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高满堂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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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娜塔莎在宿舍里手里拿着毛巾,一边擦泪一边看纪子的来信。纪子在信中告诉娜塔莎:“本来是不想告诉你这个消息的,但是我们想,天德君和你,毕竟是战友,你也一直惦念他,他走了,我们应该告诉你,以免耽误你的终身大事。你在心中怀念他就可以了,他的人,已经在天堂了……”

    娜塔莎哭出了声,她把头伏在装着庞天德相片的镜框上,手擂着桌子上的信纸喊:“不!不!这都是纪子瞎编的!你不会死,你不能死!你还没实现你的诺言,你还没娶你的娜塔莎,你怎么能死呢?你在战场上死了那么多回都活过来了,为什么挺不过这个霍乱呢?庞,庞!你等着我,我跟你一起去天堂吧——”

    娜塔莎真的来到中国,来到了海东市。不过,她来得实在不巧,庞天德跟厂里的车去海西了,她没能见着。更不巧的是,纪子在大街上远远地就看见了她,并回家告诉了庞善祖:“干爹,我在街上看到娜塔莎了,她肯定是来咱家的。那么,我也不瞒您了,我跟您说实话,您得原谅我。”庞善祖问:“到底咋回事?”

    纪子急急地说:“我给她回了封信,在信里说,天德君,已经得霍乱死了。干爹,对不起,我不是咒天德君,我是想,让娜塔莎彻底死心,不再惦念天德君,才在信里说了那样的话。把信发出去,我也后悔了。真的请您原谅。”庞善祖点头:“情有可原。再说,他也真是死过去了,你没说谎。”

    纪子说:“没想到她倒找来了。我估计她或许是不信,或许是信了,要来帮着料理后事,最后见天德君一面。不管怎样,干爹,我是闯祸了,给您添麻烦了!咱们怎么办?”纪子鞠躬,“干爹,我跟她明说了吧?我不想再骗她了。”

    庞善祖说:“不行,正好天德不在家,干脆不让她进来,把她打发走得了。我就躲在屋里不出来,我怕见那个活兽。”纪子说:“真是不好意思,我还得接着说谎。干爹,我是不好的女人吗?”“你不是。主意是我出的,你按我说的做就行。”纪子说:“那,我把我的被子和东西,搬到天德君那屋里去吧?万一她要是冲进来了,就让她看看。”“行,就这么着。”

    娜塔莎真的来家里了,进了庞天德的房间,知道了庞天德没有死,也亲眼看到了庞天德和纪子“住在一起”的证据。娜塔莎知道纪子和庞善祖的话都不可信,她谁也不理,走了!

    纪子愧疚地跑到火车站送娜塔莎,她不理。纪子用手拍打着车窗说:“娜塔莎,求求你,你别不理我,我是来给你送行的。我真的不是有意要骗你,天德君他真的死了一回了,所以我在信里才能说那样的话,请你原谅我……”列车员吹响了哨子。纪子继续喊叫:“娜塔莎,你听我说,我们都爱天德君,可是只有我才能对他好,因为你没有这个条件,你要是在他身边,我绝不和你争。所以,你就把你的那份感情,寄托到我的身上吧,我会加倍对他好。就把他交给我吧,我们不是敌人,我们是朋友,是亲人,我们都是天德君的亲人。”车动了,纪子眼含泪水不停地说,“娜塔莎,您真的这样不跟我说一句话就走了吗?我会内疚一辈子的!”车慢慢前行,纪子跟着车边跑边喊:“娜塔莎——我们不是敌人——我们是亲人——”车开起来了,纪子跑了几步站住,望着远去的列车,喘着气,热泪涌出了眼眶。

    娜塔莎回到苏联,立即找到基米洛夫,亲手把写给庞天德的信交给他,求他再到中国海东时面交庞天德。基米洛夫对这对异国恋人的事十分感动,他一回到海东,就开着吉普车来到汽车厂和庞天德见面。基米洛夫说:“庞,你好。我马上要开会,咱们长话短说。第一,前几天娜塔莎来过了,你的父亲和那个日本女孩,欺骗了她。”庞天德蒙了,反应不过来:“什么?你说娜塔莎来过了?我怎么不知道?”

    基米洛夫说:“第二,我完成了你的嘱托,帮你找到了娜塔莎,她也给你写了信。可是,请问你为什么没给娜塔莎回信?”庞天德说:“我没收到她的信!我还以为你没有找到她,这是怎么回事啊?”

    基米洛夫说:“我这次带了娜塔莎的信来,她要我亲手交给你,这是信。我完成了你的嘱托,你也要对娜塔莎负责任!再见。”基米洛夫敬了个礼,上车走了。庞天德看看手里的信,望着吉普车消失后,连忙打开娜塔莎的来信。

    庞,我真希望你给我写几句话,哪怕是几个字,而不是由纪子来告诉我你们要结婚这个消息,那样我就会把这封信看做是你来的,我会收藏起来。而这封信,通篇都是纪子的话,没有一点儿你的气息,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是烧掉?还是保留?我的心像北冰洋的水一样凉,我的身上像西伯利亚的空气一样冷。庞,你到底是没有坚持住,失约了,看来爱情的誓言终是敌不过现实。我知道你有许多难处,我理解你,可是,我对你是失望的,收到纪子的又一封信,我的失望又变成了悲伤,不,是悲痛,不,是比死还可怕的绝望!我原谅你了,我为我曾经怨恨你而自责。你那么可怜,被霍乱夺去了生命,我怎么还能对你失望呢?我对你只有深深的思念。我要想尽办法到中国去,到你的墓地前,到你的,你们中国话讲叫什么?就是烧香的地方,我要为你烧香,我要让天堂里的你,闻到我的气味,我头发的气味,我身体的气味。

    庞,我真的到中国去了,到你的家里去了。哈,真相大白,你没有死!可是,你背叛了我,你和纪子住到了一起。我还能相信你的爸爸和纪子的话吗?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对我说的哪句话是真的。我相信,基米洛夫同志一定会把这封信交到你的手上,我等待着……

    纪子擦完玻璃从窗台上下来,她扎着围裙,头上包着小花布,像个标准的小主妇。庞天德骑着自行车闯进院里,扔了车子,上前一把拉住纪子的手腕就向她的房间走。纪子叫喊:“哎哟干什么啊,天德君,好痛啊!”庞天德不管不顾地把她拉进房间,一下子甩到床边。

    纪子小心地问:“天德君,你这是,怎么啦?”庞天德压着火,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突然转身,“啪”的一声拍了下桌子,用手指着纪子。纪子吓得一哆嗦,缩着膀子看着他。庞天德不说话,开始乱找一气,把能摔碎的东西摔得满地都是,他每摔一件,纪子就闭眼哆嗦一下。

    庞天德回过身,指着纪子问:“信呢?放哪儿了?啊?拿出来!”纪子小心地用手指了指床下。庞天德低头拿出日式旧木头拖鞋,鞋上塞着一双布袜子,他从袜子里面拿出一封信,看了一眼说:“你把娜塔莎的来信藏到拖鞋里面?啊?你真可以你!”

    纪子跪在地上说:“天德君,请原谅我吧!我做错了事。”庞天德蹲在地上,看着纪子说:“胆子越来越大了,啊?还瞒着我给她写信?说,你在信里都跟她胡说什么了?嗯?”

    纪子低着头:“我说我们已经快结婚了,说秋天就举行婚礼。还说……”庞天德站起来,气得以手加额:“快说!”纪子说:“我说,让她以后别再来信了,因为我们要搬家了。后来那封,就说你已经得霍乱病死了,说咱们庞家,跟她没关系了。天德君,你要打我就打吧,我不哭。只是,请你别生气。请原谅。”

    庞天德喊起来:“我把你打死有什么用?娜塔莎那么爱我,我也这么爱她,这你都看到了。她等着我的消息,她说这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大事,她不相信我会变心。可是,你的一个回信,全给毁了!”

    纪子也哭着喊起来:“天德君,可是你们是不可能的!你们只有痛苦,痛苦一辈子!我不愿意看到你痛苦!你们这样活着,不是傻子吗?比傻子还傻!”庞天德吼着:“我愿意傻!我愿意当这样的傻子!别人想当还当不上呢!”

    纪子说:“可我不想让你当傻子,我要让你当正常人!别再说愿意当傻子这样的话了。”庞天德说:“那你明知道我不能娶你,你不也是个傻子吗?”“我跟你不一样,我在你身边,这就足够了。”

    庞天德看看跪着的纪子,想打又不忍,他手指点着她:“老爷子还说娜塔莎是活兽,我看你才是活兽,小活兽!”纪子说:“天德君,请别骂人!”“骂你是轻的,你要真是我妹,早大耳光把你扇海里去了!”庞天德说着拿了信摔门而去。纪子跪在地上愣着。

    庞天德急忙在自己屋里给娜塔莎写回信。

    亲爱的娜塔莎:

    我心中的女神,我的最爱,我可爱的教官,我的老伙计,我的小奶牛,我的夜莺,我今天怀着万分惶恐的心情,给你写信,请求你的宽恕。所有的经过我都知道了。我不想做更多的解释,这一切都是纪子计划的,都是她的恶作剧。我只告诉你两个事实:第一,我没死;第二,我没跟纪子结婚,也没和她在一起。我还是原来的我,还是你的老伙计,还是你的战马,还是你的长靴,还是森林里一棵笔直的树,还是你军装上的一粒纽扣,还是爱你的庞。我说过,这谁也改变不了!我真没想到你会来中国,真不敢相信你会为了死去的我而跑来,我真正明白了你的心。我的娜塔莎,我也跟你一样,选择了工厂。我喜欢机器,我热爱这个工作。可是没有你,我还是觉得生活没有意义,机器声不是那么动听,出来的成品也不是那么好看,就连食堂里的大馒头和豆腐汤也不那么好吃。娜塔莎,你如果能原谅我,给我回信的话,就按信封上的地址,寄到工厂吧,不要再往家里寄了,免得出错……

    夜晚,繁星满天。庞天德在房顶上坐着,纪子在厨房里收拾好碗碟,也悄悄上房,坐在庞天德身边,给他披了件衣服说:“我知道我做得不对,给她回过信,我心里也不安,我都准备在你走之前告诉你的。知道吗天德君?我在救你。干爹说他不抱希望了,可我不能失望,我得救你。所以,请你原谅。”庞天德不语。

    纪子继续说:“知道你讨厌我,可我又回不去日本,我没地方去,我还得照顾干爹,除非我死了。那个话怎么说的?眼睛不看见,心里面不烦。”庞天德说:“不会说别瞎说!”

    纪子说:“求求你真的一下把我扇到海里去吧,那样的话,我就自己漂回日本,不烦你了。”她看庞天德没有反应,就起身站在屋脊上,“天德君,你说,从这个房子上掉下去,能不能摔死?”庞天德吼一声:“坐下!”

    纪子张着手,摇摇晃晃走向房顶的边上:“这么高,不死也是个半死吧……”她向下望了一眼,晕了一下,叫了一声,摇晃起来,脚下一歪,人倒了,顺着瓦片往下滑。庞天德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他自己的脚钩住了房脊,两个人的身体在房顶上连着。

    庞天德说:“你作什么作?我都不说你了,还作!”纪子带着哭声说:“天德君,你放手吧,我下去,你眼不看见,心里就不烦了。”“闭嘴!你给我抓住,不许松手!”庞天德抓住纪子的另一只手,一边艰难地把她往上拉一边说:“要想死也别死在这里,好像我们多欺负你似的……”

    夜渐渐深了,庞善祖和庞天德的窗口都黑着,纪子屋里和厨房里的灯亮着。庞善祖披衣出来,推开纪子的门看看,又推开厨房的门看看,然后敲着庞天德的房门喊:“天德!纪子不见了。”庞天德跑到厨房一看,桌上摆着两个空酒瓶子,着急地说:“她喝了不少酒,看样子是非作出点事儿来不可!”庞善祖更急了:“快找找吧,别真出点什么事!”庞天德推起自行车急忙出了院门。

    海风不太大,但仍能听得见阵阵涛声。月光半明半暗,刚好看得见离岸不远的海水,看得见纪子只露在水面的肩膀和头。她还在慢慢往水里走,还对自己说:“妈妈,爸爸,我回来了。我想你们了,我就回来了。那个天德君,他不要我,我用尽办法,把心都掏出来了,可他还是不要我。我没有任何希望了,我找你们来了,我要回家。你们不要关门,把门打开,把灯亮着,要等着我啊——”她的头渐渐隐入海水中。

    庞天德骑车在海滩上狂奔,嘴里大喊着:“纪子——纪子——”车轮压到了一个东西,他折回来,跳下车看,是纪子的一双鞋。他拿手电筒往海面上照着,喊着,同时脱了衣服和鞋,跳入海中。庞天德从海水里救出纪子,在地上点起一小堆篝火,扶着纪子,让她肚子顶在车座上,弯腰往外控水。

    纪子呓语着:“请别动我,让我漂啊漂,回日本……”庞天德敲着她的背:“吐,快吐!”纪子还在半醉着,庞天德给她披上自己的干衣服,扶她坐到篝火边。

    纪子说话还不太清楚:“天德君,对不起,把你吵醒了。你怎么知道,我要回日本?”庞天德在火边烤着两个人的湿衣服说:“回什么日本,你差点淹死了!告诉你,下不为例,再有这事……”“再有,那怎么办?”“再有,把你送军管会去!”纪子愣了一下,酒醒了,呜呜哭起来。庞天德哄小孩似的说:“喂,不是真的,哭什么哭?你听话就好了。”

    纪子痛痛快快地哭了一会儿,平静了,她擦了把脸说:“天德君,我不哭了,哭好了。咱们说说话吧。这样的夜晚,这样的环境,多好啊!”庞天德说:“就是嘛,说吧。”“我就是想家了,想我的爸爸,想我的妈妈,想我家的小院,院子里有两棵樱花树,每年到这个时候,就是樱花盛开的时候,我们坐在榻榻米上,拉开门就能看到。爸爸喝酒,我和妈妈喝茶,听着广播里的樱花歌,真美呀——”“都是战争闹的,让你有家难回。”“可是,我不遗憾,虽然想家,但一点儿都不遗憾,也不悲伤。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有你!”

    庞天德说:“纪子,咱们换个话题吧。”纪子说:“天德君,那年,从我病好了,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你那时起,我就觉得跟你很亲近,就觉得离不开你了,就想依赖你。妈妈也说,你是个靠得住的男人。其实,我是……我说爱上你,你会原谅我吗?这就是中国话讲的缘分吧?”

    庞天德说:“纪子,既然你不换话题,我也跟你说说心里话。你也知道,早在和你认识之前,我就已经和娜塔莎相爱了。我们在出生入死的过程中相爱,这个感情,是不能改变的,你懂吗?”纪子说:“那,我对你的这个感情,也是出生入死的,也是不能改变的,对吗?”“这不一样,因为我的感情已经在别人那里了,你就不能再对我有感情了,懂吗?”“不懂。”

    庞天德说:“怎么跟你说呢?你看啊,我和娜塔莎,我们有过很多次的约定和承诺,在战场上,在生死攸关的时候,在她离开中国的前夕,都有过。我们这一生,一定要想尽办法在一起,至于能不能在一起,也要看机会和命运,这是不能改变的。你也看到她的来信了,她一直都在等我,坚守着爱情,瓦兹洛夫那么热烈地追求她,她都不为所动。你想,我要是在这个时候抛弃她,忘掉她,我还是个好男人吗?这样的男人还值得你爱吗?”纪子说:“天德君,我听懂了,我很感动。既然这样,你就让我回到日本去吧,还救我干什么呢?”

    庞天德说:“死是不可以的!生命最可贵,你要好好活着,以后,你要是回日本了,就找个日本男人成家,那是你父母的事了。你要是回不去日本,我就给你找个好男人,过日子,生孩子。我们庞家,就是你的娘家。”纪子抱紧了臂膀说:“唉,说得我好冷啊。”庞天德递过一件烤好的衣服说:“把这个也披上。”纪子摇摇头:“不是身上冷,是心冷。”

    庞天德为了纪子的事又来到了军管会,还是上次接待他的那个军官对他说:“我们也没闲着,也在找。可是找不到证人,只好慢慢来。”庞天德追问:“要是一直找不到呢?其实,现在已经看明白,基本是找不到了,没人能证明她跟那案子有没有关系。”

    军官说:“要是找不到,我们就不能放她走。”庞天德问:“那她怎么办?”“你们不是收养了她吗?等吧。”“可是,查不清,民政局也不给办正式手续呀!”

    军官说:“她在你家生活了这么多年,这是事实,你们只好一直管下去。民政局那边,以后我们会和他们协商。请回吧,我很忙。”

    庞天德回家把去军管会的情况讲了,庞善祖说:“又碰钉子了?纪子,别怪干爹说话直,你怕是难回日本了。”纪子说:“那我就不回了,没关系的。”

    庞天德说:“纪子,哥哥要给你物色男人了。你要是回不了日本,就得在这儿成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

    纪子认真地对庞天德说:“就算天德君是哥哥,哪有哥哥没结婚,妹子先结婚的呢?”庞天德瞪眼:“你这丫头——”

    星期天,庞天德还挺忙乎,刚吃过早饭就伏在桌前看图纸,写写画画。纪子在他的屋里跪着擦地板,她直起身擦一把汗,脱去上衣扔在椅背上,里面只穿了个小背心,露出雪白的肩膀和胳膊,胸前鼓鼓的十分显眼。

    庞天德回头看了一下,不由得心里一动,赶紧又转回去。他想想还是不对劲,就又回头,拿起椅背上的外衣说:“喂,把衣服穿上!”纪子艳丽的脸上绽开甜美的微笑:“不穿了,天很热的,我已经出汗了。”

    庞天德把衣服扔在她身上说:“那也不行!这是我的房间。”纪子笑问:“为什么?”“男女有别,全世界都一样。”纪子站起身,由于衣服小,*的曲线清晰可见,她毫不介意地说:“噢,是说这个呀。天德君,我们是一家人啊,在日本,一家人什么都不避的,洗澡都可以在一起的,何况我还穿着衣服哪!”

    庞天德目光躲着她的身体说:“可这是中国,同志!你看看你这个样子——行了,以后我的房间我自己收拾,不用你来。”纪子穿上衣服说:“天德君,请你原谅,你要是觉得不好,我穿上就行了!请不要赶我走。我给你收拾房间,很快乐,请别剥夺我这个权利。”庞天德无奈,只好走出屋子。

    院子里,庞善祖坐在躺椅上,闭着眼听京戏。庞天德坐到小桌边说:“爸,这么着不行,我看着别扭。我得给纪子找个工作,她不能这么年轻就成了家庭妇女。”庞善祖说:“咱的钱够花了,不找也行啊,上班多累!”

    庞天德说:“现在讲妇女解放,她这么着,不成咱家保姆了吗?”纪子听到这话,走过来说:“天德君,忙家务就是我的工作啊,日本女人都不出去工作的。”庞天德说:“你既然留在中国了,就得按中国的方式生活,懂吗?中国的女人都要出去工作的。”庞善祖闭着眼说:“看看再说吧。她汉语说得不好,外面又没朋友,出去上班,别人会欺负她。”

    庞天德在工厂表现特别突出,厂里要给他上报省标兵,而且还让他当大班的班长,整个底盘车间也只有三个大班长。当晚,纪子特意为他做了一桌菜,还鞠躬道:“天德君,恭喜你当了领导——”

    庞天德笑道:“什么领导啊?难为你还会说这个词儿,一个小工头而已。来,你不想敬我酒吗?”纪子说:“这,可以吗?在日本,女人是不可以和男人一起喝酒的。”庞天德说:“又提你们日本,这是中国,妇女解放了。”纪子端起一杯酒,脸笑成一朵花:“那,我就敬酒了。天德君,祝您,步步高升!”庞天德也很高兴:“咦?这词儿你也学会了?来,谢谢纪子。”

    纪子转过身子把酒喝下。庞天德说:“别那么喝,像我这样,大大方方地喝。”庞善祖慨叹:“哎呀,这要是留在部队……”庞天德说:“爸你又来了。来,喝酒。这不是挺好嘛,人要是努力,在哪儿都一样。”

    纪子自己倒酒喝着:“天德君说得对,你好好地工作,我好好地做饭,干爹好好地养身体,我们都好好地,前途大大地……”

    庞天德笑开了怀:“这丫头,咋日本话都上来了?你喝得太猛了,慢点儿啊!”“还有一个菜呢,你们等着啊!”纪子说着站起来,轻轻摇晃着走向厨房,嘴里哼着日本小调。

    庞善祖说:“她高兴,就让她喝点儿。唉,也是大姑娘了,咋办哪!”庞天德说:“上次我拿来那两张照片,你也没相中。”“就那样的小伙子,赶不上你一半。”“爸你咋老拿我比?这可是两回事。”庞善祖有意避开,起身道:“行了,我不能多喝,屋里歇着去,你俩慢慢喝吧。今晚月亮还挺好。”

    夜,渐渐深了,老屋墙根里的蛐蛐在欢快地唱着小夜曲。两人还在喝酒,都已半醉。庞天德比纪子还清醒些,他比比画画地讲着:“咱们这儿见不到那样的原始森林,多大呀,进去转三圈,准找不到回来的路。娜塔莎就把我放到那么一个地方,让我自己往回找。你想想……”

    纪子惊叫:“天哪,天德君还说她对你好,这是什么好啊?要是你让狗熊吃了怎么办?我就见不到你了!真是的,这是什么样的女人啊!”

    庞天德说:“那是训练,必须那样做……”庞善祖出来说:“时候不早了,收了吧。”纪子头一低,趴到桌上嘟囔着:“这女人可真坏……”庞善祖说:“快,把她抱屋里去,让她睡下。”庞天德把全身软乎乎热乎乎的纪子抱起来,纪子偷偷笑了。庞天德像个大哥哥,把纪子抱进她的房间,放到床上,给她脱鞋、擦脸、盖被子,然后拉窗帘等等。忙乎一阵儿,他松了口气去开门,门却在外边锁上了。他摇摇头,真是哭笑不得,只好把后窗打开跳出去。

    庞天德收到娜塔莎的来信,高兴得差点要跳起来,急忙坐在库房的阴面看信。

    亲爱的瓦洛佳:

    我的老伙计,我的子弹,我的伏特加,我的密码,我的降落伞,我的战场上的风,我终于收到你的回信了!你的信像一剂救命的药,把我救活了。在收到你的信之前,我是死的,我生不如死,我活着已没有任何意义。我得到你的死讯(请原谅我用了这个词)之后,我就是死的。我去了海东,虽然得知你没死,但是看到你和纪子在一起的证据之后,我也是死的。我彻底地绝望了!真要谢谢基米洛夫同志,他终于把我的信亲手交给了你,我才有了你的消息,我才有了活下去的理由。我相信你说的,没有跟纪子在一起的话,虽然我看到了证据,但那毕竟是你不在场的情况下,毕竟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我知道,我的庞不是个撒谎的人。纪子残酷地阻断了我们的联系,居然说你死了,又制造了假象来欺骗我。这个日本女人,真是太狠心了!庞,你生活在这样一个女人身边,我真是替你担心。她为什么还不找男朋友?难道真的要把你从我这里夺走吗?庞,我知道你经受着多么大的考验……

    不能再等了,庞天德开始实打实地给纪子介绍对象。第一个是高大魁梧的小郑。小郑走后,纪子笑着说:“他,脖子那么粗,鼻子那么大,才这么年轻,就这么胖,要是到了四十岁,不得成了大胖子?去日本倒是可以当相扑了。对不起,我不该对一个男人这样说的,很不礼貌。可是他……”庞善祖瞪着儿子说:“你看你挑的这个人,我都不愿意说你!”

    庞天德给纪子介绍的第二个对象小宋是个瘦小的小伙子,衬衣领子扣得一丝不苟,裤子上有裤线。他开口闭口不离妈妈,好像还没有长大的孩子,典型的*情结。庞善祖很不满意,纪子乐得听干爹的。

    纪子“罢工”了。吃过晚饭的碗筷她不收拾,坐到房顶上数星星。庞天德喊:“纪子下来吧,有什么事下来说。”纪子从房顶下来,到自己屋里拿了脸盆接水,又回到屋里,“咣”的一声关上门。不一会儿,纪子头上搭着毛巾,端着脸盆,脚穿木拖鞋呱嗒呱嗒走到水槽前,“哗”地把水倒了,又接水洗毛巾。

    庞天德说:“纪子有什么想法,你可以说嘛,要是觉得小宋也不好咱可以换啊!”纪子不吭声,接满一盆水,呱嗒呱嗒走回去,又把门“咣”的一声关上。

    早上,纪子睡懒觉不准备早餐。庞天德出去买了油条和豆浆,纪子伸着懒腰出来,坐到桌前说:“哈,豆浆油条,怎么没有小包子?还有小咸菜和腐乳,这都是干爹离不了的。天德君,在厨房里,快去拿。”

    庞天德不高兴了:“纪子,为什么不做早饭?有什么事好好说嘛!”纪子说:“天德君,我是让你们提前体会一下把我嫁出去以后的生活,我走了,你们爷儿俩不就是这样吗?请原谅,我不得不这么做,你们不亲身体验是想象不到的。对不起。”庞天德瞪着眼睛看庞善祖:“她还说对不起!”庞善祖闷头喝豆浆。

    庞天德说:“纪子,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不满意可以接着找嘛,你这是干什么?”纪子说:“天德君,我不是很给你面子了吗?”庞天德说:“给我面子?是给你找人啊!你用不着给我面子。再说,这又不是面子不面子的事。”纪子说:“那好。”庞天德问:“好什么?”纪子说:“不知道。”

    这次给纪子介绍了个日本人吉野。吉野西装革履,人很精神,一进院子就把礼盒递给庞善祖,用汉语生硬地说:“薄礼的一点点,请收下。”纪子在一边冷冷地看着。庞天德说:“纪子,到你屋里去谈吧。”纪子说:“不行,就在外面,我的屋子不让外人进。”庞天德小声说:“注意点礼貌!”纪子故意大声说:“哦,要注意礼貌。好啊,来,请坐。”当然,还是话不投机,没说几句纪子就连推带送地强行打发了吉野。

    庞天德说:“这日本小伙子不错啊!”纪子冷冷地说:“天德君,看来,你是铁了心,要把我从这个家里赶走,是吗?什么办法都用上了,还找了日本人。真是,辛苦你了!”庞天德说:“怎么能这么说?你是大姑娘了,该找婆家了啊!”

    纪子仍冷冷地说:“请原谅我说这样的话。找日本男人,我也用不着上中国来找啊!天德君,对不起,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自己来吧。”

    纪子真的自己找对象了,一连找了好几个都不成。她还托隔壁的田婶帮着找,照片看了一张又一张,没有一个中意的。

    庞善祖说:“纪子啊,那么多小伙子,你怎么一个也看不上?你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啊?”纪子说:“干爹,我怎么觉得谁都不对劲呢?我真是烦死了!哦,对不起,不该跟您说这些的。”“干爹看出来了,你呀,是处处拿天德比,看谁都不如他,是吧?”“干爹,你怎么知道?”

    庞善祖哈哈笑着说:“我啥岁数了?什么事看不出来?都打年轻时过过。唉,这也不怪你,是天德这小子太没福分了,愣是看不到你的好。”纪子说:“干爹,我找不到对象,天德君会生气的,我不想让他生气。”庞善祖说:“他敢!买螃蟹还得挑挑好看的呢。甭管他,顺其自然,听凭天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