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我之所在,即裴柏也!

赤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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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粲逼破裴硕写信给裴该,裴硕知道此信八成无用,故而也不抗拒,刘粲怎么说,他就怎么写,完了刘粲命人封缄起来,派遣使者,送往晋营。裴该听说胡汉来使,还以为约期决战的,谁想打开来一瞧,却是这么一篇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书信内容翻来覆去,既大言炎炎以论时势,又试图离间自己和洛阳之间的关系,归纳总结起来,重要的不过两句话:一,我(刘粲)不想打了,你可稍稍退后,放我全师返回河东去,我承诺五年之内,不再兵指河西,你可安稳积聚;二,你若是不允,便休怪我做困兽之斗,杀个两败俱伤,并且我还要当场砍掉裴硕的脑袋,一回师就去灭掉裴氏全族,把你家那株千年裴柏,也要伐断、推倒喽!

    裴该险些笑出声来。他心说你刘士光都到这份儿上了,还硬撑着架子不倒哪?干嘛不肯老实说:我打不下去了,我战败在即,求求你稍退两步,留我一条活命?还什么“于蒲津亦有二十万雄师,若人奋争心,拼死而搏,即卿获胜,所领关中子弟,恐能返乡者十不一二”,还什么“功愈高而赏愈难,将在外而主自疑”……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不过由此看来,诚如陶侃所料,河东必有巨变,导致刘粲急于回师,我何不假意应承,稍稍后退,待其半渡之时,再从后追杀,必获大胜!

    提起笔来,便欲应允,但是仔细一想,又觉不妥。裴该心说,我要是不允后退,直接率军掩杀过去,虽然损失可能略高一些,但不至于别起风波;而若真的后退,就恐将士心怀疑虑,再欲转向逐胡,难度反倒增加……而且会不会因此落下一个话柄,将来被胡人用来做文章呢?

    晋、楚城濮之战,晋师退避三舍,以示知礼,问题那决策是晋文公亲自下的啊,倘若主将只是一介晋臣,他敢这么做吗?岂非有里通外敌之嫌?我如今留台关中,本就身处嫌疑之地,倘若因为一纸书信便主动后退,最终导致刘粲生还河东,会不会有人怀疑我想养寇自重,以要挟朝廷呢?

    那般小朝廷,挟就挟了,但“养寇自重”这个考语,我却绝不肯担!我是为了华夏的安危,为了社稷江山、黎民百姓才起兵逐胡的,岂肯为一己之私而纵寇东归?!

    想到这里,当即提起笔来,就在裴硕书信的末尾批了八个大字,然后掷还来使,命其携归。

    那边刘粲在帐中背着双手,徘徊顿足,心急火燎地等消息。好不容易使者返回,呈上书信,刘粲双手展开——这不还是我送去那一封吗?哦,后面有批了字……定睛一瞧,只见龙飞凤舞写道:

    “我之所在,即是裴柏!”

    ——你想族灭闻喜裴氏,砍伐裴柏,若有能力,那随便你吧。但我得生,裴氏不灭,我等裴氏心中的裴柏,自然万古常青!想要我放你一马……赶紧醒醒吧,别再白日做梦了!

    刘粲见到这八个字,不禁气得目眦尽裂,怒发冲冠,当即便将书信一把撕碎。可是完了又后悔,我应该把这八个字展示给裴硕瞧的——你看,裴文约根本就不在乎汝等族人的死活,则汝等为何还要与皇汉相对抗啊?

    随即召集众将,说我刚才命裴硕写下一信,请裴该稍稍后退,好容我等安然退返河东,可惜,被裴该给拒绝了。

    众将闻言,不禁面面相觑,心说皇太子殿下您这是急疯了吧,怎能行此下策呢?目前晋人的形势一派大好,裴该又岂肯主动后退,放我们逃生?您这不是白白地丧尽了脸面,却不得实利吗?

    刘粲环视众将,缓缓说道:“我之所以为此,乃是慢敌之计也。”

    随即解释,说裴该数日来只列阵,而不肯前,分明是自知力量不足,尚不足以正面击败我军,因而想要拖延时间,好等他各路援军陆续抵达。我本来倒是也不急着决战的,但如今河东遇袭,粮秣物资短期内难以再运送上来,点查军中存粮,不足五日之用,则若再跟晋人对耗,于我军大为不利。

    故此乃命裴硕写信,假意请裴该稍退。他若是应允,则必是想趁我军半渡之时邀截,我可假作渡河,其实设下埋伏,或可大破晋师;倘若裴该坚不应允,必然是以为我军急于撤退,最晚明日,便会驱动大军,掩杀过来。有了裴硕那封信,晋人必生骄心,以为破我易也,我乃可严守营垒,尝试挫败之,败晋之后,自可安然而退。

    总而言之,我设此计,就是为了让裴该对我军的动向产生误判,并且急于决战,如此则可制敌而不受制于敌——“明日激斗,当各奋勇,成败利钝,在此一举!”赢了便可全师生还河东,败了谁都别想走,卿等可去宣告士卒,让他们置之死地而后生!

    诸将齐声颂扬:“殿下妙算,破晋必矣!”其实心里都在想,这不过是你临时琢磨出来封堵众人之口的说辞吧……倒也勉强能够说得通。反正若不能与晋人决战一场,势必难以生还河东,与其咱们决死反扑,晋人却凭垒而守,还不如让晋人攻,咱们寻机打防守反击战,胜算可能更大一些呢……

    只是士气这玩意儿,无形无质,即便积年宿将,也不敢说能把士卒心理摸个十足十。置之死地,是否真能够激发出将士们绝大的勇气来,谁都说不准啊……

    刘雅便道:“还请殿下先期退往河东……”不等刘粲否决,他就一口气解释说:“其一,河东遇袭,靳将军难以安保,倘若渡口为敌所夺,即便摧破当面晋师,我军也难以得归。必须殿下亲往,始能镇定宵小,稳固后方。其二,我若在此不动,无一兵一卒有后撤之意,则裴该岂敢轻率来攻啊?唯殿下先领一军自河桥而退,晋师河上舟船必然侦得,以报裴该,裴该以为我军俱怀归心,不肯死战,始肯全师攻我。”

    刘粲沉吟道:“只恐我这一去,动摇士气……”

    王腾道:“不妨,可将殿下大纛仍留军中,以坚军心,并惑晋人。”大军既在渡口,占据河桥,则往来调动实属正常啊,就说是到河东去催粮的,士兵们不至于因此而心怀恐惧或不满吧。

    他们把台阶摆得足够平整了,刘粲也便安步而下——其实河东遇袭的消息一来,他就已经想要落跑了——当即指指刘骥:“贤弟可随我先归。”

    因为他实在对这个兄弟的胆量和军事才能感到失望透了,但若自己先退,留下刘骥,则刘骥以大将军的身份,天然就能晋位全军统帅,无一将有威望、资历可以压在其上。还不如你跟我一起走吧,则——“主将之位,由乔车骑主掌。”把留后事交给了乔泰。

    于是这一日的午后,刘粲、刘骥兄弟便混杂在士卒之中,率领三千人率先通过了河桥。陶侃侦得其情,一方面急报裴该知道,一方面带着舟船前来堵截,乱箭齐发,射死了不少急着过桥的胡兵。不过胡兵以强弓还射,晋兵折损之数也不在少。

    裴该正在与诸将商议,说刘粲有欲退之意,咱们不能再等了,必须即刻全师进击,摧破当面胡军!正在商量进军先后,以及各路如何策应的问题,陶侃遣人送来了急信。郭默想了一想,便道:“可遣人往觇胡营,既某军先退,营中必然骚乱……倘若其营不乱,则恐怕只是普通调动,我军急往相攻,未必容易得手啊……”

    甄随一撇嘴:“胡军十万,我军不过其半……”这是只计各营正兵,根本没算辅兵和押运物资的青壮——“本便是一场恶仗,岂有轻易便能得手之理啊?难道因为惧怕死伤,便不往攻了不成么?”

    郭默笑笑:“我非此意,唯请大都督谨慎从事耳。”

    甄随还想说什么,却被裴该摆摆手给制止了。裴该道:“刘粲若先遣某军自河桥而退,必然摇动士气,十万大军,将不战而自溃。是故不必觇望,便可知彼必以救援河东,或者摧运粮秣为辞,以此稳定军心,实际使贵酋先遁……我疑刘粲即在其中!

    “本待明日决战,既如此,不妨今夜便遣军骚扰胡营,见彼调动之势,乃可知刘粲是否尚留军中。倘若胡军有备,使我难以近前,还则罢了,若能迫近其垒,即可宣扬,刘粲已自先遁了,则胡众之心必乱,其气必夺!”

    随即注目甄随:“卿既素有胆量,可肯今夜先发否?”

    甄随大喜,当即出列,拱手道:“末将愿往!且若刘粲已不在河西,胡军调动起来,必然滞殆,说不定末将便能直入胡垒,还望大都督遣军合后,或者今夜便能破胡,不必更待以明日了!”

    陈安、姚弋仲、王堂等将几乎是同时起身,一同请令道:“末将愿随甄督前去破胡!”

    裴该一拍桌案:“卿等人人争前,乃见我军士气可用——破虏必矣!”干脆,咱就今晚打得了——“王堂可率部接应甄随,陈安、姚弋仲各将本部佐之。我为第三阵,若见我大纛已临胡垒,郭将军可率各部继之,一举而将胡寇迫下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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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随回营之后,便即召聚那五百壮勇——他如今又把人数给凑齐了——将出酒肉来,与众兵饱餐一顿。随即甄随便举着酒盏对部下说:“河上侦得,刘粲已然先退,如今胡营无主,众心不定,是故大都督有命,破胡便在今夜!老爷百般求恳,终得大都督允诺,以我军为先行,必要一举而入胡垒,去斩贼酋首级!

    “汝等自从跟着老爷以来,吃了不少苦,但唯吃苦,战阵之上,性命才易得全。此番若能顺利破胡,夺得首功,我便率汝等直入河东,那里是大都督的故乡,百姓必将箪……杀羊宰豚,款待我等。听闻河东女子甚美——若不美,如何生得出大都督这般清秀容颜来啊?”

    ——其实裴该不过中人之姿而已,只有跟这些大老粗相比,才能算是清秀的;而且裴该之母,也就是裴頠正室,本乃王戎之女,是琅琊人氏,跟河东女子是否漂亮,连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既入河东,汝等未娶者,都可迎一河东女子为妻;若然已娶,难道不能以河东女子为妾么?一应婚嫁所需,都在老爷身上!老爷也想到河东去,寻大户人家,纳一两房侍妾,则老爷能不能如愿,都在汝等身上。汝等先满足了老爷,老爷自能使汝等富贵荣华,抑且佳人在怀,生儿育女,子孙绵延!”

    一番云山雾罩的许诺之后,甄随便即将盏中酒一饮而尽。他督着部众,每个人都喝了三盏旨酒,酒量最浅的脚下已然开始打晃——至于完全不能饮的,自然难入甄老爷法眼,他跟本就不可能挑得中——然后分发器械,整顿队伍,一等初更梆响,便即打开营门,悄然而出。

    胡营就在前方,中间一马平川,毫无险阻,就算有些田地、沟壑,这几日激战,也都被人脚、马蹄给踩平了。故此晋军不打火把,以甄随为首,朝着胡营中的篝火之光便即悄无生息地摸将过去。

    甄随两只眼睛瞪如牛眼,在黑夜中有若灯盏,他身披重甲,左手坚盾,右手利刀,肩膀上还负着一张强弓,腰间悬着箭袋,步行在队列之先。可惜今晚月色清亮,估计只消抵近胡营二十步之内,就算夜盲症患者也能模模糊糊瞧见了。甄随把心一横,心说不管是不是被发现,甚至于不管有没有埋伏,老爷既然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我一靠近就冲,一冲就进营,必要引动后续部队全数投入此战才成!

    反正咱们裴家军是惯常夜战的,不信斗不过那些胡狗。说好今夜破虏,那便今夜破虏,老爷从来不编瞎话!

    看看迫近胡寨,突然之间,胡营中一声清脆的笳响,随即无数人影从垒后冒将出来,万箭齐发,就彻底笼罩了甄随一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