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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的郑守义得了准信儿,着实为小刘欢喜。自安边城相识以来,尽管有打打闹闹,但是在郑二的心中,是把刘二做真朋友的。哪怕近年来渐行渐远,哪怕刘二曾有捅幽州一杆子的心。
如今小刘肯移镇,郑二哥是真心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片刻不留,郑守义疾奔回清池去跟李三商议移镇的具体安排。
一路上,郑守义热心地给元行钦建言献策。
可以先去中城安顿。那里水草丰美,还有中受降城遮风挡雨。城是破了点,但毕竟有个墙。而且为了恢复中城,振武军已经做了多年准备,正好便宜了他。
先在那边休整着,主要是积攒粮食牛羊,待与天德军勾兑好了,大兵就向西一路杀过去。宋瑶那老小子惦记河西之地不是一天两天了,刘二只要愿意往西打,这俩肯定能尿一个壶里去。
宋瑶,必肯出力。
呵呵,相比于其他,郑某人更担心的其实是刘二不要半路动了歹念,对宋瑶的天德军下黑手。
哎,就咱刘二哥的风格,那不是不可能,是可能性很大啊。
所以郑守义特别提醒元哥,万万不要糊涂。
元行钦表示明白。刘守光去河西,去安西,滚得远,李老三能够愿意。但刘二要是敢停在天德军不走了,李老三肯定还要翻脸。
那又何必。
说到兴起,郑守义又给元行钦出个主意。
直接向西,步子太大容易扯着蛋。据闻灵州是块宝地,是河西重镇,曾为朔方节度使的治所。不对,现在也是朔方军节度使的治所。总之吧,传说如今灵州韩家没屁本事,可以先取之落脚。
若在从前,郑守义必不会有此提议。灵州城池坚固,唐朝与吐蕃在城下拉锯几十年,吐蕃也拿不下来,他们彪呼呼跑过去就能行了么?真行,李茂贞还能留着灵武到现在?李茂贞再水,那在关中诸镇中也是个爸爸。
一旦顿兵其下,那就是找死。
可如今这不是有发机飞火么。
郑二揣测,给刘二讨要一批发机飞火去弄灵州,李老三定能同意。
元行钦对灵州没有概念,郑二大方地取出一张地理图为他讲解。
这本是行前李三给他郑二的一份陇右道地图,绘在一张羊皮上。做行军地图肯定不够,但是有助于了解河西、安西、北庭的概貌。这是李三让他给刘二看看,帮助刘二下决心的,却被老黑自己截胡留下用了。
实话说,贸贸然一头扎进河西,元行钦也心虚。
他是做好了十死无生的思想准备,要陪刘二哥水里火里滚一遭,全了这知遇之恩。此时听说,心中就多燃起了一点希望。
若能先占了灵州落脚,真是天大的好事。
不禁感慨李三的心胸,感念郑二的情义。
要说这人间还有真情在啊。
放下郑二回去怎样报告不提。
却说东光城里。
眼见城下卢龙兵走了,刘守光自觉有了生路,心情大好。多日的紧张尽去,一朝放松,与众将只吃了几碗酒就混混睡倒。
刘化修、周遵业二人亦道是绝处逢生,多吃了几口,都很睡得踏实。
张万进偏偏有些食不甘味,耐着性子凑趣陪到散场,回来闷闷不乐。
潘九郎不少吃酒,晕乎乎地瞥见张哥模样,道:“哥,哥哥何故不乐?”
看这厮没心没肺地吃了这许多酒水,烂泥一样摊在榻上,张万进沉声道:“乐?哼。你倒是胃口不错。吃,吃吧,好好吃。”
潘九郎嘿嘿傻笑,道:“这柳烧,够劲儿。”
张万进不阴不阳地说:“嗯。好好吃,吃一口少一口喽。”
“嗯。嗯?”潘九郎虽然有点迟钝,但还是品出这味道不对,一骨碌起来,晃着硕大的脑袋,道,“哥哥这是甚话?”
张万进深深地看他一眼,感慨道:“此去向西,只怕今生难得还乡了。”
一句话就说得潘九郎跟着感慨,道:“是啊。”又想想家乡云中好像也没啥眷恋的,若真有眷恋,他们还用出来闯荡么。
在李克用的治下,他们早就没了家乡,没了亲人,孤魂野鬼烂命一条。在军中吃香喝辣,潘九郎觉着也挺好。“咳,回不回地也没啥。有女人有娃儿,哪里不是家。元郎说家眷在清池城里都还好么,一发都带走。”
对这个憨批的堕落思想,张万进直翻白眼,可惜如今老兄弟死的死散的散,也没几个说得上话的了。继续耐着性子烧火道:“那西边是好去地?传说安西丢了上百年,朝廷都不曾发兵过去。想想,那能是好地方?
只怕走半道就得没命,还哪里不是家。”
“如此凶险么?”潘九郎闻言酒都醒了小半,被吓得呼吸一滞,旋即眨眨眼道,“呃,是说要从振武军过吧……
张万进看这厮表情,一副得了妙策的模样,都不等他说完就再次翻了个白眼,赶紧拦住这厮道:“醒醒,醒醒。你道那黑厮蠢么,会给你机会。”
“怎么不成?”潘九郎发酒疯道,“咱几万兵过去,突然发难……
“收!”张万进哭笑不得,“若是被人收了器械,分批押过去呢?那黑厮惯会偷城,会这么蠢?”认识郑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黑厮鬼精,咳,自家这些弟兄都是什么人物啊。
潘九郎闻言,细想张哥所言有理。易地而处,自己若是郑二,不半路下黑手就不错了,还能让过路的客军闹事?紧张地咬着指尖半晌,脸上也爬满了忧愁,连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忽然再次福至心灵道,“不如去投梁朝?”
这厮喝大了酒,一不留神嗓门有点大,骇得张万进忙把手捂了他口,使力猛了,好悬没把这厮闷死。等他不嚷了,张万进才放开手,压着声音说:“空口无凭,须有敲门砖呐。”
这个问题明显难倒了智商捉急的潘九郎,苦思无解,很认真地问:“理是不错,何处去寻呢?”
张万进却不答话,只拿眼神看他。
潘九郎又晃着脑袋思索片刻,两手一拍,道:“哥哥莫不是想?”
张万进仍是不答,反问他道:“我想什么?”
潘九郎犹犹豫豫半晌,指指外面,有些踟蹰,道:“刘二已是丧家犬,他那脑袋也不值钱吧。”
“再贱也比你我强。”张万进道,“梁朝北伐须有熟知河北内情之人。”
潘九郎发愁道:“只是,你我势单力孤,如何下手呢?”
从幽州一路跑出来,到现在就剩十来个老弟兄了。刘守光再完蛋,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城里有二千多人。想拿他的脑袋做投名状?谈何容易。感觉这事儿难如登天啊。
潘哥想一想,把手乱晃道:“哥啊,不如趁夜走了吧。梁朝也未必是个良选,我听说成德王德明本为燕人,不如投他?”
张万进都快被这老伙计的脑洞搞疯了,道:“成德孱弱,不亡于卢龙亦亡于梁朝。我等去投,有个屁前途,他日再降一次么。”其实也不是完全不对,但是时至今日,有更好的选择,张万进就不想跟成德那帮蠢猪搅合。
潘九郎闻言,感觉又被泼了一头冷水,彻底蔫了。向后重新倒在榻上,口角流涎,道:“那直接投了梁朝吧,也别弄甚投名状了。”
张万进真是恨铁不成钢,略有些恼怒道:“哼。梁朝兵多将广,如无殊功,难得重用。若只做个马前卒,你我多年奋斗所为何来?”
潘哥感觉左右不是,非常绝望,都快睡着了。
张万进想等他难过一会儿,在继续分说自己的计划,却听这厮已经鼾声如雷,真是气得老张跳起,一个脑炮给他抽醒,道:“九郎你说,此时此刻,难道只有你我在恐惧西行么?”
“哦?”潘九郎已经入梦却被人弄醒,那是非常难过,半梦半醒间,似乎捕捉到了张哥的意思,道,“哥哥是说……
“哼哼。”张万进半眯了双眼,似是发现了猎物的毒蛇,口中吐信,道,“西去万里,漫漫黄沙,生死未卜,有几人愿往?如今是李三容不得刘守光在义昌碍事,并非容不得他人。你说……
“呼噜!呼噜!”
哎呀我把你个夯货。
……
二月十五日。
清池。
得知刘二同意移镇,李老三分外欣喜,拉着郑二手道:“二郎真福将也。”
攻取义昌,除了跟随刘守光跑去东光的,以及少量战死损伤的,义昌的军队主力几乎全部被俘,清池城里的大小仓廪也都得以保全。
兵法云,全国为上,全军为上。
一个基本完整的义昌,可比一个打烂的义昌强得太多。
这都六七日了,缴获还没有点算明白。
每天看看更新的数字,李枢密心情大好。
这几万大军出征,可是不少花钱。
一手拉了郑二,一手牵着元哥儿,李枢密引着众人落座,道:“元哥儿。你我也相识多年,怎样,留下来帮我。”李老三兴致高涨地说,“从巢乱算起,大唐乱了四五十年,可是若从天宝十五年算,则已一百五十多年。
快有三个甲子了。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不能再这样乱下去。咱不但要平定这乱世,还要再开创一个治世,一个盛世。我希望,有生之年可以看到,至少是塞内烽烟熄灭。若子有所育,老有所依,壮有所用,男子皆丈夫,女子无欺凌,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余愿足矣。
若再能恢复边疆,重开安西、北庭,恢复安东、安北,做到守在四夷。多了不说,能使塞内有个一两百年和平那就更好。
但是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啊。元哥儿,留下来帮我。”
赵珽老汉一路回来,很清楚元行钦是准备陪伴刘二走天涯的,也心知李三这个热脸只怕就要贴了冷屁股,便抖擞精神,拱手道:“明公。兵法云,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
此番南征,虽小有折损,毕竟有限。
义昌元气未损,正是深得兵法之要义。
嗯,不过梁军尚在蓧县,刘帅移镇是大事,如何行止,还望主公示下。”
赵珽是好心好意给李三帮腔,想转个话题把元行钦这茬滑过去,但郑二却很是不耻老赵的为人,冷哼一声道:“我看是否先将刘二家眷给他送去。虽说这厮同意移镇,然此去山高路远,不免人心惶惶。家眷到了,也能稍安军心。”
被这么一打岔,元行钦这事儿也就不好再说了。
李枢密大手一挥,道:“太小器。这样,问问还有哪些军士家眷在城中,愿去东光的都送过去。也不必等人齐。今天明天,后天,就送一批过去。
元郎,那边有甚短缺么,粮食?
若军粮不足,也一并送去些。
为中国拓边,都是英雄。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不可怠慢了。
一事不劳二主,郑帅费心喽。”
郑二暗叹这李老三是真不要脸。还英雄?英雄就是这样被你赶去吃砂子吹风?还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这一套一套的,爷爷可得学会了。
元行钦感受着李枢密满满的情谊,不免生出些许愧疚。
对于刘二反水这事儿,元哥儿从来都不赞成。天下大势已成,北方就是朱梁与卢龙争锋,不在左,就是右,没有第三条路好走。既然如此,辽王不曾对义昌怎样,何必呢。
但是,刘大帅就是这么个不甘寂寞的性子。
没办法,舍命陪君子吧。
……
二月十七日。
枣强。
梁军围城已有半月。
成德的援兵来是来了,却只在数十里外转悠,不敢近前。
没办法,在柏乡,这帮杀才着实是被梁军的硬朗作风给打怕了,就跟着王镕最后赶到的那波兵还有些勇气。
可惜不久前在贝州也被王德明送了个干净。
这帮土匪是真没想到,杨师厚就在家门口等着他们。才进贝州,就跟梁军撞了个满怀,被杨大帅一顿操作猛如虎,大败亏输。
今天感觉有点不对劲,除了照常列在城下的那些石炮,步军似乎多了不少。
杨大帅策马缓行,围着阵地转了一圈,对李周彝将军道:“都备妥了么?”
李周彝将军曾经在第九卷出过场,那年他是奉命救援潞州被围的丁会,在长平关附近,运歹被郑二摆了一道,好悬没有全军覆没。后来在大梁建国的过程中,李周彝将军紧跟晃哥的步伐,指哪打哪,如今身居北面行营的二号瓢把子。
总算有捞着一次建功的机会,李周彝将军非常珍惜,看看堆满一地的陶罐子,郑重回答:“皆妥。”
杨师厚便行至将台坐定,将两团布头塞进耳内,道一声:“传令吧。”
“咚,咚咚。”
“呜!”
鼓角之声次第响起,便有将旗摆动。
在前指挥的李周彝见令,高叫一声:“放!”
士兵们遂举火点燃了一个个陶罐。
“放!”
早已待命的力士们迅速拉动手中皮索,那一个个陶罐冒着火星,就向城头飞去。在远方陆续炸开,发出阵阵闷响,激起硝烟朵朵。
当然也有的运背,直接砸在地上或者墙上未及爆炸。
杨师厚坐在将台,喘着粗气,欣赏枣强城头的狼狈。
这发机飞火,早几年杨行密那厮就在淮南用了,攻城、水战都有。杨师厚与之交战多年,亦曾习得此物。当初圣人亲征北伐打沧州,忠心耿耿的杨将军就运过一批火罐子和发机飞火助战。只是因为丁会出事,天子退兵了没机会表演。
这玩意的关键,主要是罐子里所盛的火药。据传这是道士们炼丹所得。不过这火药制备不易,牛鼻子老道们各有各的道,所产火药性格迥异。加上南方多雨,使用又很受限制,杨大帅一直没太放在心上。
突然听说卢龙用发机飞火一日就破了清池城,杨大帅很受刺激。
都说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这发机飞火倒了个么?
在北方如此好用?
不论怎样,卢龙既然有了这个战绩,杨师厚也果断绑了一堆道士来军,赶制一批发机飞火试试效果,翌日阵前相见也免得惊慌失措。
只因事起仓促,材料难寻,所以这批数量比较有限。
今天先给枣强城里的守军开开眼界,长长见识。真要破城,以杨大帅的经验,只靠这物估计还不能够。仔细观察,杨师厚发现数轮火罐子过后,城头开始慌乱了。这也难怪,突然晴天霹雳响,耳旁天雷动,枣强的成德兵还能不懵?
嗯,似乎比南方是好用一点。
杨师厚心念一转,也想通了关键。火药火药,这是玩火。南方潮湿,水克火。而北方干燥,正好此物可用。
杨大帅将旗连动,早已整装待发的步军弟兄扛起飞梯就冲。
护城壕早就填平,甲士们冲到城下,架着长梯往上爬,转眼上了城头。
叵耐成德兵抵抗顽强。
也许是因为怕梁军屠城,也许是旧恨太深,总之,他们没有像清池城头的守军一触即溃,反倒是拼死抵抗。守军固然不免被发机飞火惊得转向,但是为了放己方士兵上城,城下的石炮提前停了,结果躲在城下的成德兵得以及时补位,正与攻上城头的梁军顶上。
毕竟梁军爬梯子上去人少,双方搏命狠咬,梁军渐渐就落了下风。
又过一时,竟被人堵了回来,连梯子也被陆续掀翻不少。
杨师厚默默摇头,心想,看看,是说这发机飞火效用确实比较有限么。
卢龙怎么就一日克城了?
杨师厚在用兵之道精益求精,恨不能身临其境,去看一看清池城下倒地发生了什么。嘿,只怕还是城中奸细的功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