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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六爷站在胡同口,焦急的朝两旁张望,期盼着有人打架,他今天的饭辙才能有着落。
可恨世面太平,百姓面带喜色,根本无心恋战,这对于指着给人劝架谋生存的那六爷而言,无疑是天底下最残酷之事。
就拿昨天来说,那六爷一大早起来,溜溜在街面上转悠了一天,都已经转得腿肚子抽筋了,竟连一场架也没赶上。如此,他也就只能饿着肚子入睡。饥饿的滋味不好受,尤其是对于一个胖子来说,是何其的煎熬。
今儿一早,那六爷坐在炕沿上运了好半天气,才终于缓上一丝精气神。
仗着这一丝精气神,他走出胡同,来到街头。饿得泛黄的眼珠子当中充满了渴望,渴望赶紧听到争吵声。
然而,渴望变成失望。
嗐……
饭辙看来是无望了。
那六爷无奈地摇头叹息:“这是什么世道,为嘛就没有打架的呢?唉……”
他憎恨这世道使人变得文明,害他没了用武之地。
“嘿呦喂,那不是那六爷吗?”
冷不丁响起的一句话,叫沮丧失望的那六爷打了个激灵,眼珠子立时有了活力。
“那六爷,您早呀。”
是二狠子,他诚心把嗓门抬高,生怕那六爷听不见。
二狠子错了,那六爷的耳朵比狗耳朵都好使,隔着三米远,有只蚊子飞,那六爷立马就能听出那是公蚊子,还是母蚊子。
“呦——这位是——”那六爷一时没认出来是二狠子。他跟二狠子不熟,平时没什么交集,打头碰脸有数几回,也仅是相互打个招呼而已。
“那六爷,是我呀,二狠子呀。”
“呦喂,王二爷。您早哇。”
那六爷早已经饿坏了,这会儿就是牛头马面跟他打招呼,他也会不假思索地套近乎,就算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六爷,吃了么您呐。”
二狠子明知那六爷饿着肚子,却非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这就叫当着矬子说短话,诚心逗那六爷的肚子骂大街。
“啊啊啊——”那六爷硬生生挤出笑容,“吃过了,已经吃过了。”
这叫倒驴不倒架,那六爷多少还是要点脸面的,明明饿得眼花头晕,却非要装大尾巴狼。
“要不再吃点儿?”
二狠子假模假式假客套,就知道那六爷百分百就范。
“也好。”
那六爷果然就范了,他的人不想就范,他的肚子也得就范。
“给六爷来两碗老豆腐,六根馃子,六个烧饼,再来一碗豆浆,给六爷溜溜缝儿。”
要完了东西,二狠子笑着问那六爷:“六爷,这些够吃吗?”
“够了够了,多了我吃不了。我刚在家吃了半张大饼,还喝了两碗棒渣粥,吃这些已经够了。咱别糟践东西,不够吃咱再要。”
二狠子请那六爷坐下。
那六爷坐在二狠子的对面,满脸堆笑着跟二狠子客套。
“二爷怎么今儿到这里吃早点呀?”
“去南门外见个朋友,走着走着肚子饿了,随便找个摊儿吃两口。多巧,没想到碰见您了。六爷最近挺好的?”
“挺好挺好。二爷最近也挺好的。”
“我也挺好。”
“六爷,别烫着您。”卖早点的干巴老头儿把两碗老豆腐放在小桌上,“您先喝豆腐,我这就给您拿馃子烧饼。”
那六爷已经饿得不行了,这两碗老豆腐就是他的命,他不能再耽搁了,耽搁久了,命就没了。
于是,他端起一碗老豆腐,也不管烫不烫,咕咚咕咚往嗓子眼儿灌。
二狠子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有人这样喝老豆腐,连小勺都不用,也太不讲究了。
一口气将满满一碗老豆腐灌进肚子里,将碗放下,用手擦去嘴角的卤子,长出一口气:“我的妈哎——我总算活过来了!”
这时候,馃子烧饼已经摆放在面前。那六爷顾不得跟二狠子说话,甩开腮帮子,颠起后槽牙,施展三十六吃字诀,一字记之曰——吃!
眨眼之间,碗干碟净,比用水刷过一遍都干净。
“六爷,要不——再来点?”
“行。”那六爷很不客气,“再来一碗老豆腐,两根馃子,我差不多就饱了。”
“好。给六爷再来一碗老豆腐,四根馃子。”
二狠子多给那六爷加了两根馃子,这叫那六爷很是感动。
又是一眨眼的工夫,那六爷把空碗放桌上,抚着小肚子,打了个酸臭饱嗝,满足地说:“吃口热乎饭,浑身上下都舒坦。”
“走。六爷,咱去广东会馆喝茶去。”
“还喝茶呀。”那六爷搓着手,一脸是笑,“好吧,咱去喝茶。茶馆清静,咱好说话。”
那六爷不糊涂,知道二狠子是诚心等着他,也是诚心管他吃饱,这顿早点不是白吃的,他用嘴吃进去,就得用嘴回报。
广东会馆不卖茶,挨着广东会馆的飘香馆才是卖茶喝茶的地方。
上了二楼,找个犄角,二狠子要了一壶珠兰,四品小吃。
“二爷,您要听什么书?”
那六爷快人快语,直截了当,问二狠子想打听什么事。
“听秦二世败家。”
二狠子同样直来直去,嘎嘣脆。
“要问哪一位秦二世?”
“西头,关家。”
“关家?”那六爷的粗眉毛抖了抖,“西关大少,关少斌?”
“嗯。”
“好。”那六爷端起茶碗,小啜一口,放下茶碗,才说:“关家三代,开银号、办粮行,在三条石还有钢厂,跟南洋人合办。关家第二代当家人关寿斌前年咽气之前,将全部家当和买卖交给了这位少斌少爷。”
“嗯。您接着说。”
“关大少哥儿一个,没有兄弟姐妹,大钥匙在他一人之手,大事小情全是他说了算。”
“如今怎样?”
“如今呀,哼哼……”那六爷冷笑,“驴粪蛋,外面光。光有架子,里面全空了。”
“此话属实?”
“千真万确。”
“说说,空成什么样了?”
“银号没钱,粮行没米,钢厂易了主,归了南洋人。”
“他那么的大家业,怎么说空就空了?”
“二爷,老话说得好,持家三十年,败家仅三天,不信您瞧我。妈的,我自以为我是败家的祖宗,没想到姓关的是败家的老祖宗。外人不知道,我可知道的清清楚楚,他老子就是被他活活气死的。他老子死之前已经彻底糊涂了,明明知道儿子是个败家孽障,还是把大钥匙给了孽障。孽障当了家,送走了亲妈,跟小妈瞎勾搭。他那小妈不是好玩意儿,伙同外人坑傻子,才短短三年光景,就把老关家三代积蓄全都挪了窝。”
“他就算买卖没了,可大宅不还在吗?听说在租界里面,他家也有房产。难不成这些都没了?”
“租界的洋楼,全都过给了别人,连一块瓦片都不是他的。大宅也已经在一个月前抵了欠款,那份文书我亲眼见过。那天关家大少跟人在宝宴楼签文书,我正好帮人‘平事’,撞见之后,往文书上扫了一眼。我这俩眼,一目十行,上面怎么写的,我都看清了。上面写得明白,允许关少斌再在宅子住一个月,一月之后宅子就不再是他关家的了。”
“那就是说,这位关家大少如今毛干爪净,什么都没有了?”
“没错!”那六爷斩钉截铁,“除了一身皮,狗屁都没有了。”
二狠子眼珠子快速转了转,阴笑着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果然跟我想的一模一样。”
“二爷,”那六爷小声问:“寻仇还是求财?”
“都不是。”
“用得着小弟的地方您只管说话。”
“有您老哥今天这些话就够了。六爷,我出门急,没带多少,这个您务必得收着。”
说着话,二狠子将一块大洋放在桌面上,用两根手指推到那六爷的眼前。
“二爷客气了,这个我可不能收,您请我吃早点,又请我喝茶,您已经够看得起我了……”
“六爷,您要不拿着,您就是不拿我当朋友。往后少麻烦不了六爷,您拿着买双鞋穿,您要不拿着,我可跟你急。”
“这这这……好吧!”那六爷抱一抱拳,“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那六爷太需要这块大洋,所以他将大洋揣了起来。有这块大洋傍身,就算半月不开张,他也不担心再受饥饿之苦。
“六爷,再问一句。二人行路,水路好走,陆路好走?”
“火车一溜烟,比船跑得快,又不担心风浪急。陆路好过水路。”
“好!”二狠子站了起来,抱拳道:“感谢那六爷指点迷津。回头登瀛楼,我请六爷喝酒。”
“二爷客气,我在家听您好消息。”
“告辞。”
“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