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溪番鸭

包兴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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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溪番鸭的烧法其实没什么讲究,家常红烧再放在高压锅里一打,就好了。讲究的是两样原料,红酒要新酿的,以刚酿二十天左右的新酒最好,厚薄适度酸甜相宜;姜要多,最好是嫩姜,窖藏的老姜也凑合。这样烧出来的番鸭味道还真的不错,很多人都说在别的地方尝不到这样的味道。所以,来怀溪吃鸭的人还真的不少。沿溪的那条水泥路上,随处可见怀溪番鸭店的招牌。

    有人想改进一下怀溪番鸭的烧法,用大龙山的泉水,用横山的老松木柴火用二尺二的铁锅再盖上松木锅盖放在土灶上慢火细炖,甚至,还在鸭里放过五叶刺、牛奶株、龙骨藤等风药,放过金黄的咸菜梗、细细的腌金竹,甚至还放过鸦片壳。可是,烧出来的味道也不见得怎么样,大家吃了都说没有怀溪番鸭的味。甚至有人还怀疑他用的是不是怀溪本地的番鸭。

    今年正月,我才知道,这个人就是阿宝。我曾经在怀溪教过好几年书,对那片溪滩、对围着怀溪四面的山,以及许多一起喝过酒的人都怀有深刻的印象。只是,后来,由于工作、爱好和性格起了些变化,就很少去怀溪了。今年正月,因为陪一些朋友,我去了几趟怀溪,吃了几次怀溪番鸭。有一次我们进了“阿煲怀溪番鸭店”仔细一看,店主原来就是我的一个熟人,老同事阿宝。多年不见,我们心里都有一份暗暗的快乐。后来,他干脆生意也不做了,坐下来陪我喝酒。

    “味道怎么样?”他指着怀溪番鸭问道。

    “好——”我顺口应了一句。酒还没到八分,我习惯地还不会信口开河。等一会,我可能就要说怎么怎么不好了。

    “你也说好——那这味道真他妈的是好了。味道好,那就多吃点,来,温州美食,怀溪番鸭。”说着,他在海碗里给我们每一个人找了一块番鸭肉,夹到我们碗里“鸭爪,这是凤爪,又筋又滑又有嚼头,养颜美容,女士最喜欢了;鸭脯肉,厚实筋道,给这个大老板,你的胃口、虎牙最适合对付它了”

    “阿宝同志,你是怀溪番鸭精,你对怀溪番鸭的每一块肉都了解。”我的一个朋友一边吃着阿宝夹给他的肉,一边点头说道。

    “不,我是对怀溪番鸭每一块肉的味道都了解。”阿宝严肃地说。因为太严肃了,让人感觉好像是在开玩笑。

    “我只是对来吃番鸭的人的口味不了解。”阿宝还像以前一样,喝了点酒,话明显多起来“我曾经想改进一下怀溪番鸭的烧法,用大龙山的泉水,用横山的老松木柴火放在铁锅里盖上松木锅盖放在土灶上慢火细炖,甚至,还在鸭里放过五叶刺、牛奶株、龙骨藤等风药,放过金黄的咸菜梗、细细的腌金竹,甚至还放过鸦片壳”

    “那个人原来是你。”我笑道“那时听了,就觉得那人有点像你,原来真的是你。”

    “可是”

    “这样的味道也很好,”我的一个朋友说“真的很不错。”

    “所以,后来我只研究番鸭的每一块肉的味道,我不再研究来这里人的嘴里的味道。”没想到,阿宝居然用了研究这样的字眼。不过,阿宝也许真的会去研究的,他是那样的人。

    “不过这样也不错,你看,我番鸭店的生意,我们怀溪番鸭店的生意,挺不错的。”这话有一部分本来是我接着要说的,没想到被他先给说了。以前在一起的时候,大家说我们两个本来是双胞胎兄弟,好多地方太像了。那时候,我们两个说话常常是我说上句,他说下句,像对对子又像唱双簧一样。多年不见,几杯酒不肚,那份默契又来了。也是在那一天,我向他讨烟抽,我已经戒了五年多的烟瘾,突然变得像雨季的霉菌一样顽强茂盛。我一根接着一根抽烟,抽得他和我都哈哈大笑。后来,我发现我差不多要被烟熏醉了——我知道,那不是酒醉——一种比酒醉还要过瘾还要难受的感觉。

    “阿宝老板,看你们这阵势,一年可以挣不少吧?”我的一个朋友问。

    “不少,我们怀溪这么一排番鸭店,我算是中上,一年大概有十来万吧。”

    我真的吃惊不小。

    “这样说,你小子差不是百万富翁了。”

    “差不多吧,大家都差不多是这个数。”

    我更吃惊了。

    “吃惊吧?有时候我想想也觉得有点吃惊。我们这样的穷怀溪,突然之间,很多人都变成了百万富翁。我们足不出户,就在自己的家门口摆弄几只番鸭,居然好多都成了百万富翁。真是——”

    “可是——可是,我一点都看不出你是百万富翁的样子。”

    “那你说应该是怎么样子?”

    “应该是——我也说不好,反正觉得不应该是你这样子的。不应该像你这样穿着灰不溜秋的衣服亲自下厨亲自跑堂,还把老婆当佣人一样使唤——你看,你老婆的背弯得像条泥鳅虾了——是整天烧番鸭弄得吧?”

    我们透过窗户,看到后院当厨房的简易棚里,一溜儿摆开七八口大铁锅,好多锅里正冒着热气。阿宝的老婆正弯着腰,一会儿掀开一个锅翻炒着,一会儿掀开另一个锅往里面放着什么佐料。那动作紧凑、准确的像是一个流水线上的机械手。

    “是啊,要不是这番鸭,她也不会败得这么快。我叫她少烧几只鸭或者干脆再请一个人算了。可是,她说什么也不肯。想想也是,我们这山沟沟里过日子的,什么时候这么容易来钱啊?送到家门口的钱,谁舍得赶它走啊?没办法,弄得我也只好跟她人不人鬼不鬼地下厨房——总不能看着她一个人在那里忙活,我翘着二郎腿在看把戏吧?唉,有钱赚了再说吧,数钞票毕竟是人生最快乐的事情。有时候想想,挣钱是我们这个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如果我们一心只想着挣钱,那么,你会发现,我们的日子原来可以过得这么快乐,可以过得这么简单。挣钱真是最好的营生了,它把我们的许许多多的想法都包了。”说着,阿宝就伸手到桌子的烟盒里掏烟。这小子跟我一样,一旦伸手掏烟,就意味着他在酒桌上进入状态了。

    “我也常常在想,一个百万富翁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我知道,反正不是我这样子的。不过,更多的时候,我还是没有时间去想,也没有精力去想。累了一天,晚上倒头就睡了,也就不想了”

    “要我说,我们这一带番鸭店的老板,就你最像大老板了。别人温州上海的大老板,家里有大的有小的,你小子,一点也不落后。是吧?哈哈!”跟我一起来的一个本地的朋友笑着说道。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不好比。来来,我们还是喝酒喝酒。”他喝了杯中的酒,就起身出去了。那个本地的朋友走到我身边,指着店堂里的一个女人说道:

    “那就是他的亲家,南山人。”

    我知道,怀溪这一带,管姘头、情人叫亲家或亲家佬。我们远远地看去,觉得那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妇女,但似乎又有那么点特别的味道,好像还有那么点眼熟。一会儿,阿宝就进来了。

    “所以,我想改进一下怀溪番鸭的烧法,用大龙山的泉水,用横山的老松木柴火”

    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也听不明白,所以就再问了一下:

    “你刚才说——”

    “改进一下怀溪番鸭的烧法,用大龙山的泉水,用横山的老松木柴火放在铁锅里盖上松木锅盖放在土灶上慢火细炖,甚至,还在鸭里放过五叶刺、牛奶株、龙骨藤等风药,放过金黄的咸菜梗、细细的腌金竹,甚至还放过鸦片壳”

    我还是觉得听不明白: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和以前一样。不过,看来真不用什么改进了,就这样烧下去,没几年,就可以把你阿宝老板一百万烧成二百万三百万。”

    “是啊,也只好这样烧下去。有时候,我真的想不明白,这么多人开着小车来我们这里吃番鸭。他们真的是来吃番鸭?这番鸭真的这么好吃吗?想不明白——”

    “哈哈,你想明白了,你就是和他们一样的富翁了。”

    我们大家都大笑。笑好了,也吃好了。大家离开了番鸭店,坐到怀溪大桥上抽烟晒太阳。

    “今天下午我不干了,我要陪老包去晒晒太阳,你扣我的工钱算了。”离开店的时候,阿宝醉态可掬地对他老婆说。

    “看你这个样子,坐在桥上现世啊?你要去,就去,谁也管不了你。”

    我们听了,也都笑了。

    “我出去走走,你们忙。”经过酒堂的时候,阿宝回头对那妇人说。

    “嗯。”那妇人应道。

    于是,我也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突然说:

    “包老师,好久没见到你了。”好像,这句话一直等在她嘴里,好像就等着我回头看她。

    “是啊,是啊。”我一点都想不起她是谁,就是觉得好面熟。

    她显然预料我会想不起来,但她欲言又止,顾自低下头整理东西了。

    坐在桥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抽着烟,我们都细细地眯着眼睛,看着那桥上来来往往的人。在朦胧的醉意中,就像电影的镜头回放似的,我不由得在脑海里浮现出许许多多过去的人和事,还有印象中怀溪美好的风景。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年轻的样子,我们似乎只知道享受一切,吸收一切。每个周末,我都会约几个朋友(偶尔也会带些学生)沿着这桥下的怀溪,像那传说中的武陵人那样,去穷尽它的各个源头。我发现,在那些源头处都会有特别美的风景,都会藏着一个小小的宁静的村子,像联山、横山、小岭、穹岭。

    我那几个同来的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然走开了。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着,带着早春气息的风有一阵没一阵吹着,感觉舒服极了。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阿宝的那个亲家是谁,好面熟啊。

    “想不起来吧?”他看着桥下的溪滩,轻轻的说道。

    我吓了一跳,我又一次觉得我们又回到年轻时的那份默契。

    “我一说,你准想得起来。”他还是看着溪滩“我们教书的时候,一次家访,你和我在她家吃过番鸭呢。”

    “想起来了——”我差不多有点失态地叫道“宗本的妈妈。”

    “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想得起来。”他抬起头,笑着说。

    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那一次吃了她的番鸭喝了点酒,在回去的路上,走在月光里,我们两个居然都说,要是常常能吃她烧的番鸭肉就好。怀溪这一带,逢年过节或招待特别要好的客人,有红烧番鸭的风俗。所以,每个家庭主妇,都有一手烧番鸭的绝活。

    “你这小子——”我们当时都在心这样骂对方,并且知道借着三分的醉意和七分的月色,对方正在回味着番鸭那甜美的香味,还有她那莞尔的笑意,轻快的动作,好听的声音。

    “看她做事真是省力。”

    “听她说话真是省力。”

    没想到,最终还是他如愿以尝天天吃上了她的番鸭肉。

    “你这小子,还真是说到做到,还真的天天吃她的番鸭了。”

    “你们说的倒轻巧,其实哪里有你们局外人看得那么容易啊。”他又看着溪滩“真正能说到做到的事情,有几样啊。”然后,他又小声地对我说“你不知道,我今年才把她请到店里来。你不知道,真的比抗日战争还难。”

    “你这小子,就喜欢折腾这些。”

    “没办法,有的东西天生就这样。”他笑了“说实在,自我们那次家访在她家吃了她的番鸭后,我再也忘不了。你不知道,从那以后,我差不多每个星期都和宗本一起回去,能帮他们家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后来,她还是嫁给了别人。不过,那个男人还真的不错。去年,我才总算把她请到我们店里。”

    那时候,他退伍回来,在乡中心校当代课老师,教体育。让大家没想到的是,他居然写着一手好字,还练书法,还写诗。听说他在部队的时候,部队的宣传窗都是他承包的,部队搞什么联欢会,领导还会让他给大家朗诵他自己写的诗歌。因为书法和文学爱好,所以在学校的一班年轻人中,他和我是走得最近的。每个学期期末给学生送成绩单家访的时候,他都会跟我一起去。我们早出晚归,走遍班上的每个学生,这样也就差不多走遍整个怀溪乡的每个村子了。有时候,遇到特别好客的家长,推辞不过,我们就在他们家里吃饭,照例也喝些酒。宗本是我班的一个学生,白净,乖巧,懂事,成绩很好。只是,听说他爸爸到福建一个林场采木耳,不知怎么人就没了,连个影子都找不到。大家说,应该是遇到山货或歹人了。因为是孤儿,孩子又乖巧,所以,每一次家访,我们差不多都会先到他家。她妈妈虽然一个人忙里忙外,但对宗本的读书却十分上心。每一次去家访,她都会有很多话跟我们说。不知不觉,半天过去了。每一次,她都会留我们吃饭。虽然是几个家常小菜,却十分精致、上口。我们那时候都还年轻,根本不知道婚姻家庭是怎么一回事。但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感觉到,这个女人真不简单。独自一人,居然能把孩子、自己和家庭弄得那么体面。坐在她家谈话、吃饭,总给人一份特别的亲切、温馨和享受。

    “大家说你们现在是亲家了,你小子好福气啊。”我笑着说。

    “什么亲家。你知道,我们这山沟里的人就喜欢嚼舌根。不过这也难怪,在他们眼里,男人和女人除了成为亲家,还能有什么事呢?我叫她到店里来,就是想让她轻松些,也挣点钱。你知道,在我们乡下,要积点钱有多难。她跟她的男人到山里摘箬叶,一天到晚在荆棘里钻进钻出,一天摘个几十块钱,好到天了。再说,她到店里这么一帮忙,我就觉得我这怀溪番鸭的味道就不一样了。想起了吗?就是十几年前我们在她家吃的那个味道,对,就是那个味道,那才叫怀溪番鸭。”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着,风从溪滩上吹来,感觉特别清新——又浩荡又干净的那种。一个又一个人从我们面前走,阿宝好像都视而不见。桥下的溪滩在阳光和阴影的涂抹下,像一幅色彩艳丽的装饰画铺展开去,远处,安静的村舍,村舍后由蓝白的天空勾勒出的山峰连绵柔和的轮廓,感觉都是那么熟悉,像是我喜欢的某一部电影经典画面的深情回放。阿宝微微红着脸,眯着双眼,旁若无人地说着。我突然很想知道,阿宝是不是还在练他的书法,写他的诗。