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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大桥事故再次被发酵。
尽管永安方面还有铜水市采取了一系列举措,可关于大桥的种种传言,仍然控制不住。
各方都急。
这天早上,还不到七点,周培扬还在晨跑,突然接到蓝洁敏电话,让他即刻到她办公室。
周培扬没敢耽搁,快步跑出公园,拦了车,就往市政府去。到了政府大楼,蓝洁敏一个人在喝茶,显得孤单而疲惫。
“市长叫我?”周培扬站门口,气喘吁吁地问。
蓝洁敏抬头看他一眼:“进来吧培扬,有些事想跟你谈谈。”
周培扬走进去,虽然蓝洁敏口气很好,但她忧心忡忡的样子还是让他觉得不妙。
蓝洁敏不急着说话,双手抱着茶杯,像是沉浸在什么事里。周培扬并不知道,就在半小时前,蓝洁敏刚进办公室,就接到省里电话,打电话的是蓝洁敏的老上级也算是她的官场导师,目前在省里一个还算重要的位子上。
导师跟她讲了一件事,要她做好心理准备,省里最近可能要调整铜水班子,具体怎么调整,导师没讲,只是很婉转地说,让她不能有情绪,尤其这节骨眼上,更要把最后一班岗站好。
最后一班岗?蓝洁敏瞬间什么也清楚了。
其实那晚接待肖宁平他们,她就有了心理准备。这层暗示一半是方鹏飞给她的,另一半,来自于那个叫高颖的女人。
那天虽然没跟高颖发生什么,双方都很和气,她热情招待,高颖呢,客气有加。酒宴结束时还抓着她的手,说了不少感谢话。但女人的感觉是很细微的,尤其第六感,特强也特真实。正是高颖那些“好话”,让蓝洁敏意识到了危机,也感觉到了“虚假”。人跟人之间一旦有虚假的东西在里面,关系就不能称为正常。而之前,蓝洁敏跟高颖之间还算是坦诚的,凡事基本不用藏掖。但凡蓝洁敏能替高颖她们办的,都尽量办了,实在办不了的,也要跟人家如实道明原由,求人家谅解。是的,蓝洁敏经常是求人家谅解,而不是堂堂正正告诉人家,这事不能办。官场其实是个很受委屈的地方,蓝洁敏想起佟国华曾经训诫她的一句话:“不要以为你有权,就可以为所欲为,就可以发号施令,要永远记住,权力是副枷锁,是约束你而不是放纵你。要学会向权力低头,是低头,但不是屈服,更不是献媚。”
蓝洁敏当时并不能十分理解这话,尤其不能理解低头与屈服的区别,现在,她算是懂了一些。
“市长不开心?”周培扬试探着问过去一句。
“能开心吗?开心不了。”蓝洁敏抬起目光,怔怔地看住周培扬。
周培扬不敢再说话。
等了一会儿,蓝洁敏说:“大桥事故你打算怎么处理?”
周培扬挠挠头,结巴道:“这个……我还没想好,市长知道,这桥不是大洋建的。”
“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蓝洁敏突地起身,扔了手里的笔,往窗前去。她的情绪显然处在巨大波动中,大桥事故让所有人不安,神经一个个绷了起来。作为一市之长,蓝洁敏心里岂能平静?这段日子,围绕事故怎么处理,怎么善后,省里市里形成好几派意见,各派争执不下。蓝洁敏越来越感到,有些人根本不是在处理事故,而是借事故打人。前段日子有消息传出,佟国华要复出,最近突然又没了声息。也是在昨夜,蓝洁敏接到佟国华电话,佟国华详细过问了大桥出事经过,跟她说:“你是市长,这个时候就要果断一些,敢于说话,敢于作为,一方面要着力善后,另一方面要展开检查,要吸取教训,安全工作不可松懈啊……”
蓝洁敏本还以为,佟国华会跟她暗示些什么,至少要跟她说几句“内部”话,没想佟国华完全是站在工作角度,一点自己的事都不谈。这令她钦佩,也让她感动。可是,她怎么果断呢?事故发生到现在,她这个市长,基本被排斥在外。路万里一到现场,马上就控制了局面,市里点名让方鹏飞参加,她这个市长反倒得从方鹏飞他们嘴里套信息……
蓝洁敏急,可没有办法。她急着将周培扬叫来,就是想让周培扬态度积极一点,不要认为自己没事,大洋没事,真给你找起事来,你处处是事!
“大桥的事,你必须果断,越迅速越好,不要拖,也不能拖。”
“怎么果断,怎么迅速?我周培扬不是万能的,调查组一大帮人在现场,他们还形不成统一意见呢,我周培扬能咋?”周培扬又犯起倔来。
“我说你怎么就提不醒呢?”蓝洁敏非常气恼,她了解周培扬脾气,可现在是耍脾气的时候吗?
“培扬,不要跟我讲气话,现在不是讲气话的时候。”她依旧忍耐住,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和。她知道,周培扬这种人,吃软不吃硬,得顺着他性子去开导。
“这不是气话,是事实。”
“可魏洁跟我说,你压根就不配合!”
周培扬心里咯噔一声,原来是她在告状!好你个魏洁,竟敢将状告到蓝洁敏这里。
去永安后,周培扬故意回避没跟魏洁见面,魏洁急,几次电话约他,都被他拒绝。后来陆一鸣打电话过来,问为什么不见人家,是不是觉得跟一个小小的副市长见面没有意思?周培扬没好气地说:“我哪敢,我恨不得在这些爷面前磕头如捣蒜呢,求他们放过我。”
周培扬说的并不是气话,这次去永安,他是想按魏洁之前说的,快刀斩乱麻,尽快善后,不要让事故再发酵。可他刚到永安,就被调查组叫去,调查组内部有人明确提出三点要求,第一,对外不能宣称永安大桥由铁通公司承建,而是由大洋公司直接承建。第二,大洋公司跟正泰集团之间没有转包合同,周培扬必须交出跟廖正泰签订的那份工程转建协议书,由调查组收回。第三,大洋要承认在永安大桥施工中,存有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等违法事实,并且不按工程施工要求严格组织施工。说完,拿出一份调查结果让周培扬签字,签了,事故才能进入善后阶段。
周培扬气得肺都要炸裂,他当场提出三点,第一,必须见廖正泰,要廖正泰当面拿出大洋跟正泰集团的合同。看来,有人想借事故毁掉大洋,他们想保护的却是正泰。尽管他还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这样做,但对正泰,周培扬已经警觉起来。第二,他要见铁英熊。这条被当场驳回,对方说不可能。给出的理由竟是怕他跟铁英熊串供,干扰事故调查。周培扬笑了,到底谁在干扰事故调查?笑过之后他提出第三条,查看永安大桥全部施工记录,包括施工日志。谁知他不提还好,一提,竟将个别人提醒,周培扬离开永安时,得到消息,永安大桥全部施工资料,包括施工日志神秘消失。调查组给出的说法是,所有资料被姓铁的销毁了!
至此,周培扬已完全清楚,所谓的事故调查及其善后,已演变成针对大洋的一场剿杀,这时候他开始怀疑,大桥发生意外,不明就里地坍塌,完全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而这场阴谋显然不是指向他周培扬,灭掉一个大洋,根本不需要做这么大一场戏。
那么大桥坍塌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周培扬决定搞清楚。这是第二次去永安后,周培扬突然有的想法,这是让对方逼的。
“你搞不清楚,培扬,没人能搞得清楚。”蓝洁敏忽然说。
周培扬傻傻地看着蓝洁敏,他不得不承认,敏感度方面,蓝洁敏始终比他强。商人纵是再敏感,跟蓝洁敏他们比起来,还是逊色半截。他有点绝望。话还未出口,人家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自己还暗暗得意呢。
“事情没你想的那么复杂,也没那么阴暗。”蓝洁敏接着道,“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大桥坍塌,真是意外事件,估计跟地质是有一定关系,有关专家正在进一步取证。当然,铁英熊偷工减料也是事实,这人就是靠这个起家的,这些年吃的也是这碗饭。谁让你倒霉,工程转来转去,转到了姓铁的手里。”
“真这么简单?”周培扬打断蓝洁敏,他不相信蓝洁敏说的是事实,至少不全信,但又想不出蓝洁敏骗他的理由。
“培扬啊,有时候人还是单纯点好,大家都简单点,整个社会就简单了。”
“我是想简单,就怕别人不容许啊。”周培扬苦笑一声。
“不管别人,只管你自己。”蓝洁敏说着话,回到板桌前,坐定,语气一变道:“今天叫你来,是有一件事,培扬你不许发火。”
“我哪敢,市长让我做什么,我周培扬万死不辞。”
“那好,我要求你把这次事故全担下来,出了事,大家都很痛心,但事情总得解决,总得有人出来担责是不?”
“怎么担?”
“很简单,大桥是由你大洋承建的,对外咱不提什么转包,提来提去有什么意思?再说转包本来就违法,真要追究起来,大洋承担的责任更多。”
“不可能!”蓝洁敏还在说,周培扬抢先一步打断了她的话。周培扬万没想到,蓝洁敏叫他来,竟是当说客,这太出乎他意料。他印象中的蓝洁敏,可是有铮铮铁骨的,是敢于坚持原则的,没想今天……
“真不想担?”蓝洁敏也有点意外。
“如果是这事,就请市长不要继续说了,该大洋担的,大洋半分责不推,但要让大洋出面为他人背黑锅,为保全别人牺牲大洋,抹黑大洋,这种事我周培扬绝不做,也请市长不要强迫大洋!”
“培扬……”蓝洁敏明显还没有把话讲完,周培扬口气如此冲,如此坚决,蓝洁敏不好往下讲。偏在这时候,周培扬电话叫响。蓝洁敏缓解似的说:“你先接电话。”
周培扬扫一眼号码,没接,继续跟蓝洁敏说:“刚才这番话,在永安时就有人跟我讲了,我就不明白,简单一起事故,为什么要搞得如此复杂?同是企业,也同样为铜水做贡献,凭什么要用两种眼光看。正泰用了什么魔法,为什么这么多人站出来为他们说话?”周培扬一下问出好几个为什么,蓝洁敏听不下去了,厉声打断:“培扬,请你来不是听你演讲,懂不懂人有时候要学会服从,学会从大局出发。”
“大局,什么大局?”周培扬越发激动起来,竟道:“蓝市长,容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们领导层有什么搁不下去,小范围里搁行不,不要动不动拿企业当炮灰。”
“周培扬!”蓝洁敏这次是真火了,“你什么意思,你在暗指什么,我警告你周培扬,不要以为你现在是大企业家,说错话做错事,照样有人收拾你。”
如果这时候周培扬能冷静下来,静听蓝洁敏将话讲完,后面一连串风波,也许不会起。可惜周培扬没有。
这天的周培扬情绪完全失控,表现很令人失望,尤其对蓝洁敏,态度更是过分,他完全忘了是在市长办公室,也完全忽视了蓝洁敏讲这些话的背景。要知道,蓝洁敏绝不是一个轻易妥协的人,更不是一个没有原则的人。如果不是事情到了最坏的时候,她不可能这样!
从内心来讲,蓝洁敏是在走一条弯路,目的还是为了保护大洋和他周培扬。肖宁平他们为什么到铜水来,一向不起眼的廖正泰最近为何那么猖狂,这些,都是有深层原因的。如果当初周培扬不让别人钻空子,没有华隆国际那档子事,蓝洁敏何至于此?她现在既要替别人擦屁股,又要防止新的冲突发生,只能暂且先牺牲一些大洋利益,让大洋把不该背的全背起来,不该担的先担起来。但周培扬不领这份情,不但不领,反把蓝洁敏训得抬不起头来。
蓝洁敏最终火了,见过轴的,没见过周培扬这么轴的。
“出去,你马上给我出去,周培扬,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大洋以后不管有什么事,都少来找我!”蓝洁敏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周培扬这时才觉得事情有点不妙,可已没挽回余地,只好悻悻离开。
周培扬刚一走,蓝洁敏眼里就有泪奔涌出来。她不容易啊,这段时间,她成了各方的出气口,更成了一块平衡的木板,被他们轮番踩。这股空气太不正常了,可蓝洁敏没有办法,她只能竭尽全力去周旋,去平衡。她在极力拯救大洋的同时,也在替自己掘墓!
独自伤了一会儿神,蓝洁敏抓起电话,打给省政府副秘书长路万里,带着情绪道:“对不起,我做不通他工作,他现在什么话也听不进去。该怎么处理,省里定夺吧。”
电话那头的路万里沉默了好长一会儿,什么也没讲,将电话挂了。
一场针对大洋的整治行动悄然展开,周培扬压根没想到,麻烦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凶。等意识到气味不正常时,已经晚了。跟蓝洁敏发完火的第三天,周培扬正在公司看报表,大洋最近经营状况很不好,财务反映上来的数字一次比一次差。三个在建项目资金链发生问题,停了两个,眼下另一个也很紧张,弄不好也会重蹈停工覆辙。房地产这边情况更是不容乐观,已经拿到手的两块地,拆迁问题迟迟不能落实,该搬的搬不了,施工人员进不去,严重影响工程进度。而效益是按进度算的,耽误一天,大洋损失就要以百万计。还有一件令人头痛的事,本来已经谈妥的一块地,这周就要签合同,忽然变卦,变卦者居然是副市长方鹏飞!
周培扬正要抓起电话,问问方大市长,出尔反尔到底怎么回事?手机响了,接起一听,是副总朱向南。朱向南语气紧张地说:“老板,出差错了,谢总她——”
“谢总怎么了?”周培扬没好气地问。最近真是诸事不顺,影响着他的情绪也一天比一天坏,对部下态度也蛮横起来。谢婉秋目前也在永安,本来周培扬没安排她去,那天会议之后,副总朱向南带着临时抽调的二十人去了永安,去了没多久,就打电话说,总会计谢婉秋也去了。周培扬当时有点生气,质问朱向南,她跟去干什么?朱向南说他也不清楚,还以为是周培扬派去的。“扯淡!”周培扬骂了一声,又道,“让她回来!”那天周培扬真是火了,擅自离职,跑去添乱,这可是谢婉秋加盟大洋后第一次出现的问题。但是发火并没起作用,谢婉秋后来打电话给他解释,说朱总年轻,处理这类事还是她老练。
“老练,这事用得着老练吗?”周培扬还是坚持让她回来,谢婉秋执意不肯,跟周培扬讲了许多,周培扬哪有心思听她说这些,但又拿这个“特殊人物”没有办法,只好叮嘱朱向南,一,照顾好谢总生活,二,那边的事一切以他为主,尽量不要让谢总插手,更不能让谢婉秋跟魏洁等领导有接触。
人跟人是不同的,不同的人对待问题的态度就大不相同,有时甚至大相径庭。周培扬敬重谢婉秋,也承认这些年她为大洋付出不少。但这人有个毛病,太过顽固,凡事只要不符合她意愿,跟她所谓的原则相悖,就会发飙。周培扬已经领教过不少次。有时候他也想,当初看在孟子坤分儿在,请谢婉秋来,是不是一个错误?
“说呀,她到底怎么了?”半天听不到朱向南回答,周培扬着急了。
“她……”朱向南吞吐半天,道:“谢总跟魏市长吵翻了,还掀了人家桌子。”
“什么?”周培扬大跌眼镜,一想这种事谢婉秋还真能做出来,紧忙又问:“吵得厉害不,魏市长那边啥反应?”
“魏市长发火了,要你亲自来这边。”
“荒谬!”
接完电话,周培扬不敢再固执了,到底要不要去永安?犹豫来犹豫去,周培扬还是到了永安。刚进永安地界,魏洁就打来电话,劈头就训:“周总你怎么回事,是不是觉得我闲,没事干,所以你派一堆人来跟我消磨时间?”
“市长息怒,市长您千万甭生气,我马上就到,亲自上门赔罪好不好?”
“赔罪?我魏洁还没这么大福气,求求您周老板,不要老是出尔反尔,不善后可以,可别拿我当猴儿耍!”
“市长您……”周培扬话没说完,魏洁那么已将电话挂了。周培扬暗叹一声,看来谢婉秋闯下的祸不一般。
到了永安,副总朱向南带着几个中层候在宾馆院内,见了周培扬,朱向南说,麻烦越来越大,刚才永安市长向华清来过了,态度很不友好,还暗示,大洋在永安的另外两个工程,可能有变化。
“什么变化?”周培扬奇怪,向华清提另外两个工程做什么?话一出口,就觉着自己愚蠢,笨。自嘲地一笑:“先不提那么多,小魏市长呢,她没来?”
“魏市长昨天发完火就避而不见,今天我打过电话,人家不接。”
“打电话,你不会亲自登门啊。”都是木头,都什么时候了,还用电话跟人家联系,以为自己是跨国集团啊。做企业的,始终要谨记,在任何一级政府官员面前,你都是店小二,什么时候都要摆正自己的姿态。
“谢总人呢?”周培扬又问。
“宾馆呢,还睡着。”
“睡着?”周培扬惊讶了,“惹出事端,她还能睡着?”
朱向南没敢多嘴,一涉及谢婉秋,公司上下都这样,心里再有想法,嘴上也不敢说。周培扬苦笑几声,这都是他造成的,是他把谢婉秋地位抬得太高,才有了今天这局面。
“走,跟我去见魏市长。”周培扬拉了朱向南就去市政府。路上朱向南又把情况说了一遍,事故调查到现在,关于死亡人数的谣言已被攻破,事故的确没造成人员死亡,重轻伤一共二十三名,两位重伤者由于救治及时,眼下已脱离危险,其他人员的救治工作也算正常。
周培扬松下一口气,不管怎么,只要不死人,事情就不会太麻烦。对于善后,永安方面提出三点,铜水还有省里,也基本认可,一是此起事故由大洋公司全面承担,不得对任何渠道说工程转包,不能提铁通更不能提正泰,对外口径必须一致。第二,事故处理及相关善后完全以永安方面的意见来,大洋只能配合,不得提额外要求。这主要是针对周培扬上次追要大桥施工日志及施工资料等定的。朱向南还特意向周培扬提醒,等下见了魏洁市长,千万不能提什么施工日志,据说为这事,魏洁已经挨了不少训,还被省里领导叫去,当面狠批一顿。
“她现在压力也不小,再逼,神经就该错乱了。”副总朱向南叹道。
周培扬没多言,不是他不通情达理,也不是他非要跟魏洁对着干,而是施工日志关系重大。退一万步讲,就算大洋现在按他们要求,把什么也担了,万一最后处理时,有人控告施工材料以次充好,到那时大洋拿啥为自己辩护,总不能什么也拿不出吧。这样的事不是没发生过,去年有家企业,就因替人担了过,事情都已平息,谁知二次起波澜,遇难者家属中间反悔,非要诉诸法律。到了法庭上,替人担责的公司什么资料也拿不出,又不能当着法庭把不该供的供出来,最后只能背更大的黑锅。重罚之外,项目经理被判入狱……
周培扬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尽管他相信,有人会把一切安排好,他的担心或许是多余,但作为大洋董事长,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朱向南说了第三点。善后费用大洋先垫付五百万,主要用于伤员救治及施工人员和家属安抚,其他由永安政府解决。这五百万魏洁已经答应,将来在其他工程中由永安方面想办法补给,但眼下大洋必须先把资金拿出来,而且尽快到账。
谢婉秋闹别扭的原因正是这五百万。这事朱向南尽管瞒着谢婉秋,谢婉秋还是听到了。一听要大洋先支付五百万,谢婉秋发了火,左一声凭什么右一声没道理,拒不同意垫付这笔款项,一再说政府的话决不能信,五百万出去,铁定的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朱向南说,这只是人家提的要求,公司还没答应呢。谢婉秋不管这么多,竟然跑去跟魏洁理论。魏洁一开始还有耐心,觉得她是大洋来的,赔着笑脸跟她讲。后来见她不识趣,废话连篇还振振有词,魏洁恼了,请她离开。结果这句惹恼了谢婉秋,几句争吵后竟把人家茶几掀翻了。
“五百万,是多了点。”周培扬在车里自言自语。朱向南也是一脸愁闷,五百万啊,绝不是小数字。大洋已不止一次当过这种冤大头了,效益好倒也罢了,眼下大洋困难重重,危机四伏,这样的要求,无疑是把大洋往绝境中逼。
可是不给,大洋的日子怕是更难过。
朱向南还在纠结,周培扬又说:“该花的钱还是要花,就算花钱买教训吧。”
“董事长定夺吧,这一刀怕是真的要挨。”
“也没那么悲观。”周培扬强撑出笑脸,“每一场生意都是赌博,我们得有赌徒的心理。”
车子到了市政府,周培扬给魏洁发条短信,告诉她自己到了楼下,等半天,魏洁不回。“这女人,了不得!”说着,步子先往楼上去。
魏洁不在,秘书倒是客气,笑容满面地请周培扬他们进了会客室,沏茶倒水,顺带又说了几句恭维周培扬的话。周培扬问秘书,魏市长啥时回来?女秘书盈盈一笑:“这个,我还真不清楚。”又道:“今天会多,就怕让几位白等了呢。”一听这话,周培扬就明白,人家这是下逐客令。政府机关来多了,周培扬总结出一条,人家脸上越是热情,心里就越冷。有时听着是挽留,其实是暗示你快点离开。周培扬不甘心,认为魏洁不该这样,就算谢婉秋伤着了她,现在是他来赔情道歉,总得给个机会不是?等了一刻钟,女秘书脸上的笑容不褪,但跟周培扬的寒暄明显少了,只是像空姐一样傻呵呵地望着他笑。周培扬知道该告辞了,起身下楼。周培扬没坐电梯,他感觉魏洁就在这幢楼里。到了二楼,还真就听见了魏洁声音,在右边一个办公室。周培扬也不管那么多,循声找过去,魏洁果然在项目办说事呢。周培扬正要闯进去,没想看见了廖正泰,还有跟他一块进过餐的曾凯悦!
奇怪,他又跑来永安做什么?周培扬本能地收住步子,往外一躲,竖起耳朵听。
廖正泰正在高谈阔论,边上曾凯悦在玩手机,不时抬起眼,含情脉脉地往廖正泰脸上看。那眼神,够妖,也媚。
廖正泰讲的是永安重点工程,嚷了好几年的“金色大道”。
副市长魏洁耐着心,给廖正泰解释项目招标还有审批的事。听意思,好像这项目非他廖正泰莫属。魏洁显然是被廖正泰逼急了,说了句廖正泰不爱听的话:“大家都这样,还要招标做什么,还要那些规矩做什么,直接拿去不就得了?”
廖正泰忽然站起,往魏洁这边多走几步,目光放肆地盯在魏洁脸上:“跟我谈规矩,魏市长现在也懂什么叫规矩了,好,我就规矩给你看。”说完拨通一个电话,嘟哝了几句,将电话递给魏洁。
魏洁极不情愿地接起。廖正泰刚才的凶恶劲显然令她极不痛快,但她忍着。她拿着电话,跟电话里的人说了一阵,然后将电话递给廖正泰。什么也没再说,掉头往外走。
周培扬赶忙找地方躲,边上正好是卫生间,慌乱中一头钻进去,直等魏洁脚步远去,他才装模作样走了出来。
他不想在这个地方跟魏洁遇上。也是在刚才,从廖正泰霸气的动作还有淫邪的目光里,他突然对魏洁生出一丝怜悯。每个人都不容易啊,这个链条上,每个螺丝都在受辗压,又都在忍气吞声地运转着。
变了,一切都在发生着变化。记得最初永安酝酿“金色大道”时,不少领导都给他许下愿,说这工程不用争,非大洋莫属。就连蓝洁敏,也让他做好准备,还说金色大道比起他拿鲁班奖的工程来,难度一点不小,当然,市里期望这项工程能善始善终,最好也抱回个奖来。至于方鹏飞,从工程刚有个影子,八字还不见一撇时,就说除了大洋,这工程别的公司根本拿不下。中间还拉着他,专门到过永安,跟市长向华清他们吃过饭。但是现在……
出了楼,朱向南问:“我们去哪?”
周培扬没好气地说:“回宾馆睡觉!”
说是睡觉,不过是气话,这个时候要是能睡着,周培扬就真成人物了。他让车子在环城路上转来转去,脑子里不停地跳出一些事,涌出一些想法。从廖正泰想到肖宁平,再从肖宁平想到路万里,然后又想到失踪多日的铁英熊,这些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联系?正泰为什么突然拿下“金色大道”,难道真有人想让正泰取代大洋,进而……
还有,为什么上上下下,都要大洋替铁英熊背黑锅,这里面,究竟有没有阴谋?
周培扬忽然有一种感觉,大洋可能会迎来一场更大的风暴。之前之所以让季少强带队下去查安全隐患,就是怕别人借大桥事故给大洋横挑鼻子竖挑眼,干扰大洋的正常生产秩序。这段时间的平静让他放松了这方面的警惕,以为火烧得没那么凶。现在看来,还是他太幼稚,对方根本没停下脚步,相反,一场密谋已久的“清算”已经开始。扶一个打一个,向来是他们的手段。在“大洋”谋划不成的事,他们完全可以在“正泰”得手。
这事便是罗希希多次提出的“大洋泰和”。
“去工地!”他冲司机老范说。他的声音吓着了车里的朱向南几个。
“到工地做什么?”朱向南不明就里地问。
“去了你就知道。”周培扬模糊地回答一句,又闭上眼。脑子里浮出罗家父女的脸来。乔燕她们来过的那个晚上,罗希希连着给他发了几条短信。其中一条是一首古诗词,当时周培扬并未领会到罗希希的意思,半夜三更给他发古诗词,以为是她无聊,神经病,现在想来,就觉得人家一点不神经。罗希希在警告他,不可背着他们,跟别的任何人有任何瓜葛,否则,大洋将是“满地黄花堆积”,周培扬也真可能“人比黄花瘦”。太扯淡了,一向强调要远离“政治”二字的周培扬,最终还是卷入一场战争,而且成了争夺的核心。
车子迅速离开环城大道,往通往工地的郊外公路上驶去。
偏在这时候,陆一鸣来了电话,周培扬接起,陆一鸣问他在哪?周培扬如实说了,陆一鸣问:“他们下手了?”周培扬说还不清楚,估计会是。
“情况可能会更糟,有人把手伸到我这边了。”陆一鸣苦笑着说。
“什么?”周培扬甚感不解,事故关陆一鸣什么事啊,这些人手再长,能伸到陆一鸣那边去?
“我跟你一样,遭到围剿了。”陆一鸣虽然说得轻松,可周培扬明显听出他话里的苦。
“不可能!”他似乎是在赌气地说。
“凡事皆有可能。”陆一鸣再次苦笑一声,跟着道,“有人在下一盘大棋,你我要做好准备,弄不好,这次咱俩都得输。”
都得输?周培扬不得不琢磨这句话。
早先陆一鸣曾说,这些年大洋发展太快,别人看着不舒服,打压就成了一种必然。这种逻辑周培扬懂,出头的椽子总是先烂。陆一鸣说不是那意思,骂他理解太俗,不是让你烂,是让你永远发挥椽子的作用。这话一语中的,周培扬不得不承认,陆一鸣说话就是比他见底,比他更透彻。大洋发展到今天,某种程度上,已不再是椽子,而成了梁。你的壮大与你的所担永远成正比,对那些无心关注椽子的人来说,你就成了他们新的猎物。不然,人家怎么会一次次找上门来,反复跟他提“合作”的事?看来,问题的核心并不在永安大桥,还是罗希希曾经多次提出的“大洋泰和”。
罗希希!周培扬苦笑一声,他这辈子,怎么就让这样一个女人缠住了呢?阴魂不散啊,他所有的危机,家里的,家外的,几乎都来自于她!周培扬再次想起被木子棉“捉奸”的事。其实那次罗希希也是为“大洋泰和”来的,不过罗希希说得更多的,是她跟成睿的婚姻。听女人谈婚姻,尤其失败的婚姻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一个女人抹下脸来把婚姻的伤疤揭给你看,要么她拿你当无话不谈的朋友,要么,她就有另一种动机了。罗希希跟周培扬显然不是朋友,这点上周培扬清醒得很,他们要么是陌生人,要么就是竞争对手。可是罗希希不这么认为,她眼里的光告诉周培扬,他是她目前想抓住的那根稻草。周培扬那晚本来很警惕,罗希希不管说什么,他都笑。他用笑掩盖着一切也抵挡着一切,但是他没想到那晚罗希希会喝多,不是醉,是多,他又不能把罗希希扔在酒店不管,还得将她送回宾馆。谁知进了房间,罗希希就疯狂了。女人疯狂起来,男人真是没招。
不幸的是,从不跟踪他的木子棉,那晚偏偏就……
陆一鸣跟周培扬电话里没有多说,大约是他听出这边还有别人,只是点了点核心。其实他们两个也用不着多说,这么多年合作下来,早已心领神会,简简单单几句,就能把问题说透。
说话工夫,车子已开进第一家工地。还好,一切正常。周培扬过问施工进度后,跟项目部经理交代一番,让他们多注意,务必将安全工作放在首位,一点不能放松,非常时期,任何差错都出不得。项目部经理再三保证,安全这一块请董事长放心,绝不会出问题。周培扬换上工作服,到工地实地查看一番,的确没发现任何问题,才放心离开。
往第二家工地去时,周培扬跟季少强通了电话,了解了他那边情况,季少强说总体没啥大问题,个别项目部也有应付之嫌,不过都通知整改了,请董事长放心。周培扬又跟季少强强调一番,语气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季少强一定是听到了,说:“感觉不太好啊董事长,如果有人借题发挥,下一步我们是不是会很难?”
“别丧失信心。”尽管此时周培扬心里的想法比季少强要多出几倍,可他得撑着,不让那些坏想法把自己搞乱,也不容许季少强把自己搞乱。
“少强啊,越是这个时候,咱越得往光明里想,你说是不?”
“我懂的,董事长请放心,就算狂风暴雨,我们也能顶住。”
“那就好。”周培扬松下一口气。
跟副总之间,周培扬很少有隐瞒,尤其季少强,当年跟他一块创业,一块经历过阵痛,虽说季少强中间离开他,自己打拼了几年,但最终,他们还是走到了一起。大洋的辉煌,有季少强的功劳。大洋经历的裂变与剧痛,季少强也帮他一一承担。要说信任度,他对季少强最高。季少强跟他,默契程度也最好。这都是岁月赐给的,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把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打磨到了一起。遗憾的是,季少强的婚姻也出了问题,不久前,季少强跟妻子离了,给妻子一笔补偿,算是把二十多年的患难之情给结算了。周培扬从没问过季少强为什么要离,更没指责过季少强。婚姻是个世界级难题,不是谁都能求证到答案的。有时它比哲学命题还复杂,缘分一旦尽了,任是谁,也没法再让它复合。
他跟木子棉呢,缘分尽了吗?
冷不丁地,周培扬又想到这一层,竟把自己想得有些惆怅,有些伤感。原计划大桥事故告一段落,就主动去接木子棉回家,谁知一把野火烧起来,没完没了,目前他连想一下木子棉的时间都没有。
他惆怅地抬起目光,看着车外,车外茫茫一片,整个世界用一种不知所云的方式冷漠地回绝着他。
“董事长,你看!”
车子里突然响出一声,是坐在朱向南边上的公关部经理李锐的声音。周培扬顺着李锐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一列车队浩浩荡荡往西北方向去。
“跟上。”周培扬跟司机老范说了一声。
不多时,前面车队开进了工地。周培扬让老范停车,没跟进去,他想在外面等。几个人下车,朱向南见他脸色不好,宽心道:“没事的,例行检查,月月都有。”
“例行,例行市长会亲自来?”周培扬一句话问住了朱向南。朱向南并没看清车队里有永安市长向华清的车,还是周培扬老到。他们站在太阳下,脸上都有几分不安,内心里更是跳跃着一些东西。太阳很热,六月的永安,室外温度已近四十度,骄阳直射,晒得人脸上起皮。他们在离工地六七百米处候了两个多小时,才见车队离开。
“给老钟打电话,问问情况。”
老钟是第五项目部经理,第五项目部又是大洋旗下王牌施工队伍。眼前这项工程,是永安市的重点工程。当时若不是魏洁,大洋很可能拿不下此项工程。周培扬跟罗希希还有成睿夫妇公开闹出别扭,也是因为这项工程!
这是总投资五十六个亿的永安科技园,是省里重点建设的六大园区之一,围绕这项工程展开的竞争,要多激烈有多激烈。一共有二十多家工程企业前来投标,其中有背景的就不下十家。周培扬一开始并没想着要把整个园区建设都拿下,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拿下四分之一,有十个亿的工程量就算及格。竞争到中间,情况发生变化,两家很有竞争力的公司华为和龙兴因为互相撕咬,竟然玩起告状的游戏,结果把上面惹恼,将两家公司踢出。周培扬顺势接过华为的旗,将两块蛋糕合而为一,最终拿下二十二点四亿的工程量。
想起去年那场烟火横飞故事频出的竞争,周培扬至今仍然心悸。商场打拼久了,你才知道胜败乃是一瞬间的事。别人暗算你,也就一顿饭的工夫。饭前这项目还是你的,一顿饭下来,合同飞到哪里,你连方向都找不到。败了你还不能乱说,更不能乱发脾气。你得笑吟吟请那些手握决定权的人们吃饭,歌颂他们公平正义。因为他们不只是决定着你的今天,你的明天甚至未来,都握在他们手中。
华为老板就因在酒桌上多说一句明着死的没几个,背后做死的真是不计其数,让龙兴老板告了上去,结果高层大怒,有领导明确指示永安方面,查,看看到底背后有什么?这一查,背后当然什么也查不出,倒把两家血拼的企业给查了出去。
游戏的正确玩法是但凡参与者都要秘而不宣地去遵守游戏规则,维护游戏规则,任何试图质疑或修改规则的做法都是愚蠢的。这是周培扬下海二十年悟出的一条真理。大洋这些年之所以步子迈得快,跟他这些做法有很大关系。当然,他的所作所为还有坚持,也得到不少人的质疑和批评。谢婉秋就不止一次说,他是一个没有骨头的人,大洋因为有他在,越来越成为一具尸体。
“尸体,你懂不,你把一家生机勃勃的企业带向了死亡,甭看它目前很活跃,可它早已没了灵魂!”
谢婉秋还借题发挥,由企业引向家庭:“我现在才明白木木为啥要离开你,你把一个女人关于爱情的向往全部毁了。你太实际也太恶俗,女人跟了你,连梦都没有,全是庸俗的现实。是,你头上是有光环,成功的企业家,知名人物,政界要员的座上客,可你知道,女人需要什么,干净和透明,还有温暖,还有浪漫!”怕他听不懂,谢婉秋又进一步说:“干净的灵魂和透明的心,女人喜欢简单,喜欢阳光,培扬你太可怕了!”
这话很痛。周培扬尽管从不为自己辩白,内心里却始终在挣扎。挣扎的结果,却是越来越不自觉地维护这些游戏规则。有时他也想,难道自己真没血性,没一点所谓的正义感?不,这些东西他都有,可他的年龄还有所从事的职业不容许他变得干净透明,他干净了,企业就得死,他也得死。
谢婉秋不懂这个理啊,她没经营过企业,哪里懂得企业老板的苦衷。她把一切都看得简单、直接,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拐弯不抹角,更不伪装。她的世界无非就是黑与白,对与错,所以她能简单也能痛快。可她看不到周培扬们世界的复杂性,看不到世界除了黑与白外,还有黄,还有绿,还有更多的模糊色。是的,模糊才是这个世界最需要的色彩。
朱向南电话打完了,告诉周培扬四个字:停工整顿!而且强调,这是市长向华清直接讲的。
“哦……”
周培扬站在灼热的太阳下,忽然有些虚脱。
这个下午周培扬还收到两条消息,省里由专家和安委会共同组成的检查小组已经抵达铜水,对铜水各大企业进行为期一月的安全大检查。市长蓝洁敏闻知消息,只跟周培扬讲了一句:“都是你惹的祸,知不知道,是你把平静打破了!”
事实果然如此。
似乎一夜间,大洋所有的工地,不管是在建还是未建工程,都有检查组进去,而且都查出了问题。有些是局部的,比如施工作业不规范,安全措施不到位。又比如事故应急方案不全面,需要整改。有些则是根本性的,甚至牵扯到工程的合法性。更令他吃惊的,两天前审计厅抽调力量,成立十一个审计小组,分赴全省各建筑企业,开始对建筑企业进行全面审计。据说这是副省长罗极光极力主张的,日前召开的全省建筑行业整风会上,罗极光罗列了建筑行业存在的十二大问题,安全排在首位,接下来就是招投标混乱、外包工盛行,给管理和监督带来很大难度。罗极光要求相关部门借这次安全大检查,对建筑行业进行全面整顿,发现什么问题查处什么问题,同时要求省审计、工商、质量监督等联起手来,对近几年来该行业集中暴露出的乱招标乱发包、层层转包等恶性问题进行专项整治。这些要求听起来都没错,总之也确实存在,而且很普遍,但是,十一个审计小组,进入大洋的就达五个,对三年来凡是大洋中标的工程全部进行审计,个别已经交付验收甚至投入使用的工程,也在审计范围之内,包括获得鲁班奖的那条高速公路。
风暴彻底来了。
周培扬不能不多想。省里如此雷厉风行、如此声势浩大的整治,到底是针对全行业还是只针对大洋一家?怪不得蓝洁敏要骂他,一粒老鼠屎害了一锅汤。
大洋一时成了热词。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传闻,有人说大洋长期违规,严重扰乱行业秩序。也有人说大洋卷进一起腐败案,高层要拿大洋开刀。更有人说,周培扬在大洋大权独揽,将不该发包的工程违规给了外包工,从中牟取巨额私利。还有人说得更邪乎,周培扬不但卷进一起腐败案,更可怕的是他跟省里某要员为女歌手争风吃醋,惹恼了要员,借机向大洋出重手……
谣言会淹死人,也会淹死一家企业。周培扬一时有些透不过气。
不争气的是,谢婉秋又跳出来给他添乱。
在永安两天,周培扬没跟谢婉秋见面。一则,周培扬真的没有时间,他得协调很多事情。二来,他也有了一些新的想法,谢婉秋肯定知道他到了永安,而且是为大桥事故来的,如果谢婉秋理解他的难处,会主动找他沟通,至少应该跟他解释清楚跟魏洁是怎么回事。可是没有,据副总朱向南说,谢婉秋最近很神秘,整天神出鬼没,谁也不知道她在忙什么。朱向南还担心,谢婉秋不要再惹出什么事来。
这天晚上,周培扬安排大家吃个饭。明天他要离开永安回铜水,蓝洁敏已经在电话里发了不止一次火,让他火速回铜水陪检查组。“你知道他们为谁而来,你躲在永安顶用吗?这边才是重点。”蓝洁敏的声音听上去像哭。可他能离开吗?不能。随着对建筑工地安全大检查的展开,周培扬脖子里那根绳索,套得越来越紧。他已改变主意,主动向事故处理小组表态,事故善后完全按魏洁的意思来,五百万马上到账。
晚上特意安排一桌饭,周培扬就是想跟谢婉秋交代五百万的事。饭点的时候,谢婉秋来了,揉着两个黑眼圈,一看就是没休息好那种。衣服也皱皱巴巴,整个人无精打采,跟平日的她判若两人。周培扬最见不得下属衣冠不整,精神不振。他扫一眼谢婉秋,没说话,叮嘱朱向南抓紧上菜。因为都是自家人,大家相对轻松随意,对谢婉秋的到来,也没怎么重视。谢婉秋自己呢,也不注重这些。谢婉秋这些天其实在忙一件事,之前孟子坤在世时,这边有个桥梁专家,最早还是永安政府从铁道学院挖来的,跟孟子坤很要好,两人几乎同一性格,都是那种固执得一件事不钻牛角尖日子就没法过的人。这人姓常,大家都叫他常院长。永安建筑设计院,就是他被当作人才从铁道学院挖来后才筹建的,一晃二十年过去,当年的常院长,如今已是年过六旬的老头。谢婉秋也是最近才听说,常院长过得很不好。永安建筑设计院是事业单位,就在常院长退休那一年,永安搞改革,将部分事业单位改为企业,这样,退了休的常院长,工资只能按企业单位走,这一走,工资少掉了好几千块,目前常院长每月只领两千多块,是同样级别同样时间退下来的政府官员的二分之一还不到。两年前常院长被院里返聘,每月尚有几千元的返聘工资,外加奖金,生活不成问题。永安改造旧城建设新城时,因为新城规划不合理,涉及征收农民土地,强行搬迁两座历史悠久的学校,其中一所为永安师范,还要拆掉一座在永安来说是“宝贝”的孔庙,常院长闻之,据理力争,数次到市政府递交“抗议书”。后来见市政府没有任何反应,他又以专家身份,数次向省里和中央反映,状告市长向华清。说向华清是拿一座文化古城的毁灭换自己的政治前途,此举惹恼了向华清。一个电话下去,设计院就将常院长解聘,紧跟着,常院长的政协委员资格也被取消。偏巧老伴又中风,半身不遂,生活一下艰难。谢婉秋不能不管,这些天她跑去给常院长做工作,要常院长打起精神,永安待不下去,可以到铜水,到大洋公司担任技术顾问。她已代表周培扬,向常院长表了态,说大洋随时欢迎他。做完这件事,谢婉秋心里很舒服,感觉这趟永安没白来,一是狠狠敲打了魏洁,二是把一个专家请到了大洋。从常院长家回来,谢婉秋累了,想踏实睡一觉,没想躺下不久,就被朱向南电话催来了。
谢婉秋是那种在任何场合都不知道该讲究什么的人,这点上她很单纯。周培扬们经受的那些洗礼,她一样也没经过。对她来说,吃饭就是吃饭,哪还掺杂别的用意?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公司同事其实没几个人愿意跟她吃饭。她倒觉得捡了便宜,饭为什么一定要在酒店吃呢,自己家多好。
谢婉秋笑呵呵地坐下,因为没睡好,脸上布满了倦意。朱向南将水奉上,说谢总请。谢婉秋接过杯子,看了眼周培扬,开始跟他讲常院长。
“我发现宝贝了,要是能把他请到公司,公司以后技术方面,就再也没困难。”
周培扬自然知道她在说谁,虽然几天没见谢婉秋,但谢婉秋某些举动,还是在他掌控中。谢婉秋找常若夫,周培扬并不反对,这里面一个深层次的原因,就是常若夫跟孟子坤间的交情。周培扬总觉着这辈子欠孟子坤的,老想通过什么方式把它还上。
但他没想到,谢婉秋要把常若夫请到大洋,这人……
谢婉秋说:“你们忙,这事我也没跟你们汇报,一个人私下做主了,各位不会有意见吧?”说着话,目光往各位脸上扫。
大家都不说话。
周培扬也沉默着。
“怎么,不赞同是不?大家可能对常院长有看法,这样吧,我给大家认真讲讲。”谢婉秋就侃侃而谈,说起常若夫许多事来,压根没管各位脸上什么表情。她从常若夫最早如何被永安方面请来,如何成立设计院,一直讲到他在永安搞了哪些工程,哪些工程得了奖,获得了省市专家的好评。再后来又讲到永安的新城建设,谢婉秋开始激动,不断抨击向华清还有魏洁。“都是政绩工程,以拆为荣,以毁为荣,我就搞不明白,这些人脑子里怎么一点保护的意识都没?培扬你得主持正义,不能容他们这样毁下去。对了,老院长还写了一封信,让我交给你,让你在上面签名,最好大家都签上,我们要在道义上声援老院长。来,来,现在就签。”
谢婉秋真是不识眼色啊,周培扬脸都绿了好长一会儿,她居然一点也没察觉,拿着常若夫写的信,让朱向南他们签字。
“上菜!”周培扬恨恨道。
谢婉秋这才像是发现什么,转而面向周培扬。
“你来有几天了吧,实在对不住,这几天跟老院长在一起,没顾上跟你见面。”
周培扬没吭声,他在考虑,谢婉秋怎么变成这样。是谁给了她这样的权力,擅自就敢答应将常若夫请进大洋?还有,眼下什么时候,谢婉秋不是不知道他因何事来永安,公司面临怎样的危机,她为什么只字不提?
下午跟永安方面的人谈事故善后时,有位领导问他:“你那个谢总,在公司资格很老吧?”未等他说什么,领导又说:“看得出来,她在公司说话的分量,不比你周董事长差啊。这叫什么来着,女人的魅力。对,女人要是有了魅力,谁都拿她没办法,是不是啊周董?”说完人家哈哈大笑,好像讲了一个多么了不起的笑话,周培扬却非常难受。此刻看着谢婉秋,周培扬就想,是不是这些年对她,真的太那个了点?
“培扬你累了,瞧那张脸,要多憔悴有多憔悴,这样下去可不行哟。”谢婉秋非常优雅地抿了口茶,用纸巾擦擦嘴,又伸手捋了下头发。这个时候的谢婉秋,仪态就出来了,不像刚进来时那样邋遢,眉宇间也有了一股锐气。
周培扬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她还行,能看出自己憔悴。可她怎么不想想,他为什么憔悴?
“谢谢大姐关心,大姐你操心好身体就行,我这身体,没问题。”周培扬挖苦道。
谢婉秋却一点听不出是在挖苦,往周培扬这边凑了凑道:“看你说的,谁的身体都重要,要我说,以后那种应酬你还是少点,等回到铜水,大姐给你做饭吃。天天酒店,你们吃不烦啊咋的?”
不合时宜的人说出不合时宜的话,可她自己一点不觉难为情。
周培扬正想着怎么制止她,让她能识点眼色,谢婉秋又开口了:“对了,见过魏洁了吧,一个黄毛丫头,张口就要五百万,凭什么啊,大洋的钱是风吹来的?培扬你可不能答应,政府这些人,全是白眼狼,要钱时就说企业有多重要他们多重视,等企业真有了问题,他们管吗,能管多少?”
“谢总,现在不是批评政府的时候,没看见在座各位个个嘴上都起了泡?”
“要我说是活该,本该严词拒绝的事,偏要唯唯诺诺应下,钱多是不是,钱多了拿去做公益啊。培扬你可要批评你这些部下,老替别人背黑锅算哪门子事,难道这事故是大洋造成的啊?”
一旁的朱向南坐不住了,插话说:“董事长,菜布齐了,要不,先动筷子?”
周培扬强忍着心里不快,接话道:“好,今天给各位压压惊。这些天大家都忙坏了,我和朱总很感谢大家,今天一起吃顿饭,就当犒劳犒劳大家吧。明天一早我跟谢总回铜水,这边呢,还请各位能尽心尽力。这次事故虽说跟大洋没有直接关系,但项目一开始是由大洋中标的,上面真追究起来,大洋也脱不了干系,不如就按人家意见来,先把风波平息掉,至于以后怎么补偿,暂且也不考虑,凡事总有解决的办法。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谢总回去后,安排财务马上把款子打到第五项目部账上,再由项目部把它转过去。”
“等等,叫我来吃饭,就为这事?培扬你把话说清楚,是不是这样,如果是,我马上走。”谢婉秋站了起来。
周培扬怔怔看了一会儿谢婉秋,重重道:“是!”
“培扬你?”这下轮到谢婉秋吃惊。她似乎觉得,周培扬不会这样将她的军,一时有些愣怔。
“这事不再争论,按我刚才说的办。”周培扬这次话说得非常坚决,口气不容置疑。
“那我不吃了!”没想谢婉秋也来了真的,猛地放下筷子,起身要离开。
朱向南傻了眼,紧忙起身拦挡。周培扬被激怒:“饭可以不吃,工作不能不干,现在打电话,马上让财务那边打款!”
这是周培扬第一次用这么严厉的口气跟谢婉秋说话,在场的人都被周培扬镇住了。谢婉秋更是惊得两道眉都竖了起来。
“培扬你什么意思,冲我来是不是?”
“我谁都不冲,我冲我自己!”周培扬也猛地摔下筷子。
“培扬!”谢婉秋腾地转过身,一双眼睛怒瞪住周培扬,“你摆鸿门宴是不是,嫌我谢婉秋碍手碍脚是不?”
“没,没,大姐别火,快请坐。董事长这几天也是被上面逼疯了,这款要是不打,公司事业会受大影响的。”朱向南眼尖嘴快,赔着笑脸当和事佬。
“上面?你们搞企业,就为了让上面开心?企业利益还要不要了,经营原则还要不要了?”谢婉秋越发激动,抬高了嗓门,两只手很有力度地比划着。
周培扬懊悔死了,越是想把事情和平解决,闹得动静却越大。他只好沉默,任谢婉秋一连串地质问。等谢婉秋说完,他道:“这里不是公司,都不要吵,有任何意见回到公司再提,现在只要求一点,服从命令,维护企业形象。”
要说这也是周培扬给谢婉秋一个台阶,周培扬能把情绪控制到这地步,实属不易,再怎么说他也是老总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谢婉秋,生怕谢婉秋给了台阶仍不下,继续给周培扬出难题。没想到谢婉秋说:“钱是你的,跟我谢婉秋一点没关系,我绝不是挑战谁的权威,对大洋,自信这些年,我是无愧的。好吧,既然董事长这么说,我现在就通知财务,马上打款。顺便跟各位说一声,这个财务总监,我不干了,现在就辞职。”
谢婉秋真就当着所有人面,给公司财务人员打了电话,让他们立即付款,不得有误。安排完工作,她冲周培扬说:“请周总现在派车送我回家!”
“你?!”周培扬气得脸色都青了。创业到今,但凡手下的人,包括他的左臂右膀,还没哪一个敢这样跟他叫板,尤其当众人的面。就算季少强,单独在一起他们可能什么话也说,只要有第三者在,季少强对他绝对是既敬重又服从。不是说他周培扬喜欢这一套,个人崇拜历来跟他无关。而是作为一家企业,管理层必须拥有权威。大洋发展到现在,资产规模已达十多个亿,员工总数达六千多人,加上外包工还有季节性用工,人数差不多过万。这样庞大的企业,没有绝对的权威是领导不了的。如果最高管理者的权威谁都能挑战,大洋将会乱成一锅粥。谢婉秋太过分了,仗着她是孟子坤老婆,又是周培扬三番五次请来的,在大洋就有一种优越感。她加盟大洋这几年,几乎不受大洋任何条条框框约束。一开始她是把自己当客人,大家也都拿她当客人,时间久了,对她的客气就形成了一种习惯。别人认为应该这样,谢婉秋自己也认为应该这样。包括周培扬,对她也是礼让有加,从没当她是下属。陆一鸣曾经提醒过他,让他注意点。陆一鸣说,既然加盟了大洋,就不该对她太客气,这样久了对谁都不好。你是老总,你都怕她,别人还不得拿她当皇帝?周培扬呵呵一笑,纠正道:“不是怕,是敬重。”
可是他没想到,敬重会带来这样的后果。
周培扬霍地站起,什么也没再说,拿起手包走了出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