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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底下无新事。
历史,总是相似。
汉末有十八路诸侯,晚唐有遍地的藩镇。
汉以强亡,而大唐亦如是。
即便在倒下的最后一瞬,大唐,依然是凛然不可侵犯的。
在周边蕃部心中,大唐,依旧是那个辉煌的天国,是那高高在上的爸爸。
大唐只是死了,但无损于他的伟大。
还需要经过漫长的岁月,比如几十年?上百年?这些曾经沐浴大唐王化的蕃儿们才能真正站立起来,不再做灵魂上的矮子,精神上的奴隶。
但是,历史终究有些不同。
汉末虽乱,却有英雄璀璨。
有曾经一心振作大汉的曹操。
有拼命给大汉挖坑的袁绍。
有艰苦奋斗的汉室宗亲刘备。
有羽扇纶巾的周公瑾。
有矢志北伐的诸葛丞相。
有威震华夏的关侯。
有闪耀文坛的建安七子。
哦,还有闪闪发光的孙十万。
虽然乱,虽然黑,正因有了这些群星照耀,总算不显得那样昏暗。
唐末亦乱,可惜除了一个个食人魔,死变态,总少了点什么。
独眼龙李克用除了杀戮还会什么?
李茂贞除了欺负天子,还会什么?
当世曹公,他也毕竟不是真孟德。
建安四年底,曹公屯军官渡,与袁绍相持逾十月,打出七伤拳,拼着险些先熬死了自己,最后终于翻盘。尽管讨灭乌桓蹋顿单于、一统北方还要到大约七八年之后,但是建安五年的官渡一战,曹公就已经抵定河北大局。
后面几年或打或停,主动权一直都由魏军掌握,北国终归一统。
可现如今呢?
若从光化二年葛从周北击沧州算起,当世曹公数次北伐,或半途而废,或头破血流,说一事无成或者过分,但成效有限总是不错。
此次趁卢龙换帅、义昌反水,当世曹公再次北征,从乾化元年打到乾化二年,尽管梁军占领了整个德州,但也就止步于此,扫平河北则是遥遥无期。
哦,蹋顿单于的老巢,就是柳城。
……
梁帝南归,北征落幕,当真就是虎头蛇尾的典范。
……
杨师厚是在行辕遇袭当日就得了消息,着实被吓得不轻。大军环伺之间,天子行辕居然为敌袭扰,以当今天子的脾性,又该有多少人头落地?
杨大帅立刻就想赶去行辕负荆请罪,求一个坦白从宽。
尽管杨师厚真的不知道要坦白什么。
尚未起行,又得知天子的行辕已经南归。
于是,杨师厚一边准备撤军,一边给李老三通告,避免误会。
等了数日,确信梁帝已经远去,委他善后,杨师厚大喜过望,果断退兵。
终于走了!
元行钦于是礼送梁军离开沧州,渐次收复南皮,东光,胡苏。只可惜得到的是三座空城。梁军不愧是作风优良,不但城内资财被洗劫干净,连城墙都被损毁数段,民家焚毁,田地荒芜,别说门板,连门杠子都给你拆个精光。
诸县被祸害得如此彻底,同来的李君操巡抚见状,破口大骂梁军不是玩意。
灾后重建可是他李巡抚的本职。
梁帝南去。
唐王北归。
四月初五。
大军自清池开拔,沿永济渠徐徐而走。
今冬,李枢密将要回山北主持盟会,消息已由信使向营州通报。
凯旋的李老三终于可以大搞一下了。在塞内多年的保定军亦将与山北的铁骑军对调。胡儿们这些年追随辽王、李枢密四处征战,赏赐颇丰,也需衣锦还乡,光耀门楣,稍事休整。
此时才四月,北行的计划是十月出发,这期间就有足足六个月的空当。
闲不住的李老三扒着地图东西南北看一圈,决定来个镇内大游行。
先往西去振武军、天德军,若时间足够就往南去晋阳、义武走一走。
柏乡大胜,本是个喜事,谁料想李大受伤,后来病发导致卢龙仓促换帅,不免人心惶惶。如今,是到彻底安定人心的时候了。
日程是有点紧张,可李枢密决心已定,那就没人拦得住了。
如今的李老三,再不是从前的李老三了。
郑守义都认命了你以为。
遂于幽州歇了小半个月,稍事休整便告起行。
以教练军为护军,随从威武军八千,毅勇军六千,一万辅军以及豹骑军二千,总计三万余人。
前军,由毅勇军负责开路。
大军过妫州,从军都陉穿过太行山,行至单于都护府已是五月下旬。
作为东道,开路先锋郑守义提前令老马匪领兵在此等候接应。
……贞观四年,李卫公灭东突厥,大唐威震草原。
麟德元年,置单于都护府,羁縻漠南漠北诸州。后来这名字改来改去,哎,二郎,我记得你就是现任的安北大都护吧。”军队休息,李枢密却歇不住,领头在周边乱转,一派意气风发。
众人先围城一周,看看城池修缮的不错。
这里是王义常捷军的驻地,安顿有许多军士和部分愿意随军的家眷,再不是数年前的破败。
与东城不同,单于都护府这里只好放牧,不宜耕作。不是说不能垦田,而是垦田容易造成破坏,不如畜牧合适。所以城外只有牧场,罕有农田,有也只是种些菜蔬之类,粮食主要还从朔州转运。
当然,与胡儿略有不同,城外草场有大片种植的苜蓿,并非全是野草。
种苜蓿,草场就能养更多的牛羊,能与塞内换更多的财货。再寻些适宜的地块简单种些谷子,那就更好。
呵呵,罕有农田,并不是没有农田。
单于都护府位于阴山南麓。队伍干脆向北走了三十里,在阴山脚下寻了一条小溪边宿营。随行的骑士撒出去,围猎了许多山珍野味,野猪、野兔,山鸡,小鹿皆有。李三就命点起篝火,与一众兵头夜话。
郑守义发现,李老三是越发变化了。
此次巡行,有人说李三是为了视察各地,郑屠子却觉着根本不是。
这厮就是没了大李子掣肘,终于能够放飞自我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如果是为了视察各地,难道不应当先往义武、河东去么?路过一下振武军没问题,但是,往天德军干什么去?
当初若非振武军太穷,想抢点牛羊,他郑某人都不往那边去。
李老三肯定不是为了抢畜牲,那么,他要干什么?
看看坐在李三身边的新任辽王,长得倒是与他阿爷十分肖似,就是顺得不像话。当然,他眼底里的那点倔强,郑守义也捕捉到了。郑大帅暗暗警惕,小屠子定不能如此窝囊。
可是又觉着心中矛盾非常。
“是。俺是安北大都护,这厮是副大都护。”郑二手指所向,王大寨主凑趣地堆满微笑表示是他。老屠子叹道,“只是名不副实啊。也就山南这边还算听话,漠北么,爷爷一次都没去过,哪个识得俺是哪颗葱。”
李枢密将个巴掌反复两下,道:“中原与草原,于华夏是两面一体。草原不安则中原亦难安。欲使中原安,则必先安草原。
贞观朝其实开局极好,国家在边疆要隘驻军。对于草原事务,深入参与,合纵连横,轻易不动手,动必有中。
如此一来,花钱少,效果好。
比如这灭东突厥,准备多年,上上下下都渗透成筛子了。就这还要等到草原白灾,才由李卫公一击得手。打得行云流水,一战立威。后来薛延陀,也是前后多年筹谋,最后在诺真水一锤定音。
可惜后面太宗皇帝多少也有点飘。尤其是三征高丽,花费不小,效果有限,不但加重了两蕃的负担,开了个坏头,给了胡儿印象不好。
高宗朝以后,也有府兵制败坏的问题,也有朝廷举措失当的问题。尤其大非川一战,薛礼晚节不保,大唐坏了金身。从东到西,草原处处烽烟起。国朝对草原渐渐力不从心,前有突厥复国,后有回鹘崛起。
武朝以来,国家多番摸索,改革财税,定下募兵之法。至开元年间,边军总算重整旗鼓,覆灭突厥,压制吐蕃。怎奈何刚刚看到亮光,就闹出个安史之乱。然后河陇陷蕃,彻底完蛋。嘿……
李老三说着说着,口气就无比惋惜。
别都鲁、速合、兀里海几家的部落如今就在附近,也被抓来陪吃。
兀里海年过五旬,满脸老褶。对于什么华夏一体,什么贞观朝,高宗朝,老牧民一脑子都是糨糊,但是看说起山北,又不禁眯眼回忆了往昔,道:“漠北有甚好?若好,我等何故南下呢?
一场白灾,嘿嘿,牲口死个大半,人也活不下。那是真冷啊。”明明是五月春暖花开,他却不自觉地将袍子裹紧,好似真有寒风透骨。
郑守义看看这老货,漠然摇头。
听王义说,这老货突然身子骨就垮了,如今已将队伍交给了后生阿如那,自己则回到部中养老。郑二打趣道:“草原苦,要你去朔州养老怎么不去?”
对自家弟兄,郑大帅是很讲究的。
愿去幽州,愿留朔州,又或者有其他想法皆听凭自愿。
如需置办产业田亩,郑二也都会让人帮忙安顿。
不论是在镇中的,或者他力所能及的地方,还要定期差人登门问候,了解情况,纾解困难。
总之,凡是跟过郑某人的弟兄,就要尽心看顾,不论汉胡。
老牧人笑道:“城里过不惯呢,还是睡帐篷踏实。呵呵。”
郑守义又摇摇头道:“帐篷有甚好睡。”
帐篷?反正他老屠子是睡够了,还是房里的软榻舒服。晴天还好,若遇上雨天,外面大雨里面小雨。又或者是冬日宿营地寒,不管铺多少干草,哪怕架起毡床,也不论被袋怎样用料扎实,都免不了寒意透骨。
为啥大唐的军士都要膘厚肚儿圆?抗冻啊。
八块腹肌?呵呵,不存在的。
嗯,还耐饿呢。
李枢密笑道:“你我也是有缘。大顺年间我头次出塞,好好的买卖不做,就是你老小子想来给爷爷下黑手。哎呀,那夜真是吓得老子腿抖。”
说着也点了别都鲁,李老三道:“还有你。狗日地给这老货帮凶,追了爷爷几天几夜。幸亏元哥儿机警,没着了道,看看。”将两手一摊,露出布满疤痕的手掌,“松手慢了,被槊杆烧脱一层皮,找牛鼻子老道看命都没法看。”
这么些年过去,彼此底细早就摸得通透。
几个老牧民都知道李三郎就是说笑,也都纷纷咧嘴陪乐。
别都鲁脑子里浮出一个远去的靓影,瞪了兀里海两眼,无比惆怅地说:“哼,这老狗赚得老子助拳,打一半他先跑了,好悬没把俺陷进去。恨呐!后来在山北又见,反倒只有欢喜,一点怨气也无喽。”
“这是不打不相识。”也不管这话说得勉强,李枢密只管道,“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此人生四大喜也。
亲兄弟还不免磕磕绊绊,何况部落,何况胡汉?
说到底,都是穷闹的。
穷山恶水出刁民嘛。
先贤管子早有明训,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日子好了,谁还愿意打打杀杀?”
李三的高论老牧民们带头认可,若是日子过得,哪个愿意刀口舔血?
草原,好山,好水,好困苦啊。
李三郎来了兴致,音调越来越高,大手一挥,道:“我总说中华之与外邦不同之处,就在于中华不止有杀戮,更有建设。我等每征服一地,开拓一地,就建设一地,文明一地。
我们带去秩序,带去富足,而不只是痛苦。嗯,哪怕有点痛苦那也是短暂的,更多都是甜蜜。你看,凡是跟着中国的,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看几个牧民都听得呵呵直笑,李三郎就开始大发感慨。
带头大哥与一众兵头篝火夜话,免不得吸引许多军士围观。尤其是少壮军人特别热情,探头探脑地凑过来。
年轻人嘛,总想要靠近些,再靠近些。
李三郎干脆起身,看看周围,朗声道:“中华,从来都是开放包容,而非封闭自守地。何为华夏?着华服,崇夏礼者,即为华夏。尊我文明者,服我法度者,即为华夏。正所谓入华夏则华夏之。
隋末乱世,高祖、太宗弘业开国,而有煌煌大唐。
当今又是英勇用命之时,诸君且与我共勉,扫平乱世,重建华夏乐土。
待我大唐复兴,地无分南北西东,民不论老幼胡汉,皆能安居乐业。
来,饮胜!”
每到这个环节,郑大帅总会觉着出戏。
你说李三这些酸词他不对吧,好像也有道理。
可你说他有理吧?又总觉着哪里不对。
比如,日子好了就不愿打打杀杀了么?只怕不是吧。似郑某人就很愿意从军嘛。黄巢那个盐贩子就缺钱么?还不是造了反。
感觉李三是越说越亢奋,围过来的小青年也越聚越多。
这次出来,讲武堂的娃娃兵跟来了足足有五百。此时就数这些愣头青最上头,叽叽喳喳闹得郑二心烦。
实在觉着无趣,郑大帅就让出位置,跟老马匪等另寻一个火堆说话。
讲到刘守光身死,老马匪王义不免感怀,道:“刘二可惜了。若这厮真能西去,嘿嘿,弄不好河西、安西皆要遭他毒手。头儿。”老马匪稍有踟蹰,道,“前阵子过来个商队,讲些秃头蛮之事。”
郑守义道:“哦,怎么说?”
卸任了毅勇都指挥使,王义如今独领一军,做了单于都护府的土皇帝。如今的老马匪算是彻底找到了旧日雄风,把他经营山寨的本领拿出,倒是将治下打理的井井有条。
原先在此以沙陀等部为主,都被大李子带队屠戮一空。迁来的山北各部是忠实小弟,再后来陆续投奔的也是些乖顺小部落。老马匪除了练练兵,就是四处游荡。大口吃肉,大碗吃酒,时不常组织队伍去阴山以北抢一把……
哦不,是去巡查一下。顺手剪除一两个刺头。
总之这日子就过得惬意,发福不少,抖一抖,也是满身肥膘。
王大寨主道:“那年秃头蛮从山北跑出来,先躲在漠北养得数载。那草原胡儿是个什么德行?为其收拢一批。又探明了道路,便往西行。
数年前,阿保机先在北庭大破回鹘,继而借道往西,据称已在夷播海一带立足。嗯,其部据称有甲兵一二万,部众十数万。嗯,”老马匪略作停顿,方道,“据闻其以月里朵为后,诸王子中,有唤作耶律倍与耶律德光者……
似是华儿、光儿。”
额。
嗯?
他郑某人的儿子居然做了契丹王子?郑守义听了,直把两只眼珠子瞪大,好悬没有脱眶而出。这阿保机如此生冷不忌么?想想其实也正常。草原嘛,抢回来的女人、孩子,养着养着,就养成自家人的比比皆是。
铁木真还是刘邦的基因呢。呦呦呦串台了,这个知识点咱郑二可不知道。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郑守义难以面对的疮疤。
事发当时他在义昌前线,如今又隔了几千上万里地,他能怎么着?
拿酒囊与老伙计碰了一口。
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甚至不愿去想。老屠子道:“过几日还要向西,你带上队伍跟我走。总觉着李三这厮不会空手而归。二哥儿有意接忠武都,卢八确也不小了。此次看看能否捞点实惠,给老弟兄都安排妥当。”
正说着,卢八拽着好女婿就晃晃悠悠找过来。
老郑抬头来看,那热乎劲儿,好像儿子都是他的。
也不知是卢八耳朵尖,还是谁给透露了风声,卢八哥一屁股坐在老郑身侧,笑呵呵说:“郑哥儿,那可说妥了。这番随李三走一趟天德军,回来将忠武都交给二哥儿,俺便回幽州去了。累啦,还是咱显忠坊住得舒坦。”
如今的忠武都有足足两千骑。其中具装甲骑八百,甲骑千二,是毅勇军里的勇力担当。凝聚了郑二的半生心血,更倾注了卢八的全部努力。交给贤婿手里,卢老八是非常满意。
小屠子得偿所愿,同样乐得合不拢嘴。开心得感觉要飞,缠着老丈人左右不离,那是比对亲爹还亲。
趁着此次休整,郑守义也将身边的队伍略作调整。保留了亲兵万胜营与毅勇都,加入了卢八的忠武都和老王的常捷军,调换少部回去朔州休整。
老马匪疑惑道:“李三儿这厮莫不会要西征?”这老小子早就想追着契丹向西狠杀,当初是被李大硬生生搅黄了,兄弟俩弄得很不愉快。
如今李老三头顶再没人添乱,我王哥感觉很有可能。
几十年的交情,还能不晓得李老三是个啥性子?
对于老伙计的揣测,郑守义表示有限地同意。道:“镇内行军带一万辅军?哼哼,定然有事。不过具体打哪里么倒不好说。”
大军行动必须有保障部队没错,但是按什么标准保障,那门道可就多了。
倘若只是供给二万人吃用,内线行军,从幽州过来都是自家地盘,出了山,草原辽阔平坦,卢龙军马又多,机动快,沿途还有云中城等据点接应,不打算打仗的话,征发夫子、役畜就足够。
二万正兵带一万辅军出门,这是典型要搞事的节奏。
但是,李老三究竟要搞谁,郑二觉着还不能妄下定论。这老小子虽然酸,办事还算靠谱有分寸。征河西?呵呵,那今年的大会盟就别办了。
李老三放的下么?
大寨主蹙眉想半晌。心曰,天德军经蒲昌海奔袭甘州,先不说上千里奔袭的危险,就算打得成也有点得不偿失。除了抢点钱粮,根本不可能据有其地。
打银州或者夏州么,道理也差不多。梁朝在南边虎视眈眈,东边都应付得绞尽脑汁,再占个银、夏?
进漠北就更犯不上了。
如今胡儿孱弱至极,而且漠北比漠南贫瘠多了,他老王进草原打草谷也就是几千人的规模足够。胡儿们散沙一片,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这么多人过去完全就是赔本买卖。
想来想去,大寨主不很确定地说:“麟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