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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枢密似乎是被老屠子成功带偏了方向,也跟着感怀道:“国朝这三座受降城立得好。连成一线,屯驻重兵,作为河外的屏障。向东与云中、山北相接,向西,又与河西、安西、北庭相呼应。”
说着,李老三张开双臂,好像在摆一个什么姿势,抱住了乾坤一般,道:“这就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体系。以这些城堡为依托,平时囤积军队、粮谷。无事则罢,有事就打出去,一定要打出去。”
说着大手一挥,似乎扫除了什么障碍,真的很有气魄。
对于这些事体,郑守义就不专长了。如今他是振武军节度留后,名义上,整个草原都是他的地盘,听李老三说到收拾草原的方略,就忍不住凑趣问道:“从前不是这么干么?”
李枢密道:“嗯,经营草原,中国大概有两个阶段。最初是汉朝,当时是修长城。”手往北指,仿佛要越过远山,道,“大概还要往北,在阴山以北。
汉长城将整个漠南都包进来了,向西直接修到了居延海,然后继续向西,将整个河西走廊都护住了。
向东则是整个辽东都在里头。”
郑守义想想,主要是联想起当初在李老三那里见过的那张大地图,从辽东到西域,感叹道:“这得有几万里长吧?”
李老三说:“万里长城万里长,东西两万里估计得有。”
郑大帅啧啧称奇,道:“两万多里呀,得花多少钱?”
李枢密笑道:“许是花钱太多,大唐就不修了。
这就是第二个阶段。从太宗朝开始,国朝在边地要隘屯兵,时刻关注草原动向,尽量不要使一部做大,有苗头就给他灭了。”
郑守义颇有感触地点点头。“嗯,谁冒头打谁,听小刘说过。”
李枢密抬手向北方挥舞,道:“牧民逐水草而居,设州县管辖是不可能地。又不可置之不理。一旦出了雄主,东西几万里,守是守不住地。
所以,必须要干预,要主动干预。
要干预,就要有兵。可是草原虽然辽阔,但是产出有限,地广人稀,驻兵多了养不起,驻兵少了没有用,这个平衡手可是个技术活。即需要边关大将用心,更需要中央支持。
既要有管理草原的决心,不能嫌烦嫌苦嫌累,还得有实力。”
说到实力,李枢密突然就有些自豪,道:“实力的关键在两点。其一要有强兵,其二马要多。昔年陈汤有个说法,叫做一汉当五胡。其实国朝甲士也是不遑多让。”
说到这个,郑守义就想起了安边城的那个夜晚。有他,有李三,还有郑大与李大。那也是二十年前的旧事喽。
……只是后来马少了,进草原不易,抢一回所得远不如在塞内杀自己人好处多。哼,也是上天保佑,回鹘崽子一直不成器,自己还给崩了。
如今草原一盘散沙,咱还有机会。若是手慢了,哪天草原再出一雄主,那才够咱难受呢。”
李老三再次回眸,昂着脑袋,定定地看着郑老二,无比自豪地说:“实话告诉你,为什么我总盯着契丹不放?哼,若非当初我军误打误撞断了秃头们的发展,你想想,就以这帮孙子的能耐,现在辽东是什么光景。
当初,鲜卑人就是崛起于辽东,向西一统大漠,建立了北魏……
闻得此言,郑守义明明是第一次听李老三说,可是总觉着这话在哪里听过,但是他就愣是想不起来,甚事苦恼。
李老三也不管他苦思,再次目光望向远方:“我军从安边时就对养马十分重视。二郎,你在振武军,牧监这块你要大力支持。修复中城后,我拟再设一个马场,为将来的西征做准备。”
边说边用手向西遥遥一指,道:“那边,一定要拿下来。阿保机跑去了西域,先让他折腾着,早晚还得收拾他。”
这是李老三第一次明确提西征,郑守义把杂念抛开,打起十二分精神,不着痕迹地继续打岔,道:“三郎,我印象你是对这河西、安西之地念念不忘,真有这么好么?
据我所知,那边是一路黄沙戈壁。
据说陇右这边最盛时也就一二百万人口,可知其恶劣,能有什么油水。”
李枢密歪了郑老二一眼,满脸不屑,比起一根手指,在老黑眼前晃了一晃,说道:“第一,这所谓一二百万人口,只是编户齐民的汉儿和归化胡儿,并非全部人口。”
又多比出一根指头,晃一晃,道:“第二,你只见这里人少,可知陇右道这点人口,每年的赋税可是不比关内少多少。按天宝年间旧档,陇右一年赋税,在全国十道,排在前列,我忘了是第三还是第四。
你要知道,河北道、关内道虽然看起来钱多,可是人口是陇右的数倍或十倍。
哼哼,你怕不是知,开元天宝时,每年从陇右道上过往的财货,仅丝绸一项,估计不下一千万匹,一千万匹,一千万匹!
天下富庶,无如陇右者。
开元、天宝年间,边军一共五十万,安西、北庭、河西、陇右四大节度使,就占了十五到二十万。虽然中央承担了部分军费,但是,本地如果不能支应相当一部分,怎么可能?
你再想想,从太宗皇帝到玄宗皇帝,朝廷在西边打了上百年,傻么?
没好处,谁肯?”
这话郑大帅感觉很有道理。
大唐的将军可都是很明事理的,没好处的事那绝对不干。
闻得此言,跟在后头的宋瑶有点忍不住想说两句,被提前预判了他的老屠子两眼一瞪,只好把脖子缩了。
李枢密却道:“宋帅,你在此多年,对河西之事有何见教?”
这问到头上了,不说话是不行地。
瞅瞅老黑,宋瑶一咬牙道:“一盘散沙。”
“说说。”看宋瑶眼睛总在瞥老黑,李枢密面露不悦道,“你老看他干嘛?”回身对郑老二道,“怎么,有什么事瞒我?”
老屠子连忙摆手,道:“没没没,没有。”心中感慨,这李老三真是今非昔比了。
宋瑶连眨双眼,小心措辞,道:“灵灵州韩逊,地狭民寡,兵不过一二万,全全靠灵州坚城自保。
归义军暗弱,只存沙、瓜二州之地,甲甲兵亦怕不只有数千?且内部并非一心,近近年屡为回鹘所欺。
那那……回鹘崽子,盘踞甘州,筑筑删丹城,貌似兵强,其其实是个屁。彼辈欺负归义军,全凭人多。耗耗得归义军难过。几次交手,还还是回鹘崽子吃亏。
再再往西有回鹘盘踞高昌一带,数数年前,才被契丹狠狠……捶了一回。”
李枢密道:“照你这么说,胜之不难喽。”
“也也不是。”宋瑶眼角瞥见老黑面色不善,忙说,“有有两难。”
“请讲。”
宋将军道:“其一,转转运不易。若从灵州一路打打过去,灵州就不好打。若从北面走,走草原,到居延海千里,行军、转输不易。一旦战事不利,顿顿兵删丹城下,十十分危险。
其其次,若不拿下灵州,便是取取了甘、凉也也是飞地,难于治理。”
见这老小子说话还比较靠谱,没敢胡乱鼓动,郑守义面色舒展。
李枢密似乎也很满意,道:“我素闻宋帅有拓边之心,我很欣慰。
其实,我恨不能今日就能恢复陇右。奈何,力有不逮。宋帅在天德军,还望自勉,多多了解河西、安西人情地理。来日大军西征,必有宋帅建功立业之机。恢复陇右,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宋帅不可懈怠呀。”
“正是正是。”老屠子看李老三有此结论,心下大定,连忙帮腔。暗自得意自己又押对了,这老小子果然坏得很,原来是跑过来给宋瑶画大饼呢。
却听李枢密攀着土墙,向西边望望,向东南看看,忽朗声唱道: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
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
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
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
民安在?填沟壑。
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
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
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郑二听着有点懵逼,这是西城好吧,怎么还有汉阳游?
李老三去过汉阳么?
汉阳在哪里?
还骑他么黄鹤?
……
洛北风花树,江南彩画舟。
荣生兰蕙草,春入凤凰楼。
闰五月十五日。
洛阳宫。
春夏之际,正值草木繁盛,花鸟缤纷之际,洛阳宫里的大梁天子,却既无心也无力欣赏窗外美景。
乾化元年末的北征,梁帝本就是强打精神去。
熬了几个月,换来的是天子行辕遭袭。
不论别人怎么解释,梁帝心里的惊涛骇浪,足以淹没整个洛阳城。
而现实却是,他只能淹没自己。
在墙头晕倒后,醒来他就不敢在贝州待着了。
返回洛阳,梁帝的身体也明显下了一个台阶。进入闰月以来,愈发沉重。发展到最近,三哥大部分时间都得在榻上度过,下地转悠两圈都要鼓足勇气。
美人白头,壮士暮年,何其悲也。
缓缓抬起右臂,梁帝努力挥舞了两下,真是缓慢无比。不是他不想快,实在是快不起来。心到了,眼到了,就是手到不了。
梁帝感觉自己真的就似一只暮年的老虎,只剩一个空架子。
他只能缓缓前行,却再不能虎啸山林。
愣怔地看着窗外许久,梁帝问道:“敬公到哪里了?”
身旁一中官稍离片刻回来答道:“片刻就到。”
答话的,正是杜廷隐。
杜中官自打在夏州一战冒头,之前的北征中,王景仁率领的北面行营主力打了个稀里哗啦,他这个中官倒成了梁军中仅有的亮点。
率三千魏博兵,袭取冀、深。且在最后关头屠城而遁,全军退还。杜公公以一己之力,将职业将军臊得抬不起头。最近,他时常被天子留在身边备询,已是宫中的当红炸子鸡。
不多时,敬翔满脸倦容地进殿。
看到梁帝强撑着靠在坐榻,敬翔登时悲从中来,两道泪痕滑落,哽咽道:“圣人,保重龙体要紧呐。”心想,听说昨夜又让朱友文的老婆伺候了一宿……
本来公爹抱恙,儿媳妇尽孝床前这没什么不该。但是老敬就很难不歪着想。这位大哥做的荒唐事,那是罄竹难书,说起来全是泪呀。
“来来,坐近些。这么远,我说话累,你听着也累。”梁帝待敬翔坐到近前,向杜廷隐挥挥手,让他清场,连起居郎都给赶远,只留下他与敬翔君臣两人,方道,“我这个身子呀,一时还垮不了,这几日已好转不少。
只是,咳,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敬公,我膝下诸子,公以为何人可以托福社稷啊。”
敬翔道:“此天子家事,外臣岂能置喙。”
“试言之。”
老朱不依不饶,敬翔却是紧咬牙关,不敢说话。
并非他不想说,是没法说。
靠谱的都死完了,活着的一个成器的都没有。咋说?
等了片刻,梁帝看敬翔死活不开牙,开始自己挑兵挑将,道:“有文?”
朱友文实是天子的养子,如今在东都看场子。敬翔想一想,这厮人如其名,比较文,理政的经验也有。若是太平时节,做个守成之君或许能成。就算不能大治,至少不会大乱。
问题现在是乱世啊!
下面全是骄兵悍将,得有霹雳手段呐。
遂不语。
梁帝又道:“有珪?”
敬翔都想翻白眼了。
这厮的娘是个营妓出身,身世就不好,自己性格又比较乖张。
作为控鹤军指挥使,这厮从来就是个独行侠,不但与同僚关系不睦,跟兄弟们更是视同水火。
这还不如朱友文呢。
又不语。
“有贞?”
朱有贞是故张皇后所出,在世诸子中,算是老朱的嫡长。
要说身份么很合适,但是比较年轻。而且,敬翔也没看出来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当然,若是立他,倒是内部比较容易接受。
不过么,这么个奶毛都不干净的小子,能否镇得住骄兵悍将就很难说。
可是,矬子里头拔将军,这个可能还凑合?
梁帝看老伙计虽然一言不发,但是表情各有不同。
说朱友文和朱有贞都比较平和,唯独在说朱有珪时皱了一下眉头。其实这个判断与自己的想法差不多,也就是朱友文、朱有贞两个中间挑一个了。
但是,在梁帝眼里,这俩哪个都不满意啊。
朱友文性子太弱,固然理政有些经验,年纪也长些,问题现在是乱世,又是开国,很容易被骄兵悍将欺负。
朱有贞太年轻,说是在东都任马步都指挥使,其实在军中有个屁的威望,战场一次没上过,除了出身,样样还不如朱友文。
这种没得选又必须选的窘况,最让梁帝憋闷难当。
想了想,梁帝道:“我欲传位博王,公可有以教我?”
博王,就是朱友文。
敬翔自知不能再装哑巴了。
皇位传承是国家大事,这大梁,既是天子的事业,也是他们这些从龙老臣的事业,尽管难,也得勉为其难。
看敬翔左右四顾,梁帝道:“只你我君臣说话,不传六耳,卿且言之。”
既然天子已经做了选择,敬翔便建议道:“若立博王,需诏其入京。
郢王则需去其兵权外放。
即日起,亦不可再由郢王掌宫禁。”
郢王,就是朱有珪。休看这厮平日少言寡语,在这等传位大事上,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天知道这小子有什么心思呢。
“敬公果然知我啊。”梁帝道,“待这次轮戍,我会作安排。届时,你行文将有珪外调,去哪里我还要想想。待有文来朝,该怎么安顿,你帮我留意着。”
敬翔道:“喏。”
做了这些安排,梁帝却悲从中来,忽然感伤道:“我经营天下三十年,虽有小过,亦可谓爱民。不意河北余孽如此难制,累番讨之无果。吾观其志不小,奈何天不假年。
我死,诸儿豚犬之资,如何与敌?
只恐吾无葬之地矣!”
杜中官规规矩矩守在外面,不使人打搅天子说话。又恐招呼不急误事,将宫人卫士放远,自己却在门口侍立,随时注意殿中动静。
只见皇帝与敬翔交头接耳,虽不能闻其言,但是想来无非是战局与传位这两件事情。老杜边看边在心里琢磨,天子究竟会有何安排,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这中官正抱着手胡想,忽闻天子高叫出声,紧接着就是敬翔慌乱站起,将天子扶住,大呼:“来人。”
杜中官一个激灵,忙招呼宫人上前。
杜公公牛高马大,三步并两步来在天子身侧,帮着敬翔将天子在榻上放好。
但见梁帝双目紧闭呼吸急促,骇得老杜两腿一软,高叫:“御医,御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