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个夏天(六)

习惯呕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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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省会是个古老的城市,它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山海经》以前,名字也是由那本古地理志的一段文字而来。文化底蕴虽然不能与西安、洛阳、南京等地六朝故都媲美,却也自成一脉辗转相传。这里的人性格散漫奔放,北方人的豪爽南方人的狡黠兼容并蓄,偏偏又以悠闲自得,茶楼酒肆随处可见,从早到晚都有闲人在这些地方流连,“喝跟斗酒,吃麻辣烫,打麻将,看歪录象”就是市井生活的真实写照。前些年有一著名文人甚至将此地视为与北京、上海和广州并列的“第四城”。

    刘源的茶楼就开在一环路边,宽敞明亮的厅堂中烟雾缭绕人声鼎沸,一台超大投影电视正播放着一场现场直播的甲A联赛,呼喝叫骂不绝于耳。本省本城并没有一只甲级足球队,实际上这个省的强项是跳水,南部有一城素有“跳水之乡”的美誉,最近几年排球项目也是日渐走红,省排球队拥有国家队五大主力,被称为“中国排坛梦之队”,去年联赛十八场比赛一局未输,以全胜战绩当之无愧地成为冠军。不过这些都无法与普通民众的足球热情相竞争。自打去年八一足球队在此城驻留一年,联赛、足球成为最流行的词语,足球明星成为最热门的星族,甚至三大都市报纸都开辟对开两大版专门报道足球,从世界足坛到国内动态,大到世界杯历史回顾,到本地的业余足球比赛都有报道,这更对市民的足球热情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欧阳东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他径直向里走,在走廊的尽头一间悬挂着“非请莫入”的房间前敲敲门。

    “欧阳来了,”房间里已经挤满了人,连沙发的靠背上都坐了几位,最近刘源牵头的足球队规模日益扩大,经常参加活动的成员已经接近二十人,再在这个的办公室开全体会议,空间难免有些不足。

    “今天请大家来是个重要的事情和大家商量商量,”看欧阳东紧挨着汪青海和叶强坐下,拖着把木椅反坐着的刘源站起来清清嗓子,双手虚按了下道,“前天的都市报大家看了么?”

    众人七嘴八舌了几句,刘源也不理会,接着道:“最近市里组织了一次业余组的足球赛,”他从办公桌上翻出一页报纸让大家传阅,“我今天打电话去赛事的组委会问了问,连外地都有队来报名,而且本省三只乙级足球俱乐部都要派一线队参赛。赛事初步设计是分三个组打组赛,每个组的第一名在金色山庄参加决赛,吃住都由金房集团包了,十天时间里挨个和三只乙级队打,按决赛成绩排名。奖金也是金房集团提供的,第一名三万,第二名一万八,第三名八千。大家有没有兴趣?”

    “要打多长时间?”汪青海苦着脸问。对于这样的事情他是满有兴趣的,唯一的问题是时间。“我单位未必能准我请假。”另外几个人也随声附和,他们一样是国家公务员,请这样的假实在是个难题。

    “这个没问题。这是省市两级宣传部搞的精神文明共建,比赛日可以凭他们的证明去请假,也算上班。”刘源手一挥道。

    “那样的话还差不多,算我一个。”汪青海释然。

    既然大家都无异议,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欧阳东更是无所谓,按三天打一场算,前后也就个把月时间,这还得他们打进最后的决赛才会有这么长的时间,纺织厂的正常作息时间早就停摆了,照现在的情况,他就是半年不去估计也什么事都没有,要是真能打进决赛拿奖金,比他上班可又要好许多。

    “还有个事情,比赛规定要有正规的队名统一的服装什么的,大家有什么看法?”

    “还是就照老办法吧,你的茶楼叫什么,我们的球队就叫什么,‘七色草’这名字也很不错。”汪青海笑着道,“好歹咱们也是有名气了。队服嘛,这个有难,次了丢份,好的又都是别人的队服,没特色。”

    一直坐在一旁不开腔的叶强这时开口了。“我倒是有个主意,”他陪着笑脸道,“买那种好的不带标识的真丝运动衫,然后找裁缝从肩头到衣摆斜着绘一条粗的红杠,就象阿根廷的河床队那样的衣服,醒目而且和别人不容易混淆。”

    刘源一听就乐了:“老叶这主意好!”现在的球队不象刚开始那样全部是熟人,接连进了几个好球的年轻人后,他再也很少在人前“叶老二叶二娃”地喊。“据河床队第一次参加正式比赛时就是因为白色运动服和对方一模一样,有人就拿红油漆在衣服上斜拉一条线,结果那身队服他们一直穿到现在。”他高兴得满脸放光,搓着手道,“要不老叶你也算是咱们‘七色草’的人,就作领队兼主教练。”

    潘老板却提出一个问题。“正规的比赛可是要打上下半场的,九十分钟咱们这些啤酒桶熬得下来吗?”

    刘源指着欧阳东几个年轻人,“这个不算什么,他们才是主力,前锋中场后卫都有。有他们六七个人跑动接应,别的人就没那么累,我估计坚持九十分钟没问题。你当那些野鸡队都和职业队一样好体力么?他们和咱们还不是一样,踢球就是个乐子罢了。”

    接下来的三个星期里“七色草”队打了六场比赛,四胜一平一负,以第二组第一名身份昂首踏进决赛。这次赛事的赞助商金色集团真正是财大气粗,这样的业余联赛居然也有奖金,六场球结束三千块钱就交到领队叶强的手里,其名曰“补助”。

    盛夏的夕阳斜射着大地。

    虽然山脚下有风,但是人只要一活动,还是禁不住地汗水淋漓。

    “注意节省体力,和乙级队打的这些比赛不是我们的目标。”金色山庄标准的足球场地边,叶强叼着一只烟,最后一次叮嘱他那些正在做热身活动的球员。“打赢他们的可能性得几乎可以忽略,所以我们放弃这些比赛。我们的目标是打垮另外两只业余队——联大队和飞机公司队。不要忘记第一名的奖金是第三名的四倍。”

    因为三场比赛是同时开始,所以场地边的观众寥寥无几,但是“七色草”球队里大部分年龄明显偏大的球员还是被人善意地哄笑,尤其是他们的对手九园队那些看上去就很职业的球员,他们几乎没怎么活动,只是看着刘源、汪青海等人指指。

    “别管他们。”叶强拍着巴掌以唤起众人的注意力,大声道:“注意防守,注意防守!一定要争取少失球!”他把欧阳东和三个年青人叫到一边,“给你们几个事。”

    每个场地边都有摆着几根条椅,九园的主教练就一直乐呵呵地坐在场边。这是一个清瘦的中年人,有些谢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眼睛不大但很有神,薄薄的嘴唇边有两道深深的笑纹。他穿着一件浅蓝的短袖T恤,胸前的口袋里还挂着一副墨镜,手总是习惯性地在笔挺的裤子上轻轻弹着那看不见的灰尘。

    “‘陶然’的那个前锋叫什么?”他对自己队的比赛丝毫都不关心,打这样的平均年龄超过三十的业余队,他赛前连准备会都没有开。“打业余队,随便你们怎么踢,注意保持体力,千万不要受伤!”,这是他前几天反复强调的事情。

    “谁?”助理扭头顺着主教练的手指方向望去。“你是问那个高中锋?谭秋明,以前是山东队的,这两年状态下得快,又加上年纪大了,所以就跑来乙级挣钱了。”他比才从比利时回国的主教练更熟悉情况,掰着手指头挨个介绍莆阳陶然队的队员。按赛程,下一场他们对垒就是这只下午才刚刚赶到山庄的乙级队。

    “实力不差啊,几乎全是打过甲级联赛的人。”主教练羡慕中不无嫉妒地摇摇头,“我去和老严打个招呼,怎么以前都是队友。你在这里看着。”

    主教练站起身,还没有走出两步,背后就传出轰然的叫好声。

    自己的球队居然被对方率先打进了一球。

    主教练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这怎么可能。

    场上。从网兜里把球拣出来的九园守门员气急败坏,大声责问几个后卫。“你们在看什么啦?怎么就把他放进来了!”两个中卫一个边卫脸色铁青,牙关死死地咬着,一个人急急地给自己解释:“见鬼了,那家伙左右脚都能盘球……”

    事实上几个人都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欧阳东在突破中,第一次急停就把防守自己的边后卫闪了个趔趄,第二次急停加速把匆匆赶来补防的一个中卫挡在身后,面对最后的一个后卫时他先是急停,然后右脚轻轻地一靠,然后左脚再把球磕回来,然后再在右脚和左脚之间两次转换,那个后卫已经眼花缭乱失去了重心。现在他已经直接和“久园”的守门员面对面,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在守门员扑向他脚下的足球的一刹那,他用脚尖把足球轻轻地一挑。

    进球就是这么容易。

    可惜也就是这么一次而已。业余队和职业队的差距是全方位的,欧阳东大部分的时间都要回去协助防守,上半场他们能够顺利地进入对方禁区附近的机会都屈指可数。九园队的场上球员很快就发现欧阳东是这支业余队的核心和灵魂,只要他一带球,从中圈附近就开始有人抢截,即便是他能够突破那么一两道防守,队友要么是无法跟上他的速度,要么是失去了好的位置。没有人能够配合,欧阳东好不容易创造出的两次机会也被白白地浪费了。

    上半场三十分钟,当刘源和汪青海两个高龄前锋又一次站在中圈弧开球时,九园队的主教练终于又轻松地站起身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燃一只香烟。他慢慢地踱到中线附近。“是叶强吧?”他拿不准这个猥琐的男人到底是不是自己昔日的队友。

    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叶强疑惑地回过头,上下打量着这个衣着打扮一丝不苟的人。这是九园的主教练,下午所有球队开会时他就见过,虽然看着依稀有几分面熟,但是他实在想不起这个人是谁。“你是,”

    “果然是你啊,强子。”中年人脸上露出欣喜的微笑,伸出手来,“我是尤盛啊,你不记得了,当年在国青一起踢球的。你踢的是中场,我也是中场,不过我进队没几天你就回家疗伤了。”尤盛着,眼光不经意地瞄了瞄叶强的左腿。

    叶强哦哦地了好几声,恍然大悟地惊喜道:“是你啊,真的啊,一晃有十几年没见了,想不到在这里还能遇见你。”一边和尤盛热情地握手,叶强脑海里一边飞速掠过记忆最深处的那些残片,对这个“老队友”,他实在是一丁的印象都没有了。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而且又是他这辈子最痛苦的一段经历,他这些年来甚至刻意地拒绝去回忆。

    “是啊是啊,有十七年了。”尤盛感慨地道。

    看来叶强是不记得自己了,寒暄中尤盛看出这一,不过他对这个当年国青队鼎鼎大名的突前前卫是记忆深刻,很多足坛宿将甚至把他看成新一代国家队的栋梁,可惜就是流年不利,无端端地被一个醉酒的司机撞断了腿。看着站着都一肩高一肩低的叶强,他很有些伤感。叶强看在眼里,也不当回事。当年一起踢球的队友看见他,都是这副表情这副神态,他早已经习惯了。

    老友相见的热情很快就消散了,彼此环境际遇的不同又使双方都觉得很尴尬,该的已经都完了,有些话都已经第二遍了,谈话不可避免地陷入停顿。

    “你的球队?”尤盛终于找到一个话题,摆脱那令双方都痛苦的安静。

    “也算是吧,朋友们闲着没事搞了个业余队,给我一个主教练兼领队的差事,其实就是叫我来散心的。”既然是老相识,环境又相差了那么多,过了这几天再见一面也未必可能,叶强也就没藏着掖着,干脆地到,“我没踢球后过得不怎么的,这次是朋友叫我来分一份钱的。”

    从叶强愁眉苦脸的神情和破旧的皮鞋,尤盛能揣摩出他这些年的境况。“业余队打到这水平,很不错了。何况他们的年纪还都偏大。”叶强笑起来,“能打到这里来我们就已经很知足了。你的队好象也不太好,”他朝另外两个场地努努嘴,“比他们两只乙级队差得远。”

    一到这事,尤盛的脸色立刻就阴沉下来。“没办法啊,九园家具的老板是我一朋友的老铁,他现在国内足球火,这里尤其热火得厉害,生死都要办个足球俱乐部。我本来不想回来的,我在比利时有房子和自己的公司,他们一天好几个电话催我。回来一看,就是这么个情况。”

    “我看见报纸上,今年不是有两百多甲级队球员下岗了么?九园家具的老板那么有钱,叫他去签来啊。”

    “签几个回来?”尤盛苦笑道,“强子,你不在足球圈里混,不知道现在的事情。今年报名参加乙级联赛的俱乐部有二十一个,还有四个在等在资质审查,二百多个职业球员够吗?我现在就十七个球员,除去三个守门员还剩十四个。眼看着下个月乙级联赛就要开打了,我都快要愁死了。”

    叶强咧咧嘴,一个只有十四个人踢球的队伍是不好带,何况还是一支投资几百万的乙级队。不过对老队友的困难他是爱莫能助,所以他也找不出什么宽心的话来安慰他。

    场上欧阳东再一次突破到禁区前,可惜没人能跟上他的速度和节奏,前进的路线又被封得严严实实,他无奈只下只能横带几步,三个九园的队员围着他一个夹击,欧阳东结结实实地倒在草地上,球就这样被对方没收了。

    “你们那边,那个二十号是你的得意弟子?”尤盛好奇地问道。欧阳东的速度和突破能力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自我保护意识也很强,刚才这一下他就是顺势摔倒的,正好要一个前场任意球,虽然没什么用。他很灵活也很机敏,自己的队员等闲一个两个还防不住他。“就是脚下的活粗了。他跟你几年了?”

    “二十号?”叶强望望场上,才反映过来尤盛的是欧阳东。他摇摇头道:“你的是欧阳东吧,他不是我的弟子。我也没弟子。”

    “哦?”

    欧阳东就在他们面前和一个对手对抗。他背转身靠着对方,脚下轻轻地着球,一一地向后挪,当另外一个对手斜插过来协防时,他突然用脚后跟一磕,然后迅速地转身摆脱两人的夹击,然后把球传给自己的队友。

    看着欧阳东如此轻易地突破两个夹击他的对手,尤盛对这个身体略显单薄的年轻人越来越有兴趣。“不是你的弟子?那他以前是哪个队的,踢得蛮不错嘛。脚法虽然粗了,不过难得的是会动脑筋踢球。”

    叶强乐了,“什么哪个队的哦,他压根就没踢过职业比赛,就是一下岗的大学生。我也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被我朋友刘胖子找来的,不过踢得还象那么一回事。我们能打到这个地步,他出的力气最大。”

    尤盛眨眨眼,疑惑地问道:“你是他以前没踢过职业队?”

    “那是肯定没有的事。”

    场上响起了半场结束的哨音,尤盛再一次伸出右手,“我得去过去给他们教训。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喝茶,咱们叙叙旧。”

    紧紧握着尤盛有力的手,叶强凝视着他,若有所思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