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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旧江集弃马登舟,东方便涌来了水墨一般的流云,连阴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忽而暴如白练天河倒倾,忽而细如齑粉漫空飞舞。
船行椒江,天地一片水色,初夏的天气,潮湿洇渍,闷热难耐,叫人身上总也不见干爽,抑郁的情绪应和着天气,似乎都能挤出水来,湿滴滴全然提不起精神。
一路好山好水好吃好走,有乔装为商旅的军士护佑,又有怀璧竹声陪伴着解闷,这趟旅程不可谓不舒畅,但在霄冠山闹得不愉快始终挥散不去。
那个呆子!
秦簪以手支颐望着窗外发呆,江南岸红肥绿油,在细雨中葱葱郁郁,正是一年繁盛时节,她的心却一忽飘向常余,一忽记挂父亲,一忽又渴望知道生母的消息,杂杂乱乱理之不清,正在发怔,船身一抖,已是靠在岸上了。
无忧无虑仍归属于少女时代,怀璧钻进船舱,兴奋道:“簪姐姐,咱们到钟玄啦!”
秦簪“哦”了一声,抬眼向岸上望去。
灰蒙蒙的雨中隐约能看到黄石山黑黢黢的身躯,城却掩在了山影当中瞧不真切。
收回视线,岸北是几座馒头形状的山丘。
此处离钟玄西江码头还有段距离,但她特意嘱咐过船家停在这里,为的是上岸祭拜周柔。
秦簪接过竹声递来的油纸伞,一瞥之间,发觉妹子清瘦了些,神情里藏着憔悴,知道她是在为常余担忧,心下不禁一叹,自己又何尝不是。
霄冠山护卫队长率一众军士站在岔路口,向着三女恭敬一礼。“我等就送到此处,秦姑娘保重!怀璧姑娘保重!竹声姑娘保重!”言罢转身南下。
三女相互扶持,在泥泞的道路上慢慢前行,转过一个山包,前边是荒地,路烂得更加厉害,姑娘们的裙裾没一刻便沾满了污浊,待走到茔地,膝盖以下已没有干净地方了。
秦簪微感惊讶,怒春方过,正是百草疯长的时节,周柔的坟前非但没有一根杂草,培土更是簇新,碑前的纸灰鲜花尚未被风雨打散,显然是不久前将将有人来祭拜过,想想看,定是五帮十二派的心意。
竹声和怀璧已取出香烛供果,遮着伞燃着了,就在老灰上边点起了新纸。
秦簪悲上心头,眼泪夺眶而出,也不逼污泥,双膝跪在周柔墓前嘤嘤啜泣。
怀璧和竹声念着往日的情谊,一左一右陪跪在侧,眼泪也是走珠价掉。
哭了一阵,秦簪收住悲声,向火堆填了几张纸钱,对着墓碑幽幽而语。
“大姐请安息,簪儿无能,虽未能保住遴甄坊的产业,却已为大部分姐妹找到了安全的新家,你若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雾岸听雪生意兴隆,姐妹们个个能寻得如意郎君。”
秦簪磕了三个头,再道:“至于失散的姐妹,簪儿这次回来还是想尽力帮上一帮,也请大姐冥冥护佑,不叫她们再受苦了!”
竹声忽然捅了捅秦簪,轻声道:“簪姐姐,有人向这边来了。”
秦簪回头看去,见雨中一人撑着伞提着竹篮,深一脚浅一脚走了过来,待近了,认出路上那一张吃惊的脸竟然是盖衔金。
双方无不惊喜,秦簪连忙起身施礼。“见过盖老板!”
盖衔金去年还是个油光锃亮的大胖子,在鹤坂分别之时也没现在这般瘦,前后不过半年多一点时间,肚子已经憋了下去,发丝灰白,额头横了两道深沟,只有那副笑嘻嘻的财神相未改半分。
“你怎么回来了?家人有眉目了么?”
“托您的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父亲。”
盖衔金大喜:“甚好甚好,此喜事得摆上一桌庆贺庆贺!令尊现在何处啊,没和你一道回来?”
“家父身体微恙,现在还在南方调养,我这次回来是办些事情,办完了便去找他。”
盖衔金十分开心,急忙从篮中拿出祭物,三女帮着布置好,盖衔金一个头磕下去,惊得秦簪三人急忙跪倒还礼。
“盖老板同大姐以友相称,如此大礼怎么敢当?”
“我什么心意你难道不知道么?”
盖衔金跪着烧纸,突然长长一叹。
“你是个有良心的姑娘,还知道回来看看你大姐,之前也就尹……”
他突然想起尹菩轩的嘱托,不叫说出行踪,是以欲言又止,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搪塞些许。
“……之前也就隐约听到有有心的客人在家里设灵位祭拜,嘿嘿,那些个好端端没遭殃的姑娘恐怕早就忘了周柔这个人了吧!”
秦簪也叹了一声:“她们本就是家资殷实的,来遴甄坊不过是为着这面金字招牌,真正的情分能有多少!不过话说回来,落在官家的那些姐妹就没人来祭拜过大姐么?”
“你不知道么?”盖衔金在周柔墓前收起了笑脸,满脸严肃。“充往官家的官妓一律禁止出府!”
“还有这种规定!什么时候的规定?”
“就在你们去鹤坂后一个月!”
秦簪拧着眉头试探着问道:“我这次回来一来是为祭拜大姐,再者想找找门路,看能不能把那些失陷的姐妹救出来,照如此说,是否有些难办?”
盖衔金摇了摇头:“有钱能使鬼推磨,能有什么难办的?”
他看秦簪欲言又止,知道是想求自己在资金上帮些忙,不觉苦口一笑。“如今莫指望我了,我现在追了一屁股债,房产都给官府冻结了,也就能吃一口饱饭,要捞姑娘们出来,我是有心无力啊!”
“怎么会这样?”秦簪不相信往日里财大气粗的票号老板说倒就倒。
“为何?嘿嘿!”盖衔金只是苦笑。
秦簪道:“昌元通生意一向不都很好么?官面上打点的也都顺溜!”
“那是往日!”盖衔金怨气十足。“嘿嘿,朝廷北边也打仗西边也打仗,打仗花不花钱?”
“打起仗来花钱如流水,这是老话了!”
“可是国库已经穷得叮当响了,那怎么办?向百姓抠?如今已然加了不少捐税,再压一压,都不用靖王百越旧舜,自己窝里先反了。”
“那朝廷不敢再压百姓,那从何处来钱?”
“问得好哇!”盖衔金一股怨气有了排解的出口,抱怨起来滔滔不绝。“百姓不敢压狠,那当然要抠富商的油膏了。有权有势的富商朝廷也不敢动,里边盘根错节关系复杂得很,谁知道动了这家会牵扯到哪个亲王重臣身上,所以只能动我这样的和江湖草莽过从甚密的商人。”
“你要是配合,好,财去人安乐!”盖衔金伸手往脖子上一横,“你要是不配合,一顶‘通匪’的帽子扣上,钱一文都少不了,另外还得搭进去脑袋,这生意谁敢做?”
秦簪这下有些着急了:“周帮主那边没想法子疏通疏通?”
“周帮主?”盖衔金又是一声苦笑。“他老人家都消失好一阵子了!”
“消失!怎么回事?”
“我为这事还找过刘得川,你猜怎么着,他也不见影,一问,伙计们说是寻炼贞坊和泼教的晦气去了,山南海北的打,实际谁也不知道他们确切的行踪!”
盖衔金伸手轻轻抚了抚周柔的墓碑,神色哀怨。“人都没了,报仇有个鸟用,还能活过来不成?自家妹子的坟也不来清扫,若非我每月初一十五除草培土,你看看那边的乱坟岗子,一胡片荆棘杂草,这里就能好得了?”
难怪坟前如此整洁,回想见盖衔金第一面时,自己暗道这人是个色鬼,再看如今行事,方知不可以貌取人,日久方现真心,秦簪不由得深深感动,再次盈盈下拜。
“感承盖老板一片苦心,秦簪这里再拜!”
盖衔金伸手扶起秦簪,重又浮现笑容。“我也是的,越老越不成器,尽顾着自己嘴爽,湿漉漉的叫你们在这里难受,快起来快起来,随我回府,虽说我手上如今有些紧张,但管你三个小姑娘的一口饱饭还是没问题的。”言罢起身拾篮,引三女向城中而去。
出茔地上车,进西貅门便是西市。虽是雨天,西市里仍是车来人往,当行到昌元通时,赫赫的两张封条四仰八叉地糊在大门上,门前一个人都没有,行路的像是怕粘上晦气一般匆匆而过。
车子转进一条巷子,七拐八拐向北驶去,渐渐离票号远了,不一刻到了一扇小门脸,就是盖宅。
盖衔金将三个姑娘安顿在客房,用过了午饭,秦簪私下里拉出来盖衔金。
“还有件事情想托盖老板帮个忙。”
盖衔金玩笑道:“只要不是叫我卖房子,其他尽管开口。”
“在南边和父亲团聚时,他提到我生母曾经流落在钟玄,如今不知是生是死,盖老板您朋友多,能都帮忙打听一下。”当下将茹婉儿的情况告知盖衔金。
看着秦簪期盼的眼神,盖衔金实在不好拒绝。“这样,毕竟时间过去十几年了,线索一时半会不容易找到,我先去托人问问,若有消息立刻告诉你。”
秦簪双膝一软就要跪拜,盖衔金连忙扶住。“你是周柔最喜欢的妹妹,也就是我盖衔金的亲妹子,你们只管好好住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说现下受制,但我盖某多少还有些人脉,你就等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