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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是一种人生境界(二)
凡高——拥抱太阳的人
我之所以把伟大的画家凡高写在本编的第一章,是因为凡高的一生,极其典型地表现了一个普通人怎样通过不懈的努力,实现了心灵与外在世界之间的伟大融合。欧文斯通所著凡高传——对生活的渴求是我读过的书中最使我激动的一本。这一方面是因为凡高人生经历本身具有的感人力量,一方面是因为他的人生经历给我正在萌生着的人生美学的设想提供了坚实的论据。我感到凡高以其全部生命所追求的灿烂的阳光,穿透一百年的时空,在我面前照映出一条悲壮而辉煌的人生旅途,这是一条通向人生审美的道路,凡高以短短的三十七年生命在一般人难以承受的痛苦中完成了心灵的超越与升华。在他的这条人生道路上,没有贵族的伟岸也没有英雄的奇险。三十七年中的大部分时光他都是在社会的最底层,在众多的厌弃和蔑视中过着极其孤独、极其穷困、极其单调的生活。他的人生及其果实——伟大的画卷都象阳光、空气和水那样在朴实平凡中蕴含着无限与永恒。因此,他走过的通向人生审美的旅程就具有了普遍的价值,那不是天边的彩虹,那是我们中间一个普通的人用自己的双脚踏出的道路。凡高的境界不是天才的偏得,他所坚持的追求是我们每个人都拥有的能力的不懈发挥。如果说贝多芬扼住命运喉咙的双手有似于上帝的特赠,那么凡高奔向太阳的双脚却和我们每一个人的一样平凡,因此,我要把他第一个介绍给你们,我想说的是这条人生审美的道路,我们每个人都走得通
一
凡高的一生是同他本来所属阶层价值取向相背离的一生,否则他就不会遭受那么多的厌弃,孤独和穷困。
一八五三年三月三十日,温森特凡高出生于荷兰的一个小村镇松丹特。他的父亲虽然只是一位普通的牧师,但他的几位叔叔却都是在荷兰占踞重要位置的要人,他们中间有二位是在伦敦、巴黎、柏林、布鲁赛尔和阿姆斯特丹都拥有画店的大画商,一位是荷兰最大商号的经理,还有一位是荷兰海军的最高首脑。与他同名的画商叔叔年老多病无儿无女,他是最可能的财产继承人。22岁时的温森特凡高就在这位叔叔设在伦敦的古比尔公司中当店员,他的同事在私下里议论他时往往羡慕不及地说:“咱们那位红头发的朋友要掌管几乎全欧洲大陆的艺术哩!”
摆在凡高面前的是一条富贵荣华的人生坦途。只要他按照多数人遵循的常规平平稳稳地生活下去,那么在荷兰和法国的荒原村野间就不会有一个破衣烂衫背着油画架的凡高在风雨中踽踽而行了。
但凡高的价值取向却使他走上了在困苦孤独中实现心灵与对象世界间伟大融合的坎坷旅途。这种价值取向就是视心灵重于物欲,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用真心对待一切,所以每当他在生活中遇到需要作出选择的关口,他总是使自己的心灵超越一己的利害得失、融入更广阔深远的外在世界。
二十二岁的凡高是快乐的、天真的,他同一般人一样也有对世俗中美好生活的渴望,而且这种渴望也并不远大并不清高。他爱上了寄宿房东家的乌苏拉姑娘,那是个美丽动人的少女,他生活中的欢乐及未来的设想都牢牢地系于乌苏拉,他对未来婚姻的憧憬中,乌苏拉是一位生意兴隆的画商的妻子,而他则是一个一辈子都坐在乌苏拉对面进餐的幸运儿,但乌苏拉却早已许身他人。当凡高终于鼓足勇气在夜晚的苹果树下向乌苏拉求爱时,他得到的是厌恶的咒骂。这使凡高天真的心灵第一次遭受震撼,无疑这是一次破坏性的震撼。“红头发的傻瓜!”一句低声的、却流露出十足的轻蔑的咒骂,使凡高不再是个天真快乐的青年,痛苦悒郁之色就此驻扎在他深陷在高高突起的眉骨之下细小的眼睛里。浓浓的苦汁浸泡着凡高单纯年青的心。然而这痛苦却成了他改变既定人生道路的转折点。
“痛苦对他起到一种奇特的作用。这使他对旁人的痛苦变得敏感起来,还使他对周围一切廉价的、哗众取宠的东西变得无法忍耐。”(凡高传欧文斯通)站在柜台里的凡高早就对每天前来买画的大腹便便、自以为是的阔佬、太太们感到厌恶,这些人是唯一有钱能买得起美术作品的阶层,然而他们被谋利和金钱搞得庸俗不堪的心灵专对那些一味迎合他们的作品感兴趣。在遭到乌苏拉咒骂后的一个日子,凡高毫不客气地讥讽了一位指手划脚地挑了一堆平庸之作的阔太太,并于第二天不告而别离开了画店。凡高声称,他和这种靠向那些被金钱变得麻木的阔佬出售无聊玩意儿牟取利润的美术商业就此断绝了缘份。这种叛逆行为使他的温森特叔叔伤透了心,不久他给凡高找了个书店职员的差事,从此没再给这个同名的侄子任何帮助。
凡高仍然深爱着乌苏拉,他回绝了父亲要他在阿姆斯特丹上神学院的安排,为了能见到乌苏拉,他在距伦敦有四个半小时火车行程的城市拉姆斯盖特找到一个教师职务,但这个职务除一日三餐外没给他带来一分钱,因此,凡高只好每星期六一早就徒步起程,长途跋涉后第二天中午赶到伦敦,傍晚,他徘徊在乌苏拉家的院墙外。“按捺不住心头的剧跳,靠在一棵树上。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思念使他的心隐隐作痛。过了好长时间,乌苏拉家客厅的灯熄了,接着她卧室的灯也熄了。整幢房子陷入一片黑暗中。凡高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沿着克莱普安街踉踉跄跄、精疲力竭地往回走。”(凡高传欧文斯通)凡高的痛苦是个人的,但这痛苦却成了他的心灵与那些比他更痛苦的人们相融合的渠道。凡高对生活,对世界的爱有着一种超凡的执着和坚韧。他曾把这爱全部倾注在乌苏拉的身上当乌苏拉拒绝了他的爱时,凡高并没有因为失败而放弃这种爱,相反,他的爱变得更博大更无私。求职与求爱是一个人进入社会的契机,这意味着一个人以自己的一切物质与精神的小世界同外在的大世界相结合,并由此创造出属于他个人也属于社会整体的人的世界。在大多数人身上,这种结合往往是一次性的,到了工作与结婚的年龄,我们便按照似乎被命运安排的能力及地位谋得一份差事,碰上一个异性,就此了结终身大事,剩下的就是求个安稳了。这很象到商店买东西,兜里有多少钱就买多少商品。在这个过程中,做为一种物质形态存在的我们以自然赋予我们的能力满足着我们普通而正常的物欲。鸟有翅膀便食飞虫,狼有利齿就吞小兽,一切就好象生前就已规定了的。在这样的大多数人身上,精神的东西,人的主观世界往往以一种群体无意识的状态存在着,人人都以为是按着自己的想法在生活,而实际上只是遵循着千百年中形成的规范接受着自己应得的一份配给。
凡高却不属于这个大多数的群体。他是那种把精神的渴求看得更为重要的,在人类群体中始终是少数的一群中的分子。他们的共同特征是,他们要通过求职、求爱去实现的不仅仅是普通正常的物欲(那些欲壑难填的人,则组成社会中的阴影部分)。他们要实现的是心灵与外在事物更深刻、更广泛的融合,如果他们很幸运地在一开始就找到了非常适合于理想的工作和异性,他们就会在事业和爱情中把人类在这两方面的发展向美好的目标大大一推进一步。如果他们在一开始时没有得到适合的工作和异性,或者被这两者拒绝,我们将看到,他们不会在不如意和失败中变得消沉。因为他们本不以简单物欲的满足为最终目的,所以不如意和失败往往成为他们心灵超越原有的可供他们实现物欲的小天地,同更广阔、更深远的外在世界相融合的转机。凡高如果是一个以普通物欲满足为目的人,他就会安心于画店的生意,微笑着逢迎那些虽然庸俗但却出得起大价钱的阔佬,管他买回的是些什么,挣钱是最高目的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样一来他也会使自己的审美眼光同阔佬们逐渐一致起来,就会把那些虽然平庸媚俗却能卖钱的作品看成宝贝而满心欢喜了。如果他把金钱及由此决定的物欲满足看做人生目的,他就不会把乌苏拉的无情和自己的痛苦转化为感受别人的痛苦的楔机,符合逻辑的结局将是凡高更加努力专心于经商挣钱,然后用财富去赢得一切。
凡高的价值取向决定了他把美术看做是画家心灵与世界相融合的结果“用心去画!”这是他后来挥动画笔的指导思想。对于那些把画画当作挣钱的一个行当的平庸画家所绘制的专意趋炎附势、讨好买主的拙劣作品;对于那些只想从观画中满足自己的虚荣和物欲;只想通过占有一幅画显示自己的富有的阔佬,凡高很自然地视为对美术的污辱。这些在他天真的心还沉醉于对乌苏拉的爱恋,尤其是在他凭想象自己会成为乌苏拉的丈夫因而把世间一切都看成他的爱情的陪衬时,还没有引起他太大的烦恼和愤怒。他对乌苏拉的爱,同样是精神的渴望多于肉欲的企图。因此,在遭到拒绝后,他感受最深切的是精神的痛苦。这种精神的痛苦不仅仅消除了他天真心灵中对乌苏拉的美好肉体的朦胧渴求,更使他强烈地感悟到画店经营是对他的精神世界的扭曲,因此他才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古比尔公司。我不想绝对地说凡高在初恋中没有丝毫的肉欲成份或是只有很微小的成份。在那个苹果树下的夜晚,他曾那么热烈地吻了乌苏拉,同她在一起他时刻感受到少女肉体的温馨柔美对他的引力。但凡高的可贵或者说他这一类人的可贵在于,肉体的欲望从未成为心灵的主宰,而是作为心灵超越与升华的底蕴和前提。这就意味着他们爱得越是强烈,他们的爱所遭受的挫折越是巨大,他们心灵由此实现的超越与升华就越是高远如虹。而这种心灵的超越与升华正是以物欲追求中的挫折为起点的。生活用否定的力量拒绝了凡高那颗二十二岁天真的心灵对世俗欢愉的欲求,同时也为他的心灵进入更广阔的天地作好了准备。
“他眼睛里原来的那股天真劲儿没有了,留下的是痛苦悒郁之色。”这种痛苦悒郁使他对居住在贫民区里的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穷苦人产生了深切的同情。“他倾听他们诉说自己贫困痛苦的生活处境直至深夜。”在他给一个牧师的自荐信中写道:“我所以宁愿要把自己向你推荐的理由,是由于我对教会以及教会有关的每一件事的天生的爱,这种爱常常会酣睡过去,但是到一定的时候它又会重新苏醒过来:我或许也可以这样说,这是‘上帝与人的爱’。”(凡高书信体自传——亲爱的提奥)
受牧师父亲和慈善的母亲影响,凡高自幼就具有一颗博爱的心灵。在他爱着乌苏拉的时候,从博爱的心灵底蕴中萌生出的是一种对美丽的姑娘的特定的爱,这种爱虽然很美好,但并不是宽广博大的而是个人的带有较浓的物欲成份的。这种爱同基督教的更为博大无私的爱相比是很片面和狭隘的,并使他心中的那种博爱酣睡过去。当这种特定的基于一般物欲的爱被拒绝后,凡高在自身的痛苦中感到爱对一个人的价值。他需要爱,在贫民窟中,他看到更多比他更需要爱的人。乌苏拉的拒绝并没有封闭凡高的爱的激情,相反促使他的心灵超越了对乌苏拉的特定的基于一般物欲的男女情爱。他心中那种更为博大的爱开始苏醒过来。
首先凡高不再把这种爱寄托在享受乌苏拉的肉体上,确切地说他不再把这种爱寄托在男女欢愉上:“他不知不觉地把痛苦当作亲密的伙伴,通过痛苦才使他在精神上时时与乌苏拉保持着联系。要是他不能和这个他热爱着的姑娘在一起,那么呆在哪里对他都无所谓。他唯一希求的是,不要有人来妨碍他从对乌苏拉的苦苦思念中得到身心的极大满足。”(凡高传欧文斯通)可以说这时凡高对乌苏拉的爱已经是超越物欲或者说是肉欲的爱了。其次,凡高并没有使自己的心灵停滞在对乌苏拉个人的苦恋中,在贫苦的人们身上,他看到抒发自己爱的激情的更广阔的天地。在怀特夏普的贫民窟里他竟把乌苏拉忘在了脑后,在宣讲爱心的布道坛上他觉得自己心中的热情迸发了。“他的年青,他的激情,他那蕴含在笨拙举止中的力量,他那饱满的天庭和那双聪明的眼睛,给教徒们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人们纷纷上前感谢他的启示。”当他对一个人的爱被拒绝的时候,他能够把这种爱洒向更多的人,他把这看作是成功,是胜利。这意味着,凡高的心灵在与外部事物的融合上获得了深度和广度上的拓进和增值。标志着他完成了心灵超越与升华这一人生审美历程的第一阶段。
二
乌苏拉的结婚使凡高系于她身上的那根情线彻底折断了。他离开了英国,再也没有踏上这座波涛中冰冷的岛国。在他决定要离开人世时,他在心里向乌苏拉告别:“她对他的轻视使他脱离了那种因袭传统的生活,成了遭人遗弃的流浪汉。”(凡高传)这倒使我们要感谢那个美丽却庸俗的姑娘,她没有让凡高躺在她的怀中变得与她一样,于是世界上少了个小市民却多了个伟大的画家。凡高来到阿姆斯特丹,叔叔约翰尼斯凡高穿着佩有金色肩章的将军礼服迎接这位献身神职的侄子,并在家里为凡高准备了宽敞的往房,他还要为自己的侄子支付高额的学费,以帮助他考上神学院并在那里学习五年,然后成为一个在宏伟的教堂里布道的牧师。凡高的姨夫斯特里克是阿姆斯特丹著名的牧师,他出高薪为凡高聘请了补习拉丁文和希腊文的教师,这是报考神学院必需的课程。
凡高深知长辈们对自己的善意的期待和巨大的支持,他全力投入到紧张的考前补习中,甚至每天学习二十个小时。但他越来越发现这种学习连同神学院的正规神职教育根本不适合于他的头脑,他的情感和他的理想。他所向往的是亲身深入到穷苦的人们中去,用一颗心去抚慰他们,用一双手去帮助他们。他不想象斯特里克姨夫那样成为一个在大教堂里,向养尊处优的先生小姐们讲些漂亮神谕的阔牧师,他要做一个象穷人一样一无所有的福音传教士,到肮脏破烂的贫民窟去和穷人一起坐在他们的家里倾吐他对生活的渴望,对生命的热爱。在他看来拉丁文和枯燥的数学公式并不是他和那些穷人所需要的,同时与基督教中对人类的博爱也是不相干的。总之,他不是象一般人,象他的长辈们那样把宗教看做是既光荣又显赫的,可以谋得金钱地位的职务,而是把宗教看作是心灵与世界实现更深远更广阔的融合的渠道。因此,尽管他深谢叔叔和姨夫的慷慨相助;尽管他深知背离他们会引起亲人的遗弃,但还是在到达阿姆斯特丹的一年后“匆匆打点了行装,没有告辞就离开了”(凡高传)。
凡高又一次让他的长辈们伤了心。
三
剧烈颤动的火车载着凡高来到比利时南部的博里纳日,凡高成了这个极其荒凉贫困的煤矿的传教士。当他看到车窗外一座座黑色的矸石堆成的金字塔型的废石山时,他并没有想到这“黑埃及”将是他一生命运的又一个转折点。
博里纳日是个典型的人间地狱。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夜里,凡高就到散落在山坡上的每户一间的木板房中访问矿工,矿工向他述说着自己的苦难生活:
在博里纳日我们连奴隶都不如,我们是牲口。早上三点钟我们就下井了,中间吃饭的时间只有十五分钟。然后就一直干到下午四点钟。地底下又黑又热。先生,我们不得不光着身子干活,空气里又充满煤尘和毒瓦斯,我们都没法呼吸!人们在矿床上挖煤时连站起身子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跪在那里,弯着身子干。我们这里不分男孩女孩都是从八、九岁就开始下井,不满二十岁就开始发烧,害上了肺病。要是没有死于瓦斯爆炸或罐笼事故,我们可以活到四十岁,然后便死于肺结核病!但是我们所得到的报偿是什么呢?一间小棚屋和仅够糊口的一点食物。我们吃的是什么?面包、变味的乳酪和清咖啡。肉嘛,一年兴许能吃上一两次!他们要是把一天五十个生丁的工钱也取消不给的话,我们就得饿死!”(凡高传)
凡高每天出入在这些皮肤发青、形容枯槁的矿工家里,帮助他们照料病人“只要有可能,他就给他们带去一点牛奶和面包,一双暖和的袜子或床上铺盖的东西。”(凡高传)晚上,凡高在一个废弃的马厩里给那些满面煤灰、冻得发抖的人们讲着基督的故事和将来能进天国的允诺。凡高真诚地做着这一切,认为这是他能够给矿工带来温暖安慰的办法。他每月有五十法郎的薪水。这大大超过了他食宿所需的数目,在这个“黑埃及”他可以算是幸福的人了。如果一切按常规运行,他将象父亲一样过一个受人尊敬的、安稳的一生。
逐渐地,他和矿工们亲密起来,他觉得他们很吸引人,虽然他们受了那么多的苦难,却仍然纯朴而温厚和富于个性。一天夜里布道时,他发现矿工和家属们对自己特别亲近,没有了往日的客气,回到往处时,他站在洗脸盆前,正想用肥皂洗净白天为给“教堂”拾煤,在矸石山上弄得满是煤灰的脸时,他突然看到镜子里自己那张同矿工们一样污黑的脸,他高兴得喊了起来:
‘当然!’他大声说,‘这就是他们对我认可的原因所在,我终于成了他们的自己的人了!’
他把手在水里涮了涮。脸连碰都没碰就去睡了。留在博里那纳日的日子里,他每天都往脸上涂煤灰。从而使自己看上去和其他人没有两样。(凡高传)
为了熟悉矿工、了解矿工,凡高特意到井下去了一趟,矿井中惨绝人寰的景象使他感到自己是做了一场恶梦“上帝真会让他的子民从事这种可恶的、苦役般的劳动吗?”从矿井中出来,他摇晃着来到一个矿工家里,主妇到矸石山捡煤去了,家里三个孩子,身上除了一件衬衫什么都没穿,而且他们的母亲根本捡不到煤,因为矿里想尽一切办法不让一粒煤屑外流,她检回的只是一种在市场上卖不出去的页岩混合物。所以孩子们都冻得发青。“凡高含泪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从未目睹过有人处于这样凄惨的境地。他生平第一次怀疑祷告和福音书能给这个眼看自己孩子就要冻死的女人带来好处。当这一切正在发生时,上帝在哪里呢?”他口袋里还有几个法郎,他把这些钱给了德克鲁克太太。
‘给孩子们买毛裤用吧!’他说。
他知道,这样做其实无济于事,在博里纳日。挨冻的婴儿有上百个,而且等到这几条毛裤穿烂了,德克鲁克的孩子照样还要受冻。”
博里纳日的痛苦是不可逃避的,矿工们穷得逃离此地的路费也没有,况且他们爱自己的煤矿,象海员爱海一样。矿工的贫穷也不单是矿主的贪婪恶毒。比利时的煤矿是世界上最贫的矿,在这里采煤,费用最高而利润最低,煤矿每天都处在破产的边缘上,因此,矿主既无力提高工资又无法改善劳动环境。面对这无可改变的苦难,凡高对上帝的存在和威力产生了怀疑。他回到自己的住处,房东太太为他准备了丰盛的午餐。他吃饱饭,回到房间,看着自己宽大舒适的床,看着衣柜里一排排的大衣、礼服、衬衣等应有尽有的穿戴。“他终于省悟到自己其实是个骗子和懦夫。他向矿工们宣讲贫困的好处,自己却过着不愁吃穿的安逸生活。他不过是个说大话的伪善者。他的宗教毫无用处。他的全部安逸生活拆穿了他的谎言。他又失败了,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败得更惨!”(凡高传)在这样一个灾难深重的地方,凡高能过上相对安逸的生活,而且他工作得无可挑剔,这在一般人看来应该说是一种成功,一种职业上的成功。但凡高却认为自己失败了。为什么呢?因为凡高从来都把职业看做是心灵与职业范围内的对象世界相融合的渠道。他在画店当职员,是为了能通过这一职业在艺术天地里做些有益的事;是为了自己能更紧密地融汇在艺术的世界中;是为了心灵中对艺术美的渴求能得以实现。当他发现那种环境中职业成了他的心灵与艺术天地相融合的阻碍时,他断然抛弃了那个职业。现在,他是把宗教神职看作是与穷苦民众相融合的途径,但事实上这一职业成了他同矿工之间产生隔阂的原因,他没有通过神职使自己的心灵与矿工的心灵紧密地融合在一起,却在不知不觉中过上了与他们截然不同的生活还自以为得意。这种物质上的收获成为他心灵渴望的否定力量,因此他以为自己在把神职当做一种职业来争取时,实际上是断送了心灵与对象世界相融合的努力。这样,物欲的成功就成了精神的失败。凡高从未简单地、消极地否定过物欲对人的必要性,他希望过上美好的生活,但这种美好必须是精神与物质的统一,是个人与世界的统一,当社会要求他以精神的扭曲换取物欲的满足,而且必须无视别人的痛苦安心个人的快乐时,他就会放弃物欲的追求和满足的即得利益,用痛苦贫困把心灵托举得更高。
他决心改变自己的位置,他不能站在上帝与需要上帝的安慰的穷人之间做一个“二道贩子”从中谋利。他要做一个真正象耶稣一样穷困的传教士。
于是,他搬出了博里纳日最富有的面包师的家,来到矿工们的棚屋区。租了一间最破烂的,比其他矿工住的更遭糕的棚屋。他“心中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坦然现在,他住的是和矿工们一样的住房;吃的是和他们一样的食物;睡的是和他们一样的床。他成了他们中间的一个,他有资格给他们宣讲圣经了”
我们常常对那些在生活中不期而遇地遭受苦难的人说一句老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肌肤。”这多半是幽默的安慰。实际上,这句话的真正意义是体现在凡高这种自讨苦吃的人身上。他们为了追求心灵与世界的更广泛、更深刻的融合,往往破坏社会常规为他们安排好的,可以获得一份物资配给的职业或地位,因为这些在别人那里被珍视的物欲要求的保证,恰好是阻碍他们心灵通向更广阔的世界的栅栏。社会常规或者说一般公众的价值取向象一个饲养员“公平”地给每一个安分守己的“栅栏”里的“小兽”提供一份草料,而对那些踢破“栅栏”逃入荒野的家伙则给以痛苦的惩罚。凡高就是踢破“栅栏”的叛逆。因此,痛苦不再是一种不期而遇的不幸而是主动的选择,正象凡高自己
所说的在这种痛苦中的忧郁是极积的。当凡高的眼窝里也飘着这样的忧郁目光时,他已不再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同情那些“眼窝深陷,目光忧郁,”的矿工们。当他们以同样的目光相互注视时,他们的心灵已经紧密地融合在一起了。当他与矿工们一道熬过了严寒的二、三月,迎来云雀的第一声呖呖流唱。凡高欣喜若狂地登上因严寒而空寂了两个月的讲坛:“好日子就要到来了。”
但好日子并没有到来。一次瓦斯爆炸击碎了人们温暖的梦。六十名遇难者,除三个烧成重伤的孩子被救出,其余都葬身千尺地下的煤层中。
矿工们昼夜不停地挖了十二天,仍然没有找到遇难者的尸体,矿上一个铜板也不给,通知停止抢救,要矿工去干活。结果矿工们罢工了。
凡高把新寄来的四月份的薪金买了食物,分给每个矿工家庭,大家靠这些东西维持了六天。“后来他们就到树林里采集浆果、树叶和草。男人们出外搜寻活物,什么兔子、地鼠、蜗牛、癞哈蟆、蜥蜴以及猫和狗。只要是吃下去能止住饥饿引起的阵痛就成。最后,连这些东西也逮完了,温森特只好写信给布鲁塞尔,请求援助。但没有回答。”(凡高传)
最后,在一个绝望的日子,矿工们请凡高为五十七名死者,他们先走一步的伙伴举行安魂仪式,这是他们愿意也能做的唯一有意义的事。
这时,温森特凡高已经虚弱得站不起来了。在严寒中他拿出了自己几乎所有的衣服和他的床,现在他躺在屋角的干草堆上“他的眼睛就象两个针扎出来的黑洞,他的双颊凹陷,眼睛底下原来圆圆的颧骨这会儿明显地突出来,脸上肮脏的红胡子缠结成一团,粗糙的麻袋布裹在他的身上”
他用肘部支撑着抬起头来。
“他开始用焦干嘶哑、狂热兴奋的嗓音讲话了,每一句话都在这静默的房间中轰响着。受着饥饿和挫折摧残的人们骨瘦如柴、憔悴不堪,他们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就象望着上帝一样。真正的上帝离他们太遥远了。”(凡高传)
我们可以感受到,在矿工们心中这时的温森特凡高已不再是上帝或宗教组织派来的局外人,而是他们中间的一员,并且是最主要的一员,是他们的唯一的希望和精神支柱,就象一个遍体伤残的人唯一一只温暖的尚能活动的手,他们全靠这只手抚慰伤痛并支撑着不落入无底的命运深渊。这就是他们能够见到的、属于他们的上帝。这个上帝比起圣经上那个许愿的老头更亲切,更实在。如果基督教确实有着某种高尚伟大的东西,那么凡高就是证明这种高尚伟大的最好典范。
但他却被上司咒骂成“比利时福音传道教会有史以来最凶恶的反基督的敌人!”因为正当凡高躺在干草堆里为遇难者做安魂仪式时,他的上司,比利时福音传道委员会的两个衣冠楚楚的牧师德容和范登布林克到博里纳日来检查凡高的传教工作来了。在矿工们快要饿死时他们拒绝了凡高请求帮助的信。现在,当他们来到凡高的住处,看到高喊着的凡高和那些倾听着的矿工及家属时——他们愤怒了:
“令人震惊!简直令人震惊!”德容一面大叫,一面重重地拍了拍他隆起的腹部。
“你会以为这是在非洲的丛林中哪!”范登布林克说。
“天知道他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呀!”
“那要用好多年才能引导这些人归向基督啊!”
德容两手交叉在他的大肚皮上喊道:“我原先告诉过你,不要任命他。”
“我怀疑他的神经一直就不正常。”
这两位牧师用熟练的法语很快地交谈着,博里纳日人一个字也听不懂。
德容挺着肚子穿过人群,不动声色但十分严厉地对温森特说:“让这些肮脏的狗回家去”!
在两位尊贵的牧师看来,凡高把自己弄成这样,并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做宗教仪式,是对上帝的污辱,是对教会组织的污辱,是对他们的污辱。他们认为凡高所做的一切是同他的身份不相符合的。最后他们决定解除对凡高的任命,停发给他的五十法郎的薪水。然后他们就匆匆地乘车赶回,因为在博里纳日找不到适合他们住的好旅馆。
在凡高和那两位牧师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两种截然不同的心灵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凡高是以一颗孩子般的超越了个人利害得失的心去拥抱世界,他拥抱得那么热烈、那么天真;而后者则是以一颗受物欲驱使的心灵在世界中寻求一块能为他们提供物欲满足的地盘,他们找到的地盘就是宗教和允许别人传教的权力。宗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体面的,可以谋利的买卖。他们愿意在高大富丽的教堂里为富人做符合双方身份的体面而虚伪的仪式。这种仪式的虚伪性首先在于牧师已不再是怀着博爱之心去安慰痛苦的人,而是独立于社会,高高在上的富有阶层,从根本上讲,他们只是用规范的宗教仪式及语言换取利益的商人。其次这虚伪性还表现在这种仪式并不是富人心灵痛苦的需要,而是他们显示富有及社会地位的手段。总之宗教在他们那里只是实现物欲追求的工具而不是心灵与世界融合的途径。
凡高再一次失败了,这一次失败中他所承受的打击远远超过了爱情失败的程度。首先他看到个人力量的限度对于大众的贫困和灾难是无能为力的;其次他从严酷的现实中看到上帝的虚无。这种虚无是对基督教或所有宗教的实用价值,或者说对圣经及上帝的物欲企盼的否定。上帝仅仅是一种精神启示,不会带来实际的利益,不能把祈祷看做是请求上帝显灵的途径。这一次打击后,凡高不能再象从前那样用上帝的允诺去安慰那些必定要遭受苦难的人们,他更不愿象别的牧师那样仅仅把上帝看作是可以贩卖的商品。他对宗教的认识在这一次挫折后实现了一个超越的过程。他不再把上帝看作是可以使某些痛苦的人摆脱物质困境的有实际效果的工具,他认为“理解上帝的最好方法,是爱许多事物。爱朋友,爱妻子,爱你所喜欢的一些事物要以心换心地去爱,你必须经常试着更深、更好与更多的理解。它引导你接近上帝;它引导你树立坚定不移的信仰。”亲爱的提奥——凡高书信体自传,这时的上帝已不是一个可以求得福祉的神灵,而是世界中所有存在着的事物所蕴含的真理的象征。爱上帝就是爱世界;理解上帝就是理解世界。这样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心灵与世界相融合的过程。
完成了这一超越后的凡高,再也没有向矿工们宣讲圣经。矿工们已不再需要圣经,而且凡高也已被剥夺了宣讲的职务。在半年多的时间里他什么事都不做,终日徘徊在博里纳日一座座黑色的“金字塔”群中。他的父母和弟弟多次写信劝他尽快找一个能养活自己的职业,不要这样游手好闲地堕落下去。他们劝他去学着做一个刻制钞票与名片的工人,或者管帐先生与木匠的学徒,或者当一个面包师什么的。凡高拒绝了这些劝告,他坚定地认为,他虽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并因此被人说成是懒惰的无赖,但他认为世上“有两种极不相同的懒惰。有人是由于游手好闲,由于缺乏性格,由于他的天性卑劣而成为懒汉可是还有另一种懒汉,并非出于自愿的懒汉,他好象被监禁在牢笼里,被一种期待着行动的伟大愿望从内心来消灭他。”(亲爱的提奥——凡高书信体自传)一切仅仅为了保证生存的职业都被凡高心中的渴望否定了。他之所以不愿从事那些职业,并不是嫌它们低贱,是因为那些职业不能表达他对世界的情感和爱。他之所以徘徊,是因为他还没有找到一种适合他的表达方式。或者说还没有找到他的心灵与世界相融合的恰当途径。他曾经希望通过爱一个女人实现这种融合,如果那女人也爱他,他会过上一种世俗化的,符合社会大众习惯的家庭生活,有固定的收入,有可爱的妻儿。但那次失败促使他超越了那种简单的低层次的融合。他来到博里纳日,想通过爱一群矿工在一个较高的层次上,或者说在比同乌苏拉的结合更广阔更深刻一些的层次上实现这种融合,如果教会支持他,他会终生成为博里纳日的传教士,他的心灵也就在同几百个矿工和他们的家属以及方圆十几公里的矿区的融合中得到安宁。但这一次失败又促他必须超越现有的广度和深度的融合。他知道自己对于宗教的认识更深刻了,而且已经超出了宗教的天地。第一次失败使他超越了一般的世俗生活,第二次失败使他超越了一般的神职生活,这意味着他已经从社会中独立出来,但他并不是一个要脱离人世生活的人,相反他对生活有着超出常人的热爱。他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自己的心灵渴望着比矿工、矿区更广阔、更深刻的融合,但怎样去实现它呢?而且,这种渴望的具体对象又是什么呢?
四
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凡高漫不经心地坐在一个铁轮子上,这时,一位老矿工从他面前走过“他的黑帽子靠前戴着,压在眉毛上;双肩耸起;两手揣在兜里,瘦骨嶙嶙的膝盖颤颤巍巍地抖动着。”(凡高传)凡高的心被这抖动的身影感动了,他觉得这个矿工身上有一种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他抽出带在身边的铅笔,拿出一封家信“在信的背面很快把那迈着缓慢沉重的步子穿过黑色原野的小小身影画了下来。”(凡高传)晚上,他把白天画的素描钉在墙上,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看着他们。他知道自己画得很糟,但那些画中的人们身上却有着一种什么东西感动着他。“他突然省悟到自己是在怀念那艺术的世界了。”(凡高传)长时期以来,他第一次感到这样兴奋,他看到自己又推开了一扇大门,门外是无限广阔深远的世界。这时的凡高又完成了一次新的超越,如果说第一次超越使他的心灵从狭小的自我天地中的痛苦走入众人的,更广泛的痛苦,这第二次超越则使他从希望以个人的行动帮助一群痛苦的人们脱离物质的困境发展到对痛苦中的生命的深刻的感悟。这是他后来达到对所有生命及生命之源——太阳深刻感悟与融合的起点。他感受到这种对整体生命的热爱,出于这种热爱凡高要深刻地感悟它们并同它们相融合。这正是他心中长久以来的渴望。而实现这一渴望的途径就是艺术、就是绘画。他的情感之潮在两次受阻后不仅获得了更深远的、更洪大的源泉,而且还找到了奔涌千里的渠道。
看到这些,你千万不要得出一个简捷的结论——只要把这些博里纳日的失败使凡高进入对整个生命世界的直接审美,这表现在他不再以一种同情心平等地去帮助身边痛苦的生命,不再努力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而是站在更高的层次上,对生命在痛苦中顽强生存时显出的力量及品格进行超越功利得失的静观。也许有人要说,这种超功利的静观不如实际帮助痛苦的人更实在些,但正象我们看到的那样,这种帮助在巨大的灾难面前显得多么无力。也许有人还希望凡高掀起一场革命,领导矿工的罢工斗争,然而当五十七名矿工的尸体无法挖出已成为事实时,正是凡高让罢工的人们回到井下去工作的,因为罢工再继续一个星期,整个煤矿就要破产关闭,矿工们就只有饿死;也许还会有人要求凡高应当成为矿工的一员,同他们同甘共苦,凡高已经那样做了,如果谁硬是觉得只有博里纳日的矿井里多了一名矿工凡高,才显得出凡高的无私,那么世界上就会少了一个伟大的画家凡高,而矿井中的凡高永远只能以最低的生命形式做出最低的贡献。
以上的三种行为都出于功利需求的选择,当这三种选择都不可能实现更高的价值时,凡高的审美静观是最具有现实意义的。正是在通过物质的手段已不可能消除痛苦的情况下,凡高才达到了超越痛苦的审美静观。这种静观意味着凡高对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理解得更为深刻了,对他们的痛苦也感悟得更透彻了。也就是说凡高虽然在职务上离开了他们,却在心灵上同他们融合得更紧密了。这些理解感悟和融合都被凡高用直观的绘画记录下来、再现出来,所以当凡高把那些矿工及其家属的素描拿给那些画家们批评时,尽管他们对凡高作为初学者的绘画技法大摇其头,但他们都被画中人物身上那种纯朴自然的生命本色,以及那生命在贫困痛苦中获得并表达出来的最本质的意蕴所感动。而这种意蕴正是凡高通过超越痛苦的审美静观感悟到的。这种意蕴也就构成了凡高作品的审美价值。
凡高带着他的纸和笔离开了博里纳日,他已完成了心灵与世界相融合的第二个阶段。从“黑埃及”走出来的,是一个成熟的凡高,是一个象中国传说中的夸父一样,热烈地追逐太阳的人。他曾经希望自己属于一个可爱的姑娘,也曾经希望自己属于一群受苦的矿工;现在,他希望自己属于整个的世界,属于所有痛苦的人,属于无垠的大地和永恒的太阳。
五
绘画同其它人类活动一样。既可以是心灵与对象世界相融合的途径;又可以是获得物欲满足的职业。
凡高并不拒绝用自己的画笔去挣来一个幸福的生活,他象别人一样需要好的食物、服装和住房,在遭到乌苏拉的咒骂后,婚姻与家庭也并没有变成魔鬼。相反,凡高非常渴望得到这一切中所蕴含的温暖,每当他看见一个美满和谐的家庭时,心中总不禁油然升起一股羡慕之情。
正是出于对家庭温暖的渴望,凡高回到自己的双亲身边。年老善良的父母尽自己所能地安慰爱抚着凡高,但他们无法理解凡高的理想和情感。他们不理解儿子为什么既要学绘画却又不肯给那些有地位、有教养,而且最重要的是有钱的小姐太太们画肖像以赚钱。他们不理解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专对田野中劳作着的穷人感兴趣。他所画的那些人中没有一个能出得起钱来买他的画,那么儿子为什么还要画画呢?为了这些,凡高常常与父亲发生争执,有时甚至很激烈地争吵,但父子之间的亲情还起着平衡作用,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凡高的表姐凯的到来。凯就是阿姆斯特丹那位有地位的牧师斯特里克的女儿,她的丈夫去世一年多了,她仍然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凡高对表姐早有思慕之情,他每天同表姐和她的儿子一道去野外画写生,他感到一种激情从他的笔端流泻在画纸上,他深深地爱上了表姐;
温森特爱凯身上的一切;那紧裹在黑色长裙中的苗条纤细的身材;她到田野上时戴的那顶漂亮的黑色的女帽;当她在他跟前弯下腰来时他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肉体的芬芳;当她说话很快时嘴巴蹙起来的样子;闪动在她深邃的蓝眼睛中探询的一瞥;当她从他手里接过儿子时她的手在他的肩膀或胳膊上的轻轻一触;她那使他神魂颠倒、夜不成寐的带着喉音的和谐悦耳的嗓音;还有那使他燃起亲吻欲念的温暖晶莹的肌肤。(凡高传)
凡高强烈地渴望得到一个女人的爱。这渴望终于使他比七年前那个月夜下的冲动更为猛烈地暴发了。“手中的画稿掉在地上,他突然发狂地把凯搂到怀里,粗鲁而热情地话语如汹涌的海水从他口中奔泻出来。”(凡高传)
凯虽然没有象乌苏拉那样咒骂凡高,但她的回绝却更使凡高难过:“不,永远永远不!”
凡高对凯的爱使他的父亲感到耻辱和愤怒,他赶走了凡高。斯特里克姨夫更谴责凡高忘恩负义,辜负了他曾花在他身上的时间和金钱。他说,除非凡高有每年一千法朗以上的收入否则他就无权对凯说出那个爱字。而且他明白地转告凡高,凯压根就不喜欢他,在凯看来,凡高的举止言谈太粗俗,凡高的贫穷更是不能与其为伍的,而凡高的事业也是不值一提的痴狂梦呓。
凡高又一次被生活抛得远远的。一种完全被遗弃的孤独感笼罩着他的心。凡高只身来到海牙,靠弟弟提奥每月初寄来的一百法郎维持生活和绘画的开消。
凡高感到自己离本来所属的那个阶级越来越远。在他们看来,凡高是一个粗野无礼、疯癫鲁莽的乡巴佬;而在凡高眼里,上层社会则是冷酷空虚和毫无生气的。凡高不愿按命运的安排,安安稳稳地接受叔叔的大笔财富,成为站在社会金字塔的顶层,过一种在他看来是缺乏人性和情感的生活的富翁;他在降低自己,回归到社会金字塔的底层,去追寻鲜活的生命力和激情并实现与整个世界的融合。这个过程,实际上是超越既得利益,使心灵从富有阶层特化了的小圈子里解放出来,升华到与更广阔的世界和更丰富的人生相融合的境界。这是趋向本真的境界,也是人生审美的境界。
所谓特化,也就是事物在其发展过程中,按有利的方向竭尽全力地进化时,达到一种因穷尽了自己生命底蕴中无限发展的可能性,并日益脱离生命整体趋向僵化,失去了继续变化发展的未来的状态。例如有壳类动物往往特化在有利于保护生命的硬壳中。它们中间甲胄越严紧,越坚固的、其走向灭绝的可能性也越大。
在凡高所处的社会中,上层社会的小圈子里一切都具有一种趋于僵化的规范,一切价值的衡量都由金钱权势来决定。正象我们看到的,凡高的亲属们是怎样用一套经商的规范使画店的买卖行为成为真正有审美价值的美术作品的否定力量。即使好的作品终会得到承认,但这种承认总是来得太晚,总是要等到商品买卖的运行规律在那些作品上印下肯定的标价后才能用金钱体现自身的价值,而这种价值中究竟还有多少是审美价值的表现是很难搞清楚的;我们还看到。凡高的亲属们怎样安排凡高走一条与上流社会地位相符合的神职道路,那同样是一条通向金钱地位的道路而不是真正实践宗教博爱无私献身精神的道路;最后,当凡高拿起画笔时,他同其他叔叔及其同事们的矛盾又在酝酿中了。他们一心要凡高画些有钱人愿意买的,别的画家都在依法炮制的,熟套子的图画。而凡高则坚持要用画笔表达自己对生活,对世界独特的感受和深挚的爱。尽管那些畅销的艺术品也有些优秀的甚至是杰出的东西,但艺术要继续发展,就必须到生活中去寻找新的源泉,进行新的创造。而这种新的创造必然是对以往历史的冲击和批判,而这恰好威胁着凡高叔叔们那一类人们的既得利益。他们是物欲追逐中的得胜者,在自己的大半生时光中利用经营一些特定风格的作品为自己赢得了一切。他们的生活也随之形成了一套特定的规范,对于艺术品的欣赏也同样固守成规。他们要安稳地享受这一切,不愿有什么新的变化和咄咄逼人的后来者破坏他们的利益。因此,对于任何后来者,如果这些人遵循老的一套就必须老老实实地跟在他们后面,以求得到认可和资助,被接纳入伙;而象凡高那样,要不顾一切地违反常规搞什么新的花样,就必然引起反对。如果他进行新风格、新内蕴的创造,他的画就没有画店购买;如果他的生活方式价值取向与老“凡高”们不同,他就被看作道德沦丧的无赖而被抛弃。这就是特化阶层阻碍社会发展的原因,这就是凡高一切痛苦与不幸的原因。特权阶层打倒就可以保证社会获得一个大的飞跃。事情的复杂性在于,看来是阻碍社会发展的阶层,往往同时又是为社会的发展提供某些前提的阶层,比如凡高本人,他虽然是本阶层的叛逆,但他的知识以及由此形成的他的思想无不是由于他的阶层给予的条件中形成的,而且他始终是在仍置身于上流社会的弟弟的帮助下生活和创作的,最后还是这个上流社会用包括金钱在内的各种方式承认了凡高的伟大。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特定的天地中,长期以特定的方式谋生,并由此走向特化的趋势不仅表现在上流社会,而且也蕴含在社会底层的劳苦者身上。矿工特化在矿井中,农民特化在土地上;他们常常是几代人毫无变化地生活着并且象凡高的叔叔们一样反对变化。对于艺术,他们也并不因穷困而更具天资,而且他们更有理由认为画一个苹果远不如种一棵果树或吃一个苹果来得更实在些。
在这里,不同的是上流社会是在逐欲过程中充分发展了的阶层,他们的生命底蕴已经在这一过程中消耗怠尽,很难有孕酿新的发展的潜力;而那些广大的下层社会民众却是被压抑者,由于被压抑,他们生命底蕴中潜在的发展能力被迫地保留着。尽管由于他们自身的无知等等弱点使他们很难以个体的行动把这一发展的潜能变为现实,而往往对自身的潜能处于不自觉的状态,甚至时时巴望着成为上流社会的一员。但他们却以群体的形式蕴含着它们,等待着凡高这一类具有创造力的上流社会的叛逆或下层社会中奋力拚杀出去的优秀分子实现他们蕴含的发展的潜能。在这个双向融合的过程中,一个必要的前提就是对物欲得失的超越和由此实现的心灵的升华。凡高如果不能超越本阶层为他准备好了的物欲满足的优厚基础,就不能使自己的心灵升华到同广大劳动民众的融合中,然后又在第二次超越中达到同整个生命世界相融合的最高境界。在这里,由上流社会向下层民众回归的下降的运动和由个人物欲得失向人生审美的最高境界升华的上升运动是同一个运动。
这是一种在布满荆棘的道路上的奔跑,那些荆棘并不都是社会恶势力的中伤,而往往是来自亲人朋友的善意的规劝和被伤心后的抛弃。凡高来到海牙是为了拜表哥毛威为师的毛威在当时已是成功的画家,而且海牙的画商特斯提格又是他叔叔的继承人,也是他从前的朋友,这位画商曾帮助许多青年人成为成功的画家,但这两个人却最终成为凡高的反对者,他们无法忍受凡高粗野的为人和画风,在毛威看来,凡高破坏了绘画的一切基本法则,而在特斯提格眼里凡高则是故意躺在弟弟身上而不画那种能卖出去的作品的无赖。同时,他们也无法忍耐凡高的生活方式,对于凡高整天和下层劳动者打得火热,他们感到不可思议,认为这是在败坏凡高家族的名声。凡高在向凯求爱不成而遭到父亲和姨夫的遗弃后,又在同妓女克里斯汀的关系中遭到亲人们更深的厌恶。
六
凡高和克里斯汀是在一个寒冷的夜晚相遇的,两颗孤苦的心在简单的交流中很快获得了相互的温暖和理解。克里斯汀是凡高的第一个女人,尽管她是一个有了五个孩子并且又在怀孕第六个胎儿,但凡高仍然从她那饱经摧残的肉体上得到了女性的安抚和慰藉。也许我们会感到凡高下贱;也许我们会感到乌苏拉和凯才会使凡高获得美好的东西并深深地为他伤感。
下贱,是的!很下贱。这同凡高的一些长辈和朋友们的见解完全相同,可凡高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早就认定,自己一旦脱离了上流社会,一旦决定要在社会最低层中体验并揭示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就必然会象条狗那样的过日子,会在未来变得更加丑陋,更加粗野。这是凡高主动的选择,生命中最基本、最原始的东西往往都是丑陋、粗野的,但一切高度发展的美丽典雅的东西都是由此产生的。这种过程必须不断地反复进行,才能使生命世界的运动和发展不断地延续下去。凡高正是这一过程的自觉主动的承担者和创造者。因此,下贱阶层中的生活对于凡高来说是值得同情和深切体验的美的孕床。
克里斯汀无论在相貌和教养上都不能同乌苏拉及凯相比,她的人生经历比凡高更为悲惨,做妓女的妈妈生了她,十六岁被一个有钱人抛弃后在妈妈和生活的逼迫下走上街头当了妓女。她不甘心卖肉为生,做了洗衣工,但工钱少得难以养活五个孩子,于是她不得不洗完衣服后,再把疲惫不堪的身体卖给路人。在生活的无情风雨中,她是一支凋萎的,被人遣弃的残枝败叶。凡高对她充满了同情,他在克里斯汀那正在枯萎的生命中感觉到一种诱惑,因为他也一样是被抛弃的孤独者,他们在痛苦和被蔑视中找到了情感的共鸣点。他们无所不谈,在凡高看来,同克里斯汀谈话,要比同教授一样的凯谈话更有味道。
总而言之,凡高在克里斯汀那里得到了一种平等的、不带有任何偏见和附加条件的情感交流和慰籍。当克里斯汀用一双因劳动而显得粗糙的手捧起凡高同样粗笨的双手时,凡高心中感受到的不是狂喜而是深沉的宁静。
凡高第一次在早晨醒来后发现身边有一个同伴时,他感到世界变得更为友好些了。
为了生存,克里斯汀不得不上街卖身,但这对已经怀孕的她无疑是自杀。为了救她们母子;为了自己对克里斯汀的爱;为了能在这爱中体验家庭生活的情调,凡高把克里斯汀留下,送她住进医院,并为她和新出生的孩子租下宽敞的住房。最后,他们互相拥抱着订下了婚约。
凡高的决定遭到亲属和朋友的强烈反对。特斯提格和毛威断绝了同他的交往,他的画商叔叔取消了收购他作品的合同。
这些对凡高无疑是沉重的打击,它不仅意味着凡高渴望理解和友情的心灵更加孤独,而且还断绝了一些极其重要的经济来源。长时期食不裹腹衣不蔽体的穷困和精神上的打击使凡高过早地衰老了。三十岁的人已经弯腰拱背步履蹒跚,并经常发着高烧,他每月从弟弟提奥那里得到的一点钱仅够他个人食宿绘画的支出,但现在却要养活克里斯汀和两个孩子。所以每月都要有十来天的时间没一个小钱去买面包,这时克里斯汀就带着孩子回母亲家就食,而凡高则在高烧和半昏迷状态中用水支撑到提奥开资时寄钱来。而一旦那一百五十法郎寄到,凡高就象酒鬼奔酒店那样直奔出去,买回大量的画纸和颜料,忘了过不了多久又要挨饿的事。
尽管生活如此艰难,但凡高从克里斯汀和孩子身上得到的情感的滋润使他对人生有了更深入的体验。从克里斯汀身上,他看到痛苦和悲哀怎样吞噬一个女人的青春和欢乐。在他为克里斯汀画的写生作品哀伤中凡高用最简练、最质朴的笔触极深刻地再现了一个孤苦无援的女人所具有的一切感人的东西。这一幅看似简单的习作,之所以能具有强烈的感染力,正是出于凡高与社会底层的负压者之间的心灵融合已达到了生命和情感的最深层。然而凡高并不是以一般人所具有的慈悲之心去进行这一融合的,如果那样,凡高早就被无尽的痛苦与哀伤淹没了。我们之所以说这一融合是人生审美的本质,就因为这一融合的过程同时又是对象化地静观的过程。融合的目的是感悟人生,能够把融合过程中强烈的来自别人和自身的喜怒哀乐的感觉转化或抽纯为感悟的力量,来源于对象化的静观。这正象我们在前面提到过的拳击场的那个比喻一样。凡高就做到了拳击手与观众这两种身份的统一。他是人间最投入的拳击手,甚至已被打得遍体鳞伤;同时他又是世界上最沉静的观众,能够把痛苦转化为对生命世界的理解和深沉的爱。
一天傍晚,向来以嘴尖刻薄出名的画家韦森布鲁赫来到凡高家。当他看到凡高站在摇着摇篮的克里斯汀身旁时,尖刻地讽刺他们是一个“圣家族”凡高最不能忍受别人污辱克里斯汀和她的婴儿:
温森特怒骂着扑过去,不过韦森布鲁赫已经安全地夺门而逃。温森特只好返回家中。在伦勃朗的画旁的墙上悬着一面镜子,温森特朝上瞟了一眼,瞧见映在镜子里的他们三人,他忽然感到吃惊和颓丧,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他用韦森布鲁赫的眼睛看到了一个私生子,一个妓女和一个慈善家。
“他把咱们叫做什么?”克里斯汀问。
“圣家族。”
“那是什么?”
“是一幅画着玛丽亚、耶稣和约瑟夫的画。”
泪水涌进了她的眼睛,她把头伏在那婴儿的衣服上。温森特挨着摇篮跪下来安慰她。暮色悄悄地照进北窗,房间暗下来,显得分外幽静。温森特再次让自己超脱出来,他看着他们三人,仿佛自己并不是其中的一员。这回,他是用自己的心灵来观察这一切的。
“别哭了,茜恩(克里斯汀的爱称),”他说。“别哭了,亲爱的。把头抬起来,擦干你的眼泪。韦森布鲁赫是对的!”(凡高传)
一个人能否在现实生活中进入人生审美的境界,这直接取决于他是否具有类似
于凡高的“用自己的心来观察”的能力。用心灵观察,意味着心灵超越物欲局限,超越功利偏狭而以旁观者的眼光看自己的或周围的痛苦或欢乐。这有点象把自己的心灵从肉体中超拔出来,然后俯视肉体的存在,这时一个人好象一分为二,精神的自我以超然的目光去看肉体的自我在投入生活时的遭遇和处境。凡高在完成了两次超越个人痛苦之后获得了这种能力。因此,尽管在他不顾一切地同最广阔的生命世界相融合的过程中遭受了那么多的不幸和痛苦,但这些并没有使他变得偏激或悲观。“我时常陷入极大的痛苦,这是实在的,但是我的内心仍然是安静的,纯粹的和谐与音乐。”(亲爱的提奥——凡高书信自传)每一次肉体与心灵的痛苦挣扎都是通向“安静,纯粹的和谐”的桥梁,心灵总是能超越于给肉体带来痛苦的对象
事物之上,在遭到特斯提格的恶意诋毁,百般破坏他与亲人的关系和毛威的抛弃后,凡高在给弟弟的信中说道:“现在我几乎高兴了,请你正确理解我的意识,这是由于我感到我内心的力量终于战胜了他们,我在这次战争中感到了我的力量的增长,通过恶意甚至通过反对,我会学到更多的东西。”这并不是精神胜利法,而是凡高的心灵超越一切来自窄狭物欲的价值取向的批评、恶意和反对后,在同更广阔的、更深沉的世界相融合的道路上取得了新的进展后的一种欣喜。把一切失败与成功都变成心灵通向对象世界的窗口,这种人不会仇恨给他以打击的人们。
通向人生审美的道路并不是通向痛苦的道路,也不是必须以痛苦为媒介的僧侣修行之路。在人生审美的范畴内,喜怒哀乐具有同等的价值。问题是我们能否把这些变成心灵超越自己的物欲得失的窄小天地融入对象世界的契机。在这一过程中,超越并不是僧侣式的超脱红尘,使心灵与世隔绝。超越与投入是相辅相成的统一体,没有充满激情的投入也就不会有关于人生及整个世界的丰富的感受,超越也就失去了基础。这就象一棵树木的生长一样,投入是根须,超越是枝叶。
凡高在通向人生审美道路上所遭受的肉体和心灵的苦难对他个人来说带有不期而遇的性质。对于人类整体来说,它表现出,在人类行为中物欲意识与审美意识的对比中,前者在那个历史时期占有更重要的地位。表现出人类在审美意识发展中的朦昧阶段。即使在今天,虽然社会给那些审美意识超前发展的个人提供了比凡高的时代更好些的物资生活条件和更宽容的情感环境,但他们仍然是我们群体中常常被敬而远之的少数。而在凡高的时代,他们则要被称为疯子或无赖。
虽然迫于经济上的拮据,凡高最终离开了克里斯汀,但他通过和这个女人的关系,达到了心灵对世间不幸的生命的更富血肉与情感的融合,这要比他在博里纳日,通过一种职业与矿工的苦难相融合所得到的感悟更为深刻和更富于个性。凡高的心灵已经在同人类这一对象世界最广泛,最深刻的融合中获得了审美的感悟,而且这种感悟也已经成熟了。剩下的问题就是以同样成熟的绘画来记录和表达这一感悟了。
七
带着深重的创伤,凡高再一次回到父母身边,他的老父亲已经忘记了从前的不快,出于对儿子的爱,他已学会用沉默保持父子间的和好关系。
经历了海牙的磨难,凡高对乡野的情感更加深挚,他每天出入于穷困的织布工和农民的家庭,两年后当他即将离开的前夜,他终于完成了一幅象米勒的晚钟那样的杰作——吃土豆的人。昏暗的灯光下,凡高的农民朋友德格鲁特一家围坐在小桌四周吃着他们赖以为生的土豆。他们的形象极其朴拙,看着就象是与土豆同根生长在泥土中似的。他们不好看,但却有一种打动人心的东西蕴含在他们身上,在他们近似黑人一般的显出原始粗陋的面孔上,闪现着一种圣洁的光泽。
如果完全从个人喜好出发,我不会象凡高那样每天出入于这些种土豆、收土豆并吃土豆的农民家庭,更不要说同他们交朋友。他们的贫穷、肮脏和低微象一道沟壑那样难以引人亲近。我至多可以对他们怀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同情和怜悯,但当我被凡高的画真正感动了以后,我赶紧把自己的同情和怜悯扔掉以减少心中的羞愧。为什么我本不喜欢的人物一旦被凡高表现在画面上,就深深地感动了我呢?凡高并没有美化他们,画家忠实地再现了他们的一切甚至比这还要多一些,因为画家在他们的身上倾注了强烈的爱,由此获得了独特的感受,并表现在画面上。我之所以能被感动,一方面是由于当他们作为美术作品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就可以在无关利害的静观中看出他们的纯朴、善良和天真,一幅非现实存在的绘画使我同那些农民之间产生了一个足以消除我在现实生活中的厌恶感造成的距离,这就为我的心灵重新建立同他们之间的超利害的关系提供了可能,这样慢慢地我被他们感染了,开始感到他们的可爱;另一方面,我想我一定被凡高对他们的爱所感染了,我相信一幅照片绝不会使他们获得这样感人的力量。凡高在他们身上发现了人类生命中最本色、最自然的生存方式,同那些大都市中的豪华晚宴或富有人家丰盛的晚餐相比,吃土豆的人们就象繁花茂叶下面的泥土,所有与他们同时进行着的晚宴与晚餐都是由这黑褐色的泥土生长出来的。请不要以为我在启发你对那些晚宴或晚餐的愤怒;更不要认为凡高是用吃土豆的人做着“朱门酒肉臭”的控诉。如果要表达这一道德或阶级斗争的启示,画中德格鲁特一家就应该瞪起一双充满怨恨或悲哀的眼睛。凡高的审美层次要比这高一些,在他的笔下,吃土豆的人们的脸上是一片宁静,那是一片超越了关于不同的晚饭的功利计较的更为高远深沉的宁静。这种宁静在吃土豆的人们身上是一种内在的蕴含,而在凡高的眼里、心里,最后在他的画里则是一种感悟。一种心灵居高临下地涵盖了所有都市与乡村各类晚餐,并通过超功利的静观获得的感悟。当这种感悟以绘画的形式被表现出来后,它的价值在于唤醒不同的餐桌前各阶层之间的超功利的融合。这种价值,才是真正的审美价值。当凡高作为传教士出入于博里纳日矿工们的棚屋时,他是通过给予一些钱物和同忍饥寒来表达他对穷苦劳动者的爱。现在,作为画家的凡高没有给画中德格鲁特一家任何具体的帮助,更没有那种肤浅的怜悯。他的爱被倾注在对农民的生命意义及价值的理解和表现上。博里纳日的矿工们并没有因为凡高的帮助而脱离苦海;凡高故乡的农民却在他的笔下获得了不朽的生命。
这就是审美价值与功利价值的不同。而这种审美价值的产生正源自于凡高在现实生活中对功利价值的超越;源自于凡高由功利的人生观向审美的人生观的升华。
我们说凡高是以审美的目光看世界,这并不是说在这种目光中丝毫没有功利的意识,更不是说在这种目光中丝毫没有阶级的区分。正是因为凡高把吃土豆的人看得比喝香槟的人更有价值,因此他才能以爱和赞美的目光去看他们并把这种爱和赞美用图画表现出来。这种表现之所以具有审美价值,在凡高那里,是因为它记录并表达了凡高的心灵超越上层社会的窄狭性后,在与更广阔的社会存在相融合中获得的超功利的感悟;而在观赏者那里则是因为受到凡高在画面上表现的爱与赞美的感染和启发,心灵产生了近似于凡高的,摸拟式的超越与升华的过程。如果观赏者是同样一个“吃土豆的人”而他对自我存在的价值尚处于不觉悟状态,他每天吃着土豆、种着土豆。他之所以这样生活是因为他别无选择,当他看见富有的人从身边走过,他会由衷地羡慕。可他一旦看到了凡高的画卷,他通过凡高的眼睛重新发现了对象化的自己,他才第一次发现自己所具有的那种本色、自然和宁静,尽管他没有很高的艺术修养,但他同画面上所表达的一切有着一样的内在蕴含,这就使他在情感上产生了共鸣,这共鸣也许是激动,也许是慰藉,总之他的心灵在凡高的感染和启发下感悟到以前没感悟到的自我身上更具普遍性和深刻性的东西。这时他作为一个个别的“吃土豆的人”就进入了同所有吃土豆的人、以及他们本来占踞着重要位置的整个世界的融合之中了。这时,我们可以说他是以审美的目光看自己和周围了。我不能保证所有的“吃土豆的人”面对着那幅画时都会进入这种审美境界,也许他会由此更加深了对自己贫穷、低下的怨恨或自卑,这就是功利的判断而非审美的判断了。
如果站在这幅画面前的是一个每日山珍海味的富家子,他被自己毫无所知的另一个世界吸引了,进而又被凡高感悟到并表现出的“吃土豆的人”身上的本色、自然和宁静所感动,他忘记了自己的优越地位,对凡高的爱与赞美产生了认同,我们可以说他也在凡高的感染和启发下完成了一次模拟式的,心灵超越与升华的过程,进入到与比自身所属的上层社会更深沉、更广泛的社会存在的融合之中。但如果他不是这样而是相反,他看了吃土豆的人之后感到的是自己的富贵和幸运,摸了摸胖胖的肚子满怀自豪地离开,那么这就是一个被本阶级的窄狭性彻底特化了的,失去了审美能力的人了。
吃土豆的人在后来的日子里被称为现实主义的杰作。但在当时,却是一幅卖不出去的作品。因为它的作者不肯讨好那些有钱的人,按照他们关于体面与文雅的规范把那些“吃土豆的人”画得或者说修饰得“好看一些”凡高明确地知道这一点,在他给弟弟的信中写道:“我想要明白地表现出这些在灯光下吃土豆的人,就是用伸进盘子里的同一双手去锄地的;因此这幅画所叙述的是体力劳动,说明他们是诚实地挣到他们的食物的。我要表达一种与我们这些有文明教养的人完全不同的谋生方法的印象。所以我并不急于要每个人都喜欢这幅画,或者马上称赞这幅画。这幅画显然是一幅真正的农民画。但是如果有人愿意去看穿得漂漂亮亮的农民,那就随他的意去看那样的画吧。就我自己来说,我相信我把他们画成这种粗野的样子,比把他们画成老一套的妩媚的样子,能够得到更好的效果。”在此,我们又一次看到审美与非审美的区别。
按照绅士小姐们的喜好或按照美术学院的人体规范来衡量,凡高画中的那些人物是丑陋不堪而且是不符合美术教授们心目中人体比例的。他们要看的是适合他们那看惯了华美、娇巧场面和人物的眼睛的东西,这些东西有助于他们更满意和更有兴味地享受优裕的生活。这种对艺术品的需求已不再是审美的需求而是物欲的需求了。在这种需求与满足的循环中,心灵没有进入比自我更广阔的世界,而是把广阔的世界扭曲变形以适应自我心灵的狭隘和畸形。在这个过程中心灵与对象世界的结合就不是本色和真纯的(即本真的),而是片面和虚伪的。
我们说凡高的吃土豆的人是审美感悟的表现和记录并由此获得了很高的审美价值,是因为凡高的心灵在同农民这一对象世界的融合中达到了超越物欲偏狭的本真境界。他不是为了物欲追求的目的才去和农民交朋友,更不愿为了物欲的目的去画他的农民朋友。如果他绘画是为了获得较高的收入,成为表姐凯能够接收的有固定资财有地位的人,他就应该听从亲人的劝告,去为那些绅士小姐们画肖像或他们喜欢看的东西;如果他要使自己的作品成为市场上能以高价出售的商品,他就要把所画的东西弄成买主们喜欢看的样子,而不是他自己看到的、尤其是感悟到的样子。
这恰好是同凡高的追求相悖的,凡高之所以要同农民交朋友,之所以要画他们,既不是要获利,也不是象他在博里纳日所做的那样是要给农民以物资帮助。他的追求是心灵对农民的生活中所蕴含的,生命最朴实、最单纯的那种存在状态的感悟。这种朴实、单纯的状态虽然有些粗野,但却比有钱人的被物欲享受特化了的生命蕴藏了更旺盛的生机。他的感悟要求他在用绘画手段加以表现时,既不能按绅士小姐的喜好“美”化那些“吃土豆的人”也不能按美术学院的人体标准规范那些“吃土豆的人。”
要表现凡高的感悟,必须打破已有的规范,因此凡高说:“如果我所画的人物象学院派那样准确,我就无可救药了;如果有人拍了一张铲土的人的照片,他肯定不会显示出正在铲土的样子来。我顶喜欢米开朗基罗的人物,虽然人物的腿确实太长,臀部太大。对我来说,米勒是真正的艺术家,正是由于他们并不象事物本身那样追随一种枯燥的分解的方法去画事物,而是象他们感受事物那样去画事物。”
一个伟大的审美价值的创造者必然是在审美意识上走在他的时代前面的人。他经过艰难的努力使自己的心灵升华到超越了一般境界的审美天地后,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有表达自己在这一天地中的感悟的勇气和不惧打击的坚韧。而对于那些心灵同一般人一样局限在物欲追逐中的画匠们,则只需有一点媚气和机巧就足以谋生了。
凡高具有了这种勇气和坚韧,但他还没有迎来心灵感悟世界和表现、记录这一感悟的高潮,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在追求心灵同整个生命世界的最广泛、最深刻的融合中还没有找到那个最恰当的结合点,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完成并表现这种融合的物质手段——绘画技巧还没有达到他的心灵追求所蕴含的最高点。
他还要继续求索。
他的弟弟提醒他须尽快地到巴黎这个汇集了当时最优秀的画家的都市去。
他去了,带着满身的尘土,带着一颗热切的心和一双即将成熟的手。巴黎没有使他失望,在那里,他找到了最适合于表现他的心灵追求与感悟的绘画手法;他也没有辜负巴黎,在他走出巴黎踏上追逐太阳的旅途时,巴黎可以为自己又培育了一个伟大的画家而自豪。
八
巴黎以其印象派的绘画震撼了凡高,当他在弟弟提奥的画店看到德加、莫奈、雷诺阿、修拉、高更、马奈等人的绘画时,他被惊呆了:“温森特脚步蹒跚,摸索着朝楼厅上的一把孤零零的椅子走去,一屁股坐下来,用手揉着他的眼睛。从十二岁起,他就看惯了那种阴暗沉闷的绘画,在那样的画上看不到笔触;画面上的每一细节都描绘得精确而完整;平涂的颜色相互间逐渐交接在一起。
这些正在墙上冲着他发出欢笑的画,是他从未见过,也从未梦想过的。平涂的、薄薄的表面没有了;情感上的冷漠不见了;欧洲几个世纪以来,把绘画浸泡在里面的那种褐色肉汁也荡然无存了。这些画表现了对太阳的狂热崇拜,充满着光、空气和颤动的生命感。”(凡高传)
人类的心灵与对象世界之间的融合是一个不断进化和发展的过程。这一方面表现为心灵对对象世界的涵盖与感悟的广度与深度上的增值;另一方面表现为记录和表达这种涵盖与感悟的物质手段的变革和提高。
就绘画而言,自古希腊至凡高的时代,它经历了由贵族或神祗的殿堂走向平民的天地的过程。这一过程一方面是社会各阶级通过审美的途径走向融合;一方面是人类与自然界在美术的天地中逐渐向更紧密的融合发展。
古希腊的艺术是贵族的艺术,奥林匹亚山上的众神只是贵族的理想形象和象征。整个的古希腊世界是由作为征服者的全体希腊人奴隶主和被征服的异族奴隶构成的,因此,尽管从事艺术创造的多是些希腊城邦的普通公民,他们仍然是奴隶的主人,在他们的艺术品中表现的是本民族在征服战争中的英雄和那些保佑他们的神灵。可以说希腊的艺术是社会中少数统治阶层的艺术。
中世纪的艺术是上帝的艺术,虽然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宗教绘画与音乐也把贫民百姓看作是施教的对象,但一般的世俗生活、群众的情感却被严厉地排除在表现范围之外。宗教艺术是对世俗生活的否定力量,因此,虽然它把贵族也看作是自己的附庸,但它距离平民的天地比贵族的艺术更遥远。
文艺复兴实际上是贵族艺术的复兴。当欧洲的封建王权及新生的资产者有了同宗教阶层相抗衡的力量后,最符合他们情调的就是古希腊、古罗马的贵族形象了。从意大利文艺复兴的鼻祖米开朗其罗、达芬奇到法国学院派的古典主义大师安格尔,他们的艺术都以希腊神话、基督教圣迹或贵族生活为题材,画中的人物是从来不工作甚至不做任何有明确意图的具体的活动,那种超脱凡尘的庄严静穆之风从古代的爱琴海一直吹到近代的巴黎。
这种贵族或神祗艺术在其演变过程中,在社会发展的推动下,逐渐走过了一条由社会金字塔的顶端不断向其广大深厚的基础回归的道路,这种回归表现在内容和手段两个方面。
古希腊的贵族奴隶主们把自己的情操和理想投射到冥冥之中的奥林匹亚众神身上,用大理石和青铜来表现作为自己的象征的神灵。大理石像和青铜像拒绝现实生活中的阳光、空气和色调(虽然在早期有着色的雕象,但后来都被单一的材料本色替代了)。他们甚至拒绝普通人的喜怒哀乐,若有若无,琢磨不定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似乎对现实生活中的一切不屑一顾,一心只想着天宇中那个绝对的“理念”
中世纪的宗教艺术一直在既想取悦吸引民众、又要保持超脱凡尘的神圣这一矛盾中挣扎着。尽管教堂中的塑像、壁画和玻璃或马赛克镶嵌画中的人物一律苦涩着面孔,但他们的目光既召示着天国的宁静又注视着人间的浮噪,而且他们披上了一层色彩的外套,距现实生活更近了一些。虽然他们最终的目的是要把人们带到远离肉欲生活的天际,但基督不象宙斯那样只属于奴隶主贵族或某个征服者种族,他是属于全人类(当时欧洲人所能了解并控制的人类)的,在他面前人人平等,因此,他用来引导人们脱离生活的手段就比希腊的雕像或者铜像更具有了一般平民所喜好的形式。
文艺复兴的美术虽然是师承古希腊与古罗马的遗迹,但却比它的老师更切近人性和现实生活。尽管作品的内容仍然是希腊神灵或基督圣迹,但人们从中看到的不再是自我的抽象和压抑而是自我的溢美和放纵了。
在漫长的中世纪中成长壮大起来的欧洲封建贵族同他们所仰慕的古希腊罗马贵族有着根本的不同。他们不再是种族的标志而是阶层的标志,他们统治的不再是异族奴隶而是同族的平民;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在思想、情感、爱好上比起古希腊罗马的时代有着更多的相同之处;下层社会成员进入上层社会的可能性和机会更大也更多了;而且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观念也仍然是社会的基本观念。更为重要的是,画家们已不必把贵族或主教当做唯一的买主,有钱的资产者照样能养活他们,画家获得了更大的自由。因此,美术作品的表现内容获得了空前的解放。到了十七世纪,整个欧洲受荷兰画派的影响,开始在画面上表现广阔而丰富的生活。
表现内容的生活化也推动了表现手段的真实化,画家们在用色和用光(即明暗处理)上更切近现实,美术作品因生动和逼真而获得了更强的表现力和感染力。
当太阳照射在十八、十九世纪的欧洲大地时,欧罗巴世界已被发生于英国和法国的两场大革命推上了历史发展的新时代。资产阶级登上社会金字塔的顶层,这实际上意味着平民在社会各阶层的地位演变中向前跨了一大步。阶级之间的界限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加模糊不清,一个人可能在头一天夜里还是个最下层的穷人,但一转眼,他就可能因为一笔“天外”之财或其它什么才华的被承认而跨入上层社会。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矛盾虽然仍然存在甚至相当激烈,但互相之间的融合也获得了超过以往的可能。社会需要这种融合,象以往一样,在物欲的层次上,它给自己找到暴力的途径;在超物欲的层次上它给自己找到审美的道路。在这条社会发展所选择的,出于人类群体的共性需求的道路上,作为杰出的代表人物,凡高印下最深刻、最耀眼的足迹。
在凡高之前,十七世纪的荷兰画派、十九世纪的法国的浪漫主义画派、巴比松画派和写实主义等流派的画家为美术在这种融合中所做的贡献进行了成功的努力。德拉克洛瓦和米勒一直是凡高心中的楷模,但凡高却比他们走得更远。在绘画的内容上,凡高比米勒更深切地进入了劳动者的内心世界;在表现的手段上,凡高比他的前辈更进一步地打破了画布与现实世界之间的界限。这就意味着凡高把画家的心灵与被描绘的对象世界之间的融合推向了新的层次。
米勒也是一位画农民的画家,但他的农民多是笼罩在一团朦朦胧胧的善良、温情之中;模糊的景色中一张张模糊的面孔,一种距离使我们只能遥感他们那本不明显的喜怒哀乐。
凡高的人物消除了这种距离,他的吃土豆的人、他的邮递员罗林和他的农夫把一生的磨难及由此产生的情感、性格毫无遗漏地写在脸上、手上和眼睛里;凡高笔下的景物不是那种停留在令人赏心悦目的层次上的装饰品,他的每一片风景,每一棵树都强烈地牵动人们的心,它使你不由自主地把心扑向画面,象画家一样同他所画的世界狂热地拥抱。这种拥抱是他以前的绘画手段无法表达和记录的。在接受了印象派画法的启迪后,凡高的画中出现了更灿烂的阳光、更激荡的空气甚至是狂卷天宇的风。传统绘画那种铁板一块的平面不见了,凡高手中画笔与画布的每一次接触都创造出一点,一条或一块在阳光和空气间跳动着的色彩,它们既组成了一个充满生命的物体,又留下了足够的空间把你的心灵吸进去,你感到自己完全可以从他那粗旷跳动并热烈地向你扑来的笔触之间走进他的画面。
凡高能做到这些,正是因为在遭到乌苏拉和凯的拒绝,在遭到博里纳日和海牙的失败后,他以此为契机实现了心灵的超越和升华,使自我心灵在与对象世界的超过一般人的融合中获得了在深度与广度上都超过一般人的感悟。而这种感悟一旦产生,必然在或迟或早的某个时间形成最恰当的表达或记录的手段。
时代的、社会的需求与个人的奋斗就这样互相呼应着遇合了。在凡高个人作为一个画家的成熟标志了在他那个时代,人类做为整体的审美意识的成长,这种成长表现为各阶级之间心灵通过审美的途径实现了更高层次的融合。凡高的画为此提供了恰当的结合点。
这个伟大的遇合点最终凝结在法国南部的阿尔,这个伟大的成长的源泉是凡高狂热地扑上前去的太阳。
九
阿尔的太阳突然照进温森特的眼帘,使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这是个旋转着的柠檬黄的液态火球,它正从蓝得耀眼的天空中掠过,使得空中充满了令人目眩的光。这种酷热和极其纯净透明的空气创造出了一个他未曾见过的新世界。(凡高传)
凡高心中汹涌的激情被阿尔的太阳点燃了,太阳,万种生物之母,这是凡高所追求的广阔世界的最高境界和生命力的源泉。那种要同整个的生命世界相融合的激情终于找到最通畅的喷射口,凡高发狂般扑向太阳、扑向炽热阳光下的田野。“他日出之前就背着沉重的画架跑出去,头上不戴帽子,下巴急切地伸向前方、眼睛带着一种狂热兴奋的神情。他回来时,脸上的两眼象两个冒火的洞,头顶红得象没有皮的鲜肉,腋下挟着幅未干的油画,而且自己跟自己打着手势。”(凡高传)这种狂热是凡高的心灵与对象世界最深广的存在相融合时的忘我的激动,在一般人的眼里,这是发狂,是疯癫,因为按一般的功利角度衡量,无论从自我保护出发还是从所付劳累的报酬出发,象凡高那样都是不值得的,所以阿尔的人们把凡高称为“红头发的疯子”
没有几个艺术家的神精是正常的,实际上,这句似乎很理智的话充分表现了正常人在对待审美境界这一问题时理智上的贫乏。
正常在这里只是个中性词,但一般惯于在既成的规范中谋求物欲满足的人总要把打破规范的人冠以带有贬意的不正常,并把一种褒奖作为潜台词赋予正常的名下以自赏。我在此提到的打破仅指凡高一类人因超越物欲窄狭进入审美境界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越轨行为,当他们脱离了一般人在物欲需求中所遵循的轨道时,会在精神上形成一种冲击力,这一力量摇撼着轨道上行进的人们,使他们内心失去平衡,为了保持平衡,凡高们就被称为疯子而给予排斥,直到他们的心灵在共同的发展中逐渐接近凡高们的境界时,才会在另一个极端上把凡高们的一切行为看做是伟大的标志。但这同时又不会放松对那些刚刚萌生出来的小凡高们大加贬损。
艺术家的疯狂或不正常,虽然表现形式各不相同,但本质上都是由于承受能力有限的个体心灵同无限的整体世界相融合时,承受了超常的感受而产生的超常的表现。一般按常规生活的人也会在不期而遇的事变中被动地承受巨大打击,并因而产生类似疯狂或失常的表现。但由于他们在这一过程中没有主动的心灵上的能动性,心灵对感受的评价完全取决于物质追求中的利害得失,这就使他们无法把承受的打击对象化,他们只能做拳击手而不能做观众,身心完全被打击所摧毁。因此,他们很难在这一过程中有什么积极的、创造性的活动和产品。而凡高们则是以一种超物欲的态度在主动自觉地追求中承受与整体世界相遇合时的超常受的,因此,无论这种感受由怎样性质的事件产生,无论这一事件使他获利或受损,他都能把由此产生的欢乐、兴奋或痛苦、悲哀给以对象化的静观,他们既是拳击手又是观众。
凡高的疯狂实际上是一种个体心灵进入与整体世界相融合时的兴奋状态。他必须兴奋,这不是一种做态,而是他一生追求的必然归宿。阿尔的太阳,天空和大地是凡高渴望着与其融合的理想世界的高度饱合的缩影,这里的一切最适合于凡高那既热烈又单纯的个性。正象塔希堤岛的原始神秘适合于高更、埃克斯乡村山顶的隐居适合于塞尚一样,每个人的心灵都由个性决定形成不同的结构或特质,在他们与整体世界相融合时也是本着这一结构或特质,去寻找一种同构或同质的,表现了整体世界某一方面的连结点。阿尔就是凡高同整个世界相融合的最理想的连结点,站在这个连结点上,凡高的情感达到了沸点,象一座火山那样,当足够的岩浆终于找到地壳的缝隙时,谁能阻挡它的喷发呢?
面对着阿尔的太阳和天空大地,凡高兴奋到狂热的程度,但这只是他做为拳击手的一面。他的做为观众的一面却是静观的,这就表现在他的创作过程中。静观并不是从字面上看起来那样是一种冷静或不动声色的静默,它只是一种把感受对象化的行为,每个人的性格不同,静观的形式也不同。同是印象派画家,修拉总是象科学家一样绝对冷静在深夜的画室里作画,而凡高却是在野外的阳光下甚至在风雨中狂热地作画。他的画大都是在一种极度亢奋中迅速画成的,有时他竞忘记了自己在干什么甚至忘记自己,只是当他精疲力尽地回到旅馆,才在灯光下吃惊地看到,自己竟不知怎么就把大自然中的辉煌灿烂都描绘下来了。凡高就是这样在心灵与整体世界的融合中进入狂热状态并以同样的狂热把融合中的感悟对象化地表达在画面上,这是一种精神活动与肉体活动高度统一的过程,也可以说是拳击手与观众的双重身份同时存在、同步活动的过程。那短短的狂热的创作过程,凝聚了多年寻求与磨练的艰辛,面对那么多的非难与打击,能够从中走出一条成功的道路,如果没有巨大的坚韧与冷静是不可想象的。因此,把那短暂的创作过程看做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神精错乱的偶得是太轻浮与草率了。
凡高清醒地知道这种狂热对他的身体意味着什么,阿尔过于强烈的阳光是很伤人的,人们为了避免强光的炙烤外出时都戴着帽子或用什么别的东西保护着头部。但凡高却不肯戴上帽子。
他需要这种白得耀眼的炎热把内心感受到的狂热激情熔化成液体。他的脑子成了一个燃烧的熔炉,烧出一幅又一幅炽热的油画。
每完成一幅油画,他都更加强烈地感到整整九年来他所花费的心血都正在汇聚起来,使他在这几个劳累过度的星期里,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完全成熟的艺术家。他现在的画已经远远超过了去年夏天的作品。他永远也不会再创作出象这样充分地表现出大自然的本质和他自己的本质的画了。随着每一幅用他的生命创作出来的画的完成,他抛洒出可以维持他一年生命的鲜血。(凡高传欧文斯通)
凡高以自己的鲜血铺路踏上了艺术的高峰。他的画拥有美术史上最辉煌的色彩,自文艺复兴以来从未有人用过那么耀眼的黄色。从未有人在画布上倾注过那么多的激情。被他画出的一切都已不再是原有的东西,被他画出的东西没有一样是静止的,它们都在画中重新获得了勃勃的生机并激动地闪烁着、旋转着、飞升着。它们都被凡高的激情熔化了,心灵与被画的东西熔化在一起,重新凝聚后,结晶成了一幅幅绘画。因此,他画中的一切都血肉相融着并在同一种呼吸与颤动中鸣奏着一曲曲注释了伟大和崇高的交响乐。心灵与世界空前深厚紧密的融合才产生了空前的绘画,而这绘画又唤醒了多少人心灵追求与世界相融合的渴望。
如果有更多的人进入这种狂热的状态,生活会更美好吗?不,象一个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一样,人类整体心灵的承受能力也是有限的,尽管这种承受能力是不断发展的。社会需要有凡高的狂热给它以激情,同时它也需要更多的平淡或平庸给它以稳定。
而且,又有多少人愿意在这狂热中迅速燃尽自己的生命力呢?
长时间的高度兴奋,长时间的烈日曝晒,长时间的饮食不佳和与生俱来的独孤摧毁了凡高本来非常强健的身体,他得了阿尔人中常见的“日射病”这是一种间歇发作的幻觉与昏厥的病症,是人脑在经受过分的太阳辐射后受到陨伤的表现。阿尔人认为不能再让这个“红头发的疯子”在他们中间生活了,他们联名写信威胁市长。最后,凡高住进了疗养院。
一年后,在巴黎郊区的田野里,凡高仰面对着太阳,把左轮枪压在自己的腹部,扣动了扳机“他倒下去了,把脸埋在田野上肥沃而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泥土之中,一种疾速还原的泥土正在返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中。”(凡高传)
凡高的自杀并非发病时的失控,他是在理智的思考后选择了自杀。他所追求的伟大的融合已经完成,这一融合耗尽了他的体力和激情。他已经靠弟弟的钱生活了十年,他的画仍不能给他带来财富,而且他对于财富和世俗生活失去了兴趣,他感到了自己正从生命的最高点下滑,他已经画出了他能画出的最好的作品。随着心灵与对象世界融合的高潮逝去,他对生活的感悟也不再象从前那样富于激情了。活着只是按已经形成的规范重复旧事,况且弟弟又陷入经济困境,他不能等着自己的病情加重到难以自控永远靠弟弟养活。
他一生都是自我的主人,他要在有能力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选择最终的归宿,所以,他的自杀完全是冷静的选择。人的一生就象一篇文章,凡高始终独自握着这支写文章的笔,自杀是他这篇文章的最后一段创造性的结尾。然而很多人读不懂它,把它看作是疯子的失控,并且象阿尔人一样,象乌苏拉和凯一样,象特斯提格和毛威一样把他看作红头发的疯子、傻子和无赖。
美国影片莫扎特的结尾中,作为社会陈腐势力象征,自称世上庸人之首的宫廷乐师说上帝会宽恕所有的庸人。我想这话是对的,上帝造人时先铸就了他们的血肉之躯,这就决定了他们必然首先去满足物欲需求,而他们的心灵对物欲的超越和由此实现的却只是血肉之躯中蕴含的一种潜能。这种潜能不是在每个人身上都会崛起的,能自觉地使这种潜能发展起来的人数会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增加,但他们将永远是相对的少数。因为一方面他们的这一潜能的发展需要有一大群安适于物质需求中的俗胎凡骨作为他的孕床;另一方面,既然他们总是精神境界超前发展的人就必然是走在无路的荒野中的孤旅。
凡高就是这样的孤旅,但他的内心世界并不是那种人生场中失意的落魄者那样的阴冷角落,他的心中有着比那些喧闹着为追逐物欲满足而挤做一团的人们更火热的情感,只有太阳、大地和在其中生生不息的万物这所有一切结成的,在深刻和广泛上都远远超过只为自我生存而存在的人类的那个生命世界才能同他的情感相匹配。在这种情感的支配下,他的心灵实现了与那整体的生命世界的融合,其中的每一朵云霞、每一颗星星、每一片草地、每一棵树木、每一座茅屋、每一个人都是整体中互相平等紧密融合的组成部分,这一切都在他的画中表现出一般人难以察觉的内在的统一与和谐,人们站在凡高的画前,尤其是那些阿尔的黄色与蓝色的火焰般的画前,会感到自己不再是天地间一群独立的物种,画中那些在激情中颤动着的生命节奏,和在这节奏中统一起来的景物与人物以孩子般的单纯和天真,以青年人的热烈和力量,以上帝似的深刻和宏大向你扑来,把你的心灵从偏狭的自我中超拔出去,融入画中的世界,融入凡高所感悟到的那个生命的整体之中。
在心灵与世界融合的追求中,象一滴水珠落入大海一样,凡高有限的生命转瞬间融合并消失在无限的天地之间。但他不是一滴普通的水珠,他落入大海时溅起的不是瞬间消散的微弱涟漪,而是巨大的、永不消沉的浪花,这浪花就是他的画。他的心灵在超越狭隘物欲,升华到与整体生命世界相融合的过程中获得了强大的势能,这一势能使他这一滴水珠以百倍于一般水珠的冲击力与大海相撞击,那浪花就是这撞击的产物。
这种势能不是在优裕与顺畅中蓄积的,正相反,它是在一般人难以承受的穷困与排斥中形成的。一个人一旦在日常生活中某件利害攸关的事变里超越了一己得失的狭隘,并从此自觉地走上心灵与世界日益深广的融合的升华之路,他就会拥有一种奇特的精神力量。这种力量会使他的心灵对一切遭遇和由此产生的感受形成一种超越其上的能力,这一超越也就是对象化的过程。有了这一能力,在精神上就不会被任何一种攻击所摧毁。相反,任何人给予他的恶意或善意的指责、非难都会在对象化的过程中转变为心灵融合的契机。正象凡高说的:“那些非难扩展了我感情的活动范围。”
感情的活动是至关重要的,一个感情麻木,对任何事情都无所谓的人并不是心灵上具有积极的超越与升华的力量的人。凡高象一个孩子那样单纯而真诚地把心捧给每一个人,如果他得到的是伤害,他会深切地感到心灵的痛苦,但他并不停滞在这一痛苦中怨天尤人。而是通过这痛苦走入那些人所构成的那一部分世界中,努力地理解他们,从而在痛苦中提炼出关于人生、关于社会的某些积极的认识和感悟,他把痛苦象画、象书那样对象化地去看去读。结果,他通过乌苏拉和表姐凯;他通过特斯提格和毛威;他通过高更和阿尔的居民使自己的心灵走入更深更广的对象世界中,感受了更多的人间炎凉。他从未怨恨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因为对于那些追求心灵与对象世界融合的人来说,自身遭到的善与恶具有同等的价值。在这些遭遇中的欢乐幸福和痛苦悲哀的感受同样都是心灵通往彼岸世界的桥梁。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凡高获得了对世界的超出一般人的感悟,这感悟化为激情、化为爱,喷射在画面上,击起了生命世界的大海中永不沉没的壮丽的浪花。
一九八七年三月三十日,凡高的一幅向日葵以二千二百五十万英镑的高价在拍卖行创下了当时绘画售价的世界纪录。(同年,他的另一幅蓝色鸢尾花以三点二亿法郎的更高价格出售。)在古老的传说中,向日葵是太阳的恋人。凡高在他的几幅向日葵上倾注了他对太阳的热爱,他对阳光的赞颂成为人类精神追求的象征,当人们终于愿以高价购卖那些充满阳光的画卷时,九泉之下终生穷困的凡高会说些什么呢?他一定会为了在他的画的启示感召下,人类在心灵与对象世界的融合中向前迈进了一大步而深感宽慰的。对于这其中包含的商业买卖的内容及其揭示的物欲场中的追逐,凡高会象生前一样耐心而坚韧地等待着,相信随着人们审美意识的成熟,这种金钱物欲的印痕会在他的画卷的周围得到净化。他会相信这种净化使更多的人心灵在超越物欲偏狭后变得象他做画时一样,具有孩子般的天真和纯洁。人们曾到孩子们的游戏中去寻找美的本质,但他们找到的只是一种比喻和象征,因为孩子的游戏虽然并不象成年人的行为那样,带有明确的物欲目的,这就显得他们的游戏具有了一种类似于审美的超功利的性质。然而这种不自觉状态中的无目的行为实际上并没有一个超功利的过程,因为功利物欲在孩子心目中本就是一种尚未成熟的东西。在一个孩子眼里,面值百元的纸币可能不如一张画着卡通画的图片更吸引他,但我们不能说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审美的选择,相反,孩子之所以要选择图片,那种价值取向同成年人要选择纸币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孩子的选择是出于对纸币价值的无知,而不是对物欲狭隘的自觉的超越。
只有象凡高那样,经历了物欲追求的过程,经历了物欲对于人的肉体生存的普遍必然性及对心灵发展的狭隘性的充分认识过程,经历了从产生物欲到超越物欲的否定之否定过程后,才有资格说是真正进入了自觉的心灵超越与升华,并由此实现与对象世界的本真状态的融合的审美境界。
一个进入这一审美境界的人,他面对对象世界时的心灵和眼睛,是经历了物欲功利的浑浊之后重又获得了孩子般的纯洁。但这种纯洁不再是孩子式的一种事物在雏型期的不成熟的纯洁,而是一种千百次煅烧之后的、结晶体般的纯洁。通过孩子的眼睛和心灵只能得到对象世界的极朦胧浮浅的而且往往是错误的感觉,而通过凡高们的心灵和眼睛,我们却可以感悟到对象世界的本质。
通过对凡高一生的分析,你对个人实现心灵与对象世界相融合及这一融合同审美和艺术创作之间的关系,也许有了一个初步的感受。下面一章中,我将为你提供另一份材料以加深你对此问题的感受,我们将要一同去拜访的是一位在通过痛苦创造欢乐上与凡高相同、但在生命力和个性上比凡高更强烈的乐圣——贝多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