里啪啦扔了一堆石弹。

    这投石机造得本来就比较粗糙,都是拉拽型,木架一根长杆,一头以皮筐装着石弹,一头有许多皮索,由汉子们拉动,将石弹发出。由于每次的弹丸都不一样,用力也没个标准,更没有弹道计算,能有个什么准头。

    石弹看着气势不小,但是除去个别在城头打出一阵土,大部分不是丢远了,便是丢近了,就看个热闹,造造声势的作用远多于实际杀伤。

    其实还可以放火。

    比如将枯草成团,浇上油点了丢出,可惜城内有防备,没能引发火灾。

    丢石弹的同时,就让民人背了土袋子去填护城河。

    为啥不是降兵?他们还有大用,容后登场。

    城头便开始放箭。

    惨啦。

    那民人经过什么训练?往前跑是箭雨,回头就是枪林,左右都是死。

    人们哭嚎着,以身躯与石土一点点堆进护城河去。

    一批死尽,下一批上。

    下批死尽,再下一批。

    郑守义眼看着护城河水渐渐变红,耳闻人声凄嚎,仿佛回到了当初的安边城头。当日,他眼见城下两边步军互捅,不,与之相比,这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城下这个惨样,打老了仗的老武夫也不禁手心发烧,面皮发紧。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李老三没事总念叨这两句话,今天,郑守义突然就悟了一半。

    这乱世,百姓就不是人呐!

    至于盛事?

    听过没见过,咱黑爷还悟不出来。

    又想起李老三总说,中原混战就是血肉磨坊,之前郑爷也一直没理解。

    跟梁军他是做了几场,但都是浪战,节奏很干脆,双方都没有硬打过城池。要说攻城,郑大帅也打过,只是都没有这样惨法。

    在邢州围李存孝,靠的是挖沟。

    在山北打燕郡城倒是硬打,但守军脓包,老牛一个突击就拿下了。

    打云中,进渝关,都是里应外合。

    进幽州因为军士鼓噪翻天。

    扶余城是秃头蛮自己跑了。

    取定州全靠偷袭。

    硬打硬地攻城战,郑大帅真是没经过,所以没受过这种视觉冲击。

    谁能想到,就在这偏僻一隅的夏州,居然让郑守义领略了一把什么叫做血肉磨坊。望着城下横七竖八的死尸,还有那满地哀嚎的伤患,郑屠子对这四个字算是有了真切的感悟。

    忽然想起牛犇那一身伤,估计当年就是在这样的战场上落下的吧。

    兵法曰,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修橹轒輼,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

    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孙子诚不欺我啊!

    填沟前后就花了五六日,护城壕被平了数段。

    死多少人郑爷不知道,总之有片营区空下大半。

    又休息一日,这就该降兵们上场了。

    打银州,周德威手快,足足捉了二千多降兵,自此全都拉在城下。

    胡汉皆有。

    在营里忐忑地住了许多时日,也没轮到他们上场,许多降兵还以为躲过此劫了,甚至都在暗自庆幸。岂料这日早上,忽然就被拉出来。阵前扔下刀矛、破盾、破甲,让自选趁手的,准备攻城。

    哦,还一人给了一张大饼,都是一斤足量。

    侥幸变绝望的定难军的降兵们骂呀。

    为了防止降兵闹事,粮食是决不让他吃饱。嘿嘿,似有些故事里讲的,什么做降兵还能翻天?都谁是傻子吗。几顿饭饿下来,保管你腿脚发软发抖,看人眼花,动一动就无力,小鸟都站不直。

    别想反抗。

    都拿绳子串一串,手脚好歹捆个结实,哪给你机会。

    至于会不会因为捆绑弄坏了手脚?

    嘿嘿,谁管这个。

    总之降兵们饿了这些天,今天破天荒给足了饼子,却是断头饭啊。

    降兵们纷纷诅咒周德威祖宗十八代,臭骂郑守义断子绝孙。

    可是骂归骂,饼还得吃,命还得送。

    吃饱了有力气,拼一把,万一活下来呢?

    万一呢?

    过了前几日的适应期,郑爷这个心肠慢慢也硬起了点,又跑来观战。

    正巧,碰见吃饱了饼子的降兵骂骂咧咧出阵。

    “入你娘。”

    “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天打五雷劈。”

    离得远,其实也听不清,而且很多都是党项羌语,听见了也不懂。

    便见那兵们扛着飞梯向前猛跑,为了万一难有的渺茫生机,在石弹、箭矢的支援下,将梯子搭上城头就开始攀登。

    那飞梯远远看去又细又长,一排排搭上墙头,人在上边就似个小蚂蚁在爬。

    蚁附,真他娘的贴切。

    梯子一上墙头,守军就有拿戟、拿勾来推梯子的,奋力将梯子掀翻。有探出脑袋向下射箭的,降兵们哪有好甲,中者非死即伤。有将滚木雷石丢下的,砸的城下一片脑浆迸裂、骨断筋折。

    前面还能死个脆生,最惨是被城头的金汁浇了。

    啥叫金汁?那就是将粪尿裹了各种污秽拿锅煮滚开,哎,兜头向下一泼!

    火,只要沾着就将人烧烂。

    最可怕是一时不得死,从半空中坠下,痛得满地打滚,直至受尽痛苦才能咽气。有那受不过苦的,哀嚎战友帮自己一把,只求速死。

    只求速死啊!

    隔着二三百步,郑大帅都能听到那犹如从地狱里传出的惨嚎。

    嘶。

    老屠子不自觉摸了摸脸颊,感觉火烧火燎地,好像自己也被浇了。

    歪头瞧瞧将台上高坐的周德威,但见这厮面不改色心不跳,无比淡定地下令:“上,再上。”这一刻,老屠子深刻地感受到自己与周德威的差距不小。

    看降兵们呼呼啦啦如潮水般上去,再如潮水般退下。

    每一次退潮,都留下更多的尸体。

    二千降卒,一个上午就损耗一半。

    然后,下面又轮到百姓表演的时间了。

    面对攻城战的这种惨烈,掳掠破家心黑手狠的郑守义再次感觉浑身不适,看不下去,咬着后槽牙回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