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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十三,尘念
这一年,阳春三月,河西……
安城,残垣,坟冢间
烟花三月下扬州,古人之言,必然是有其道理,可这里,却是距离那梦幻般的扬州千里万里之外的安城……
安城,残破的安城……
阳春三月,又是一年的春来,草绿……
十一年,一年,又是一年……
十一年前的安城,本是不叫安城,而是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它叫‘长安’,取长治久安之意……
可如今,看这遍地的残垣,后人倒是该嘲笑当时取名儿的那人了,长安,长安,不过短短的十来年的光景,竟是成了这副鬼样子?!
一眼望不到头的街道,一路望过去,空旷的紧,也基本上是寻不到个能挡挡风儿的屋舍……
横七竖八的骨架子倒是胡乱堆了不少……
随处可见那随风摇晃堪比人高的枯黄野草堆子底下,嫩嫩一底的绿……
春风过,草又苏……
长安不安,何谓之安?!
……
安城的三月,故而是春风过境,可这着重点却是在这后面的‘过境’二字之上……
所谓‘过境’,名面上的意思,‘过’是绝对‘过’了,可这怎么‘过’,倒是还个问题!
所以说啊,这安城三月的风,还真真是钻了个天大的空子!暖风,确实是暖,热情,着实是热情的厉害!暖风鼓过,稍不留神,满满当当的喂你一嘴巴沙子土沫儿!
好教这行人也懂得懂得这努力拼搏的意义!——今朝不努力,明日去吃土!
当然,这也只是个笑料罢了,可这安城的春风起,染绿了野草的同时,也确是掀起了满天的沙土……
漫天随风飞舞的沙土之中……
空空荡荡的长街,两边,是破损的屋舍和那从生已苏的枯草……
长街的尽头……
白衣,白袍,散发,略略苍白的脸色,纤瘦的身形,孱弱,孱弱的仿佛下一秒风一吹就能倒地上的少年……
右边臂膀是自然垂下,左边的手,牵着马儿,一人一马,沿着这长街,缓缓行于这风沙天里……
长街的尽头,是一片空旷的空地……
青砖铺就的地面,铁钉的马脚掌踏在上面,‘哒哒哒哒’的,煞是好听……
约莫也是时间久了些罢,年久失修的后果便是这砖面上坑坑洼洼的,洼地砖缝儿之间,自然少不了的又是这些野草闲花的天地……
别瞅着这儿是空地就能撒开四下乱奔,走在这儿,才更应该留心,留心脚下稍微一个不留神儿就会踩上某种白森森的‘先人遗产’……
空地的对面,五汀雕花拱桥横卧……
过得拱桥,是那高高的墙面……
眼前,只留半边扇儿的巨大红漆铆钉大门,金黄的铆钉早已黯淡无光,红漆也已斑驳……
门内,门外,同样的,残破不堪……
少年驻足抬头,怔怔望着,望着……
三月春风淘神的撩拨着少年额前的碎发……
“父王,母后,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可是,家没了……
少年默默地低垂了头,额前的碎发挡着,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叶麟说的不错,长安…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长安,如今的安城,地,还是那块地,可长安…早就不存在了……
早就不存在了……
不存在了……
提了几次步子,却终是再迈不出半步……
终是,再进不了这门……
那马儿也通了人性似的,见自己主人似是心里难受的厉害,异常亲昵的拿脑袋慢慢慢慢的贴了过去……
天佑苦笑,却是抬起那一只手抱住了那马儿长长的脑袋,半边侧脸亦是缓缓的贴了上去,“我竟沦落到,要你来安慰了……”
春风过境,一片死寂……
一人,一马,就这样,静静的,静静的抱着……
昨日之景,历历在目……
可如今,孤城,残壁……
归来,如梦,繁华,不过一世之间……
……
风乍起,天地轮转……
沧海桑田,不过瞬息……
蓦地,那温顺的马儿突然一声嘶吼,跟着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威胁因素似的,整个身子都不安的躁动着……
“怎么了?”
天佑诧异,抬手抚上马头,试图让它镇静下来……
回答他的,是那斑驳脱漆的那半扇大门之后缓缓突然冒出来的一个黑衣人!
“还以为你小子会进来,这磨磨蹭蹭都老半天了还在这儿磨蹭!害的老子都等不及!白埋伏了都!”
那黑衣人倒提着手中明晃晃的大刀,隔空有力的虚晃一下,“兄弟们,上!砍了这小子!交差了!”
不出意外的,瞬间,从周围的杂草堆子砖瓦堆子里又冒出来十几个黑衣人……
个个黑衣,手持利器各不相同却个个凶神恶煞……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天佑不由也是一阵惊愕,下意识喃喃道,“到底是什么时候……”
“你小子也是走运,要不是咱们主子交代,一定要让你死在这安城,咱们兄弟这一路上早就做了你,哪儿还轮得到你还活了这么长时间?!”
“你们跟了我一路?”
天佑瞬间也明白了不少,今日,怕是,有人想要自己的命……
可自己这一路上,竟是真的,真的完全,完全没有察觉!
白皙的额角,渐渐渗出了一层细汗……
别人一路跟着,随时随地的都会要了你的命,可你,竟是,完全没有察觉?!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可不是么?果不出主子意料,你竟然还真来了这安城!你小子也够慢,从临安到这安城,竟是足足走了叁月!”,那领头的黑衣人也故作无辜的啧啧嘴,“可惜了可惜,今日,你就葬在这安城罢!”
“动手!”
一声令下,丝毫不给任何交涉反应的机会,手中的那柄钢刀已是破空横劈而来!
天佑下意识的去抬右手拔剑,可顿了半晌也没个反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右手早已是动弹不得……
明明已废了数月,那腰间的佩剑也已是改悬在了右边,可真正反应起来,竟是忘了这茬儿……
等得天佑左手刚刚握上剑柄,那边明晃晃的钢刀已是夹杂着破空的呼啸声袭来!
直取面门!
天佑一个心惊,身子下意识的一个反身躲避,却终还是慢了一步……
脑袋是避过了,可肩膀就没那么幸运了,登时右边膀子一阵剧烈的撕痛,红色的粘稠就是汩汩而出……
容不得多想,那本是直取面门刀却砍中了右边的肩膀,这倒是一个很好的缓冲期,天佑左手握住的剑终是完全拔出了鞘……
左边又是一道寒光袭来,提剑而上逆势去挡,电光石火之间,‘铮’的一声脆响,勉勉强强的挡了一下,可后面明显一声利刃破开皮肉的声音,紧跟着,背部就是一阵剧痛……
斜方又是一道黑影闪来,持剑去刺,却不料扑了个空儿,反倒是臂上处又挨了一下,约莫那利器上是暗带倒勾一类的利刺,瞬间,血肉几乎是全翻开来……
臂上,白森森的骨头,若隐若现……
天佑眉峰陡转,一股强烈的不好预感袭上心头……
对方,有十几人,个个都是好手……
而自己……
可想着,正前方勉勉强强的挡上一下,自己体虚,持剑本就是勉强,这正面相击力角,立马便是败了下势来,一个趔趄险些就是后仰着倒地……
力搏不得,只能求退……
可现在……
跟着,膝盖像是被什么小型利器直穿,突如其来的刺痛感导致的一个站立不稳,当场就是半跌了下来……
趁着这个空档,背部肩膀胳膊又挨了个不下四五下……
天佑强忍住腿上的刺痛,挣扎着想要立直身子,可还没等完全立起,小腹就是直直受了一刺。这剑刺的很深,天佑觉得几乎是直接被刺穿了肠胃……
那边那柄长剑抽回的同时,这身子一个不受控制就是完全跪跌在了地上,侧翼,一只□□就是破空袭来,拼尽全力的抬剑去抵,恰好,这回,抵,倒是抵住了……
那□□开了锋儿的箭尖儿正正是中了长剑的剑身……
淡淡的碎裂之声……
那长剑的剑身,竟是当腰生了裂痕!
容不得多想,那边又是一刀直直袭了来,堪堪对上挡了,那边副力道陡然加重……
登时,一声清脆的崩裂声……
长剑,拦腰折断……
天佑漆黑的墨瞳骤然放大……
剑,断了?!
剑,竟然断了?!
剑,王剑,尤其是王剑……
剑是王权的象征……
这柄剑,可是王剑。可王剑…断了?!
莫非真的是,天要亡……
对面,那领头的黑衣人似乎也是诧异这边天佑的反应,稍稍愣了片刻,便是开口嗤笑了……
“剑,是好剑,可人嘛…呵~……”
银白色的寒光蓄力而出,正对着照这边边劈了过来……
钢刀,是照着脖子,横着砍过来……
天佑想挡,想提剑去挡,可终是慢了半拍……
天佑清清楚楚的看到一道银光划过脖颈,冰冰凉凉的,带出一串儿血珠……
像放慢了时间似的,一串儿血珠,缓缓溢开,划过,滑落……
天佑想喊,可气的喉咙处却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怪声…那是,喉中之血溢出的声音……
蓦地就是一阵气短,想吸气,可喉中却是不住的发出怪异的‘咕咕’声,鼻息也愈发的粗重,粗重的…几乎是要窒息……
跟着眼前就是一黑……
相传人在死之前那一瞬间,会看到许许多多的东西,那都是在记忆深处深深埋藏着的……
天佑就突然间看到了父王,看到了母后……
父王还是喜欢穿着那身白色的便服,母后站在父王的旁边,笑盈盈的看着自己……
天佑还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人,认识的或不认识的,自己记得的或是不记得的……
都在笑盈盈的看着自己……
说着,“龙儿,来吧,来吧……”
来吧,来吧,来吧……
去那边,去那边,只要去了那边,是的,只要去了那边……
结束了,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呢……
终于,结束了……
……
很久,很久,很久的,天佑听了见自己重重倒地的声音……
不同于寻常沉闷的‘咚’,而是一声略略迟缓的‘啪’,像是砸在什么黏液之中……
血……
满地的血……
满地蕴开成片的血……
静,那一刹那,天地戛然而止的静……
片刻……
携着满天沙土渣滓的春风突然狂躁了起来,袭的这满地枯草‘沙沙’的呜咽着……
长安城,在呜咽……
……
看似繁复的过程,不过也就发生在几回交锋几个照面之下……
黑衣人头头显然是没料到这次的任务竟然是如此简单就完成了,看那略略质疑的眼神,显然是不太确信,“死透了没?”
一人上去,小心翼翼的去探了鼻息……
“像是没气儿了!”
立马又有人质疑,“可是老大,不对劲儿啊!这小子,怎么可能这么弱?!咱们主子交代的一定要谨慎,这,这……”
“老五,试试!”
那头头的一声令下,旁边一持剑之人立马便是上了前来,照着地上的那人一脚就是踹了上去……
没反应,除了因为惯性在地上翻了个圈儿之外,确实是一动不动……
那黑衣人似乎还不太敢确认,直接抬剑,朝着那正当心口的地方狠狠地刺了下去……
鲜红,缓缓的蕴了开来,再一遍的染深了那已是满是斑斑红腥撕裂的长袍……
可地上的那人,连这人体受袭击本该有的痉挛都没能痉挛上个一下……
“这下,不死也该死透了!”
冰冷冷的地面,和,渐渐变冷的血……
“任务完成,回去交差罢!”
黑衣人走了,冷笑着甩甩各自不尽相同武器之上的血渍,挥挥手就走了……
当然,其中的某个不忘了‘捞点儿’的,翻遍全身上下所有行装家当,也不见半点儿特别能‘顶事儿’的,顺手顺走马儿的同时还顺走了那柄断剑……
毕竟,这可是把好剑呢!万一回头打磨打磨重铸呢?即使不然,毕竟也能换上个上百两银子罢……
三月过境的风,是春风……
携杂的尘渍的狂躁的春风突然静了,变的轻柔了,拂过人脸,轻轻柔柔的,软软的……
那夹携在其中的尘埃也渐渐静了,渐渐沉了下来,寻着那一个两个靠的住根儿的旮旯角落,下落,驻足……
柔柔软软的春风时不时的撩拨起地上那人血红的袍角料子跟那乌黑散乱的长发稍儿……
来来去去,反反复复,留下一堆儿黄土沫子,渐渐堆叠……
似乎是要将地上这些个不同于先前那个年代的痕迹,渐渐覆盖,掩没,同化……
一如这多年前就被尘封的空城……
这座无人的长安空城……
渐渐的,再一次的……
尘封,遗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