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又战义昌(四)

老蜻蜓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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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初一。

    幽州。

    郑大帅跋涉千里,终于率军准时抵达蓟城。

    此次出征,除了镇里换了大哥,改由李老三挂帅之外,与从前相比,最大的不同就是突出一个“乱”字。

    比如振武军还没动,先就闹了一出。

    在振武军的地头上,这不是有两个序列的队伍么。一个是郑守义的人马,一是李老三当初派来支持振武军工作的辅军。前面说到,为策万全,老铁匠张顺举做主要把这三千辅军看住了,负责执行命令的就是王义将军。

    于是老马匪果断派兵围了辅军的军营,封闭了辅军进出。采买物资可以,但是也要如影随形,紧盯不放。

    三千辅军闷在营里有日,大冲突没有,但是推推搡搡的小冲突肯定没跑。谁也不是傻子聋子,辅军兄弟人寡力弱,蹲在檐下低了头,但是心里这口气是绝对要出的。等这回毅勇军开拔需要辅军保障,人家就跳出来了。

    传令的信使直接都没让进门。

    然后辅军主将直接表示,回幽州没问题,但是干活绝不能够。

    若真翻脸杀进去也就杀进去了,如今这不还是一家人么。辅军的带头大哥李老三上台,老铁匠、老马匪几个不看僧面得看佛面,就惹不起这群大爷,干脆推了老郑出来擦屁股丢人。

    郑某人没办法,黑着脸来,同样是营门都没让进。

    辅军的将领还带着几个亲兵站在门口,嚣张地指着老黑就开骂:“哎呀,张顺举、王义那几个老猪狗怎么不敢露头啊?呦呵,郑二来啦?

    郑义贞!摸摸良心,你亏心不亏心。

    想当初,你等狗屁不是,行军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这些年出征,哪回不是爷爷起五更熬半夜地忙碌?没有咱弟兄鞍前马后伺候着,你打个球个仗。

    啊?良心都叫狗吃了呀。哼,大王染恙……

    话说一半,这将一个急刹车,改变画风道:“不说了。此间事了,按期爷爷早该轮换,本来要走,别事休提。

    你振武军这帮白眼狼忘恩负义,爷爷还不伺候了。”

    这将高约六尺,身体强健,本是河东降兵出身。也算是经历了豹军的绝大多数事件,本身资历就老。现如今得信儿自家大哥上台坐了卢龙,作为嫡系,这帮杀才可都不怂。

    主将领头,军士们一个个也都跳着脚大骂。

    这个说:“良心都叫狗吃了吧。”

    那个叫:“还想要爷爷伺候,做梦。”

    另一个帮腔:“郑二,你老小子长得丑,想得美啊。”

    有的喊:“滚滚滚,少来爷爷面前碍眼。”

    也有人抖一抖手里的大枪,晃一晃身上的铁甲,嚷嚷:“哼,别以为就你会打仗,拉开架势跟咱练练,若输了,爷爷跪地给你磕头。”

    还有直接破口大骂的:“郑老二我入你娘!”

    郑守义都没咋开腔,就被人堵在营门前斥骂得不像样子,也是肚中火起,戟指着那挑头的怒喝了一声:“薛万岁!”

    原来对面辅军的主将姓薛名万岁,传说是名门薛家的破落户,还有说跟薛礼薛仁贵有个什么拐弯亲戚,反正他说是他祖宗,别个也无从查证。这厮在辅军里算有点本事,跟老郑配合有年都很和睦,万万没想到这回意外翻了车。

    突然就被人给围了!

    却那将白了老郑一眼就转身回去,临了还撂下一句狠话。“谁敢进来,打断他狗腿。”身后几个夯货立刻将手里的大木棓扬一扬,威风凛凛地堵着大门。

    郑守义见状是真没辙。

    这帮货的营盘扎得硬,三千人的营地居然用个筑城立营法。这深沟高垒的,而且人家就是负责军械军粮管理,营里粮豆军械肯定不缺,甭管强攻还是围困,想拿下来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郑大帅忍不住怀疑,就这,老张他们是怎么想的?能顺利拿下这三千人?

    硬来肯定不行。

    郑守义只好几次遣人来说,最后还得是刘三哥泼出面皮,爬进寨子与这帮杀才说妥。薛万岁说,看在刘老三的情面上,可以帮他振武军最后一把,但是不能白干,得加钱。

    这边刚刚摁下了辅军这个葫芦,毅勇军自己又起了瓢。

    因为毅勇军要留下一批人,谁留谁去也不是一句话就办完的。

    又牵扯到老马匪那边调换二千兵过来,留下的兵怎么算,还是毅勇军的人,还是换到常捷军的编制?要走的六千人怎么编组?总之,有的想休假,也有想立功的,加上各种杂七杂八的破事,真是乱得一批。

    眼看时候不早也出不了门,郑守义急了眼,干脆亲军万胜营和毅勇都不折腾,直接拉起先走,剩下的让小屠子跟卢八哥整顿明白了再来跟上。

    所以,跟随郑大帅抵达幽州的,只有毅勇军二千四百骑。

    哦,还有全员抵达的辅军三千人。

    反正薛万岁只答应走这一趟,三千多人陪这二千多人,还是内线行军,简直就跟游山玩水一样,轻轻松松拿下。

    至于留在后面的兄弟?嘿嘿,再见吧您呐。

    爷爷要回幽州改编了,这种伺候人的活,加钱也不干喽。

    然后郑守义到了幽州,居然也没好到哪里去。

    城外的几座大营,也是乱糟糟一团。

    郑大帅差人打问得知,首先是因为幽州这边几支军队要改编。

    李正生的射日军打拆烂了重整。新设镇远军,定员六千,新设威武军一军,军额八千。都是以幽州的辅军为骨干,补充兵员成军。

    豹骑军余部保留了番号,作为李洵的亲军,但是定员只有二千。

    还有新设教练军,定额三千。李老三从自己的护军里出了一百做骨干,补充部分辅军老兄弟组成教练团。至于学员,一部分新募兵,一部分从各军抽调。

    幽州的义从军被整体打散,充入各军。

    各军之间,也是调换来调换去。

    眼花缭乱的。

    尽管李老三做了种种统筹,可是真干起来,该出的问题还是一样不少。

    其次是调防。

    李老三可不打算重蹈李匡筹的覆辙,对在外的大军不闻不问,该有的姿态一个都不能少。

    原在晋阳的靖塞军、在云代的广边军,都要调回。秦光弼这不是领着新设的射日军去了晋阳么,据说靖塞军已在回来的路上了。

    李正生这个新设的镇远军马上开拔,去云、代把周知裕的广边军换回来。而且这次走,镇远军得自己运辎重,还要顺道护送一批钱粮过去,作为云、代、朔州驻军吃用。

    如此纷纷嚷嚷,能不鸡飞狗跳么。

    抓紧在编组、操练的军伍,即将出发的车队,幽州城里城外,一改从前的井然有序,乱乱糟糟的,大有蚂蚁搬家的劲头,郑爷看着就头疼。

    到了幽州,薛万岁派个亲兵来给郑二打个招呼,自己都不露头就带着队伍进子城找妈妈了。

    郑守义顾不得跟这家伙磨叽,将队伍安顿在城南大营也赶紧进城瞧瞧。

    乱成这样,若是被人打个突袭可怎么得了。

    子城里倒是没甚异状,仍是那般安宁。

    耳中只有微风吹过,间有天上飞鸟的鸣叫。

    这次是在节堂,一群人围着个硕大的沙盘指指点点。郑守义恍如回到了从前,回到了李大郎主事的那一幕,只是定睛看去,已经物是人非了。

    李老三绕开众人,一把拉了郑老二的手道:“二郎果是信人。”

    来到沙盘前,演示的是整个河北的山形地理,大河以北尽在其中。

    李枢密也没废话,继续静听边上那人讲解。

    郑二再三揉揉眼睛,好悬没把目珠擦掉地上,这厮不是胖五郎么?

    一个厨子伙夫,啥时候也能分析军情了?

    还有没有天理。

    李枢密也没看老黑,却猜出了他的疑惑,轻声解释道:“这些年五郎走遍河北、河东,连西域都走了一趟回来,对这些事体最是熟悉。”

    胖五郎也姓薛,大号一个“严”字,据说还是李三帮忙取的。

    这胖子多年以来神出鬼没的,之前在殿上看见这厮赫然在列,郑大帅就很惊讶,只是那会儿没顾上多想。今天听了李三解说就明白了,这厮跟刘四一样,都是行走各地的眼线。

    这就惦记起刘四郎来。这厮虽然阵上比较怂,可好歹也是起家的老兄弟,好些年音讯全无,也不知道生死。不过么,看看刘三从来不着急的样子,郑二揣测,他兄弟俩应该是有联系。

    其实郑大帅一直就怀疑刘老三早被李三买通了,至少他们私下肯定有联络。不过么,这事儿没法深说,也没法琢磨。河北藩镇,从来就是亲党交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真论起来,他老郑与李三也是亲戚,根本分不清楚。

    所以呢,这种事情只能自己留意,万万小心。

    从前听酸丁讲什么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郑老板不是很理解。从军二十来年,尤其做了这个大帅,郑守义这才对这些至理名言越发有了感触。

    再说,刘老三如果跟李老三无个勾连,怎么让他搞钱搞粮呢。

    不聋不瞎,做不得家翁啊。

    义昌这地方,郑二来回来去好几趟,闭着眼都不能迷路,只是听说梁军又有异动比较让他关注。

    就见胖五郎喘着粗气道:“大王抱恙时梁贼便有过异动。九月间,朱三曾亲率禁军至河阳,又在卫、相、魏诸州徘徊。幸得留后严查城中奸细,李承嗣将军严正以待,梁贼不知幽州虚实,未敢妄动。

    后因有吐蕃及甘州回鹘使者至洛阳,梁贼南归。

    此次是我告哀使发出后梁贼又有异动。

    杨师厚于十月初被召还洛阳。

    十九日,梁贼于洛阳城东教场阅兵,据称铁马步甲陈列广亘十数里。杨师厚以诸军都指挥、北面招讨使总之。号称十万兵,有观者曰,皆为精锐,士卒雄壮,部队严肃,戈甲照耀,屹若山岳。

    观梁贼动向,当有北进之意。”

    这不是废话么。梁贼亡我之心不死,还用着你说。郑守义一面听讲,一面观察堂中众人,竟看到了李承嗣的身影。但见这厮穿了身绢甲,立在一边神色如常,凝眉思索,一言不发。

    郑二又左右打望去找张德,可惜没有看到。

    胖五郎薛严说完,李枢密李留后李老三接过一根杆子,在沙盘上画了一个大圈,道:“河北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又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牵一发动全身呐。我要征义昌,朱三也惦记着咱卢龙。

    李帅。”这话是对李承嗣说的,“大军东出之后,南面就看你这里了。”

    李承嗣叉手曰:“此乃我分内之事,公且宽心。梁军异动,成德比我军还要紧张,已有二万军屯往蓟州戒备。杨师厚兵力有限,不敢孤军深入。然若梁贼亲至,仅以义定之兵只怕不足。”

    李枢密眼观众人,畏惧之色固然没有,但也难免有些凝重。

    明眼人都清楚,卢龙换帅这一通折腾对军队的战斗力还是很有影响。幽州各军几乎都有调整,用脚趾头想,众将也明白调整之后还要再乱一阵。

    可以说,卢龙军的战斗力正处于前所未有的虚弱之中。

    在此局面下李三郎要出兵义昌,任谁都有顾虑。

    而这个顾虑主要就是梁军。

    而且李承嗣的话也很实际,尽管此次义定是丝毫没受影响,除了李承嗣被加个枢密副使的衔,所有文武一人不动,算是完整保存的力量。但是义定只有怀远、银枪二军不到二万人,能护住侧翼么?

    “我知道诸公忧虑什么。”李枢密放缓了语速,娓娓道来,“朱梁兵多将广,杨师厚又是宿将,这不假。而我镇刚刚经历换帅,幽州诸军亦有调整,军队还能否速战速决拿下沧州,避免梁军北上威胁侧翼?

    诸公有此顾虑没错,但是,我要说诸位是只看到了我军困难,却没看到梁军比我军更难。”

    郑守义就在李三身边,听他说梁军更难,蹙眉思索朱三有什么难处?除了之前在柏乡折了一把,还有什么?从朱梁的动静来说,杨师厚已经在河北站稳了脚跟,从朱梁阅兵来看也养了个七七八八。

    两万人的损失,比起卢龙各军调整带来的问题,也很难说谁更难受吧。

    就听李老三又道:“要我说,朱三朱三,他有三难。

    其一。列位都是打老了仗地,当知重建一支军队何其艰难。

    我军只是略作调整,还做了充分统筹,照样状况频出。梁军柏乡一战,侍卫亲军全建制丢了几万人,就那么好重建?

    朱三的套路是从各藩镇、州兵抽调精锐补充禁军。头几年他就干过一次了,这才几天,又来?弟兄们能没有想法?就能这么顺利?

    其二。诸位可能都没有注意,这次朱三到河北又杀了一批人。

    这厮借口所部马瘦,斩了左龙骧都教练使邓季筠,斩了魏博马军都指挥使何令稠,斩了右厢马军都指挥使陈令勋等。这些年来,朱温屡屡屠戮功臣,不是一件两件喽。

    又是抽兵,又是杀人,军心士气能好得了才见鬼。

    其三。朱梁北征,要么走魏博,要么走成德。

    赵王防他跟防贼一样,赵兵就算野战不行,守几座州城还是可以吧。

    魏博才跟着在柏乡吃了个大亏,这次还能出多少力?

    直接从东边淄青过黄河进义昌么?

    那不就到了我军当面,也就不用担心他击我侧翼了。

    所以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有各的难。

    我军上下一心,自己没问题比什么都强。

    从幽州到沧州,一路都有永济渠运粮运械。我仓储丰盈,打义昌这一路上走慢些,走着走着,队伍也就磨合好了……

    李枢密侃侃而谈,说一句,一停顿。语气坚定,态度诚恳,并且言之有物。老武夫们听着都很觉有理,心中的那点疑虑果然渐渐消散。

    比如咱郑帅,听着听着就忘了其他,习惯性地跳出来表演,两只黑手一拍,道:“不错不错,朱三儿就是虚张声势。真要北征,直接大军扑过来就完了,在洛阳阅个屁兵,给谁看呢?

    嘿嘿,搞阅兵,咱可是祖宗。

    当初在柳城,我军挟大胜之威,震慑诸胡,那不就是吓唬人么。

    真要打,过年直接就杀过去了,搞个锤子。”

    李老三歪了老黑一眼,郑二也发现有点用力猛了。当初捧李大是捧李大,现在这么捧李三就觉着有点不应该,感觉自己有点下贱。

    李枢密自己接过了话题,道:“诚如郑帅所言。朱梁中央军估计也就十一二万精锐,要留兵看着洛阳、汴梁根本之地,要防着家里乱套,能调来河北有几人?再说,我到了义昌,向西歪一歪屁股也就进魏博了。

    那边咱路也熟人也熟,梁军若孤军向北,不怕被我军抄了后路么?”

    众将闻言,细想之下更觉有理。

    这次郑守义哪怕十分认可李老三的分析,也硬是闭口不言。心想,不错不错,真到了魏博,正好让十三郎带路。

    等众将议论片刻,声音渐趋一致,李枢密复开口曰:“诸君,朱温年事已高,膝下诸子皆不成器。近年来又在潞州、柏乡两次受挫,折兵损将,其内心之焦虑可想而知。

    因其郁郁、躁忿,功臣宿将往往以小过受诛,众心益惧。

    我上下一心,而彼内外不宁,何忧之有?

    今天下局势,余皆泛泛之辈,无非我与朱梁两家争锋,不死不休。

    义昌是卢龙东南屏障,而刘守光反复无信,断不可留此隐患。

    因柏乡之败,朱梁暂时无力图我,便是有心干涉义昌,也不免畏首畏尾。正当速战速决。若待梁军喘过这口气再打义昌就难了。

    诸君,朱梁实力雄厚,又有宿将杨师厚坐镇,与朱梁相争急不得。

    但义昌重地,讨平刘守光则是拖不得。

    请诸君与我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