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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静。无边的黑暗涌来,严严实实压住她。
木子棉孤独地蜷缩在沙发上,一个人的离开会让整个世界突然间变得冷清,静若死水。犹如一场盛宴,因为某个关键人物的离去,气氛一下就没了。
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很灰暗,很茫然。自从那天在九音山葬完他后,木子棉就感觉自己把魂丢了,什么事也打不起精神,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窗帘全部拉上,一点阳光也不让进,灯也不开。她像个孤魂,囚禁在报社那幢旧楼里。心情潮湿,发着霉,思想更是灰暗一片。
乐小曼这个中间打过不少电话,以前遇上不顺心的事,木子棉会第一个找小曼倾诉,小曼也乐于听她倾诉,并且讲给她一大堆逃离痛苦解决麻烦的方法。乐小曼称这些为锦囊妙计,木子棉也觉得对待生活不如意,小曼办法就是比她多。比如发现凡君跟周培扬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后,木子棉就感觉整个生活都掉进了黑洞,日子暗黑一片,冲突不出去。小曼劝她,你跟一死人较什么劲啊,她再本事大,能从你手里抢走那块宝?
“宝”说的是丈夫周培扬,乐小曼眼里,周培扬什么都好,能干、会挣钱、有气派,是这个社会的风云人物,给女人长足了精神。跟着这样的男人,哪能没有幸福感?换了她,美得要死了。所以小曼认为她是无理取闹,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想想看,凡君在前,你在后,人家对凡君有点情,很正常啊。他们三个大学时的故事,难道你没听过?三个都是情种,都对凡君想入非非过,这不怪他们,要怪就怪凡君太优秀,美人,还是冷的,还那么有才,男人不疯死才怪。但你拿这些折磨自己就不对了,要容许男人心里有想法,木木你错就错在想把男人的心控制住,男人心里想什么,咱最好不去管它,抓住钱袋子才是根本。”
乐小曼讲起来头头是道,一条接着一条。有些听了,木子棉觉得有理,比如不该跟一个死去的人争风吃醋,况且凡君还是他们大家的朋友,她自己都对凡君喜欢得不得了呢,周培扬想入非非一下,也不是多大的事。
“天没塌下来,就算塌下来,也由你家大老板撑着,干吗跟自己过不去?”小曼又说。
但有些,木子棉接受不了。比如乐小曼的身心分离论。说这年头儿,指望男人能忠心耿耿地爱你,外面不动一点心思不分一会儿神不失一回身,简直天方夜谭。这样的男人甭说没有,就算有,也是怪物,大奇葩,不值得稀饭。她故意学网络用语,将稀罕说成是“稀饭”。“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别再追逐什么爱情了,那种酸掉牙的东西中吃还是中喝,快扔给那些乳臭未干的青涩小丫头吧。我们是老娘级,要实实在在抓住一些东西。这叫什么来着,对,扔掉现象抓本质。”乐小曼非常得意,她能从一大堆陈腐滥调的词里找到最实用也最能排泄自己情绪的新用法。可是木子棉听了一点兴奋劲也没有。“什么是实实在在的?”她扭过头问。乐小曼认认真真看她一会儿,摸摸她的额头:“木木你没病吧,活这么大,你连啥是最实在的也没搞清?”木子棉嗯了一声。乐小曼很失望地摇摇头:“木木你完了,病得不轻,而且没法治。”木子棉刚要说没法治就不治,乐小曼突然指着她家偌大的房子说:“这,金碧辉煌的房子,花不完的票子,你家的豪车,舒舒服服不用坐班不用看别人脸色的日子,还有大老板太太的身份,哪样不实在?木木你怎么守着幸福叫穷呢,你是在气我是不是?”
乐小曼很认真,也很激动,说着说着,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嘴里喷出一个字:“换!”
“换什么?”木子棉把头歪过去。
“把我家那头猪换给你,把你家这花心萝卜让给我,我只享受一年,行不?”
木子棉以为她能说出什么新鲜话题来,没想又是一句陈词滥调。
“没劲。”
她回敬一句,就又沉浸到自己的心事里去了。
这一次,木子棉没跟乐小曼说。一来小曼刚从上海回来,正为女儿考音乐学院的事发飙呢,据说还跟她家那头猪狠狠干了一架,把汪世伦的脸都撕破了,是真撕破,汪大教授一周没敢去学校。二来,这次不比往常,往常都是她跟周培扬出问题,属于家庭纠纷,家庭纠纷当然可以拿来跟闺蜜讨论。可这次……
这次是啥呢,木子棉一时也说不清。
一件自己还没搞清的事,怎么拿来跟别人说,不能!
木子棉只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去想。她是想搞清楚跟杨默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心灵出轨,还是?
快到中午的时候,手机叫响,木子棉以为还是乐小曼打来的,没接。她想杨默的时候,不想让乐小曼参与进来,这种心理很奇怪,但又舒服。木子棉还是第一次这么对小曼,自己也觉有点不够意思,但就是不想理她。可电话叫个不停,她烦了,走过去狠狠抓起,想掐断这烦人的叫声。电话居然是苏振亚打来的,木子棉呀了一声,接起。
苏振亚说:“还窝在家里吧?”
木子棉问:“您怎么知道?”
苏振亚说:“论坛那边找不到你,就想你一定又遇事了。”
木子棉哦了一声,没往下说。周培扬一直反对她参加的这个论坛,就是这位叫苏振亚的教授发起的。苏振亚是个学者,木子棉最早认识他,是因为一堆文章。当时她还在报社担任编辑部副主任,有天一位年轻编辑拿来一堆关于探究现代婚姻和现代人心理疾病的文章,要她看。只翻了几页,木子棉就被迷住了。文章观点新颖,剖析准确,尤其对现代人遭遇的婚姻危机、情感裂变,更是做了细致入微式的解剖,并尝试着用心理学的方法为婚姻中的男女号脉。木子棉花了两个晚上,算是把文章过了一遍。她被苏振亚质朴的文风、面对面交流式的语气感染,对苏振亚谈到的诸多案例更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中文系毕业后来又对心理学特别是精神分析学说着迷的木子棉如同枯燥航行中突然发现灯塔,兴奋死了。当天便打电话给苏振亚,非要跟他面谈,并诚恳拜他为师。苏振亚也是一位开朗的人,开朗且率真,讲话不瞒不藏,且往往能善良地击中要害。两人一见如故,很快便成了莫逆之交。不久之后,那些文章以专栏形式发表,反响极为强烈。木子棉办公桌上的电话被打爆,她这才知道,婚姻问题根本不是她原来想的那种个案,看似繁景一片的高歌中暗藏着那么多的不幸。除一般的家暴、外遇、第三者插足等等外,木子棉又听到许多新鲜事,比如性冷淡引发的不和,比如潜藏在极端自私后面的男性不安全感,还比如明明是炽热的爱表现出来却是冷冰冰的霸道。总之,那段日子木子棉听够了男人女人的倾诉,世界像是突然为她打开一扇窗,让她一下子看到了许多陌生而残酷的东西。当然,这些都是裹挟在婚姻外壳里的,个别外壳还光鲜透亮,耀人得很。
那个时候木子棉还没把这些跟自己的生活联想起来,那段日子她幸福着呢,老公下海创业,发誓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她很支持,是男人就该去闯,这是她的逻辑。若不然,周培扬也不敢草率从政府部门跳出来,吃什么螃蟹。自己在报社如鱼得水,上上下下恭称她才女,她自己也认为自己很不错。所以她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去听去思考,这个世界上不幸的人原来那么多,这个世界上原来有那么多的隐秘,看似一桩桩鲜亮的婚姻里还藏着那么多难以启齿的痛。木子棉不安的,年轻优越的她忽然有了一份责任感,一份拯救他人的使命。
苏振亚笑她:“你是个理想主义者,而研究这些问题要有承认生活缺憾的勇气,你不具备。”
“我不具备吗?”她不相信地盯住自己已经拜过的老师。
“一个生活十分优越的人,是无法进入他人痛苦的。等你经历点波折再说吧。”
教授苏振亚当初本来是句玩笑话,谁知竟一语成谶。先是周培扬创业失败,从一条野心勃勃的大龙一下缩成一条虫。公司承接的第一项工程便出了事故,虽然没死人,但重伤五人。而甲方领导又是一名贪得无厌的人,不但贪,还色。为处理善后木子棉陪吃饭时竟然敢当着周培扬面将脏手伸到她胸脯前。要不是当时还有报社这块牌子罩着,怕是那时候她就会成殉葬品。事故最终算是处理了过去,周培扬却欠下一笔巨债,按当时的想法,这辈子都休想还清。这也成了她后来放弃热爱的编辑工作,接受广告部工作的一个原因,想为周培扬实实在在做点什么。谁知命运自此跟她作对,一连串的变故接踵而来,乱石一般砸向她,原本美满的日子横遭雷劈,一桩桩稀奇古怪的事令她应接不暇,喘口气的机会都没。
累啊。木子棉长长叹一口气,这些年,要说她真是不怎么容易。
先是周培扬跟母亲庄小蝶,她都说不出口。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时撞眼里的那一幕,她怎么也抹不去。心情好时她能把一切想开,也能忘掉,能释怀,一旦心情变坏,那一幕便以刀刺剑穿的形式狠劲地咬她,让她瞬间觉得生活真他妈没意思,狗屁婚姻,狗屁爱情,全他妈的是骗人的。
再后来,周培扬是发了狠,二次创业成功了,大洋一天一个样,上天对他格外的恩赐,没几年,便从一个负债累累的失败者变身为光芒四射的企业家,商界明星、大腕,按时下的说法,是重量级人物。可木子棉却不慎坐了滑铁卢,广告部经理本来做得很稳,业绩也很突出,毕竟她的能耐在那放着,只要有平台,不可能发挥不好。按姚启明的说法,她是点石成金的人,女杰中的女杰。谁知那年报社突然曝出一起腐败窝案,分管广告的副总姚启明第一个被搅进去,跟着,一拨人受到调查,报社一时乱了套。木子棉也未能幸免,作为姚启明身边的红人,被有关部门怀疑实属正常。她在一个小宾馆住了两个月,当然是让有关部门“请”去的。那两个月,对她此生有摧毁性的作用。她尝到了从天上到地下的人生苦味。以前风光无限的报社广告部主任,报社上下宠着的角色,忽然间被打入冷宫,行动什么的全没了自由,还要天天面对一张张威严冷酷的脸,谈那些她根本不知情的问题。雪上加霜的是,也就在那个时候,她经手的一宗大额广告出了问题。一家叫作先锋的广告公司,以偷梁换柱的方式从她手里骗走五百万广告费。都怪她太轻易相信那个叫亚海的年轻人,之所以跟先锋广告公司谈代理权合作,木子棉就是看中了亚海的年轻还有魄力,以及二十多岁年轻人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青春气息。她想帮他,太想帮。这是一种毫无来由的愿望,离奇得很。后来乐小曼得知内情后骂她:“什么是想帮她,你是发春,见不得年轻男人。”木子棉据理相争,说根本不是小曼说的那样,她是看好这个孩子,尤其他的奋斗精神。
“结果呢?”小曼恶作剧地问。
“结果被骗了,他拿着报社先期预付的五百万,跑了。”木子棉沮丧地道。
五百万预付是她自己做的主,跟被抓的姚启明没有关系,这事姚启明也不知情。报社广告部为谋求业务发展,承包了两条主街的灯箱广告,为了揽到更大的生意,要先将两条主街道的灯箱广告重新更换。本来这钱由先锋公司出,可亚海三番五次向她告艰难,说公司刚刚接手一笔大业务,投入太大,让报社先垫付一些,等客户的预付款到账,马上还回去。木子棉自作主张,从广告部小金库拿出五百万,垫付给先锋。谁知钱付出去三天后,叫亚海的消失了。
那笔钱是周培扬替她还的,如果不还,她有可能去坐牢。
这之后,周培扬对她的态度,就变了。按木子棉自己的话说,周培扬华丽转身,实现了从奴隶到将军的大翻转。
苏振亚打电话让木子棉过去,说有要事跟她商量。
木子棉不能不去。
这些年,苏振亚对她帮助很大,如果没有苏振亚,一次次的苦路,她是走不过来的。
他们这些人,按周培扬的说法,是疯子。一段时间乐小曼也这么说,包括对苏振亚,乐小曼意见大着呢。“你老跟他在一起什么意思啊,难道你恋老?”
木子棉知道自己不恋老,更没传说中的恋父情结,况且苏振亚也不会让她恋。但是生活永远不是一个人行走,每个人都需要别人引路。木子棉当天便坐了车,来到了这座叫银州的城市。
银州不大,所处的位置也很偏僻,跟铜水自然是没法比,可木子棉觉得亲切,一种归家的感觉涌来,木子棉突然想哭。
苏振亚没让她哭。
苏振亚也是刚刚得知杨默去世的消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木子棉。
“他的死让我们悲痛,不过木木。”老教授苏振亚顿了一下,在一条长石上磕了下烟锅。他抽大烟锅,多年的习惯。又装上烟末子,点燃,猛吸一口,然后爆发出一片剧烈的咳嗽。木子棉有点紧张,苏振亚的咳嗽很厉害,每次都有接不上气的错觉。她提醒过几次,让他少抽,或不抽。苏振亚听不进去,说人有些习惯能改,有些不能,改了,就不是你了。
“可这是坏习惯,不好。”
“习惯这东西,无所谓好无所谓不好,关键看适合你不,适合你的,就保留,不适合的,就把它剔除。”
苏振亚老是有他自己的理论,他在这个世界上应该算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
苏振亚终于咳完,自己给自己捶了捶背,说:“不过木木,你应该清楚,谁的生命都不可能永恒,人其实就是一道虹,有的人时间长一些,有的人时间短一些,但最终大家都得离开。”
“为什么先离开的是他?”
木子棉本来是不想谈杨默的,从九音山回去后,她就下决心要把这个男人忘掉。事实证明,她没忘掉,而且杨默一路跟着他,到了银州。
苏振亚长叹一声,他们坐着说话的地方是一个公园,都市人眼里,这样的公园如同菜园子,不过木子棉倒不怎么介意,反而很喜欢这里的气味。苏振亚原本是想带她到茶坊去叙,路过公园时,见木子棉两眼放光,灵机一动,带她来了这里。
“木木,振作起来吧,人死不能复生,走的走了,活着的人,还得努力活下去。”苏振亚语重心长。他的一头白发在风中轻拂,看上去他是那么有智慧。
“教授,我想振作,可真的振作不了,这样的坏感觉,已经不是一天两天。”木子棉如实道。
“我懂。”
是的,苏振亚懂她。如果不懂,当初苏振亚就不会把论坛交给她来打理。苏振亚创办这个论坛,就是想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共同探究现代人的内心世界。尤其欢迎那些心理有问题的人来论坛自救。论坛一开始由一个叫马克的男人来打理,这家伙非常有才,个性十分张狂,常常有惊人之举,后来他自杀了,居然是为了一个小他二十多岁的女大学生,马克五十多岁,一直保持独身,按他的说法,是典型的婚姻怀疑主义者,但不能叫独身主义,他不喜欢独身,他只是还没相信爱情,等有一天他彻底相信了,就会选择去爱。结果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小女生,爱得轰轰烈烈,输得也轰轰烈烈。马克的自杀,是那一年非常经典的一件事,他选择在立交桥上,车流最多的时候,手里举着一张牌,上面写着“我相信爱情”五个黑体大字。从立交桥跳下去后,他摔成了肉饼,木牌却依然好好的。论坛里的人便说,那不是木牌,那是马克至死追求的爱情。
马克死后,论坛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打理。那个时候的木子棉已经非常憔悴,因为五百万的事,她被报社辞退,倒是有不少单位请她去做事,木子棉没那个心劲,她想调养一段时间。结果这一调养,在家里就待了将近六年。六年啊,还是人生最为美好的岁月。六年里大洋是越做越大,大到令她吃惊的程度。周培扬回家的次数和在家里待的时间,却是越来越少。起先木子棉不关心这个,他忙他的,她闲她的,互不干涉互不侵犯,她甚至认为这样的日子还清闲自在。但六年,纵是再不关心的女人,也得过问一下。周培扬的回答是忙,他也确实很忙,不是找项目,就是干工程,要么就陪领导吃饭喝酒,或者陪领导七大姑八大姨游玩。总之,对她的关心越来越少,对这个家的热情度也越来越低。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吃什么穿什么你随便,想怎么糟蹋钱都行,从现在起,咱们再也不会缺钱了。
木子棉很诧异地问:“你怎么老跟我提钱,我跟你要钱了吗?”
周培扬有点陌生地盯住她,片刻后说:“你是没要,但我必须让你知道,这个家,再也不会为钱的事发愁,我要让你好好地享受生活,这是我周培扬的责任。”
周培扬说得非常自信,木子棉却更为诧异地问:“责任?”
“是啊,难道我周培扬不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说着话,周培扬脱了衣服,去冲澡了。木子棉坐在沙发上愣愣地想了会儿,追进卫生间问:“周培扬,你的责任难道就是十天半月回一次家,拿家当旅馆?”
水声哗哗中,周培扬抛过来话:“忙啊老婆,几千号人跟着我吃饭呢,有时忙得气都喘不过来。”还大言不惭地说:“你就多担待一下吧,这年头赚钱有多难,你不是不知道。”
“钱,钱,钱,周培扬,钱能代表一切吗,我到底是嫁给了你还是嫁给了钱?”木子棉彻底恼火了,周培扬不跟她谈钱,两人多少还能交流几句,一提钱字,她心的某个地方马上会生出蛇咬般的痛。她知道,这都是那五百万害的,尽管周培扬从来不在她面前提那五百万,但又似乎生活的每一分钟,周培扬都在拿五百万砸她。周培扬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早把那事忘了,不就五百万嘛,干吗记那么牢。但周培扬这态度,说话的语气,越发让木子棉觉得,他压根没忘,他就是故意。
“好啊,周培扬,你现在发迹了,成功了,砸一摞子钱下来,就让我舒服,可我过的什么日子你知道吗?”
“什么日子?”周培扬已经洗完澡,披着浴袍,边往外走边冲她说。
“囚徒,我是囚徒你明白吗?”木子棉近乎啸叫。
周培扬被她的叫声吓住,骇然盯她半天,道:“木木你怎么了,你不该想那么多,想多了不好,要简单,简单才有幸福感,懂不?”说着伸出手,想逗她一下。
木子棉一把打开他:“滚你的幸福感。周培扬,你个骗子,你用谎言骗了我,现在又用钱来羞辱我,你是恶魔!”
骗子这个词,是在撞上周培扬跟母亲庄小蝶不堪一幕后木子棉骂出的。在这之前,木子棉一直坚信,周培扬是爱她的,她呢,更加深爱周培扬。如果不是这份爱,当年他们走不到一起,如果不是这份爱,木子棉也不会活得这么自信。女人的自信从何而来,一是容貌,二是爱。这是木子棉坚信的真理。有了这两样东西,女人就成了这个世界的宝物,到哪都能流露出优越感来,自信心由此而生。事实上木子棉也是靠这两样东西支撑自己,至于别人说的才气还有干练,她从不相信。女人活着不是征服世界的,而是征服男人,心爱的男人,将世界这个庞杂物留给男人们去折腾。她只要守护住一份爱,枕着一双有力的胳膊安然入睡就行。可是那一幕毁灭了她,让她突然觉得世界很可怕,男人女人都可怕,自己更可怕。自己认定了的爱情,自己借以自豪借以依赖的爱情,竟是一坨屎!
骗子!那天她不但扇了周培扬一记耳光,而且重重地送给他这个荣誉称号。
事后,周培扬一句也没解释,跟她什么也不说,既不辩解也不强词夺理。他的表现令她可怕。一般情况下,男人被老婆捉奸,总要找这样那样的理由洗清自己,其实周培扬洗清自己也很容易,只要把屎盆子扣她母亲头上就行,但他就是不扣。不只如此,木子棉气得掉头回家,周培扬居然不跟过来,而且又在母亲那边住了三周。
三周!
一对不要脸的东西!
这也是当年木子棉送给周培扬同时也送给生她养她的母亲的一句恶语。
直到周培扬二次创业成功,也直到报社那档子事发生,周培扬处理干净后,请她出去吃饭,说是压惊。饭间周培扬变戏法地拿出一束玫瑰,学当年追她时那样,深情地看着她,叫了一声“棉”,将花送她怀中,俯下身,热热地吻了下她眼睛。吻得她有几分张皇,也有几多不自然。
“干吗呀,神经。”她连推带挡地叫喊。
“这束玫瑰呢,就是告诉你,我们的爱依然新鲜,依然纯真,只不过表现方式跟当初不同罢了。”
“才不要听你这些。”木子棉故作矫情,其实心里已经溢满了浓浓的醉感。
那天饭后,两人沿江边散了很长时间的步,周培扬起先不说话,木子棉也不说,就那么走啊走。后来木子棉忍不住了,道:“你是哑巴啊,还是话冲别人说尽了?”
周培扬猛地拉过她的手说:“要我说可以,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木子棉心里热热的,其实这样的生活才是她梦想的。
“把那个词收回去,而且以后永不许说。”
“哪个?”当时木子棉真是没反应过来,直等周培扬说出“骗子”两个字,她才蓦地一怔。不过她很快就过激了,愤怒地扔了花:“弄半天,你是为这个来的呀。”
虽然那天她砸了场,但此后,骗子这个词,她真是再也没有说过。哪知这一天,这词又那么习惯地从她嘴里跳了出来。
周培扬的脸一下白了许多,整个人像是突然遭受了袭击,表情缩在一起,身子也在抖,嘴唇发白,发紫,眼里也充了血,杀人的样子。
“骗子!”木子棉又狠着嗓子叫过去一句。她就这性格,不发作便罢,一旦发作起来,恨不得把海底翻个。
“砰!”一声。他们家最值钱的一个花瓶碎了,花瓶是周培扬花高价从香港黑市淘来的,很珍贵。他说看见花瓶的第一眼,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了她。“真的是你,仿佛上天有什么暗示,让我瞬间对它有了感应。”他一边喜滋滋地抱着花瓶,一边又说:“真的像你哟,不信你瞧,这瓷,这做工,天下无双,你所有的气质它都有。”
木子棉觉得荒唐,人怎么能像一件瓷器呢,这花瓶又呆板又老气,还透着一股愚气,仿佛古老岁月里一块化石,怎么能说像她呢?
后来看得多了,木子棉自己也有了这种感应,你还甭说,这花瓶真是像她。古朴典雅,拒绝庸俗,外表看似笨拙呆板,做工却极显精致,且深藏着艺术功力。瓷绝对是上等中的好瓷,皇家用品都不见得能赶上它,尤其浑朴中透出的灵气,得用心去观察才能发现。
木子棉自此爱上了这件瓷,哪知,这一天,它碎了。
碎片盛开的时候,木子棉觉得自己也跟着碎了。
木子棉决定走出家中,她要工作,必须的。靠男人养活的日子不是她要的,她冲周培扬说,欠你的我会还给你。说完这句,她就出门找工作去了。
报社是回不去了,木子棉也不想看到那些旧脸,她想换个环境,以她的资历,还有能力,不相信没好的工作等她。但她万万没想到,时代变了,这才离开工作岗位多少天,时代就变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她去了几家小报社,落落大方地递上精心准备的简历,有时还刻意强调一下以前在大报社时几项引以自豪的大业绩。没用,人家随便翻拉几下,再抬起头,认真地盯着她看一会儿,审贼似的,微微一笑:“对不起木总,我们这边没你合适的岗位。”或者说:“对不住木总,现在新人一大堆,他们都找不到地方,木总这身份这年龄,我们就更不好接受了。”
什么话?嫌她老还是嫌她干不动活?连着试了几家,木子棉才知道,摆过去没用,拿出老皇历同样没用,人家说得对,新人一大堆都讨不到饭碗,哪有饭碗让她端。
木子棉绝望得要死,一遍遍诅咒,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说我是老人,难道四十岁的女人就不能工作了吗?乐小曼来看她,听了她的述说,十分惊讶地说:“木木你有病啊,好好的神仙日子不享受,干吗跑去找罪受?”
“神仙日子?”木子棉睁大了眼睛,她最听不得乐小曼这口气,好像她窝家里,就是享福似的。
“当然是神仙日子啊。木木我跟你说,你可别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知道现在求职有多难吗?我单位一堆家长,整天为儿子闺女就不了业咒天咒地呢,人家二十来岁的小姑娘都没人要,你我这年纪……”
“我这年纪怎么了,工作靠的是实力,靠的是才干,吃脸啊?”未等小曼讲完,她就抢话道。
“不吃脸,木木你说得对,是不吃脸,可你告诉我,不吃脸吃啥?”
“你——?”
纵然这样,她还是不甘心,又跑了一段日子,不去报社和新闻单位了,去公司,应聘一份文秘或公关策划总行吧?这次她是被自己吓回来的,所到之处,不用张口,只要看一下坐在清凉办公室格子间的男孩女孩,顿然就没了张口的信心。更搞笑的是一家文化传媒公司,她脚步刚送进去,热情的前台小姐便迎上来:“请问阿姨是找人还是来谈项目?”
“阿姨?”木子棉怔怔地盯着女孩看了半天,这声“阿姨”叫垮了她。女孩怎么着也过三十了,就算没结婚也该划到大龄剩女中去,但她叫阿姨的那份自然劲,好像木子棉已经老态龙钟。
她逃也似的离开那家公司,下楼梯时差点把脚崴了。边逃边心说,滚他的单位,滚他的工作,我木子棉就算饿死,也不再找这份屈辱。
她把这叫屈辱。的确,她受不了这屈辱。
乐小曼哈哈大笑:“这就对了,我说木木啊,知道天底下多少女人羡慕你吗,大老板夫人,贵族,上流阶层。”乐小曼把所有能用上的词都用上了,然后道,“上帝是关上了你吃苦的门,给了你一座皇宫啊。”
“少说这些没用的,你是嫌我还不够落魄?”
哪知这句话让乐小曼反着领会了,中了箭似的说:“得,得,得,你就少拿落魄来羞辱我,好歹咱朋友一场,不至于把我脸皮扒净吧?”
“说哪里了,哪个扒你脸皮?”木子棉犯了急,再怎么着,她也不可能伤小曼。
小曼却说:“好了木木,咱都不是外人,说话也用不着拐来拐去。我乐小曼这辈子是没嫁好,误撞了一头没有出息的猪,但我认了,我就这命,上次去寺里算过的,人家说我八字太冲,钱啊啥的跟我不沾边,穷命穷过。可木木你不同,你别对不住人家培扬。”
“对不住他,我怎么对不住他了,小曼你到底向着谁说话?”
“我谁也不向,我认理。”乐小曼越发认真起来,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人看了想笑,可木子棉笑不出。因为乐小曼接下来就不只是数落她,而是声讨了。
“木木你是生在钱中不知钱,搂着福睡还嫌福贵。你找工作我不反对,可你想过没,你现在这身份,一个月给两千,干不?受得了那份苦不?你以为钱真的那么好赚啊,要是好赚,我乐小曼用得着兼几份工,天天跑去讨人家笑脸?”
“小曼你乱说,你怎么跑去讨人家笑脸了?”
乐小曼苦笑一声,说了句男人们常说的话:“木木,你真是饱汉不知饿汉的饥啊,让我怎么说你呢,知不知道我最近干什么,给人家当化妆品推销员,不,不叫推销,试销,就是任何想买化妆品的人都可以拿我这张脸做实验。瞧瞧,木木你认真瞧瞧,我这张脸成什么样子了?”
木子棉这才发现,小曼的脸真的大不如以前,以前她肌肤多细白润滑啊,说像玉都把玉抬高了,现在这张脸,虽然还白着,但细是端端没了。粗糙不说,还多出许多细小的疙瘩,仔细一看,就是劣质化妆品闹的。
“小曼你——”木子棉一时怔然,她总是沉浸在自己的苦痛里,却很少关心朋友,哪怕是小曼这样的闺蜜。
乐小曼笑笑:“没事,早就习惯了,为了我家宝贝女儿,我豁出去了。”
“不至于吧小曼,就算你生意失败,也有你家老汪啊,再怎么着他也是校长。”
“少提他,我可警告过你不止一次了,再提,朋友都没得做!”小曼突然恶狠狠道。
木子棉知道,小曼跟汪世伦关系并不好,或者说,小曼对汪世伦早就失望。他们的婚姻,也是一本血泪账。
乐小曼曾是一位中学教师,她和木子棉的友情是通过可凡建立起来的,乐小曼做过可凡的班主任,她爱这个孩子,自然就对孩子的母亲多了份好感。很多问题上,乐小曼都能跟木子棉沟通,有些话题她们甚至谈得很投机。
比如对男人,乐小曼虽然嫁给了汪世伦,还跟他生了洋洋,但乐小曼并不爱汪世伦。这一点她没跟木子棉保密。
乐小曼说,她爱的男人有两种,一种是能顶天立地,敢作敢为,活着是条汉子,死了是个英雄。另一种男人虽做不了英雄,但他有骨气,能让女人直起腰来。
乐小曼又说,好男人都让你们分光了,我像个捡破烂的。木子棉倒是夸过几句汪世伦,说不管怎么他是有学问的人,这世界上什么都可以买,独独学问不能。还说小曼你要珍惜。不夸还好,一夸,小曼就火了。“少给我提学问,知道这辈子我最恨什么吗?学问!”
一度时期,木子棉认为是乐小曼过于强势,或者生活观价值观有问题,人干吗非得有钱啊,再说汪世伦是教授,也不差钱。但跟乐小曼交流多了,才知道生活远远不止这样。
乐小曼嫁给汪世伦的时候,汪世伦就已是副教授,在学术上已小有名气。那时多数人还认为是乐小曼高攀,可随着岁月流逝,乐小曼便越来越不满汪世伦的学究气,尤其是跟周培扬和方鹏飞接触多了后,乐小曼更是有种嫁错人的感伤。
小曼是个心很强的女人,她不能容忍婚姻的平淡和生活的平庸,为此她极力劝汪世伦放弃教书,学周培扬一样下海经商,无奈汪世伦是个除了孔子以外对什么也不感兴趣的人,乐小曼一激动,自己辞了公职下海经商。先是搞服装,折腾了两年,积压了一大堆,后来又搞电器,店还没开张,一把大火差点把她也烧了。折腾来折腾去,乐小曼什么也没做成,反倒欠了一屁股债。这下汪世伦有话说了,他无不讥讽地说,做教师有什么不好,你偏要往铜臭堆里钻,这下你钻呀,你不把这个家赔进去你是不甘心呀。
乐小曼偏是不信邪,她又从四处借钱,开起了美容院。还好,这次算是找对了感觉,美容院开到后来,已在铜水小有名气,赚钱不说,重要的是给了她信心。可汪世伦不这么认为,他认为乐小曼这是在堕落。一个堂堂的人民教师,居然干这种下三烂职业。不幸的是,在汪世伦的冷嘲热讽中,乐小曼再次走了霉运。她瞒着木子棉她们,斗胆包天地给那些一心想大起来的女人们做隆胸手术,后来又扩展到割双眼皮和隆鼻梁,结果进来的硅胶有问题,劣质品,把人家毁容了。官司打到了省里,引得各路媒体来围剿。乐小曼本来就没什么医学常识,擅自做整容更是违法的事。如果不是周培扬他们全力解围,乐小曼不只会赔得倾家荡产,人也得进去。
木子棉没想到,经历了那么多折腾,最终她的落脚点却到了苏振亚这里。
就在她被找工作的事折腾得筋疲力尽心灰意冷时,苏振亚找到了她,看着她染几分苍凉和憔悴的脸说:“到我这儿来吧,别四处碰钉子了。”
“去你那儿干什么?”
“打理论坛,马克走了,论坛不能停。再说我还为你设计了一条路,我是专程为这个赶来的。”
“什么路?”木子棉当时并没抱什么希望,心想自己都这样了,还有什么路可走。没想等苏振亚说完,立刻就有了精神。
苏振亚让她一边打理论坛,处理日常事务,一边写书。
“你有这个才,本来就是学中文的,加上在报社干过,这些年呢,又历练不少,对社会,对人生,也算有收获了。论坛别的给不了你,但可以提供给你丰富新鲜的素材,你可以把它们写成小说,也可以写成你喜欢的任何文体,总之,是要自己沉下心来,认真去做事,而不是空想。”
苏振亚特意用了空想这个词。
木子棉似有所动。
经过一番思考,木子棉接受了苏振亚的建议,也给自己订了一个宏伟的计划,想写一部关心女性心理和爱情的小说,这方面她相信积累是够的,专业知识也不缺乏,缺的就是坚持下去的勇气。
本来一切都在按计划有条不紊地实施着,木子棉喜欢这个论坛,也庆幸苏振亚选了她。她这一年的分居,导火索是周培扬和罗希希的恶心事,但另一个目的,是想从婚姻里静下来,也从纷乱的生活中静下来。她真的想当一名作家。小说大纲已经完成,该做的准备业已做好,如果不是遇到杨默,怕是……
唉,杨默。
木子棉恨恨地摇了摇头。
木子棉不知道,对杨默的喜欢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更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他。但她清楚,她是被杨默那张忧郁的脸吸引的。
一个五十二岁的男人,居然有一张孩子般透明而又忧伤的脸,一双满是睿智的眼睛,奇奇怪怪有一股蓝色的光。
你想想,现在哪一张成年男人的脸上,不是写满荒唐就是奸诈,再不就是一脸沧桑。相比前者,木子棉更不能容忍的,就是沧桑。可杨默脸上没有!杨默的脸虽然是阴郁的,但那阴郁跟她讨厌的那些男人的阴郁有很大不同,跟丈夫周培扬脸上的阴郁也不同。丈夫周培扬脸上,多的时候写的是隐忍,写的是压抑,他像一个永远得不到性满足的男人,那张脸一年里也灿烂不了几次。这正是木子棉最最不能接受不能容忍的地方,作为女人,一个自认为姿色和床技都不错的女人,却不能让男人开心,她好失败。当然她也知道,周培扬脸上的抑郁还有沉重,跟性没有关系,但她就是想不通,她不喜欢整日活在沉重和压抑里,她需要清新的空气,需要自由的交流,需要干净而浪漫的温馨。
是的,干净而浪漫。她无数次地设计过这种生活,从跟周培扬恋爱到现在,她都在设计着这种生活,可惜,这种生活离她越来越远,周培扬也离她越来越远。
她讨厌阴,尤其讨厌周培扬脸上那种阴。
杨默的阴却是一个例外,杨默的阴是从蓝色的眼光里掉下来的,掉下来后均匀地涂染在棱角分明的脸上。那显然是生活之外的东西,是内心奔放的另一种色彩。
指不定他内心有多活跃呢,说是诗人一点也不夸张,像极了。
木子棉因此而相信,这个男人的生活是清澈的、纯净的,跟她幻想的某种生活有奇特的吻合。
这有点武断,但木子棉偏偏就喜欢武断。当年她不正是武断地认为,那个一登上山顶就要高亢地吟诗,高谈阔论起来没完没了但却从不烦人的周培扬就是她要找寻的人吗?
诗性的男人。多少年了,藏在木子棉心里的这个结,居然还没丢掉,没被生活毁掉,多庆幸。木子棉为此而有小小的激动。
杨默脸上那层阴,就是诗意。或者不叫阴,叫郁。阴和郁还是有很大不同的,这是木子棉独到的理解。一见着杨默那张脸,木子棉莫名地就兴奋了,兴奋得毫无道理,却又呱呱地叫。
杨默的脸不只是透明,隐隐约约中,还有一股山间清泉的色彩,连他的呼吸,也有一股山溪的味道。木子棉坐在杨默身边,莫名地就想起了九音山,想起了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绿。她认为杨默脸上那层透明,是九音山天空的色彩,而那淡淡流露出来的忧郁,是橡树的油绿。如果是纯绿,就缺了味道,偏偏是油绿,这色泽,就紧张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忧伤而又不含杂质,这才是她最最痴迷的一种神情,好男人就应该有这样的神情。
木子棉忍着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跟杨默近距离地对峙了一段时日,终于在一天,大胆而又热烈地把自己道给了杨默。
“我叫木子棉,以前在报社工作,分管广告这一块,现在不干了,专心在家做学问,当然,做的也是心理学。”木子棉激动不已,还夸张地用了学问这个词,当时她心里有几分不安,做贼似的,她那怎能叫学问呢,仅仅是对学问的一种向往而已。可她喜欢在杨默面前把自己包装得扎实一些。
杨默抬起那双忧郁的眼睛,专注地凝视了她很久,浅浅一笑:“我叫杨默。”
真吝啬,她一气说了那么多,连自己住哪都交代了出来,却只换来他四个字,内容还是她提前知道了的。
不过她还是开心。毕竟,这是她到这个陌生圈子里后主动认识的第一个男人。他说话的时候,嘴里哈出来一股气,如兰,更如田间青草的味道,很古典。
一天就这么飘飘忽忽过去了,那是木子棉主持论坛不久后的一个日子,论坛里请来做演讲的是大学里一位性学教授,女的,网络上很活跃,思想也接近偏激,总是能提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观点。那天女教授在台上讲什么,木子棉一句也没听进去,脑子里完全是杨默。
分手的时候,木子棉双目流盼,用林黛玉的那种目光幽幽怨怨望住杨默。她想杨默应该彬彬有礼走过来,向她发出邀请,请她品茶或是赏月。对了,除了喜欢听九音山橡树发出的轰鸣,木子棉还有一个喜好:赏月。可惜这个喜好实现的机会不多,铜水的天总是灰蒙蒙的,老天像是终年四季患炎症,雾霾一拨连着一拨,连续剧一样,弄得天很难有机会透个明。那层悬在半空中的尘埃,一到夜晚就把月亮遮住,木子棉几乎就没有看到过铜水的月亮。不过杨默如果请她,她倒是可以介绍一个地方的,离九音山不远,有一个叫漳湾的小镇子,山清水秀,坐在漳水河的石桥上赏月,那才叫有风景。
遗憾得很,那天的杨默什么也没说,甚至没多看她一眼,活动一结束,就匆匆走了。
他怎么就能匆匆走了呢?
一股伤感莫名地包围了木子棉,木子棉经常会有这种伤感涌出来,她老觉得自己根本不是肉做的,是伤感一块块堆积起来的。生活稍稍有点不如意,就有坚硬的东西把伤感碰碎,然后她就大片大片地掉落了。凄凉得很。这天她就有种被人抛弃了的感觉,后来觉得抛弃这个词不大合适,她跟周培扬冷了这么久,都没用过抛弃两个字,怎么能随随便便用在一个陌生男人身上呢?
是的,陌生。木子棉后来才明白,她跟杨默只是空气中的两粒尘埃,一阵风吹来,轻微地碰撞了一下,什么也没发生,他还是他,她呢,也还是她。两个毫不相干的物件,是没有道理碰出这种伤感的。
木子棉很快就不伤感了,她开始精心编织一个计划,她要跟这个叫杨默的男人发生点什么。那时候木子棉的小说已经准备了大纲,只是她对男主人公不大满意,一直想找一个更加完美也更加符合她口味的,好了,杨默的出现解决了她这个难题。
就是他了,木子棉兴奋地想。
那时候论坛里正好有个雀斑女人,年纪不小了,心理问题一大堆。苏振亚让她和杨默合起手来帮助这个女人。
“这事应该让木美女去做,我怕是帮不了多少。”杨默客气地谦虚道。
杨默称木子棉美女,而且前面没加“资深”两个字。
木子棉听了很开心,也很有认同感。她一向认为自己是美女,比乐小曼要美,比凡君更要美出许多,尽管周培扬他们联合起来认为,天下女人凡君最美。木子棉坚决不认同,她认为这些男人缺少眼光,凡君有什么了不起呢,顶多也就算个病态美。当今世界,谁还拿林妹妹当美人,孱孱弱弱的样子,想想都让人打寒噤。
“杨先生客气了,你是这个论坛里最有感召力的男人,相信有杨先生出面,我们的工作会容易许多。”苏振亚说。
“对呀,对呀,怎么能少了杨先生您呢,论坛里大家都是朋友,不对,兄弟姐妹,我们可不能坐视不管哟。”尽管木子棉对雀斑女人一点好感都没,这女人又丑又自信,自信到爆棚,说什么都是一副唯她独尊的样子,她已经给木子棉出了不少难题,其实她是想接管这个论坛。木子棉最怕跟她接触,但一听杨默要参与进来,马上变得热情。
“帮她?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杨默沉吟一会儿道。看上去他对雀斑女人也有几分怵。
“是不容易,如果容易,她就不会到论坛里来了。不过我们要有信心,帮助别人是一件很美好的事。”苏振亚说。苏振亚教授认为,雀斑女人的问题也是出在过分自信上。“不过她那不叫自信,是一种虚妄,一个在婚姻和事业上完全失败的女人,又不肯承认这种失败,就以这种假想的自信来麻醉自己,这种女人是很容易走入歧途的。”苏振亚帮他们分析道。
这件事本来可以加速他们的了解,遗憾得很,就在木子棉兴致勃勃时,雀斑女人突然不来了,彻底离开了论坛。
该死的女人!木子棉破口大骂。
后来有段日子,杨默也不来了,木子棉很纳闷儿地去找苏振亚。
“这家伙,干什么事都缺乏耐心。”苏振亚教授叹气道。
“他缺乏耐心?不可能!他怎么会缺乏耐心呢,我看不像。”木子棉不知怎么忽然间涨红了脸,像是极力为谁争辩的样子。苏振亚教授困惑地盯了她一会儿,朗声一笑,道:“木木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木子棉眉毛一扬。
“我年轻时的恋人,跟你性格有点像。”
木子棉有几分失望,这天她想谈的不是别人,也不是她自己。
她想了解杨默。
但了解杨默的过程很漫长,不只是漫长,甚至艰难。这么说吧,直到现在,木子棉也没能了解他。
杨默是一个谜,永远地种植在了木子棉心里。
再来说银州。
这个空气中夹杂着淡淡哀愁的夏日的上午,木子棉的心情一开始还算晴朗,这可能跟小城银州的阳光有关,也可能无关,但它确实是晴朗的。不久,就暗淡下来。原因是她再次想起了杨默,想起了九音山,想起了死亡。
老教授苏振亚一直开导着她,可她还是走不出那团阴影,后来竟然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弄得苏教授手忙脚乱。
“我说木木,你怎么老钻牛角尖呢,不能因为一个杨默,把你自己也毁了!”苏振亚气恼地说。
“他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木子棉冷不丁就说出一句让人冒汗的话。
苏振亚大张着嘴,他被这句话震住了。他劝半天,其实并不清楚木子棉跟杨默之间发生了什么,还以为只是纯粹的朋友。木子棉这句话,忽然让他明白,眼前这个女人,已经走火入魔。半天,他喃喃道:“木木,别忘了,你有老公,有孩子。”
“跟他们没关系!”木子棉失声尖叫,苏振亚这句话让她瞬间变成了一个疯子。
女人的变化总是这么快,尤其中年女人,尤其缺乏爱情滋养的中年女人。她们说变就变,一点儿前兆没有。从一个极端跳向另一个极端,从一个悬崖跨向另一个悬崖,或者从一个坑跃向另一个坑。总之,就是让人不安神。
苏振亚苦笑着摇摇头,无奈地说:“好吧,不提,我谁也不提。”
苏振亚打电话让木子棉来银州,不完全是因为杨默的死。在他看来,一个人的离开实在是件正常不过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尽管杨默还年轻。苏振亚是想跟木子棉认真谈谈她的婚姻,苏振亚一直想跟木子棉谈谈她的婚姻,可总也没有机会,或者说找不到切入点。木子棉他了解,如果你几句切入不了主题,不能将她的心一下攫住,谈话就进行不下去。还有,你必须找到打开心锁的那把钥匙,能下出猛药来,对她才有效,否则,最好什么也别谈。
不久前一个偶然的机会,苏振亚结识了周培扬,此后跟周培扬有过几次深谈。当然一开始谈的并不是婚姻,苏振亚这种身份,目前是很吃香的,哪行都请他,不是搞讲座就是当顾问。开始周培扬并不知道论坛是苏振亚搞的,还拿他当了不起的人,把自己对企业对社会的看法都讲了,听得苏振亚一惊一惊,直叹遇到了高人。苏振亚眼里,是很少装进去周培扬这些人的,一个清高到极致的知识分子怎么可能对这些暴发户投机分子有兴趣呢?但周培扬让他有了兴趣,这个男人不但有想法,而且深刻,而且能让他产生共鸣。
可是后来周培扬知道了他是谁,一听他就是那个把木子棉拉进论坛的人,周培扬火了。
“你离我远点儿,我周培扬怕传染,我不想变成疯子,我家有一个疯子就够了,再来一个,我这个家就彻底毁了。”
“什么意思?”
苏振亚穷追猛问下,周培扬才讲了他跟木子棉的婚姻。讲完他说:“她是一个行走在雾里的人,她的思想就是毁掉她的那团雾,她自己活在幻觉里不肯醒来,还要把我们都拉进去。我哪有时间陪她玩那些啊,那是吃饱喝足没事干的人才能玩得起的,我周培扬玩不起。她可以不在乎钱,不在乎怎么生存下去,但我这些职工,一万多号人啊,我不能为了一个虚无的梦,把这些全抛开吧?”
苏振亚认为周培扬是一个可以信赖的男人,不像木子棉说的那么可怕。之前木子棉不止一次在苏振亚面前说过周培扬的不是,有几次,甚至是流着眼泪说的。她伤心的样子让苏振亚误认为,周培扬是一个不学无术专门欺负女人的混球儿,苏振亚最恨这种男人,一度时期他还替木子棉深深惋惜,怎么优秀的女人总要在婚姻上栽跟头?
现在苏振亚改变了看法,问题出在木子棉身上。这段日子,苏振亚仔细地分析了木子棉,认为木子棉对婚姻要求太高,对丈夫的要求过于苛刻。女人如果对婚姻抱太高的奢望,是很可怕的,尤其中年女人。
婚姻其实就是一碗水,你得把它端平,水才不会洒出来。这平主要是指心态上的平,你得保持一颗平常之心。如果过分地对它苛求,碗就会倾斜,水自然会洒掉。如果夫妻双方都倾斜,碗最终会成一只空碗,什么也盛不住,这是苏振亚对失败婚姻的一句经典性总结。
“木木,我想把这个论坛关掉,这也是我急着叫你来的原因。”苏振亚终于说到了正题上。
“什么,关掉?”木子棉遭蜂蛰一般,猛从石凳上弹起,一双眼睛像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不行,我坚决不同意。”她又说。
“为什么?”苏振亚倒是沉静,木子棉如此强烈的反应,越发坚定着他关掉论坛的信心。再不关,他真可能就成了罪人。这是跟周培扬谈过几次后他的反省。善意未必能做成好事,有时候恰恰这种善意会害人。是他考虑得太简单了。
“是因为他?”木子棉紧盯着苏振亚看半天,问。
苏振亚淡然一笑:“是,但不全是。”
“怎么讲?”
“简单点说,我办论坛的目的,是让人走出心灵困境,解救他人也解救自己。可是我发现,来这里的人,非但走不出去,反而找到了家,越陷越深越滑越远。”苏振亚忽然抬起头,有点苍凉地看着银州的天空,看半天,老眼里忽然渗出泪水。一咬牙道:“我做了件不该做的事啊。”
“不!”木子棉尖叫一声,回过脸来问:“是因为他,是不是因为杨默的死?”
“不!”这次苏振亚头摇得很厉害。“他跟你们不同,他是来赎罪的,可你们不是,你们错误地将论坛当成了寄托,这不是我的初衷。”
“是,一定是因为他,你骗人!”木子棉喊了一声,疯狂地跑开了。边跑边在心里喊,我不要关论坛,我还没搞清他是谁呢,他对我很重要,我必须搞清他是谁!
木子棉当天就回到了铜水。她是揣着对苏振亚极大的不满坐上车的,她甚至想,就算苏振亚不再需要她,她自己也要创办这样一个论坛。
回到铜水,不幸赶上一场大雨。铜水的天气就是这样,雨下起来没完没了。站台上人烟稀少,坏天气阻止了人们出行的步伐,出租车也比平日少许多。等了十多分钟,木子棉还是没拦下一辆车。她的心情因此而变得更坏,身体在细雨中不住地发抖。她掏出电话,想打给乐小曼。号拨一半,突然止住,她发现自己拨出的号码并不是小曼的,而是……
她合上手机,怔怔地在雨中发呆。一辆出租车在她面前突然停下,溅起的雨水打了她一身,木子棉夸张地发出一声尖叫,声音穿透雨幕,飞到马路对面两个年轻女孩耳朵里。两个女孩同时投过目光来,木子棉看到一张脸,美得惊人,那美简直能在瞬间夺走人的魂魄。木子棉正要掩饰性地微笑一下,忽地就发现,年轻的那位高个女孩正是她在九音山见过的那一位。女孩也像是认出了她,目光瞬间变得阴暗,带着刀一般的尖利。木子棉慌了神,一弓身钻进了那辆出租车。
怎么会是她?木子棉捂住“咚、咚”狂跳的心,目光惊魂未定地又投向那边。雨幕很快遮掩了一切,对面大街空荡荡的,她没再看到那个双腿修长身材十分迷人的女孩。
远处,一辆车子踏雨而去。凭感觉,木子棉判定那是辆豪车。
一定是她!木子棉因此而越发相信。
“去哪?”出租车司机发动车子,礼貌地问。
“九音山。”
这声音把她吓了一跳,怎么会想到去九音山呢?
司机是个老实的中年人,一定是注意到了木子棉异常的表情,耐着心说:“今天雨大,山上路滑,车子上不去的。”
木子棉没有回应,呆呆地坐在后面,脑子里忽而是女孩年轻漂亮的脸,忽而又是杨默,有那么半分钟,还想到了刚才站在女孩身边气质非凡的女人,她比女孩大,也成熟。木子棉感觉在哪儿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车子在雨中发出令人压抑的声音,走了不多时,司机小心翼翼地说:“这样的天气,是不适合扫墓的。”
木子棉忽然就来了气:“谁说要去扫墓,掉头,去江景路五号!”
江景路五号是她现在居住的地方,报社分给她的房子。
报社分给她这套房子的时候,木子棉正跟那个名叫亚海的年轻男人谈那笔路牌广告,那时候她趾高气扬,感觉全世界都在为她开绿灯。想想这才多少年,她就从当年的名编名记落魄成一家庭主妇,而且还是跟老公分居的怨妇。
世事总是令人难以预料,而行走在世事中的人,谁也不知道自己明天会怎样。人生其实就是一场毫无目的的竞走,有时候接近乱走。
车子很快抵达楼下,木子棉几乎是跌跌撞撞回到家的。家里冷清无比。推开门的一瞬,木子棉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她的家?曾几何时,家这个字眼是那么的温暖,温情四溢,暖流成河。可稀里糊涂的,就变成了另一种样子。木子棉斜倚在门框上,脑子里忽然就闪出跟周培扬刚成家的那段日子。她闻到玫瑰的花香,扑鼻而来。紧接着是松涛,紫荆山的松涛,一波接着一波,熏得她要醉。那时候她一无所有,但被爱情包围着。哦,爱情。木子棉长长地叫了一声,眼泪扑簌簌就掉了下来,浩浩荡荡,怎么也挡不住。木子棉看见两个爱情中奔跑的孩子,是的,她向来认为,在爱情中奔跑的,都是孩子。等到这些孩子脱去稚气,变得八面玲珑时,爱情这条河,也就枯干了。
一条晒在岸上的鱼。
木子棉想起这句话。这话是跟谁说的?苏振亚,还是杨默,抑或是汪世伦那呆子?算了,总之不会是周培扬,她跟周培扬,已经好久无话可说了。
木子棉抹掉泪,她必须自己为自己抹泪。试想一下,一个柔弱的女子,一个被爱情抛开的人,一个在欲望和世俗混搅着的红尘里苦渡小舟的女人,却要自己给自己抹泪,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屋子里落着厚厚一层灰,尘埃蒙罩了一切。虽是雨季,外面的空气清爽宜人,家,却依然让尘埃蒙罩。木子棉懒得打扫,以前她那么热心于家务,家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小曼还笑她有洁癖,说再这么下去,都不敢到她家来了。现在呢,宁愿把自己淹没在灰尘里,也没有心情让那些尘埃稍稍挪动一下地方。
它们挡住了通向光明的路,我的心因此而蒙羞。木子棉蓦地想起一句诗,好像是哪个行为诗人高声朗诵过的。
除了灰尘,更令她难以承受的是寂寞。
什么时候起,这个家就剩下她一个人呢?三年前,或是五年前,抑或更早,但绝不是分居之后。木子棉绝不会承认,这种寂静冷清的日子是因为跟周培扬闹分居,在她记忆里,她的生活好像在婚后不久就变成这样。
哦,母亲。木子棉再次想到了那个生她养她的人。
木子棉拖着疲惫的步子,来到阳台。阳台宽敞而明亮,如果不是雨天,大把大把的阳光会毫不吝啬就洒了进来,可惜木子棉不热爱阳光。晴天的时候,她很少躺到阳台上,她自己拥有一间书房,有时也兼做卧室,躲在里面比躺阳台上更安全。不过今天是雨天,阳光被云雨撵走了,木子棉就有一种躺下来的冲动。
阳台上那把破旧的竹椅,是母亲送她的礼物,当然不是陪嫁。如果拿这个做陪嫁,木子棉是会有意见的,弄不好还会歇斯底里跟母亲吵上一架。母亲像是算准了她的心思,偏不在她出嫁的时候送这把椅子,一定要等到若干年后,等到自己人老珠黄女儿眼角也生出细密的皱纹时才说:“那椅子有两把,你父亲留下的,你拿一把去吧。”
木子棉就像搬回一个噩梦,将椅子搬了过来。她知道,搬回这把椅子,并不证明她心里有父亲。父亲的记忆早就很淡了,以至于到现在,父亲长什么样,脸上有没有笑容,她都不记得,也懒得记起。但她必须做出一个姿态,让周培扬敏感地意识到,她心里是有父亲的。
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是周培扬而不是母亲?木子棉疼痛地闭了下眼。关于父亲,关于母亲,还有周培扬,怎么都是她这生的痛?有那么一段日子,她感觉自己抵抗不过去,眼看要被折磨死,后来她冲自己说,木木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他们就一起笑了。
她还算坚强,挺了过来。挺过来才发现,所有的疼痛都来自两个字:爱情。
爱情真是一剂毒药,你迷迷糊糊的时候,被别人灌下去,灌下去你就没了逃路,只能在这条充满疼痛的道路上舞蹈。木子棉这么想着,将屁股搁在了竹椅上。已经破烂不堪的竹椅似乎支撑不住她的身体,发出吱吱呀呀一阵响。是的,她的身体有些发胖,相比结婚那会儿,多出将近二十斤。二十斤哪,这是件可怕的事。怎么会胖呢,木子棉一直想不通。她可是非常节食的,平时运动也抓得紧,参加论坛前,也就是跟杨默认识以前,她还参加过一个瑜伽班,专门就为瘦身。但她就是在发胖,一年比一年臃肿。她曾经怀疑是遗传,但想想庄小蝶,她又摇头,老妖精身材可是一点没变形哟。她见过庄小蝶洗澡,当然不是偷窥,她才没那怪癖呢。那段时间庄小蝶疯疯癫癫,神志愈发变得不大清楚,她本来是不想管的,爱咋咋去,我才没有那个妈呢。都是小曼,死活拉着她去医院。“木木你就想开点儿吧,事情过去都那么久了,怎么还跟自己过不去,你是学中文的,学中文的更应该懂得,人要宽恕别人,更要宽恕自己。走吧走吧,就当去看我妈。”乐小曼那张嘴,要是讨好起你来,真是没办法。木子棉只好跟着去了医院。
医生提醒她们,要时刻注意,尽量防止病人单独活动。一听这话,木子棉莫名地兴奋,尤其听漂亮的男医生称庄小蝶“病人”,她就有报了仇雪了耻的痛快。你是病人。她不止一次跟庄小蝶重复。从今往后,你尽量减少单独活动,要乖,要听话,病人就得有病人的样子。说这些话时她分明听到一种欢快的声音从身体里发出,犹如山间小溪,哗哗地奔腾。但是说过之后她又犯起愁来,她不可能把庄小蝶交给周培扬,绝不!突然又想,如果不交,是否意味着庄小蝶从此就要跟着她,成为她的负担?
不!
木子棉当时就坚决否定。可她又不能把庄小蝶交给别人。有个朋友倒是乐意帮她忙,但提出的条件非常令她生气,她要木子棉去找方鹏飞,把她丈夫调进市政府。呸,木子棉一听就烦,她男人什么东西啊,因为强X幼女坐过牢,出来后自己开了一家公司,公司开得非常不景气,几乎养不活她们娘儿俩。她居然异想天开想让丈夫进市政府,好像进市政府比进监狱还容易。疯了,木子棉相信这些人是疯了,这个世界也疯了。听听她说什么,这事很简单啊,只要方鹏飞说句话,她丈夫就可以到市政府下属的接待中心当采购,她丈夫熟悉采购业务,只要让她丈夫干了采购,她为她做什么都行。
见鬼去吧,采购,哼。木子棉愤然拒绝。虽然她知道这类事不是没可能,据她所知,已经有好几位什么也不是的人被方鹏飞弄进了政府部门,其中有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以前不过是某酒店的前台,现在居然成了政府政务大厅里坐班的。但她是不会去跟方鹏飞讲这些话的,更不会为了庄小蝶去做这种令她羞于启齿的事。
算了,把这些闹心的事交给周培扬去处理吧,反正“事”是他惹出来的,羞耻也是他赢来的,作为一个受害者,她真是不想再看见庄小蝶那张脸了。
木子棉真就把母亲交给了周培扬。
乐小曼惊讶地说:“木木你怎么能这样,她是你母亲啊,真能撒手不管?”
“撒手又怎样,呵呵。”木子棉冷笑几声。
乐小曼无奈地看着她:“得,木木,我服你了,我就想不明白,这辈子我怎么能拿你当朋友呢,还闺蜜。”
“你可以随时走开。”木子棉非常冷静地说。
“木木你疯了呀,对我也能这样?”乐小曼真是被木子棉的态度震住了。
之后木子棉听说,周培扬给母亲找了保姆,工价很高。木子棉心里不服气,酸溜溜地看着天空说:“她也配啊?”然后就把母亲赶出了脑外。再后来,木子棉听闻庄小蝶跟保姆不停地干架,连着将三个保姆赶走,她就像逮住什么把柄似的说:“我就说嘛,我就说嘛,她这种人,能跟谁在一起呢,还是一个人去过吧。”庄小蝶果真就一个人过了。周培扬不甘心,反复给庄小蝶请保姆,工价一次比一次高,庄小蝶挑剔的手法也越来越高,就像跟周培扬玩心智游戏。木子棉再也懒得去理这些事。
“闹心。”她冲乐小曼说。
木子棉由身体发福想到庄小蝶,再由庄小蝶想到方鹏飞想到周培扬顺带想到谢婉秋,因为谢婉秋后来也跟她提过这事,意思是让她把母亲接过来,一家人和和气气团团圆圆,多好。被她连嘲讽带抢白,恶心回去了。管得多!她对谢婉秋的不满大约就来自于此。
乱七八糟想了一会儿,屁股狠狠地往稳当里坐了坐。奇怪,她一用力,竹椅反而不叫唤了。
雨丝从硕大的玻璃窗里透进来,犹如淋在她的身上。隔着玻璃看雨,雨竟然也有了一种近距离的陌生感,跟一小时前置身雨中完全不同。这是一份新奇的感觉,木子棉忽然觉得好玩,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呢?近距离的陌生,她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觉得它们很有哲学意义。近距离的陌生算不算陌生,或者比陌生更可怕?这么想着,她脑子里闪出丈夫周培扬那张脸来。
她已经很久没琢磨过这张脸了,尽管这张脸时不时地会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但她的兴趣真是远不如以前。
我跟他是陌生的,近距离的陌生。
木子棉身体抖了一下,像是打出一个冷战。她想起身,找一点温暖,可是目光搜寻来搜寻去,屋子里除了冰凉,还是冰凉。
夏天的冰凉。
她绝望地收回目光,可目光真是没地方可去,只好又重新投向窗外。雨越下越大,阳台的窗户早已模糊,被雨涂抹着的玻璃上舞出很多张面孔,有的在狞笑,有的在哭泣,更多的则虎视眈眈。她奋力地找,哪一张是她自己呢?后来她清清楚楚找到两个人,一个是周培扬,另一个,居然还是母亲庄小蝶!
怎么会是她呢?木子棉非常想不通。不久又释然开来。这些年,母亲用一团阴影牢牢地把她罩住,任凭她怎么挣扎,就是摆脱不了。
也罢,反正她的心已被伤得血迹斑斑,多伤一次也无所谓。
木子棉闭上眼,开始沉思。沉思是她加入论坛后新修的一门功课,教授苏振亚说,现代人最缺乏的是什么,沉思!大千世界,我们看到太多忙忙碌碌的身影,这些人被金钱捆绑,被物欲追赶,已经很少有时间打理自己的心情,宁可让心田杂草丛生,也不挤出一点时间去沉思。苏振亚要求论坛里的人每天必修一门功课——沉思。
苏振亚说得对,沉思可以让人看清自己,可以让人远离乱哄哄的烦恼,独自找到并享受那份孤独。
孤独地活着,你就是帝王。木子棉再次想到一句诗,这句诗不是苏振亚写的,苏振亚虽然文采不错,也写过书,但这样经典的诗句,他怕是照样读不懂。
这诗是木子棉自己写的。她认为很经典。
手机突然响了,声音很尖锐,沉思着的木子棉吓了一跳。抬起头,目光循着声音找去,奇怪,手机怎么会在石像下面呢,她没朝那面去过呀?木子棉怔怔地盯着石像,愣怔了几秒钟。石像是他们搬家时方鹏飞送的,一米多高,雕的是希腊神话中爱情之神厄洛斯。她至今搞不清方鹏飞送他们石像的真实用意,难道真是祝福他们?或者是方鹏飞说的那样,他非常嫉妒他们的爱情?抑或如她想的,方鹏飞是在嘲讽周培扬,一个曾经在追求凡君时败给他却又死不甘心的男人。周培扬倒是很无所谓,送来了就放下,怎么着也是人家市长一片心意。听听,他这叫什么话,如果人家真是拿这尊石像嘲笑他呢?木子棉因此又小看了一些周培扬,权奴啊,他们这些人,一辈子都会被权力压着,直不起腰来。
有段时间,木子棉突然对石像着起迷来,非常喜欢它。她觉得石像代表了某种意味,想想看,它由一个男人送给另一个男人,里面汇聚着他们各种心思,有意思。木子棉越看越觉得石像有意思,婚姻有意思,人生更有意思。但是后来,她跟周培扬的冷战开始,一波接着一波,家被一次次的冷空气洗劫,天寒地冻,她对石像的热情,也降到了冰点。到这次彻底分居时,她把石像带到了这边。她觉得自己必须有什么东西陪着,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不如拿石像来充数。反正她自己也越来越像这尊石像,内心饱满而外表冷漠,整个人都有一种坚硬的对抗。就当同是天涯沦落人吧,木子棉这么说。
如今的石像,早已蒙着一层厚厚的尘灰,厄洛斯的两只眼睛,也像被掏空似的露出大片黑暗。那是某个夜晚,睡不着觉的木子棉拿炭墨涂上去的,她不想让爱神看到她怨妇一般六神无主的样子。
哦,她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六神无主了呢?
手机还在叫,那是一种能给人带来什么的声音,木子棉起身,朝石像走去。这时候手机突然不叫了,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木子棉赌气地抓起它,手机上显示的号码突然间又让她心血沸腾。
是他,是杨默在打电话!
木子棉几乎没有考虑,就将电话打了过去,手机里传来一片嘟嘟声,随后,什么也没有了。
失意蓦地袭来,木子棉感觉心瞬间被掠空。她疑是做梦,狠劲地抓了把头发,疼,证明不是梦。再次拿起手机,盯住那个号。片刻,再次将电话打过去,这次她被告知,对方已关机。
关机?木子棉木然地回到阳台,脑子里已经没有了思维。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半天,将手机贴脸上,像是贴住一张温暖的脸。杨默,她唤了一声,感觉有湿润的东西从眼里喷出。杨默,她又叫了一声,心便哗啦啦地往湿里去了。
就在她绝望地想扔掉手机时,声音再次惊起,这一次就在她的耳边,就在她的手掌中。木子棉急不可待地摁下接听键,忍住一喉咙的呜咽,轻轻喂了一声,对方似在喘息,似在用心听她的声音。
“杨默,杨默!”木子棉一口气叫出十几个杨默,叫得自己心都要飞出来了,电话那边突地“啪”一声。
挂了!
木子棉再也不能在屋子里待下去了,她要去九音山,要去看杨默。她匆匆整理了一下头发,提上手包,疾步往楼下去。老天也算开恩,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雨居然停了。尽管厚厚的云层仍然笼罩在空中,但细密如织的雨丝不见了。木子棉踩着积水,朝小区门口走,有个保安走过来,冲她打招呼,木子棉没空理他,脚步慌乱地奔出小区。一连拦了三辆车,司机一听她去九音山,看也不看她一眼,一踩油门走了。木子棉焦急地四下张望,一辆车子突然停在了面前,定睛一看,竟是从车站送她回来的那位。木子棉上了车,正要张口告诉司机去什么地方,司机突然说:“是去九音山吧?”
木子棉惊愕地盯住司机的后脑勺,讶异得说不出话。司机释然一笑:“之前你不是说要去吗?我也是乱猜的。”
木子棉如释重负,长长吁口气道:“谢谢你啊,师傅。”
司机报以微笑,专心开起车来,木子棉闭上眼,脑子立刻就被杨默占满了。
事实上,木子棉跟杨默并没发生什么,真的没有。最亲密的一次,也就是杨默握住了她的手。他们在喝咖啡,那是一家装修十分精致也十分符合木子棉审美情调的咖啡屋,叫雨打芭蕉。是杨默带她去的,杨默还告诉她,人在被心事关住的时候,应该找个安静的角落,好好替自己梳理一下。木子棉扬起下巴,装作天真地问:“你看我像是被心事关住的人吗?”杨默笑笑,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我们并不一定能看清自己,有时候我们会被自己欺骗。”
“你是说我?”木子棉动了一下身体,目光却一直盯在杨默脸上。那天的杨默穿西装,很正统的样子,木子棉一见到正统男人,就想笑。对杨默也是如此。她认为,私下场合穿西装,会给人虚伪或矫情的错觉。她的印象中杨默是一个坦诚的男人,尽管他们交流不是太多,但她能感觉出。而穿了西装的杨默有点像马戏团的演员,或者是那个装在套子里的人。
杨默大约是被她盯得难受,脸上露出一股难为情,呷了一口咖啡,镇静道:“我没有说你,我说话从来不针对哪一个人。”
“可我还是觉得你在说我。”木子棉故意挑衅。
“我为什么要说你?”杨默眨巴了下眼睛,反问。
“你为什么不能说我?”木子棉捧起咖啡,却没喝,目光软绵绵地搁在杨默脸上。这张脸已比他们刚认识时憔悴许多,木子棉想不清他为什么会憔悴。在她看来,如此优雅的杨默是没有道理憔悴的。
“陌生。”杨默忽然答。
“陌生?!”木子棉警觉地抬起眼帘,杨默的回答让她意外。
“你不觉得吗?”杨默忽然间就从容了,接着说,“其实,这个世界上,谁跟谁都是陌生的,夫妻,父子,朋友,表面的亲密并不能掩盖心灵的距离,我说的是心灵,懂吗?”
木子棉似乎被触动,但她还是固执地说:“我不觉得,你说得太偏激,偏激就证明你心理有问题。”
“我承认我心理有问题,如果没问题,我们俩就不会认识了。”杨默这次露出了笑,干净的笑,有丝糖萝卜的味道。
“你是指这个论坛?”
“准确讲应该是圈子,现代人都喜欢圈子,不同的人寻找不同的圈子。”杨默似在强调。
“这么说我的心理也有问题了?”木子棉嫣然一笑。
“当然有,这个圈子里的人,百分之百都是心理疾病患者。”杨默这么说着,忽然伸出手,握住了木子棉绞在一起的手。
木子棉禁不住一阵悸动。好奇怪,都这把年纪了,让男人握握手,还能生出奇妙的感觉。
“你在怀疑爱情,而又同时强烈地渴望爱情,你是为爱情来到这个圈子的。”杨默拿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她,一双手轻轻摩挲。他的手薄而细长,乍一看跟女人的手没两样,甚至要比某些女人的手还柔软。皮肤细润,光泽很好,红润透亮。尤其手指,长且漂亮。但这绝不是女人的手,女人的手讲究圆润却忽略了线条,缺少力度。杨默的手充满着力度,尽管只是轻轻摩挲,但那种力度还是很明显地传递给了她。木子棉浑身痉挛,脸颊无端地热起来,发烫。那样沉醉了一会儿,她抽出手,无力地辩白:“你乱说。”
杨默并没反驳她,大约他也意识到刚才握手的动作太过唐突,身子往后一斜,靠在了沙发上。半天,他回过来一句话:“其实,爱情是副毒药,谁相信它,谁就会中毒。”
谁相信它,谁就会中毒。这是后来的日子里,木子棉反复咀嚼的一句话。原想把这句话咀嚼透了,再找杨默理论,哪知……
车子连着颠簸几下,将木子棉从混乱的思绪中颠醒。木子棉睁开眼,发现车子已驶上山路,司机说得没错,雨后的山路格外难走,坑坑洼洼的路面满是积水,泥水从山崖上淌下来,染得这条路面目皆非。
为什么没人修一修呢,这可是通往天国的一条路啊。木子棉忽然就想。
雨后的九音山,把另一番景致呈现给她。雨水清洗过的橡树林,黑亮、纯净,云层压得很低,快要把橡树压弯了,残留的水汽如同挂满晶莹的薄雾,被子一样将这错落有致的橡树林轻轻罩住。橡树们却又顽强地挺着,不想被什么罩住,于是这山间便多了一份动感,好像树跟什么搏斗着,又好像雾被什么驱赶着。总之,这山,这树,这水汽,还有雨后极力想突破云层的太阳,合起劲儿来,将木子棉的心从一个世界拉向了另一个世界。
车子最终开进了停车场,木子棉得感谢司机,司机虽然话不多,但木子棉能感觉出,他是一个热心肠的男人。他小心翼翼躲着路面上的坑洼,并不是怕车子损坏,而是不忍让木子棉再受颠簸。这样心细的男人,如今真是不多见了。木子棉以前很讨厌这些生活在底层的男人,觉得他们低俗、粗鄙、满口脏话、一身污汗,尤其令她难以忍受的是,这些男人压根就不懂尊重女人!在报社的时候,她去乡下采访,在一个不到二百人的村子里,她遇见了十二位遭受婚姻暴力的女人,其中有两位已被打成残疾。后来她又到井儿区采访,井儿区是铜水的老城区,住的都是老市民,这些现实中过得异常窘迫心理上却仍顽固地抱着城里人优势的居民,竟然敢在大中午把自家老婆光着身子打到街上去,那些男人的谈吐还有举动着实让木子棉咂舌,木子棉就是在那时候对底层男人抱以绝望的。
“恶心死人!”她学着井儿区男人的腔调,还他们一句。后来她才发现,这是偏见。我们常常被偏见左右自己的思想,这是可怕的一件事。木子棉现在越来越感到,夫妻间那些患难之情,感人至深的爱,一多半还就在底层人当中。人一摇尾巴,也能变成狗。这是她送给方鹏飞和周培扬他们的一句话。
司机停好车子,问木子棉得多长时间?木子棉说:“不会太耽误你的,等人这段时间,我会付费给你。”司机呵呵一笑,咧开一嘴黄牙:“看你说的,我可没跟你提钱。”
木子棉原以为,这样的雨天,不会有谁跑到九音山这种地方来。可她错了,往公墓区去的时候,连着碰到几拨人,有两个十几岁的女孩,衣服全让雨淋透了,身子在风中瑟瑟发抖,仍然固执地站在一座墓碑前。看她们伤心的样子,木子棉就想,两个女孩失去了最亲的人。父亲,还是母亲?木子棉猜不透,不过脑子里闪出了儿子可凡的面孔。遗憾的是,儿子可凡的表情总是伤害到她,有时说话也如刀子。木子棉讨厌那种表情,更憎恶那些跟刀子一样狠毒的话,没一点感恩之心!所以毫不客气就将儿子好不容易才闪进来的面孔驱逐了出去。
空气清爽得醉人,每吸一口,都能让人的肺流出水来。木子棉呼吸着九音山特有的裹着橡树味的空气,踩着积水,往里走去。穿过第二个公墓区时,她脑子里浮出一串数字:十二区十三号。
她奇怪自己的记忆力,原以为这个数字是记不住的,没想,记得这般牢靠。
十二区十三号,她又重复了一遍。
一束鲜花惊亮了木子棉的眼睛,刚走进十二区,木子棉便嗅到花香,等来到十三号那座墓碑前,那束鲜花就逼真地呈现在眼前。
一大束白色的月季,足有五十多支。
木子棉一愣,是谁,会在这样一个雨天给他送花?木子棉扬起目光,四下寻找。整个十二区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边上的十三区也是寂静一片,看不见有人影在动。墓区把一片异样的宁静给她。木子棉收回目光,仔细地盯住花望。显然,白色的月季是刚刚采撷下的,嫩嫩的枝上还在流汁,花瓣也鲜鲜的,叶子嫩得要出水。花没有被雨水打湿,证明送花者跟她一样,是在雨后才来扫墓。木子棉心里轻轻哦了一声,怪自己粗心,怎么就没想到带花来呢?这么想着,她俯下身,小心翼翼数那些花枝,果然,五十二枝,一岁一枝。
木子棉直起身,再次将目光投向远处。苍苍茫茫的山峰下,世界呈现出一片混沌,远山近岭,油绿的树,薄厚不匀的雾,还有挂在花草尖上的那些露珠儿,这么多的生命,却没有哪一个告诉她,是谁先她一步,将一份思念送给了他?
手机突然叫响,吓得木子棉往后缩出好几步。等反应过来,掏出手机,竟然又是那个号!
杨默!
杨默在呼叫她!
木子棉拿着手机,两眼发出一种可怕的光。这时候看到那个号码的感觉跟家里完全不同,家里她是充满渴望,充满热切,现在她的双腿发颤,惊悚令她身上直起冷汗。半天,颤颤地打开手机盖,手指哆嗦着摁了一下。通了,木子棉听到一片喘息声,跟杨默的喘息声很像。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杨默正患感冒,说话鼻音很浓,咳嗽过后,就是这种喘息。
木子棉吓得一把捂住了手机盖。
她想逃离,双腿却被牢牢定在了地上。低头一看,双脚不知何时踩在积水里,水正在一点一点浸湿她的鞋。就在她恐惧地四下张望时,手机又发出一声蜂鸣,这次她打开得很快,像是有什么力量催促着她。木子棉看到一条短信,上面清楚地写着一行字:谢谢你来看我。
木子棉落荒而逃!
从十二区到停车场,木子棉不知摔了有几跤,膝盖碰破了,血流出来,渗出了裤子。一只鞋子丢了,她顾不上回头去捡,手包也不知扔在何处,总之,狼狈极了。
司机看她惊魂失措的样子,快快地打开车门,将她安放在车子里。木子棉的身体缩成一团,双臂紧紧箍在胸前,目光空洞而骇人。司机发动车子,缓缓离开停车场,快要上柏油路面的一瞬,木子棉看见一辆车,好像是丈夫周培扬的。
但这个时候她的脑子已被那个电话还有短信搞成了一锅粥。
下山时,司机突然问:“是去看杨默吧?”
木子棉惊得从后座上弹起来。
“停车!”她喊了一声。
司机稳稳地把着方向盘,对她的反应无动于衷。“停车!”木子棉又喊了一声。司机这才放慢车速,抱歉地说:“对不起,这道儿窄,车子不能乱停。”
“你是谁?”木子棉惊骇地问。
“我姓左,你就叫我老左吧。”
“我问你到底是谁?!”
木子棉要问的,是老左怎么会知道她去看杨默?老左终于明白过来,再次抱歉道:“对不起,我的话惊着你了。”过了一会儿,车子到了宽敞处,老左停下车,说:“其实我认得你,你是木老师,以前在报社工作。”
木子棉越发恐慌,面无血色地盯着老左,感觉这人突然间变得狰狞。
“我以前在恒远集团,是杨默的司机。”老左终于说了实话。
木子棉长舒一口气,身子缓缓倒在后座上。
这一天,周培扬真是去了九音山。
周培扬不能不去,四年前的这天,方鹏飞妻子林凡君离开了人间。
周培扬本来是想叫上方鹏飞一道去的,后来一想,这样重要的日子,方市长不应该忘记,再者,应该让他单独去凭吊,毕竟是他的爱妻嘛。周培扬将电话打给汪世伦,问汪世伦去不去九音山?汪世伦恨恨地说:“不去!”
周培扬笑了笑,汪世伦在记他的仇呢。紫荆山上没答应修孔子纪念馆的要求,拒绝了汪世伦,回来后汪世伦又找过他几回,也都被他不客气地拒绝了,汪世伦因此变得耿耿于怀。那天跟陆一鸣见面,陆一鸣说,汪世伦把“状”告到了他那里,说他周培扬现在是六亲不认,彻底地让铜臭熏坏了。
“有钱无德,唯利是图,他这人现在变得无药可救。”这是汪世伦的原话。
“甭信他的,他是在糟蹋孔子,我没他那么弱智。”周培扬简单地回答了陆一鸣。陆一鸣也只是说说,汪世伦做什么跟他无关,那人的迂腐他是领教过的。他只是很好奇,这年头居然还有那样的男人。
周培扬叫上老范,往九音山去。
十一区跟十二区正好在相反的两个方向,中间隔着小广场还有停车场。周培扬扫完墓,往外走时,冷不丁看见了自己的妻子。一开始,周培扬还以为木子棉也是来凭吊凡君,想迎过去。可是木子棉朝相反的方向去了,周培扬的步子就困住了。
那边有谁,没听过这山上还有什么亲人或朋友啊?周培扬困惑了一会儿,沿着那条小石径,满是顾虑地往十二区去。
周培扬并没有跟踪妻子的意思,这么些年,他自信跟妻子之间是透明的,没做过对不住妻子的事。当然,他也相信妻子,木子棉也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他们的婚姻是有问题,但这问题跟平常人们说的背叛或破裂有质的不同。我们是遇到了两块不同的石头,它横堵在我们面前,我们必须想办法把它搬掉,然后才能重新走在一起。这是跟乐小曼谈起他们的婚姻时,周培扬推心置腹说的话。
两块不同的石头。对周培扬而言,是遇到了事业的挑战,大洋公司要生存,要发展,他得把百分之百的精力投入进去,稍稍的马虎或大意都会给大洋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对木子棉而言,这就成了疏远,成了冷淡,成了他逃离婚姻进而寻找爱情的一个美丽借口。木子棉属于那种把爱情当饭吃的女人,这一点周培扬看得很清楚。她不能原谅自己的丈夫无视自己的存在,这是典型的“保鲜”一族,要求每一天的爱情都新鲜如初、完美如初,任何一丝缺憾或瑕疵都会给她带来万念俱灰的毁灭感。
很可怕。
这种女人与其说是爱情的守护神,倒不如说是爱情的杀手。固执地搬起石头,非要砸自己的脚。周培扬无可奈何,他把一切看在眼里,装在心里,却无法说出来。
当然,木子棉遇上的问题,还不止这一个,她有难以言说的痛,这块痛要想消掉,只能靠时间。
时间是这个世界上医治一切最好的良药。
所以,当木子棉提出分居时,周培扬还是狠着心点头同意了。他想,或许分开一段时间,两人彼此腾出点空间,认真去想,解决问题的契机就会到来。但是现在看来,分居是个错误。这是周培扬最近才意识到的。苏振亚教授不断给他打电话,说分居不能解决他们的问题,让他马上把妻子接回家。
“她心理有问题,这问题很严重,你要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这是电话里苏振亚跟他强调的。周培扬一开始并没当回事,这个世界谁心理没问题啊,他自己还有一大堆心理问题需要解决呢。但是前天晚上,周培扬接到了儿子电话,儿子可凡在电话里跟他说了一堆事,都跟妻子木子棉有关,周培扬才觉得,问题真的很严重。
儿子可凡并不是亲生的。这是周培扬和木子棉的一个秘密。
木子棉不能生育!
一开始他们是怀着信心的,周培扬在家是独子,父母早就盼着抱孙子。周培扬自己呢,也盼望爱情能早结硕果,但两年过去了,木子棉这边一直没有动静。开始周培扬还以为是自己有问题,背着木子棉去医院做了几次检查。检查结果表明,他各方面正常。那问题就出在木子棉这边。当时周培扬真难死了,他不忍心带着木子棉去医院,真怕查出什么来。后来是乐小曼这个多事鬼,偷偷摸摸带了木子棉去,结果真的查出木子棉不能生育,先天性输卵管堵塞,没有办法治疗。几家大医院来来回回折腾了一年多,毫无进展,木子棉突然提出离婚,说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周家绝后。周培扬骂她糊涂,木子棉又哭又闹,非要离。周培扬哪肯,好说歹说,才将木子棉安抚住。但父母这边无法安抚,一段时间,周母从老家来到铜水,就住在周培扬家,说要督战。两口子一边应付母亲,一边想办法。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这事还得感谢乐小曼。有一天乐小曼突然来他家,先是跟木子棉嘀嘀咕咕半天,然后走出来,说要跟他单独谈谈。这一谈,就有了儿子可凡。
可凡是从孤儿院抱来的。
为此事,他们跟乐小曼一起,合着演了不少戏。最关键的一幕,是木子棉要装怀孕。
这事真有难度,当着周母面,木子棉要天天呕吐,吃什么也吐,直吐得周母信以为真,乐颠颠回了老家,他们的日子才算解放了一点。要知道,在母亲眼皮下过那种日子,真不是个味,尤其每天晚上,周母都要很明白地叮嘱,甭浪费了啊,早点去睡。有段时间,周培扬甚至怀疑母亲在偷听,生怕他们弄虚作假,欺骗她。木子棉也有同样的怀疑,搞得他们一上床就紧张,就觉着有眼睛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在乐小曼的帮忙下,他们把这戏演到了最后,快要“临盆”时,木子棉还住了一段时间医院,后来又煞有介事坐了一回“月子”。不只如此,乐小曼还充当传播员的角色,四处游说,告诉大家,木子棉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好可爱哟。居然把汪世伦都瞒了过去,到现在汪世伦都不知情。
可是细心的周家父母并没被这起谎言迷住,较真的周母还托各种关系打听,最后竟把孤儿院也打听出来。木子棉和周培扬抱着儿子回家,周家父母并没按议定好的计划办周岁酒席,周母冷冰冰地扔给他们一张纸,原来是领养合同复印件。为此周培扬父亲一病不起,也不让周培扬给看病。当时大洋正处在提升期,周培扬无力关照木子棉母子,一心扑在公司上。偏巧那段时间又发生一件离奇事,罗希希突然从省城跑来铜水,跟他哭哭啼啼萌发旧情。原来罗希希跟成睿早就貌合神离,他们的关系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合作伙伴,各行各的,不过两人始终坚持一条,共同维护罗家利益。这点成睿做得很到位,但是感情方面,成睿就做得极不到位,而且非常过火。当时大洋正在完成第一次扩张,周培扬不能断了跟罗家的关系,罗家呢,也要依靠大洋做许多事。罗希希的万象当时也是刚刚起步,需要大洋这样的公司做支撑。罗希希打着合作的旗号来找他,说出的,却是令周培扬心惊肉跳的话。
罗希希说,当年是她瞎了眼,错选了成睿,她母亲苏宁更是后悔得要死。说当初她是看好周培扬的,就因为成睿父亲也在政界,罗家最终讲究了门当户对,这才把周培扬排除出去。没想罗希希嫁过去没一年,成睿父亲出事,差点进了监牢。现在想起这些,苏宁就悔得肠子都要青掉。苏宁果真也从省城跑来,帮女儿当说客,还真就一把鼻涕一把泪,把心里那份后悔给道了出来。
周培扬哪敢接招,这事要让木子棉知道,那还了得?他想了好多办法,才将苏宁跟罗希希打发走。可罗希希走时留下话,这辈子她不会甘心,早晚有一天,要让周培扬变成她丈夫。
这个荒唐的插曲周培扬没敢让木子棉知道,严严实实捂了过去。再后来,周父周母相继离世,孩子的身世也算保密下来。但是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件瞒得天衣无缝的事,居然在上次,就是周培扬跟罗希希惹出那场风波时,被木子棉自己说了出来。
而且是当着儿子可凡面说的。
周培扬知道,可凡所有的变化,都是因这事而起。在这之前,可凡压根不知道自己身世,一直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非常幸福的家里,父母相敬相爱,家里要啥有啥,上帝给了他最好的一切。直到家里发生大地震那天,可凡一双无辜的眼睛才真正傻掉。
好在儿子大了,疗伤很快,目前已经走出绝望期,开始跟他亲近了。可凡在电话里说:“爸,我不管你跟别的女人怎么样,但有一点,你不能太伤母亲,你得把她接回家,她这辈子不容易。”
儿子说木子棉这辈子不容易。
周培扬认真想一想,真是觉得木子棉这辈子不容易。
她承受了很多不该她承受的东西,看似繁花似锦的生活,藏了无数根毒针,每一根都能扎出血来。
再也不能分居下去了,周培扬这么想着,目光朝十二区方向望去,这一望,他把自己望呆望傻了。
木子棉跌跌撞撞逃离十二区时,周培扬其实离她不远,有那么一刻,周培扬差点扑上前去,他看到妻子连着摔了几跤,很惨。摔到水泥路面下的那次,鼻梁险些磕在利石上,周培扬的心揪得很紧。但是他忍住了。他料定,妻子是受了惊吓,可是她能受什么惊吓呢?
后来他走过去,捡起妻子丢落的一只鞋,困惑而迷茫地瞅着妻子逃离的方向。
她跑来十二区做什么,为何离开时那么慌张?
原来是杨默。
当他站在墓前时,那两个字清清楚楚映在他眼前。
一股往事涌来,周培扬心里翻江倒海。杨默两个字,在他心里刀刻斧凿一样,他相信这辈子都不会把它忘掉。
怕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相信,木子棉当年被广告公司骗掉的五百万,罪魁祸首就是这个杨默!
事实当时周培扬就搞清楚了,跟木子棉签订广告合同的先锋公司并不是那个叫亚海的年轻人创办的,他没那本事,广告公司真正的老板正是杨默,亚海不过是他安插在那里的一个棋子,不过这小子天性聪慧,或者说入戏很深,真以为自己就是先锋的掌门人。
周培扬之所以不问青红皂白就还钱,有两个原因,一是他不想让自己老婆因此背上罪名,此事如果真的追究起来,木子棉是脱不掉干系的。五百万不是小数目,况且它还会带着更多的东西,比如私设小金库,比如报社广告费管理混乱等等。为了老婆,他必须快刀斩乱麻,一刀解决此事。第二个,是事发后有人跟他打招呼,让他以最快速度还钱,报社只要把钱追回来,不造成国有资产损失,就马马虎虎可以不予追究。当然,打招呼的并不是分管广告的副总姚启明,是比姚启明能量大得多的人,周培扬不能不听。
五百万算是让老婆安全着陆,虽然因此失去了她心爱的工作,但至少,周培扬化解了一场大的危机,想想也算是值。
周培扬并未就此罢休,当着木子棉面,他说没关系,不就五百万嘛,大洋现在顺得很,一年好几个五百万,就当我少挣了五百万。背后却深入细致地查了起来。周培扬认真研究过先锋广告公司,这家注册不到一年的广告公司说穿了只是一个皮包公司,更没什么业绩可谈,这就让他生疑。一个毫无业绩的小公司凭什么跟报社谈合作,又凭什么拿得下省城五条黄金路段的灯箱和路牌广告?他是生意人,自然懂生意的规则。周培扬认定里面有猫腻,果然,很快他就查到,这家叫做先锋的广告公司,真正的老板是握有万盛的杨默。杨默几乎是跟周培扬同期创业的,此人同样具有公务员背景,不过他的起点要比周培扬高,人家一开始就在省政府。但令周培扬想不通的是,杨默已经拥有一家万盛,就算想进军广告行业,完全可以在万盛旗下活动,根本用不着另行注册一家公司,还找来亚海替他看门面,这里面一定还有别的内情。再查下去,周培扬就发现,所谓先锋,不过是报社副总姚启明洗钱的一个工具,姚启明用监守自盗的方式,一面大肆吃广告费回扣,一边又跟广告单位串通,签订虚假合同,利用职务虚报冒领。姚启明跟杨默联手并不是一次两次,先锋在签订灯箱路牌广告之前,就跟报社合作过好几次,不过之前广告部主任并不是木子棉,是一个叫叶琳的女人,但叶琳并不听姚启明使唤,这是一个有着正义感的女人,她早就发现报社在广告费以及财务管理方面存有许多漏洞,手握权力的报社老总们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名目频繁侵吞本应属于报社的公共财产,这家强大的报社里存在更为强大的贪腐,为此她已不止一次向有关方面举报过,但有关方面视而不见。叶琳的行为激怒了姚启明,也让报社其他领导感到不安全,于是在一场重新组阁的中层权力交接游戏下,叶琳出局,姚启明意外地选择了对广告原本一窍不通的木子棉。
姚启明真是吃透了木子棉,看上去既能干又漂亮且聪慧的木子棉,充其量只是个书呆子,改改新闻把把稿件质量关或者主管个副刊什么的还行,让她参与经营活动,简直是对她的嘲讽。
可木子棉心花怒放,春风得意得很。
糊涂啊。周培扬深深地为老婆叹息了一声。查到此,他便知道,自己老婆被他人利用了。木子棉是冤大头,背后主谋是那些算计她的人。姚启明认定木子棉是个马大哈,面子上又将木子棉抬得很高,让木子棉误以为自己真的很能干。其实这都是姚启明的术略。他不可能放一个事事谨慎的人,那样他什么也干不成。他看中木子棉的就是,外强中干,自以为是,自我感觉超级良好,但对社会又一无所知。感情用事,遇事很少往背后去想,傻到让人发笑。这样的人放在广告部主任的位子上,他才能为所欲为。
真相清楚后,周培扬决定还击,他不能让自己辛苦赚来的五百万打了水漂,更不能让老婆成为他们贪腐的工具和牺牲品,他找到叶琳,两人精心合计,最终点爆了这枚炸弹,让当年的报社成为海东最大的风波地。那场窝案先后进去了二十多人,涉案资金高达一亿两千多万。
这些周培扬都没告诉木子棉,他相信木子棉永远看不清这些,也永远不肯承认她是输家。她怎么会输呢,她的字典里只有“胜”这个字,输是属于愚蠢者的事,她多聪明啊。
果然,有次木子棉跟周培扬谈起报社贪腐窝案,依然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双眼睛里流露着纯真无邪,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经就是那条链上一个子。
这人!周培扬无奈地流露出苦笑。她什么时候长大呢,什么时候才能变得智慧一些而不老是自以为是地聪明?
这也是事发后周培扬一直不同意木子棉自己再去做什么的原因。乐小曼在他面前蛊惑了好多次,想拉木子棉一起去做事,说人不能那样“闲”着,会闲出病来的,身体不出病,脑子也一定会“生病”。周培扬还是不为所动,告诉乐小曼,她只能待着,家才是她最安全的地方。
周培扬是打心底里疼着老婆,但是木子棉未必就懂。不懂没关系,从娶她那天起,周培扬就没打算让她什么也懂。男人是给女人提供保护的,不是给女人开启智商的。智商这东西,别人永远开启不了。周培扬由此想到另一个女人,庄小蝶,她们真是像啊,不愧是母女!
周培扬信奉一条,男人的目的是打造出一番让女人幸福的天地,而不是打造出一个精明的女人。一件接一件的事让他明白,指望木子棉成熟接地气,无异于痴人说梦。木子棉是个一辈子也进入不了社会的人,这种女人,只适合谈恋爱,不能结婚。
但周培扬没后悔过。
报社事发后,周培扬一不做二不休,想乘胜追击,将杨默还有万盛也一并清算。查的过程中,他突然发现另一个事实,那五百万并没落入杨默腰包,杨默将其双手奉给了成睿!
万盛经营一直不理想,或者说,杨默仅有的资源一直不能助万盛高速发展。杨默同样是一个有野心的男人,他想搭上成睿,事实上他已通过那五百万成功搭上了成睿。
周培扬不得不叫停。有时候不是你不想做什么,而是你不能做什么。
从哪个角度讲,当年的他,都开罪不起成睿。
杨默这件事,就这样放下了。没想这一天,因为扫墓,这个早已被周培扬赶出记忆的男人,又一次复活。
周培扬在杨默墓前站了有一个小时,盯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周培扬心里真是什么滋味也有。说实在的,当年那件事,他早已遗忘,生意场就是这样,吞进吐出,谁都在算计,谁也在被算计。算计中活下来的,才是强者。商场玩的就是钱,当年五百万可能让周培扬抛下公司去做这些追根问底的事,现在就算五个亿,怕是也没那心思了。
社会不是他们这些人能清理干净的,这些年他也终于明白过一个道理,被人骗被人算计还是证明你无能,至少软弱,不重蹈覆辙的唯一办法,就是让自己强大。
可是周培扬想不通的是,木子棉怎么认识杨默的。杨默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能让他周培扬的妻子冒雨前来凭吊?周培扬捧起那束白月季,困惑的眼里再次画满问号。这束月季又从何而来,明显不是妻子送的啊。
这个男人不简单!
下山的时候,天色已晚。本来周培扬可以早一点,离开十二区时,乐小曼忽然打来电话,说她被一件生意上的事困住了,脱不开身,托他向凡君送一束花。这事不能不做,不过做的同时,周培扬又多了一句,问为啥不让你家大校长去送?乐小曼呸了一声,紧跟着就骂起汪世伦来。周培扬赶紧求饶,怎么这年头都这样啊,不能在老婆面前提老公,一提,大海就咆哮,狂风就怒吼。男人们到底犯下多大的罪,惹得天下老婆除了声讨还是声讨。他到大门口,那里有家鲜花店。买花的时候,周培扬忽然就想起那束月季,杨默墓前的。可惜花店的月季卖完了,只剩下一些白玫瑰和麒麟,周培扬正在犹豫到底买哪种,猛听得大门口一阵吵闹,像是有人吵架。出得门来,惊见是汪世伦。汪世伦因一辆车子辗起的污水溅了他一身,正跟车主据理相争呢。周培扬本想走过去,帮他解围,心里突然又多出一个坏念头,想看看汪大教授今天又要出什么洋相。
车子是辆红色保时捷,很扎眼,因为光线和玻璃的缘故,车子又背对着他,周培扬看不清车里是谁,但相信汪大教授是遇上对手了。
果然,汪世伦的声音响起来:“开好车有什么了不起,也不能目中无人啊。”
汪世伦声音过高,惹得走路的人全停下来,聚齐了目光盯着他看。
车内并不发声,甚至车窗也不摇下来。汪世伦受不了,站车窗前叫嚷了一阵,见车主一点道歉的意思也没,怒了,怒了又无可奈何,只好一遍遍冲围观者声讨,明显是想赢得围观者的支持。果然就有好事者嚷:“把车扣下,有钱了不起啊,哪有一点社会公德?”
这社会的确缺公德。
也有人说:“算了老同志,溅都已经溅了,吵架无用,还是让她走吧。”
“算了?”汪世伦一看有人替车主说话,越发不满,声音再次高出几分贝:“犯错误的是她,不是我!”
“就溅个水,什么错误不错误,太上纲上线了吧?”几个年轻人大约也是见不得汪世伦较真,故意道。
“上纲上线怎么了,我就是要上纲上线,今天不下车道歉,休想走!”汪世伦摆出一副决战到底的姿态。
“太不像样了!再怎么说,溅了别人,也得下车道个歉嘛。”更多的人还是站在汪世伦这边。汪世伦的确也惨,衣服前面连同裤子全都让泥水溅成一片,车主一定是有意这么做,如果稍稍留心一点,就算积水太多,也不会把人家溅成这样。
这中间就有人走到车前,一边敲窗一边冲里说:“下车,下车道歉。”
车主一点反应也没。周培扬后来才知道,车主当时正在玩手机游戏,外面吵什么,人家一句也没听清。
“跟这种败家子讲什么道理,有钱了不起啊,有钱就可以欺负人?把她拉下来,让大伙儿看看,到底是哪个贪官家的。”
一提贪官,围观者立马兴奋。这年头,人们心里不知藏了多少火,只要听到贪官两个字,不分青红皂白,就起哄,就要一股脑儿把火发出来。
场面瞬间失控,围观者七嘴八舌,全冲车主喷开了。
“把她拖下来,丢污水里!”
“给她曝光,不是小三就是二奶。”
“把车号拍下来,放网上去,让她出丑。”
还真有人走过来,拿出手机啪啪给车子拍照。汪世伦一看有这么多人支持,越发兴奋,横堵在车子前,满口之乎者也地声讨女孩。
周培扬感觉不能再看热闹,正要拔步走过去,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
车主打开车门,从车里走出来。周培扬没顾上看车主什么样子,就听她慢条斯理冲汪世伦说:“表演够了没,表演够我可以走了。”
这句话让所有人结舌,汪世伦更是惊讶不已。
“表演,你是说我表演?请大家评评,评评啊,我是在表演吗,是表演吗?”汪世伦面向围观者,情绪越发激动。
“如果没够,那你继续表演,本姑娘有的是时间。”车主说着话,又要往车里去。汪世伦情急中扑过去,一把拽住了车主。
“怎么,想耍流氓吧,不怕我叫?”
周培扬猛感觉这声音熟悉,几步跃过去,他看见了一张脸。
是她,就是那个曾经到他办公室求职的女孩!周培扬慌忙一躲,不知出于什么心,他想看看这女孩怎么收场。
“想溜,有那么容易?”汪世伦说。
女孩冲汪世伦笑笑:“你激动什么呢,本姑娘说过要溜吗?”
“道歉!”
“对,道歉。”众人附和着汪世伦。
“道歉?”女孩挑衅地望着汪世伦,“不就是想讹几个钱吗,我给不就是了?”说着,掏出皮夹,从里面抽出一撂百元大钞,足有两千元,啪地打在汪世伦怀里。
“这些钱足够你换一身的了吧?”女孩说完,果断地钻进了车子。
周培扬被女孩的举动惊圆了双眼,一时竟说不出话,围观者又是一片唏嘘,有人嘀咕:“出手真大方啊,奶奶的,这年头。”
汪世伦觉得遭受了莫大羞辱,暴跳如雷:“你给我下来!”
女孩哈哈一笑:“怎么,还嫌少啊,要不我再溅你一次,皮夹里的钱全归你?”说着,扬了扬皮夹。
“你——?!”汪世伦气得面色发青,那堆钱捧在他手里,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算了算了,自认倒霉吧,摊上这种孩子,没法讲理。”边上一位年纪大的老人劝道。
“我不要她的钱,我要她道歉!”汪世伦几乎在哭了。女孩得胜似的冲汪世伦摆摆手:“大叔,你真是无趣,为一点泥水,耽误大家这么多时间。对不起了,本小姐不再奉陪,你自个玩吧。”说着,一踩油门,车子轰一声,远去了。周培扬未来及躲闪,溅起的泥水正好喷了他一身,远比汪世伦溅得惨。
“这孩子……”周培扬瞬间无语。
汪世伦这时候才瞅见周培扬,一看周培扬也被溅得浑身是泥,竟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周培扬,前气不接后气地说:“你……你……报应!”
周培扬这才醒过神,原来汪世伦早就发现了他,只是忙着跟女孩理论,没时间理他。这阵儿大约见他狼狈,骂他刚才不出手帮他。
陪汪世伦扫完墓,时间已到了下午五点,周培扬猛记起晚上还有一重要饭局,催促汪世伦下山。汪世伦非要拉他去学校,说是孔子纪念馆的事,还要跟他认真商讨。“这事你不能不管,不能不管嘛,走,我把详细规划讲给你听。”
周培扬赶忙摇头:“最近实在顾不上,改天,改天我找你。”
汪世伦一听他又在搪塞,怒而道:“言而无信,你们这些暴发户,都是言而无信的人!”
饭局是市长蓝洁敏安排的,周培扬务必参加。
市长蓝洁敏是轻易不叫他一起吃饭的,对铜水这位女市长,周培扬除了服气,再就是敬重。蓝是外地人,到铜水已经两年。这两年铜水发生的变化,尤其市容市貌的改变,城市功能的拓展与延伸,以及全市经济格局的变化与战略重心的转移,都跟这位女市长有直接关系。早些年,铜水经济一蹶不振,得了老年痴呆症一样,这个曾经极度有名的城市眼看就要变成死水一潭,省里也急,连换两任市长,就是号不准脉,要么乱下药,要么就像巫婆跳大神,结果铜水越搞越乱,经济滑到了谷底,百姓怨声载道,整个城市像患了阳痿,处处都散发着腐朽,没落气息熏得人想死。一度时期,周培扬都想把大洋挪到别的城市去,比如永安,或者省城。但他又犹豫,说穿了,他还是一个重感情的人,觉得这种时候离开铜水,有点不仁义,不厚道。好在不久,省里换汤,派蓝洁敏登场。蓝在铜水两年,并没像前任们那样天天大动作,月月变花样,但是两年下来,铜水确实变了,城市面貌大改观,虽不能说焕然一新,但至少让人看到了新意。经济起死回生,几股活力注入得非常及时,经济生态得以改观,腐朽气息被遏止,发展思路逐渐清晰,新的模式业已成型,骨干企业在经济运行中越来越发挥重要作用。周培扬认真研究过这位女市长,她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跟风,不搞形式,一切重在实效,而且敢碰硬,敢抓敢动敢砍敢扶。甭看这些都是人们经常挂在嘴上的,每届官员都在说,都在喊,可真正能做敢做且做到位的,没几个。蓝洁敏做了,而且产生了奇效。她也因此而获得一个不太好听的雅号:女汉子。比女强人还损。但她自己好像不觉难为情,还在会上公开讲,她就喜欢做这样一位汉子。
蓝洁敏很少摆饭局,尤其不爱跟企业家瞎凑热闹,不是说她怕什么,而是她强调,有事干事,没事瞎吃什么饭!这在吃饭成瘾的官场,不能不算特例。蓝洁敏到铜水两年,周培扬一次也没请人家吃饭,不是他不请,是人家不给他这面子。
而今天这顿饭,蓝洁敏一大早就通过办公室通知到了,周培扬边往酒店赶边嘀咕,千万别成鸿门宴啊,这节骨眼上市长请吃饭,十有八九不是好事。
4
到了酒店,蓝洁敏他们已经到了,包房内热闹得很。
蓝洁敏在铜水,是很有魅力很特别的一个人。虽然来铜水时间短,但身边聚集了不少志同道合之人。这人有个特点,平日工作严肃,对下属要求极高,为工作上的事肯发火,发起火来又异常骇人,谁见谁怕。但在私下场合,又异常亲切异常平易近人。周培扬听过不少蓝洁敏的段子,都说酒局中的蓝洁敏跟办公室里的蓝洁敏,简直判若两人。蓝洁敏轻易不参加酒局,只要她参加,就能想方设法将大家的情绪调动起来。
按她的话说,要么不喝,如果要喝,那就喝过瘾,喝出一种境界来。
这功夫可不是一般,甭以为热闹是件容易的事,看什么场合,跟什么人在一起。在铜水,蓝洁敏是二号人物,她叫去吃饭的人,官职基本在她之下,这些人见了她,低头都来不及,哪敢放开了快乐?就算想笑,也是硬挤出来的。周培扬就见过方鹏飞在蓝洁敏前笑,那笑直叫人起鸡皮疙瘩。有次周培扬还说方鹏飞,老方何必呢,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庄重点,不要老拿自己不当人。方鹏飞当然不接受,人在一种环境里浸淫久了,从内到外都就成了那个环境的颜色。方鹏飞他们眼里,那种笑是熟稔的,也是必须的,跟程序一样。什么时候往脸上挤笑,什么时候把脸拉得跟马脸一样长而黑,什么时候昂首挺腰蔑视众生,什么时候又奴颜屈膝,把自己装扮成孙子,那都是经过长期驯化的。周培扬看不惯,方鹏飞自己却很习惯。他反过来取笑周培扬,说周培扬连这些最基本的东西都适应不了,只能成为一介商人,永远不可能领略到权力的妙处。
见周培扬进来,蓝洁敏率先起身迎过来,跟他握手,同时热情道:“培扬来了啊,就等你呢。”一句培扬,叫得亲切自然,也让外人觉得他们关系不一般。
周培扬心里一阵暖,赶忙道:“让市长久等,实在抱歉。”
“我们也刚到,没等。来,给你介绍几位贵客。”蓝洁敏说着将周培扬引到客人前,很是热情地做介绍。周培扬扫了一眼,其实压根不用蓝洁敏介绍,包房里这几张脸,周培扬哪有不熟的。不过他也佯装不识得,一边很是认真地握手寒暄,一边暗暗想,这些人怎么凑齐了出现在铜水,还要蓝洁敏亲自出面接待?
蓝洁敏主政铜水后,一度时间曾经出手整治过大吃大喝风。那段时间铜水风气很不好,几乎达到逢请必吃,逢事必请的地步。但凡到下班时间,政府各部门人员,很少回自己家中,聚齐了往酒店跑。当时流传一个笑话,说办公地方不办公,喝酒地方不喝酒。酒桌上谈事,办公室约酒。总之,不喝不办事,喝醉办大事。蓝洁敏冲此下手,决心要将这股歪风刹住。她烦这些,也痛恨这些。别人在位子上,热衷于迎来送往、前呼后拥、恭维巴结、讨好奉承,她不。她到铜水,给人留下的印象是特立独行,独善其身。当然,两年后情况有点不一样了,蓝洁敏曾经痛恨的,现在自己也渐渐适应,虽然没别的领导那么频繁那么热衷,但该有的场子还是有了。比如今天。
任何形式的标新立异,最终都会死于习惯。人在习惯面前,是特别无力的。这是蓝洁敏的原话,有次喝多后跟周培扬讲的。
“既然根治不了,那就适应吧。除了适应,我们还能咋样?”也是那次,蓝洁敏少见地发出喟叹。周培扬感慨,这个市长当得不容易,她想改变铜水,铜水更想改变她,两股力量绞着,谁也占不了上风。
蓝洁敏第一个介绍的,是副省长罗极光的秘书肖宁平。肖宁平三十来岁,常年留着小平头,穿着讲究,要么西装革履,要么夹克衫,电视上能看到的千篇一律那种。总之,就是公务员那风格。今天算特别,上身着一件休闲衬衫,下身一条灰色休闲裤,让人有点耳目一新。他热情握住周培扬手,连着说几声“幸会、幸会”,脸上是程序化的笑,内敛而不夸张,像一朵花,要放开,却又收着,跟方鹏飞那种笑极为相似。这种貌似是笑其实只是脸上肌肉象征性地动一下的热情是官员们专有的,肖宁平贵为省长秘书,这些东西早已修炼在身。周培扬也报以微笑,顺带奉承道:“大秘书这么远的能来,证明心里还是有铜水啊,怪不得丁香开那么艳。”肖宁平明知道周培扬是说假话,还是显得很受用。“哪啊,那些花可是为美女开的,我只是跟着蹭光。”说完,目光飘到了蓝洁敏秘书柳晓冉脸上。柳晓冉二十来岁,大学毕业没多久,是蓝洁敏到铜水后发现的,原来在铜水日报当记者。将她称作美女不那么恰当,柳晓冉长得并不出众,搁在这一堆人里,一点也不显眼。周培扬心想,也许人家是给柳晓冉面子吧。
客人中真还有几位美女,有资深的也有资浅的,但都姿色不凡,鲜艳得很。令周培扬惊诧的是,万象老总罗希希的特别助理高颖也来了,她可好久没在铜水出现了。周培扬隐约记得,有人跟他提起,高颖在美国替罗希希负责一项叫“GB”的项目工程。这阵儿高颖走过来,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周总我可是好久没见你了,对了,我家姐姐更想你呢,还说一定要来铜水,亲自拜见周老总,今天我先替姐姐当个友好使者吧。”周培扬脸无端地一红,人也略略有些紧张,这紧张恰巧让蓝洁敏看个正着。蓝洁敏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目光往别处稍稍挪了挪。
高颖说的姐姐,就是罗希希。她一向称罗希希为姐姐,称成睿为姐夫。周培扬只好接招,也换了夸张的语气说:“好啊,我更想念你们呢,还以为你姐和姐夫把我这个修路的给忘了。”
“忘谁也不敢忘掉你周老总,忘掉你,我蓝姐姐也不答应呢。”高颖非常狐媚地说了句笑,一双眼睛别有用心地滴溜溜转到蓝洁敏身上。
“你们热火你们的,又拉我做什么。”蓝洁敏应景道。怕周培扬拘谨,故意说:“培扬你咋到哪都是熟人,还以为你不认识呢,原来比我都熟。妹妹们,我把他交给你们,随便你们怎么奉承,我今天要看看培扬的定力。”
说笑一会儿,又走来一位,比高颖还年轻,衣着更新潮更性感,有种艳星的幻觉。酥胸澎湃,大片粉白欲遮却露,晃得人不敢把目光放上去。周培扬不认得她,这一包房的人,就这张脸陌生。为了烘托气氛,市长蓝洁敏故意道:“周总啊,美女们都跟你抢脸熟,这位我不介绍了,周总还是自己见过吧。”周培扬暗暗叫苦,心猜这到底是谁呢,感觉就跟某些场合的外围小姐一样。
年轻女子莞尔一笑,大方地伸出手:“我叫曾凯悦,跟廖总一起来的。周董事长就叫我凯悦吧,当然,叫我悦悦我最开心。”
周培扬哦了一声,啥也没敢叫,叫不出,有点发僵地愣在那儿。
这方面周培扬一直是弱项,总也学不会逢场作戏,更学不会油腔滑调。有时候他也很恨自己,商海里浸泡多少年,这么一个简单的关都过不掉。一个太正统的男人在社交场上是不受欢迎的,缺乏幽默感更少“戏剧”感,不能让场面活跃,更不能让想开心的人开心。其实像这种场合,真的需要一些油腔滑调,需要插科打诨式的幽默。大家太正经了,反倒了无意思。
“曾小姐好。”周培扬最终还是生硬而又不伦不类称呼了一声曾凯悦,曾凯悦显然不舒服,用玩笑的口吻立刻反击:“叫我小姐啊,周董什么时候把我打入夜总会了,我像吗,真的像吗?”边说边往蓝洁敏脸上看。蓝洁敏幽幽一笑,同情地看了眼周培扬,什么也不说,目光往别处去了。曾凯悦显然是老手,类似场合定是参加得多,这种尴尬对她来说简直小菜一碟,双臂故作夸张地伸了一下,一双描了蓝色眼影的眼睛瞪得老大,小巧的嘴巴嘟起来,整个身体夸张成一朵桃花,尤其那对高耸的胸,此刻也变成一双嘲讽的眼睛,看着周培扬。
“廖总,廖总呀,周董调戏我呢。”曾凯悦突然冲廖正泰喊。
她的话让周培扬打出个冷战,人家廖正泰廖总也在场啊。
换以前,不管啥场合,只要周培扬在,廖正泰总会变成一只哈巴狗。人的地位是由身份、职位以及拥有财富的多少来决定的。同在铜水的两家企业,大洋和正泰,事实上一直存在竞争关系。要说正泰成立时间比大洋还要早一点。当年廖正泰在商场叱咤风云时,江湖上还没有周培扬。都怪廖正泰命运不济,每次都是企业最风光时便出事。要么是公司要么是他个人,每件事都轰轰烈烈,让各方对正泰充满看法,结果正泰集团到现在都坐不到“老大”位子上去。等周培扬纵横捭阖,大洋名震四方后,廖正泰再想翻身就已很难。眼下正泰连前三的位置都保不了,省里排名就更靠后。所以这些年,廖正泰在业界的地位,很是尴尬。当然他是不甘心的,怎么能甘心呢。怕是做梦都想看着周培扬倒霉,盼着周培扬栽跟头。周培扬一度怀疑,永安大桥意外坍塌,跟廖正泰有关。这可是个啥都敢做啥也能做的人!
出事到现在,周培扬一直在找廖正泰,廖正泰避而不见。有说是跟铁英熊一并失踪,也有说出国考察去了。前些天在永安,周培扬还托人打听他呢,不少人说姓廖的现在很神秘,也很神气。
周培扬当时还轻蔑地哼了一声,今日得见,顿觉世界变得真是太快,他周培扬都跟不上步子。进来这半天,人家廖正泰压根儿装没看见,要么跟肖宁平高声寒暄,要么就跟几位美女朗笑着调情,手上不时还有小动作出来,以示他身份的特殊。
周培扬有一种恍惚,好像今天这里蓝洁敏不是“老大”,是陪衬。肖宁平也算不得,真正的老大,是廖正泰。联想到最近一连串事,还有永安那边的传闻,周培扬忽然明白蓝洁敏叫他来陪场的原因。
意识到这层,周培扬硬着头皮走过去,主动伸出手:“是廖大老总啊,失敬失敬。廖大老总红光满面,看来喜事不少哟。”
廖正泰刚接完一通电话,电话里他狠狠呵斥了一顿对方,中间还说了这么一句:“少跟我提什么铁四局,铁四局很了不起吗?正泰想干的工程,哪个也休想插手!”
这阵儿他合上电话,像是才看见周培扬。一愣,然后装出很突兀的样子:“哎呀,周老板啊,稀客稀客,只顾着跟美女们献殷勤,竟把周老板给冷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周老板千万别见怪,最近兄弟我眼神不好,花眼,医生诊断过的,看什么也模糊。”
“哦,那可得小心,吃药了没?”周培扬这下有了点幽默感。
“吃,怎能不吃药呢,病就得拿药治,我可不像那些有病还放弃治疗的人,那会白白害掉自己。周老板呢,最近不错吧,我听说周老板最近很火,很火。”
廖正泰显然是在暗指大桥的事。周培扬真是倒霉透顶,大桥事件被无节制地放大,已不单单是一起工程施工事故,更成了一个靶子,大家都想借题发挥,就连廖正泰都敢拿大桥取笑他。
忍,一定要忍。周培扬提醒自己。
等跟客人一一见过面,蓝洁敏指着周培扬开起了玩笑,好像刚才跟廖正泰那一幕,她没看见似的。
“周大老板我就不用介绍了吧,其实呢,你们早已烂熟,所以郑重其事把你们介绍给周老总,是怕周老总几杯酒下肚后两眼无光,不认识各位,闹出笑话。他这个毛病可不是一次两次,估计在铜水,也就我蓝大姐能治。”
周培扬一下脸烧起来,蓝洁敏是借机给他敲警钟,同时也是婉转地批评他。不久前一次酒宴上,周培扬犯过这样的错误。蓝洁敏招待省里几位贵客,一开始并没叫周培扬作陪,是撞得巧,当天周培扬正好也在同一家酒店接待客户,中间出来接电话时,意外跟蓝洁敏撞上。当时蓝洁敏正在发火,带来的陪员酒量太差,省里几位又特别能喝,没出两小时,几位干将都让灌翻了,蓝洁敏打电话搬救兵,谁知市府能喝的几位都在场子上,一个也来不了。正发着火呢,抬头看见了周培扬,也不管周培扬那边能否走得开,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跟我进去陪客人,拿出你看家本领来,今天说啥也得给我扳回来。”周培扬本想拒绝,一看蓝洁敏脸上满是酒色,眼睛都直了,就知蓝洁敏让客人灌了不少,硬着头皮跟进去。那天真是遇见了“酒家”,客人见蓝洁敏中途搬救兵,又听说是企业界来的,办法就多了。周培扬还没跟他们打完招呼,为首者抓过酒杯,给下马威似的说:“这样吧,既然这位周老板来得晚了,就先把入场酒喝了,这样大家才显得公平。”
做企业的,但凡到这种场合,自动低人一等。加上又是蓝洁敏的场子,周培扬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哪敢讨价还价。那人也真能给周培扬倒酒,居然将酒直接倒进一只空茶杯里,足足有半斤之多,看一眼都吓人。周培扬明知对方是拿权压他,也只能笑而接受,还要赔一堆不是。这些年,这样的酒他喝得不少,都说他们是风光之人,可那风光不过是在老百姓眼里,但凡到了政府台面上,他们这些人,是要矮人家一大截的。哪怕一个科长,一个普通的公务人员,在他们来说,也是上级也是领导,也得老老实实陪人家。周培扬端着酒杯,瞥了蓝洁敏一眼。蓝洁敏真喝多了,把周培扬拉进去,只说了一句接着喝,就迷迷糊糊的眼睛都睁不开。周培扬一狠心,喝下了那杯。他在那边已经喝了不少,这边又是三位省领导外加两位处长,纵是酒神,也难以抵挡。好在他在酒场上,还真不是三下两下就能倒下去的。对方见他有点能耐,也警惕起来。这中间,就出现了差错。省里发改委一位副主任仗着铜水这边有三个大项目要批,姿态老得很。坐在那里,跟八王爷似的,颐指气使,傲慢得很。他要跟周培扬玩猜拳,周培扬点头答应。谁知一上来他就使出“领导拳”,手指出得极慢,嘴里又吐字不清,猜完一拳,不管输赢,身子往后一倒,嘴里哼一声:“喝吧,就这拳,还敢跟我猜。”周培扬一开始还知道尊重对方,只要人家说喝,老老实实端起来就喝了。连喝六杯后,主任还那样,而且羞辱的话也越来越狠。周培扬就受不了了,第七杯要端起时,莫名地就发了火,冲副主任说:“您老是谁啊,除了哼和喝,您老还能不能说点人话?”
这句一出,麻烦就来了。副主任“啊”了一声,腾地站起,指着周培扬鼻子就训:“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我不说人话,那我说的是什么?”其他几位一听周培扬敢对老主任无理,齐了声地声讨:“怎么说话呢,怎么对老领导这样无礼,不能喝是不是,不能喝你可以出去!”
如果周培扬那天借坡下驴,顺势走开,或许麻烦没那么大。但他来了劲,酒精闹的,竟然站在那里跟几位领导理论起来,还跟人家讲起了酒场礼节。这还了得,酒场上哪容他一个企业老板撒野。终于,发改委副主任忍无可忍,叫嚣起来:“你给我滚,哪里来的滚哪里去!”骂着,顺手将一杯酒泼在周培扬脸上!
幸亏那天做东的是蓝洁敏,换别人,那是收不了场的。蓝洁敏那天是装的,她酒量不是不行,而是真心不愿陪这几位喝。周培扬发疯时,她装作听不见,醉着,任周培扬在那里耍酒疯给人家上课,直等副主任大怒,她才假惺惺抬起头,懵懵懂懂的样子。
“怎么了,怎么了,发这么大的火干吗?”
副主任一见蓝洁敏醒来,更加不依不饶:“你找的什么人,难道铜水没人了,不管哪条河里的王八都拿出来充乌龟?”这话损到家了,要是城府不好,估计会接着吵起来。蓝洁敏哈哈一笑:“不管王八还是乌龟,反正都要熬成汤的。培扬你出去问问,是不是真没人了,没人就让服务员上汤,上正宗的王八汤!”
事过之后,周培扬一直心里不安,总想着蓝洁敏要批他,心里也做好了挨批的准备。没想,蓝洁敏一次也没提,像是把这事忘了。
要知道,就因他耍酒疯,铜水三个重大项目,最终只批下来一个!
周培扬呵呵一笑,啥也没说,态度谦和地请客人入座。
在铜水的饭桌上,周培扬很少这样。
蓝洁敏看他一眼,脸上露出会心的笑。
客人坐定,菜刚布齐,外面一阵响。副市长方鹏飞火急火燎地来了,周培扬发现,方鹏飞后面还跟着一位,女歌手于末末。
方鹏飞进门就说:“来晚了来晚了,我检讨,工地那边实在忙,脱不开身,路上偏又堵车,各位对不住啊。”
等跟上面来的客人打完招呼,才转向周培扬。周培扬感觉,方鹏飞见到他,有点惊诧,也有点冷漠,似乎他不该出现在这场合。这次去永安,周培扬给方鹏飞打过几次电话,想跟他谈谈永安大桥事故处理,方鹏飞没接,也没回电话给他。这在以前是极少见的,以前他见方鹏飞,那可真叫一个随便。不管人家忙闲,只要有事,一脚就给踩进去了。别人也不惊讶,都知道他、方鹏飞还有汪世伦三人的关系。但是这次有点奇怪,方鹏飞似乎在躲他。周培扬心里有种不妙的感觉,到现在为止,关于永安大桥事故,他跟方鹏飞还没碰过呢。
周培扬的目光一直盯着方鹏飞,不时也扫一下边上的于末末。
对这个才出道的年轻歌手,周培扬是多少了解一点情况的,她没啥高学历,地道的铜水人,高中期间就喜欢唱歌,参加过市里各种比赛,拿过奖,后来到深圳学习过一段时间,再后来又去了台湾,据说她很崇拜台湾一名歌星,想去宝岛发展。方鹏飞是去台湾观光农业的时候跟于末末遇上的,具体经过谁也不知,据说很传奇。半年后于末末从台湾回到海东,先是在省城海州发展,是海州一家唱片公司签约歌手。这中间就有不好的言论出来,说方鹏飞只要去省里,总要设法跟于末末见面。有人还在海州紫云阁大酒店看见过他们,两人共进早餐。共进晚餐或许没什么,共进早餐意味就有些深长。再后来,汪世伦就冲他说,方鹏飞变了,根本不是他们心目中那个疼爱老婆感情专注的男人,而是一个花花公子。汪世伦还说方鹏飞不只跟于末末保持这种糊涂关系,跟市电视台一名女主播,还有艺术学院表演系一位年轻女学生都有说不清的联系。周培扬不爱嚼这种舌头,对方鹏飞的私生活更是缺少兴趣。方鹏飞究竟怎样一个人,他似乎比汪世伦他们都要理解得深刻,这又要归功于一个人,方鹏飞妻子凡君。凡君活着的时候,周培扬就此问题跟方鹏飞激烈地争吵过,有次还差点动手。凡君去世,他再也没兴趣去管方鹏飞这些破事。之所以跟方鹏飞还保持着密切关系,一是大洋离不开方鹏飞,方鹏飞在市里分管土地,是名副其实的土地爷,他不能不跟人家走近一点,不然大洋就拿不到地,要不到优惠政策。二来,周培扬对同学那份情看得很重,也正是因这个原因,方鹏飞许多事,到他这里才能瞒得死死的,一点风声都透不出去。这点上他跟汪世伦决然不同,汪世伦属于那种没见过世面也没撞见过啥风景的人,眼里只要闯进一点,就嚷得满城皆知。他不,他很能沉得住气。到现在,不但汪世伦从他这里听不到任何绯闻,包括木子棉她们,也很少知道内幕。
“你也来了?”方鹏飞看住周培扬,似是随意地问了一句,周培扬正要起身跟他打招呼,方鹏飞反应过来什么似的马上又热情起来,“稀客稀客,早知道周老总来,我就不这么赶了。”
周培扬发现,方鹏飞抬高声音夸张地说这句话时,目光是扫在市长蓝洁敏脸上的,他一定是忽地记起了周培扬跟蓝洁敏的关系,或者意识到今天周培扬能来,很有可能是蓝洁敏的安排。
不简单!
周培扬暗叹一句,目光也看向蓝洁敏。蓝洁敏脸色很暗,眉宇间黑气一团。方鹏飞姗姗来迟,公然带来一位缺乏档次的女歌手,蓝洁敏怎能没有想法?她的目光在于末末身上连扫几遍,如同一把刀子,扫得于末末如坐针毡,化了妆的脸上直冒虚汗。
过了一会儿,蓝洁敏冲方鹏飞说:“坐吧。”
她的脸色调整了过来,大约也不想因为方鹏飞和一个不入流的小歌手,扫了自己的兴,败坏大家胃口。今天她的主要任务,是让肖宁平他们高兴。
方鹏飞这天表现得很积极,大家还没动筷子,他便开始敬酒,说自己来晚了,今天就以实际行动自罚。说着,先饮下两大杯。一见方鹏飞主动饮酒,肖宁平兴奋了,烧火似的说:“方市长是想给我们下马威,姑娘们,今天可要小心了。”高颖马上接话:“铜水是藏龙卧虎之地,我们可不敢乱来。”周培扬心里一咯噔,感觉高颖在影射他。目光想看高颖,又不敢太公开,后来竟奇怪地搁在了于末末脸上。进门到现在,于末末一直表现得很局促,如果在别的场合,于末末这种角色,那一定是能呼风唤雨的。今天有点难为她,感觉整个人有种被捆住手脚的不适感。曾凯悦几个自然知道于末末是什么人,她们似乎不屑与于末末为伍,女人们一旦心里有了这想法,动作上就很容易流露出来。于末末坐在方鹏飞边上,孤单中带着无助,不安中又多出一股烦燥。
周培扬忍不住为方鹏飞担心,今天这场酒,弄不好会喝出问题。
还好,方鹏飞把握得不错。一开始,肖宁平几个显然是把目标对住他周培扬的,包括廖正泰,也在边上一个劲儿地帮腔,一改往日猥琐窝囊的样子,变得话大气粗。周培扬早就做好准备,不管今天人家怎么蹬鼻子上脸,他都要笑脸相陪。方鹏飞不知出于何意,竟主动站在周培扬这边,这让周培扬既感动又不解,难道对方鹏飞那份感觉是错的,方鹏飞没变?
后来发现不是,方鹏飞这天放开了喝,而且情愿当靶子,并不是为了保护他周培扬,是人家另有心思,他用这种方式讨好肖宁平还有高颖。同时,他还有在蓝洁敏面前喧宾夺主的意思。
不简单啊。周培扬又长了一次见识。官员们之间的这种游戏,玩得真是隐晦而且巧妙,周培扬是无意中从蓝洁敏脸上读到这层内容的。方鹏飞甩开膀子跟肖宁平几个对擂拼酒时,蓝洁敏突然变得沉静,也变得有些失落。一个人像是心事很重地坐在那里,把玩着手机。后来于末末讨好似的凑过去,想跟蓝洁敏说话,蓝洁敏瞅了眼于末末,脸上表情微微一动,一直矜持且显得无聊与落寞的于末末正要露出讨好的笑脸,蓝洁敏突地起身,往窗户那边去了。周培扬的目光一直跟踪着蓝洁敏,也是那一刻,他忽然懂了蓝洁敏的失落从何而来。
方鹏飞这天确实是表现得过了头,他将酒局完全掌控在了自己手中!
不过方鹏飞最终还是喝大了,甭看今天来的多是女人,女人要是疯起来,比男人凶猛十倍。尤其拼酒。再加上肖宁平和廖正泰在一旁使劲吆喝,方鹏飞能少喝?五瓶茅台很快一扫而光,个个脸上染了彩。
方鹏飞要去洗手间,周培扬跟了出去。方鹏飞说:“这情记着啊,今天我可是全为了你。”
如果不是刚才看到蓝洁敏脸上那层忧暗,方鹏飞这话是能打动周培扬的,他真的会相信方鹏飞是替他解围。但现在,周培扬不那么傻了,笑了笑道:“市长真是不简单啊,到哪儿都是中心。”方鹏飞一愣:“培扬你什么意思?”周培扬没在乎地说:“市长海量,来多少人也不怕。”
“不喝由得了我?”方鹏飞虽然喝得有点多,思维还是没乱,借题发挥道:“培扬不是我说你,这种场合,要敢于融进去,感情怎么建立起来的,拿酒灌出来的。你不放开喝,人家以为你跟他有……算了,说这些没用。哎,你怎么来的,大市长叫你来的?”
方鹏飞显然是想从他嘴里套话,周培扬道:“闻着酒味来的。”
方鹏飞嘿嘿一笑:“鼻子倒是长啊,行,我看你跟大市长,是越来越近了,恭喜,恭喜啊。”
“市长小心点,别把小便弄裤子上。”周培扬不想跟方鹏飞说这些,这些话很无聊。跟谁近跟谁远,用不着拿到洗手间来讨论。他这阵儿突然想知道,方鹏飞今天为啥不去扫墓。
“怎么不去扫墓?”
方鹏飞疑惑了一下,猛地中止撒尿,一脸慌张地说:“糟糕,咋把这事给忘了?”
“忘了,那你告诉我,带她过来做什么?”周培扬一不做二不休,将话题引到了于末末身上。事实上刚才喝酒,周培扬还在想另一个问题,是什么理由,让方鹏飞公开将于末末带到这里,而且是当着市长蓝洁敏的面儿。要知道,这可是官场大忌。难道他现在真的嚣张到不把蓝洁敏放眼里?
“你问这么多干吗,我是忙,真忙。你看我,一天到晚,哪有闲的一刻。刚从工地上来,老蓝亲自抓的三个建设项目,下周一要开工,我得到工地上盯着,免得到时人家给我乱扣帽子。”
老蓝?周培扬这是头一次从方鹏飞嘴里听到对蓝洁敏不恭的称呼。他心里有了数,方鹏飞这辈子别的方面都能犯糊涂,独独仕途上不会。他小心谨慎得很,也聪明得很,尽管是两人之间的私聊,但这种不恭称谓,没有一定的理由或底气,绝不会如此突兀地冒出来。联想到这次去永安,听到的看到的还有猜到的,他突然为蓝洁敏捏了一把汗。
按说,官场怎么争怎么斗,跟周培扬无关。他是生意人,他也一直把自己定位在生意人这个层面,跟他不相干的事,尽量少碰,碰不得。人在社会上是有角色限定的,你是什么人,就去操什么心,轻易不要跨界,更不要幻想什么也能掌控在你手中。不可能也不现实。人要“本分”,要懂得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手该往哪里伸不该往哪里伸,思想也是同样。有时候思想会带着人乱飞,会让人失掉分寸。这些做人的本质,周培扬都有,坚守得也算不错。可蓝洁敏不一样,一来周培扬敬重此人,觉得她是眼下难得的一位好官,清不清他不屑去谈,关键是蓝洁敏的做人、做事,对他都有启发。还有更重要一条,蓝洁敏是佟国华一手提携起来的,喜欢分类排队的官场,早把蓝洁敏划在了佟派里。佟国华没出事以前,蓝洁敏在官场还算顺当,佟国华一出事,她的日子立马不好过起来。这也是为什么她在铜水许多举措还有想法大都只开了个头,然后就没了下文的缘故,包括对吃喝风的整治。乔燕来过之后,周培扬以为,佟国华真要复出,但去了永安才知道,一切都还只是传闻,远没到成为现实的那一步。而且,就因这传闻,省里另一派也就是罗极光他们,开始反扑,开始疯狂围堵。永安大桥事故之所以变得扑朔迷离,让他无从下手,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两派都拿永安大桥做文章,都想把这事做大,做成另一件事。周培扬还听说,铁英熊的失踪就是佟国华这派所为,大桥刚一坍塌,就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将铁英熊控制了起来。罗极光这边当然不会罢休,他们揪住大桥不放,其实是借大桥搞乱永安,让永安还有铜水人心惶惶,让佟国华这块大后方不再安宁。
“我是问你,带她来做什么?”周培扬感觉自己想远了,遂收回心思又问。
方鹏飞一下恼了:“我说周大老板,我帮你拦截飞弹,不让你负伤,你倒好,不感恩倒也罢了,怎么反咬起我来了?”
“带她来做什么!”
周培扬横在方鹏飞前面,一双眼睛吃人似的怒瞪住方鹏飞,两人像是要干架。周培扬已经认定,方鹏飞敢明着带于末末来,是给蓝洁敏眼里掺沙子。一个副职,出格到这程度,证明他取代蓝洁敏的日子已为时不远。而且,而且今天是凡君的忌日啊……
方鹏飞软下来:“干吗呢这是,人家还在等着呢,回去!”
“跟我讲清楚,带她来做什么!”周培扬丝毫不让步,“别的日子都行,今天这日子,太恶心!”
方鹏飞不能不解释了,他怕磨叽太久,里面的人会有想法。今天来的,对他可都至关重要啊,尤其肖宁平和高颖,不然,他豁出命来喝什么酒?别人眼里,高颖不过是罗希希特别助理,方鹏飞却十分清楚高颖的分量。某些时候,她比罗希希要重要十倍。当然,这是秘密,方鹏飞也是不久前才知道,高颖身上还有另一个秘密。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秘密,有些是很滑稽的,包括他自己。
“是我带来的吗,人家要跟,我有啥办法,让她跟来好了,反正明人不做暗事,我方鹏飞心里没鬼,不怕别人说三道四。”方鹏飞没好气地说。
“不怕?我看你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豁出去了是不?”
“你——?”方鹏飞怒瞪周培扬一眼,想夺步过去。
“跟我说清楚,为什么偏偏今天带她来,难道你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我说不清楚!”方鹏飞怒了。在铜水,怕是没人敢学周培扬这样对他无礼,都怪自己,以前把他太当碟菜。同学,同学有什么了不起。挡了我方鹏飞的路,照样一脚踢开。
但他忍着没说。他不想在今天跟周培扬闹矛盾,但怎么收拾周培扬,心里早已有了底。
“你让开,我里面有客人,不想跟你这么无聊!”说着,一把推开周培扬,大踏步往里走了。周培扬没防范,差点让方鹏飞推出一个趔趄,等重新站稳时,他才知道自己今天过分了。
都是酒精惹的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