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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平玉这些日子里正忙于查办抚新城守城将军梁烽所犯的贪墨粮饷之案,确实没有闲暇功夫了解近日里这京城中流行了些什么新奇东西。
而提及边城军队之事,说到底曾经被任命为镇北大将军的凌天泽自然比他一介文官更清楚其中规则了。有他帮忙提点一番,要解决这桩案子必定容易得多。
想来,本是个武将的凌天泽,竟然在回京之后与人打赌,一路考入殿试不说,最终竟然还被皇帝钦点成了榜眼。
武将从文且高中之事,当年也成为一段传奇佳话被广为流传。而今的凌天泽,算是太保龚庸盛的门生,龚庸盛年过六旬,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虽说为人一直低调从不曾有过功高盖主的态势,但其桃李满天下的名望,却也是能让聂氏中人望而生畏。
面对着如今已经是内阁学士的凌天泽,瞿平玉总觉得自己相形见绌。
“凌大人,今天真是雅兴,竟然想到请瞿某来听戏!下官可真是不胜荣幸啊!”
瞿平玉客套着,而凌天泽并没有看他一眼,只是低头笑答。
“这出戏的口碑不错,便是因为风评甚佳我这才想到上戏楼来也好好听一场。想到瞿大人这些日子忙着梁烽那案子,该也是辛苦了,陪我一起听个戏,松口气儿又何妨呢?”
“凌大人,您真的是客气了!”
“瞿大人切莫再要这般见外了,你我本就是同辈同龄之人,在外头,别那么多规矩。你也是知道的,我是个武将出身,不喜太多繁文缛节!”
听得这凌天泽这么说,瞿平玉自然也就放下了官腔,松弛地坐在他身边,抬头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水牌。
“我倒是没留意,这戏说的什么?《愚女恨》……冤案?”
瞿平玉这话一出口,凌天泽放声大笑了起来。
“瞿大人,你可真是有趣!太有趣!大理寺的活儿,太适合你了!”
凌天泽笑得眼角挂泪拍着瞿平玉的肩膀,瞿平玉苦笑道:“凌大人,别拿我打趣了,我是真不知道……”
“不知道没事儿,看着就是了!你若说是冤案,我觉得也未必有错!”
凌天泽的话,听起来弦外有音。瞿平玉收起了先才的心情,倒是觉得,今天凌天泽请自己看戏,该是另有目的了。
求亲之时夜明珠,长队彩礼炮声浓,汗巾一张何处来,愚女不知何故终……
那戏台上一幕幕颇为熟悉的场景,让瞿平玉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手里的盖碗微微颤抖着,叮叮作响。若不是台上锣鼓喧天,旁人必定会盯着他那双颤抖的手看个许久了。
凌天泽装作没有发现,专心盯着那戏台上的“愚女”,不禁感叹了一番。
“难怪起了这个戏名,此女确实愚钝,竟然在身边留了这么个出卖主子的丫头。只是,这两个做妹妹的,未免也太恶毒了!瞿兄啊,若是这事儿是真事,岂不就是个冤案了?哦,也不对……”
戏唱完了,落幕了,那愚女冤情终究没有被揭开,却只有一身着白衣的女子如同鬼魅一般,徘徊在曾经那心上人的府邸门口。
凌天泽看着谢幕,继续了刚才的话:“毕竟,没人帮她告上官府,谁能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咳……这被掩盖在滚滚红尘之中的冤屈何其多,怕是在衙门里,咱也只能见着一小撮吧!”
瞿平玉没有马上接着话茬,而是细细回忆着这出戏里的每一个细节,那些与自己所知道的现实所不同的地方。
“凌大人……”他的手,依旧在颤抖着,为了止住这颤动他只好握紧了拳头。
从他看到了戏中女子被冤枉与准妹夫私通时,他就已经止不住心中的不寒而栗,“这件事,下官倒是觉得,或许与前些日子的事情相似。不知这戏文是何人所写,竟然……竟然与下官所知之事如此雷同!只是这出戏里的不少细节,并非下官所经历的那般!”
凌天泽转过头来,侧着身子,细细端看了瞿平玉一番。
忽然,他似是恍然大悟:“瞿兄,难道你是说……桂大人家的那位?”
看着面前脸上挂着惊讶之色的凌天泽,瞿平玉艰难地点了点头。
殊不知,此刻的凌天泽,却是舒了口气。
他在得知这出戏的时候,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那桂府三姐妹的事。他本以为,瞿平玉会故意装傻,没料到此人竟然如此爽快就说了出来。
离开了戏楼,他们去了一旁的茶馆雅间小歇了一番。
瞿平玉一路上都没敢多说什么,他一直都在琢磨着,自己原本深爱着的女子为何会背叛,自己特意安排的家宴本就是为了想再与她好生详谈一次,却又怎么会被人生生断了机会?再者,就是为什么桂梓仙,死的时间如此蹊跷……
“瞿兄啊,如果那桂家大小姐真的有冤屈,此事……”凌天泽压着嗓子,低声问着,“你可打算查一查?”
他抬头,看着凌天泽,依旧没有吱声。却不料,凌天泽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如今这出戏已经风靡京城,名声在外。怕是知道桂府那些事情的人,都会马上猜到,这出戏究竟在说的是谁人之事吧!届时,不光是桂家和姚家……瞿兄的夫人,毕竟也是桂府出来的小姐。”
凌天泽闻着手中茶盏里飘散出的香味儿,正感受着沁人心脾的滋味,可那嘴里的话语,却如同刀子一般,生生割上了瞿平玉的心。
“如果……事情真如那戏文所述,”瞿平玉攥紧了拳头,瞳孔死盯着视线下一处积满了灰尘的旮旯,紧蹙眉头,“怕是桂湘也难逃嫌疑了!”
凌天泽一挑眉,噘了噘嘴,“那么,瞿兄打算从哪里入手?那桂梓仙毕竟不是你的妻子,你没法替她伸冤!咳,可怜人啊……”凌天泽苦叹摇头,一腔唏嘘之意似是难以言表。
“凌大人,此事瞿某自有打算。只是,瞿某不懂,凌大人为何会对这件事如此在意?”
凌天泽放下了手里的茶盏,正视着瞿平玉。
他的理由,与前一天在戏楼里见到的某个人有关。若不是那个人,怕是他也不会插手这一档子的事儿。
此刻,他只是轻笑了起来:“明知身边有冤情在,却视若无睹。瞿大人,身为朝廷官员,你我怎能坐视不理?再者,你与桂大人都在大理寺任职,家人亲眷出了事儿,你们都毫无察觉,却让旁人都看清了真相——你觉得,大理寺颜面何在?”
话说到此,凌天泽自是严肃了起来。瞿平玉马上领悟了这其中关键,站起身来,忙对其作揖答谢:“原来是凌大人特意来提醒瞿某,瞿某感激不尽!此案瞿某定然会与桂大人好生商议,尽早调查清楚!”
“你明白我这番苦心就好!”凌天泽没有再露出过一丝笑意,只是又拍了拍瞿平玉的肩头,临走时,留下了这么句话。
“怕是这几日,京城上下就传遍了你们这三家的事了。得赶在事情被越抹越黑之前,尽快了结才好!但是真相,也决不可因为颜面而被扭曲了,你可明白?”
瞿平玉身上的冷汗,直到现在都未曾退散。凌天泽走后,他才用袖子抹了抹自己的额头。回头再一望身后——这茶楼之中,楼下转角处的酒肆之内,人头攒动,皆是在讨论着什么话题。
他双手早已冰凉,寒意渐渐传入心扉,为的不仅是这口口相传的速度得有多快,还有桂梓仙,这个他原本一心想娶进门来好生爱护一辈子的女人——她可会像那戏台上演的一般,变作亡魂之后,还在自家门前徘徊不已呢?
*
未时三刻,那戏楼二层东侧的位置上,一名白衣女子站在了那里。连续几日,她都有在此地出现,而今她却不知,有人正等着她,再次露面。
一双白皙的玉手扶在包浆光亮的木栅栏上,那头上的帷帽白纱轻轻飘动,让人无法真切看清她的相貌。只是从那匀称的身段,垂下腰际如同丝缎一般的秀发,以及那手腕子上乍一看不起眼却是价值千金的白玉镯子便可判断,这绝非是平凡女子。
凌天泽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并没有靠近。
前天他就从戏班中人的口中听得,便是这白衣女子写了戏文,让他们演了这出愚女恨。
穿堂风吹得特别猛烈,不经意间,那帷帽上的白纱被吹起了大半——再一次,他看清了这女子的面容。
果然,一年前他见过此女。当时自己与几名酒友的马车坏在了道上,正苦于找不到修车轱辘可用的东西。谁知又来了一辆马车,载着个似是世家的女子和一群丫鬟婆子,那女子见路被挡着便有了怒气,对着凌天泽一众人好一顿暗损。
当时,本就性情傲慢的凌天泽必定不喜被人这般言语相损,差点儿就想要与这女子大吵一架了。
只是当他听到了“大白天喝的醉醺醺必定不是正经人”这句后,无奈苦笑了。
想来,正经人家的女子,多半都会嫌弃自己与那群酒友们,大白天一身酒气还红着脸的模样吧!
回忆起当时瞅见的那张女子面容,确实是让凌天泽惊了心神。他不是没见过美人,只是这般满脸怒气的美人,也确实少见,这才让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而今,他却看见了这同一张脸上,多了另一种神色。
那种深入了魂魄的哀伤,岂会是小事给予人的悲情?
他的脚步,在无意识间开始挪动,靠近了那白衣女子的方向。他看见了,先才那戏台上的人唱了一句愚女恨中的戏词时,她的脸上,竟然多了一道泪痕……
“不解缘生亦缘死,方觉语罢寄无人。纸鸢莫焚空碑处,飘散天地永无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