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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骥率部南下,以觇大荔城动静。大荔原有千余守军,后来裴该行文长安,命将正在训练中的七千兵马北调,等这些兵进了城了,他才率部曲营北去援陶侃。七千晋军在大荔休整三日后,也随即出城北上——因为这时候还没有传来裴、陶兵败,退守郃阳的消息。
刘骥迎面就撞见了这支晋军,列阵与之相攻,晋军无大将统领,指挥不力,一战而北,丢下百余具尸体,便即匆匆缩回了大荔城内。刘骥追至城下,见城防甚是牢固,不敢往攻——前些天攻夏阳就把他郁闷得不行,短期内再难重鼓信心、胆气,攻打坚城了——于是转道而东,去取蒲津附近的渡口。
渡口亦有六七百晋军屯扎,据垒而守。刘骥连攻两日,将将克陷,突然刘粲传来将令,命其停止攻击——把渡口暂时留给晋人吧。刘骥无奈,只得撤围后退,遂于大荔、蒲津之间抄掠晋人村落。
大荔城周边地区农业比较发达,自耕农数量比北部为多,有很多或者来不及,或者不肯听命撤入大荔城。刘骥因此接连夷平了四个村落,杀掠晋民千余,颇抢了几千斛的粮草,聊作小补。但随即甄随、陈安便率军离开大荔,前来进讨,与刘骥正面相对。
陈安问甄随道:“我军六七千众,与胡势相当,然胡之骑兵较我两倍有余,平原之上,无险可守,此战非容易也。将军有何谋划?”
甄随笑道:“阵而后战,或恃险为守,不过庸将所为寻常事也。唯于平原之上,直面强敌,身先士卒,长驱直入,才见我等与彼等不同,堪为一时之杰!”他的意思,列什么阵,谋什么划啊?咱们直接杀过去不就完了么?
关键是刘骥托大,因为此前与大荔城内出来的晋军交战,轻松获胜,故此并不把晋人放在眼中。在刘骥想来,你们也就会守城而已,倘若无险可守,平原对决,又如何是我皇汉百战精锐的对手啊?所以他也没下营,也不立垒,命步军在中、骑护两翼,直接就铺天盖地地掩杀了过来。
甄随说既然他想跟咱们对攻,那咱们也不能示弱啊,随即笑问道:“前日冀城内较量,我侥幸得胜,将军心中可有不服么?”
陈安赶紧拱手否认:“甄督勇力,当世无对,末将焉敢不服?”本来只是寻常场面话,谁想却被甄随揪住了漏洞,说:“既云不敢,可见非真服也。今日倒正是良机,我当与汝真刀真矛,再公平较量一番看——可将步卒皆交于我;陈将军久在陇上,娴熟马战,骑兵一以付汝,我等直撄敌锋可也,且看谁能先获贼将首级!”
阵安心说你啥意思?咱们这儿六千多步兵,战马不到三百匹,你领了大头儿走,给我个余数,比斗谁能先获敌将首级,还说是“公平”较量?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耻呢?!
可是他生平虽然桀骜,自恃武勇,偏偏还就不敢不服甄随;加之甄随是裴该爱将,位至四品武卫将军,领中军佐,比自己高一大截,实不便当面顶撞……转念再一想,也好,你把骑兵都交给我了,那么一旦遇挫,我便可率骑兵先走,返归大荔——反正你是违令出城,事后大司马须怪不到我头上来。
当即应承:“既如此,我所领骑兵数少,甄督当容我先发。”
甄随说当然你先发,咱们一起朝上猛冲,你四条腿肯定比我两条腿冲得快啊。
两支大军就此在平原上如同两道洪流一般,汹涌相撞,战到了一处。陈安虽然起了先走的心,但终究胜负未分之时,不便遽然后撤,他首先领着三百骑兵斜向兜抄,直取胡军右翼。胡骑前来拦阻,陈安左手七尺长刀,右手丈八蛇矛,冲锋在前,双手挥处,十荡十决,竟无一骑能在他手下走过一个回合的。
胡兵也是没想到晋人如此胆大,竟敢与自军对冲,右翼四五百骑竟然被晋骑直透而入,瞬间崩散。刘骥见势不妙,急忙从中军调步兵前去堵截。谁想陈安冲过一阵,见敌长矛如林,看看抵近,急忙一拨马头,率领所部从胡阵前横过,便即远飏而去。
刘骥才刚舒一口气,正面甄随领着步兵也冲过来了。
甄随早就下了马,左手盾牌,右手长刀,撒开两腿,直透敌阵。紧跟在他身后的,就是这些天精练的那五百锐卒,也皆短兵在手,沿着甄随破开的口子便直冲进去,随即左右分开,将胡阵缺口进一步撕裂。
刘骥因为轻视晋军,并未严阵以待,加上他还希望能够咬住这一部晋军,等取胜后,方便踵迹而追,说不定直接尾随着败兵就能够冲进大荔城里去呢,一时疏忽,遂被甄随等透阵而入。这阵势一散,便属乱战了,甄随所部可是最擅长乱战的,往往三五人成一小集团,便可直面十倍于己的胡兵——两人在上格开敌矛,一人矮身自敌胸腹间斫杀过去,长刀挥处,鲜血四溅,惨呼声久久不息。
刘骥急命士卒向中央靠拢,并命左翼骑兵去兜抄晋人之后。可是他这儿才刚下完命令,尚未传至军前,陈安率三百骑兜个圈子,便又掩杀了回来,与甄随步兵两向夹击,乃将胡阵搅得更乱。
在原本历史上,陈安反赵,割据陇上,号称有晋戎之兵十余万,却被前赵征西将军刘贡和休屠王石武率军合击,便即瞬间崩溃,所余骑兵八千,败逃陇城,旋即刘曜攻陇,陈安被迫逃亡,途中遭到擒杀。所谓秦州第一的勇将,不过如此而已,为什么呢?因为比起甄随来,陈安才是真正的一勇之夫,给他千骑即可纵横一时,兵数多了,反倒不知该如何指挥、调动啦。甄随跟他接触了几天,一起练兵,窥见其长,也明其短,所以才只给陈安三百骑,估计给多了你也照管不过来。
仅将三百骑临阵,陈安却反倒把他驭骑的才能发挥到了极致,专寻胡军薄弱处来往冲突,杀敌不多——还主要都是他一个人杀的——却给胡军造成了极大的混乱。刘骥也是宿将,见势不好,及时断臂止损,抛弃前锋,将其余步骑兵全都聚集起来,且战且退。
等到甄随彻底击溃了胡军前锋,手刃二将,杀敌兵卒亦有数十,再欲向前,却远远地就见刘骥大纛在中,外面胡军层层包裹,阵势严密,如同一只暴怒的刺猬一般——其实更象豪猪,但甄随从来都没见过那种玩意儿。他还想朝前撞,胡阵中当即乱箭齐发,甄随抬盾遮面,就觉得手臂连续震颤,也不知道有多少支羽箭狠狠地钉在了盾牌之上。
他被迫只得暂时止步,重整队列,与胡相峙。
甄随不敢往冲胡阵,陈安麾下就三百骑,当然更不肯无谋地押上了——胡阵外近千骑兵成六七个小队往来驰突,牢牢护住了侧后方,使他无隙可趁。于是陈安被迫率部折返,对甄随说:“敌虽受挫,一时不溃,我亦当立营以为凭据,以便再攻。”
甄随问陈安:“汝可斩获敌将首级了么?”
陈安回道:“不曾。”
甄随“哈哈”大笑道:“此番较量,却又是我胜了!”命部曲将所得两名胡将的首级展示给陈安看。陈安假意恭维,心中却不禁暗骂:我兵本来就少,又为了配合你,来往驰突,就算斩杀了敌将,哪有功夫下马去割取首级啊?
再问甄随对策,甄随在马背上踩镫立起,远远一望,就见胡阵开始调动,原本紧密的阵形略略松散一些,貌似有不少士卒围绕着刘骥大纛,正在掘壕。很明显刘骥吃了个亏,不敢再蒙着头朝前猛冲了,打算下营立寨,以做久战的准备。
甄随不禁咬牙道:“可恨,不能一举击溃刘骥。”便即下令,咱们也立营,但是——“不必消耗士卒体力,伪作掘垒之状可也。”
陈安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即喜道:“甄督是有撤兵之意么?”
甄随点点头,说:“今杀胡贼不下数百,足摇其心,然而胡寇也甚勇,我精锐兵马又尚未练成,竟不能直透其阵,斩杀刘骥……若我等被牵绊在此,胡寇必有增援到来,恐怕那时将难以全师退返大荔,坏了大都督的全盘谋划。且将胡将首级归献荀夫人,便足可使其见我等忠勇……”
陈安暗中长舒一口气,心说你还算有头脑——是谁说甄随只知进而不知退的?
但是随即就听甄随说了:“回去后在荀夫人面前,我等须统一口径。只说刘骥所部已得胡寇增援,不下两万之数,我等以寡击众,大破贼势,惜乎士卒疲惫,伤亡亦重,不敢再战,只得退归。可恨王泽不肯跟我等戮力同心,否则若全师而出大荔,必可直抵郃阳城下!”
陈安赶紧摆手道:“似不必如此,对王将军太过不公……”
甄随瞥他一眼:“汝是怕得罪王泽么?”
陈安心说那是当然的,我初附大司马,手下将兵也被尽数褫夺,刚给我这三千秦州兵还缺乏严格整训,也不能算是自家的部众,此际身在矮檐下,你们谁我都得罪不起啊。跟着你出城战胡犹有可说,倘若帮你编瞎话,把责任全都推在王泽身上,他还不得恨我入骨吗?他不敢对付你,可未必不敢收拾我啊!
他不回答甄随的问题,只是陪笑。甄随见状倒不禁笑了,拍拍陈安的肩膀:“我与陈将军是撕打出来的交情,我又岂会害汝?想那王泽,必然辩驳,或说大都督之命不可违抗,或说若全师出城,恐怕大荔有失,或者还会说要卫护荀夫人。我等在夫人面前争论,汝可试做和事佬,两面劝解,如此一来,王泽也不会恨汝,夫人也不好再提出城往救郃阳之事了。
“我等便说,士卒疲惫,需要休整,且再觑看胡势,是否会大举来攻大荔,以此拖延时间,直到郃阳城上,烽烟燃起。”
随即他皱皱眉头,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只恐大都督自信过甚,以为必可久守郃阳,烽烟迟迟不燃……说不得,到时候还得找机会再出城去与胡寇见上一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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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激战的时候,就已经是午后了,各自立阵不久,天色便即渐渐地昏黑起来。刘骥还恐甄随趁夜来袭己营,不免分派将兵严密护守,谁想到一夜无事,第二天起来一瞧,对面只立着十几面大旗,却只影不见——甄随早就已经趁着黑夜撤走啦!
恨得刘骥是指天划地,骂声不绝。
刘骥遣探马一路西南而下,才刚侦察到晋军已然尽数撤回了大荔城内,随即就接到了刘粲派发来的援军——刘粲使靳康等率两万大军络绎南下,想要一战而挫败甚至于歼灭甄随所部。两军会合后,刘骥便欲往攻大荔,却被靳康给拦住了,说:“皇太子殿下之意,本为围困郃阳,诱晋人来救,遂于平原之上摧破之。然而彼等既已返归大荔,大荔城坚,昔雍王率十万之众都不能克,反为所败,何况我等……”
靳准说了,当年刘曜十万之众往攻大荔,还有虚除部戎兵为援,裴该就三四万人守城,都能支撑那么长时间,最终还反败为胜;如今咱们拢一块儿不过三万,预估城守军在一万以上,你有把握一鼓而下吗?去掉咱们这些兵马,郃阳城下之兵不到五万,万一郭默趁势来攻,内外夹击,该怎么办?咱们能够及时赶回去救援吗?
不要以为以优势兵力攻击敌城,就可以轻松来去的。一旦咱们撤退之时,晋人开城冲杀出来——他们居高临下,我营中调动很难瞒得住对方耳目啊——咱们若是不管不顾,必受重创,甚至于说不定会全军崩溃;若是反身与战,那就又被牵绊住了,短时间内撤不了啊。
“晋人守土,粮秣物资易于筹措,其数虽寡,也不弱于我军三分之一,则若分兵以攻郃阳及郭默、甄随,诚恐日久难克,粮秣不继。是故殿下才聚力于郃阳城下,欲诱敌来,好逐一摧破之……”
刘粲也是在山口附近见到了裴军之勇,生怕力分则散,不能快速破敌。倘若分兵往攻频阳、大荔,那是对方的主场,又有城池为凭,谁都不能保证十天半个月内肯定能够拿下来,时间一拖长,自家必然粮秣不继。所以才想引诱晋人到平原上来决战,甚至于直接攻打胡军在大荔城下的营垒,到时候在局部战场上主客易势,就有希望短期内破敌,甚至于可以缴获大量粮草物资了。
因而靳康就建议说:“为今之计,大王还是暂留于此,归告殿下,请示方略为好。”
刘骥无奈之下,只得依从其言。他不敢讳败为胜,但也不敢跟老哥实话实说,不但把自家折损打了个对折,还说:“甄随确乎勇猛,我军数量与之相若,恶战竟日,稍稍受挫。然贼亦不能前,被迫退归……”刘粲就此受了误导,不禁顿足道:“可恨啊,早应寄语大将军,佯装败退,诱甄随来救郃阳。彼今受挫而归,倘若不肯再来,又如何处?”
只好召回刘骥、靳康等,却把目光转向西方,按照王琰临行前所说的,设下圈套,要引诱郭默离开频阳,到平原上来与自军决一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